送你一捧清凉水
2017-01-12肖爻悄悄
文/肖爻悄悄
图/微微一如
送你一捧清凉水
文/肖爻悄悄
图/微微一如
人们总是倾向于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诉陌生人,而不是熟悉或亲密的人。告诉陌生人会安全很多。陌生人一般只会遇见一次,他没有再次看见叙述者尴尬和窘迫的机会。
1
今年三月搬进郊区的新家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没过多久,我陆续结交了一些朋友。
第一个朋友是一棵低矮的树。它孤零零地蹲在一单元门前的角落,像个被逐出西兰花大家族,落魄而孤单的放大版西兰花。有次刷卡进屋,视线无意落在它的头顶上,忽觉它活了,像个孩子拿泪水汪汪的眼睛瞅着我。它如此独特,身上那种自成一格的绿让人又爱又怜。谁会拒绝和充满灵性的生物成为朋友呢?哪怕它只是一棵树。
我居住的那幢楼楼顶,居民借助铁丝、砖块、塑料泡沫和被丢弃的油漆桶,自发性地圈地种菜。不出一个月,大白菜、花菜、菠菜和葱拔地而起,长势喜人。那天我磕着瓜子上楼顶晒太阳,在一爿青椒地旁,赫然出现了一个鸽屋。十几只灰鸽子“咕咕”叫着,细软的脖子不时神经般地扭动一下,红豆色的圆眼珠似在看你,又好似没看你。我盯着鸽子看了几分钟,第一次发现灰鸽子脖子上是挂了两层颜色的:上面青色,下面紫色。我磕了一捧瓜子籽,一粒一粒地洒进鸽屋,看它们扑扇翅膀争着抢食。就这么前后喂了几次,楼顶上住在鸽屋里的十几只灰鸽子,也就自然地成为了我的朋友。
树和灰鸽子,都是我不能说话的朋友。如果想找个伴儿又不被打扰的话,它们是最佳选择。人就是这么奇怪,时不时想孤独地被陪伴着。除此之外,我还认识了收废纸壳的闫奶奶和休学在家的大蓝。
2
郊区就是郊区。这儿的空气更鲜,云朵更多,月亮也更亮。下午散步的时候,常能看见天空上挨个儿浮着一朵朵云,白净如婴儿肉团团的脸,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指尖触碰。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头顶蓝天白云,呼吸着仿佛是刚刚制造出来的一批新鲜空气,这样的景致让人心情畅快。畅快到会情不自禁地对陌生人露出微笑,和面包房的小伙聊几句家常。大自然是有促成人们友善相处的魔力的。
这魔力使我接受闫奶奶从地里拔给我的几把葱,接受在顶楼和大蓝聊天,甚至接受在阳台晾晒被子时隔空冲着邻居打招呼,但还不至于让我接受有人特意登门造访。因此,当五月的一天,有人敲响我的门,宣称是对面新入住的邻居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来人大概二十四五岁,长胳膊长腿,长得相当白净。那白净让人觉得放心,没有性的成分,不过也难说。我盯着他,警惕地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他站在门口,手里托着一份咖喱土豆鸡肉饭,系在腰间的围裙里插着几朵漂亮的郁金香。
察觉到我的反应,他反而微微一笑:“我叫万树,住在1103,你家斜对面那户。”
我一言未发,停在他身上的眼神一点没放松。
“请你吃咖喱饭。”他将手中的白盘子举了举,我这才闻到空气中浓烈的咖喱香。可我还是摇摇头。
“吃过午饭了?”
“吃了。”
事实上我并没吃。先前刚把切好的土豆丝放入水里浸泡,准备洗莴笋的时候,他就来敲门了。比起那些还未烹饪的食材,咖喱饭的香味像探进胃里的手,一把拽出了我的食欲。我的肚子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极响的一声“咕噜”。
“做人嘛,轻松一点啰,何必自欺欺人呢?”他有些霸道地将手里的咖喱饭往我怀里推,“拿着,算是邻居间的见面礼。”
我没拿。
他有些发窘,沉吟片刻后,从围裙兜里取出一枝粉色的郁金香:“那就拿一朵花吧。”
“花就更不能拿了,”我掩上一点门,作势结束对话,“我要做饭了。认识你很高兴。”
3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万树。不见他也不太可能,因为他家的门从早开到晚,里面总是飘出一股咖喱香。要想乘电梯下楼,就得路过他家门口。往里面瞧上一眼,总能看见万树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我想,这位宅男不仅爱吃咖喱饭,胆子还特别大。把门开一整天试试,你敢?
某天,我上楼顶晒太阳,顺道去看看我的鸽子朋友们。没走几步,远远便看见了立在鸽屋前的万树和大蓝。大蓝是一名刚念初二的中学生,因病休学在家一年。大蓝生得灵秀,身材细细长长,让我想起一切笔挺的事物,例如葱、粉笔、书脊,老式西裤上的那根直线。更重要的是,小小年纪的他,在交友上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我喜欢有所选择的人。那些照单全收的人,不是害怕选择,就是没有判断力来做出选择。
大蓝和万树并排站在一起,时不时地朝鸽子们抛几粒花生米,交谈甚欢。
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掉头走了。
在楼道里遇到了闫奶奶。
“卡卡,晒完太阳啦?”闫奶奶脸上的快活劲儿和她身上的旧衣服活得一样长久。
“闫奶奶,大蓝也在楼顶,和我住同一楼的新邻居在一起。”
“万树嘛,”闫奶奶脸上放光,语调变得热烈起来,“那孩子真好,开业那几天给我送来免费的咖喱饭不说,前几天还主动帮我抬纸箱呢。”
“开业?”我想起上次那份被拒的咖喱饭,原来是打广告啊。
“恩,那孩子开了间家庭厨房,卖咖喱鸡肉饭和鸡汤。”
“鸡肉饭和鸡汤?”我想了想,笑道,“闫奶奶,他准是先用鸡肉熬出鸡汤后,再捞出鸡肉做配菜,淋上咖喱做浇头吧。瞧这回收利用、一举两得的心机,不愧是生意人噢。”
“你这孩子,我的工作不也是回收利用吗?卡卡,我虽然老了,但这对眼睛还没瞎。我能分拣有用的垃圾,也能辨别好人坏人。万树那孩子,是难得的好青年。”闫奶奶显然喜欢万树,不停地替他说好话。
“是是是,好青年和好太阳在楼上等着您呢。您老玩好。”我的语气显得有些烦躁不安。自己用心选择的两个朋友,这么快就被万树抢了去。
4
晚上,朋友佳玥从市中心开车来我家吃饭。刚放下包,她就饶有兴致地问我,住在1103的小鲜肉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不关门,为什么家里传出一股咖喱味。
“何方神圣?何方神经还差不多,”我端上意大利面,摆好勺子叉子,头也没抬,“就算开家庭厨房,至少也应该把门关上,又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咖喱味。”
“我喜欢啊,好香!”佳玥夸张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卡卡,咱们也来一份!”
“意大利面怎么办?”
“不怎么办,撑开肚皮吃!”
五分钟后,佳玥回到餐桌旁,右手端着一份咖喱土豆鸡肉饭,左手握着一枝花。是郁金香!
到处向女士送花,好一个花花公子!我心情复杂,低头胡乱地对付面前的意大利面,咖喱饭一口没吃。
晚餐后同佳玥散步。一轮又大又亮的圆月别在天空,像是大自然抛给人类的饵,钓住了地上人们的好兴致、好心情。散步的人格外的多。大家趿拉着拖鞋,摇着扇子,在宽大的T恤下晃荡着胳膊,有点闲云野鹤的意思。当然,也只是有点。
我领着佳玥往河边走。这一带是有条河的。上次闫奶奶带我去看她种在河边的莲花白,穿过了附近偌大的公园,走过了几条弯曲的小路,甚至翻过了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山包。我爱极了那条河。它清澈见底,淙淙有声;河底沉着小小的圆石,水草晃晃悠悠似在跳舞。这条小河如此难得,哪怕它把自己藏起来,哪怕找到它得耗费不少脚力,我也心甘情愿。大自然的美正在一点点地剥落,我早已学会珍惜和知足。
可今晚,我找不到它了!
穿过公园后,走小路的第几个路口来着?是向左的路口,还是向右的路口?彻底忘记了!
“回家吧。这一带的路灯都变少了。”佳玥拉拉我的胳膊。
我失望地叹口气,正要转身,看见前方小路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脸隐没在一片树影中,白T恤的胸口上印着一棵树。那棵树不大不小,不高不矮,那自成一格的绿,不是一单元门前的那棵树,不是我搬来新家的第一个朋友么?!
“树!”我惊叫一声。
“哎!”居然有人大声回应了。
我莫名地盯着那个褪去黑暗,走进光亮的人。像大多数散步的男人一样,万树穿着T恤、短裤和人字拖,不过,他的手里居然握着一把蒲扇。蒲扇哟,这上世纪的玩意儿到底哪里买的?
“你叫我?”万树显得兴致勃勃。
“没有。”我摇摇头。
“可我的名字里分明有个‘树’字啊。”
“不好解释。”
佳玥冲着万树笑:“你做的咖喱饭很好吃。你的名字里有个‘树’字?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这是去哪儿?”
“哎,你的朋友没告诉你吗?”万树斜了我一眼,将目光放回佳玥脸上,“我叫万树。闫奶奶告诉我附近有一条河,二位也是来看那条河的么?”
“河?”我激动地喊出来,“你找到河了?”
要具体说明河的位置颇为困难。附近分岔的小路多,路标路牌一概没有。除了树和草,几乎找不出所谓的标志性建筑。万树在经过一番艰难的方位描述后,终究还是放弃了。
“下次我带你去吧,今天太晚。”万树一副潇洒快活的样子。
5
回家途中,万树一路摇着蒲扇,讲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八岁父母离异后,某天回家撞见爸爸和后妈在客厅里亲热;二十岁生日那天,反锁了商场母婴室的门,和女朋友做了生平第一次爱;大学毕业时,喝醉后当场将尿洒在讨厌的人的啤酒杯里;如今在市中心有铺子,每月租金完全够自己花,做家庭厨房全因爱好,不为盈利。
我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这些私事,怎么能讲得如此娓娓道来?他凭什么?
看到佳玥那张敷满一层笑意的脸,我忽然明白了。
“佳玥,你猜猜,为什么万树会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你?”
“因为他坦诚啊。”佳玥脸上的笑向嘴角拉宽了一厘米。
“因为你是个陌生人,”我尽量维持着不变的语调,“人们总是倾向于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告诉陌生人,而不是熟悉或亲密的人。告诉陌生人会安全很多。陌生人一般只会遇见一次,他没有再次看见叙述者尴尬和窘迫的机会。”
万树摇蒲扇的手停住了。
“我从来没想那么远,事实是怎样就是怎样,我也没觉得这是私事。我是个简单的人。”月光落在他严肃的脸上,不远处传出几声狗吠。
“简单的人?”我质疑的语气连自己也有些惊讶,“你就不怕受到他人的伤害?”
“正是因为我简单,大家才反倒害怕呀。人嘛,都习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他们不相信一个人能如此一览无余,总以为背后有诈,总觉得我藏着什么。我能藏着什么呢?”万树举起蒲扇,看一眼,再翻过来,“正面背面,里面外面,都一个样,就像这把蒲扇。”
我皱眉摇摇头:“太理想化了。”
“这不是理想化,这能作为事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万树有些生气,盯着我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泪汪汪的。刹那间,我想起了一单元门口角落那颗被放逐的树。当初它也是这样瞅着我的。
“卡卡老师,我以为你是相信美好的。”万树留下这句话,踏着月光走了。
我惊愕地愣在原处,一时没反应过来。
“卡卡,我好喜欢万树啊!”不知何时,佳玥不住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他太特别了,像一口还没被现代社会污染过的空气。他还没女朋友吧,你觉得呢?”
6
再次见到万树已经是三天后。
清晨六点钟,我拿着一个桔子,在空旷的街道上走。天空像被一个黑口袋罩着,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抖出晨光。前方的路亮起来,每一片树叶都像镀上了一层金箔。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跃跃欲出。我自问,有多久没像孩子那样,用力奔跑过了?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在催促着我,跑!
我手握桔子,开始疯跑起来。
没跑出一百米,我本能地察觉到背后有人。他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同样跑得风一样的快。他的速度刺激着我,促使我迈开双腿,更加卖力地奔跑。
前面的路开始变窄、分岔,马路被泥路取代。我仍旧直直地跑,用我的呼吸、我的双手和我的双腿用力向前顶出去。我第一次发现,奔跑能让人得到畅快淋漓的快乐。
“你跑那么快干嘛?”我停在一个水坝前时,背后有人喊。
我转身,看着跟上来的万树。他穿着一身跑步运动装,脸色微微泛红。
我笑道:“不干嘛,就是觉得好玩儿。”笑过后我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对万树笑。运动让人快乐,而人一旦快乐起来,就不那么爱钻牛角尖了。
“想去看看那条河吗?”万树擦着额头上的汗,“离这不远。”
“现在?”
“当然!”万树兴奋道,“朝阳下的河美得很。美好的事物一溜烟就走了。现在不看,更待何时?”
我当然是相信美好的。现在就现在!我跟在万树身后,看河去。
如同万树所说,朝阳下的河果真美得醉人。它的美在于它的清澈见底。将手伸进河里,掬一捧水,手心能感到恰到好处的清凉。
我和万树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看河看够了,就分吃我带来的桔子。
万树吃完桔子,忽然叹口气说:“原生态的美景在不断缩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一样。”
我不想扫兴,将桔子皮拢到一堆,想想说:“万树,之前我不能接受你的友好,是觉得你这人太清澈了。清澈到一览无余的人,是会让人觉得不安和害怕的。”
“清澈不仅仅是一览无余,清澈更是勇敢。”万树似在赌气,“你敢不敢展现美好而不怕被伤害,敢不敢展现天真而不怕被笑话?”
我笑了:“孩子气。”
万树说:“卡卡,我是你的粉丝啊。我知道你写童话,你把故事送给小区里的孩子们,教他们画画,还给他们讲故事。我还知道,你喜欢动物、植物。你观察它们,是用来喜欢的,可你观察人,却是用来怀疑的。卡卡,你该试试更喜欢人。”
“这算是你给我的忠告吗?”我听着他的叙述,有些惊讶他对我的了解。
“是的。”万树严肃地点点头。
我俩看着河,沉默了一阵。
“喂,我也能给你一个忠告吗?”
“请。”
“男人是不能随便给女人送花的。多送一个女人,爱意就会打一折。”
“可我只给你送过花啊。”
“说谎负分。”我站起来,拍了拍长裤。
“等等,我没弄清怎么回事。”万树紧跟着站起来。
“上次我朋友到你家买了一份咖喱饭,你不是送了她一枝郁金香吗?”
“怎么,她没给你?”
我看着万树认真的表情,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第一次你拒绝我了嘛。”
我笑出声来。
“卡卡这样的女人也会小气?”
“只要是女人,都很小气。”
我告诉万树,我的那位朋友喜欢上他了。
“请你转告她,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万树沉着脸,不再理我,率先离开了河边。
7
下午,我拿着一袋瓜子去顶楼会见我的老朋友,没想鸽屋前已经有了人。大蓝面前散落着一堆花生壳,鸽子尖尖的嘴好几次都啄到了他的脚。大蓝也不躲,自得地笑着。
“卡卡,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然还有谁?”我揉了揉他的蘑菇头。
“还以为万树也来呢。闫奶奶说,万树是难得的好青年,你得抓住哦。”大蓝咧嘴一笑。
“你这么八卦,小心以后没女孩子喜欢你。”我蹲下身,盯着一蹦一跳的鸽子。
“卡卡,那天我和万树知道你来过顶楼。我还纳闷,你怎么看了会儿就走呢。”大蓝说完,将喂鸽子的花生米投进自己嘴里。
“万树知道?“我抬起头,看着他。
大蓝点点头说:“他说你就像暂时飞出去的鸽子,能辨别方向,能看清同类,终有一天,还是会飞回鸽屋。毕竟,鸽屋里也有他啊。”
我猛然起身,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鸽子们“咕咕”叫着,立刻扑着翅膀围上来。
“卡卡,这是万树对你的告白吗?”大蓝笑得一脸奸邪。
“八卦的男生真的不会讨女生喜欢,不骗你。”我捏了捏大蓝的鼻子。
“闫奶奶相信万树,我也相信万树,”大蓝盯着鸽子们抢食瓜子,若有所思,“卡卡,我觉得,现在万树只是在等着,等着你也相信他。”
孩子气是不分年龄的。大蓝若有所思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万树严肃时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那条清澈到一览无余的河。
清澈不仅仅是一览无余,清澈也是勇敢。选择相信,也是一种勇敢。而我一向喜欢有所选择的人。
我拍拍手上的灰,转身下楼。
8
不同于以往的这个时候,万树家的门第一次关上了,万树第一次没在门里面。他坐在11楼通往12楼的一级台阶上,悠闲自在地摇着那把蒲扇。
“卡卡,这儿凉快得很,坐吗?”看见我后,万树拍了拍台阶。
我走过去,坐在万树身边,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那感觉竟意外的踏实美好,像面对一条河,倚着一棵树。
谢谢你的清澈,谢谢你送我一捧清凉水。
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