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代的外交型诗人集会
——以晚清驻日外交官集会唱和活动为中心
2017-01-12卢高媛
卢高媛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1)
语 言 与 文 学
论清代的外交型诗人集会
——以晚清驻日外交官集会唱和活动为中心
卢高媛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1)
晚清驻日外交官在日本开展的一系列集会唱和活动,是清代诗人集会的一种特殊类型,也是特殊时代背景与政治局势下的产物。以何如璋、黎庶昌等人为代表的外交官,在使日期间,以诗人集会作为施展外交的手段之一,在诗歌唱和中增进友谊、互通国情。文章拟对这类集会进行系统考察,以期更加全面地认识清代诗人集会的基本情况,揭示其特点和作用。
清诗;集会;外交官;日本
清代诗人集会唱和活动十分普遍、频繁,这一文学现象曾广泛存在于全国各地。随着清朝对外关系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文人漂洋过海,东亚文化圈的交流与对话日趋繁荣。本文以清代驻日公使何如璋、黎庶昌为主线,通过考察其在日本举行的一系列集会唱和活动,分析在特殊时代背景与政治局势下诗人集会的作用及特点。这类有外交官参与其中的中外诗人集会可称为外交型集会,同样属于清代诗人集会的研究范畴,对此进行分析,可以更全面地认识清代诗人集会的基本情况。
一、何如璋使日与集会外交的兴起
同治十年辛未(1871),清王朝与日本政府签订了《中日修好条规》(全称《大清国大日本修好条规》),标志着两国外交关系正式确立。光绪三年丁丑(1877),清廷任命何如璋为出使日本国钦差大臣,偕同副使张斯桂、参赞黄遵宪等人乘船赴日。至光绪七年辛巳(1881)任期届满,何如璋等人驻日四年有余,两国文人频频集会,以笔谈的交流方式克服了语言上的沟通障碍,天文地理、诗词格律、风俗人情及典章制度等无所不谈,极尽其欢。从现存的笔谈资料来看,其中包含了大量的汉诗酬唱、诗文切磋和序文跋语等内容。
诗人集会通常是在非正式场合,没有繁文缛节的束缚,以艺术创作为主要内容,能为双方的交流提供一个更为轻松和友好的环境,因此,与日本文人名士在公务之余举行集会唱和活动,是清廷公使馆员日常行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为集会外交的开启及后来中日文化交流的繁荣奠定了良好的基础。这段以汉字、汉诗为桥梁的跨国风雅之交,成为中日外交史上的佳话。
这一时期的集会虽然频繁,但多属私人性质的邀约,规模较小,随意性较大。中国方面除了驻日公使馆馆员外,还有部分旅居、游历的民间文人。日本方面则主要由明治初年的一些华族旧臣、政府官员以及汉、史学家组成。主要参与者有:何如璋、张斯桂、沈文荧、廖锡恩、潘任邦、王治本、王藩清、王韬、大河内辉声、宫岛诚一郎、石川英、冈千仞、增田贡、岩谷修、龟谷行、重野安绎、日下部鸣鹤、蒲生重章和内村宜之等。集会所得的绝大部分唱和诗作散见于与日本文人的笔谈资料中,如大河内辉声的《大河内文书》、宫岛诚一郎的《宫岛文书》、冈千仞的《莲池笔谈》《清宴笔话》以及增田贡的《清使笔语》等。此外,黄遵宪的《人境庐诗草》、何如璋的《袖海楼诗草》以及张斯桂的《使东诗录》等集子中也存有少量相关诗歌。王韬的《扶桑游记》则以日记的形式将一些集会的情景和创作情况记录下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由石川英所编的《芝山一笑》,集中收录了何如璋、张斯桂和黄遵宪等8位公使馆员及寓日文人王治本、王藩清与石川英之间的酬唱问答,并附有多位中日文人的诗评、序跋以及题识,该书由日本东京文升堂于光绪四年戊寅(1878)刊行,“是首部清使与日人唱和的诗文专集”*王宝平编:《晚清东游日记汇编1:中日诗文交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在此以几个代表性的集会为例,对这时期集会的特点作一个介绍和总结。
(一)墨堤集会
据大河内辉声的笔谈资料《戊寅笔话》第八卷第五十七话至五十九话记录,光绪四年戊寅(1878)三月十四日,应大河内辉声的邀请,何如璋、张斯桂、黄遵宪、廖锡恩、潘邦仕、王治本、王藩清、内村宜之及加藤熙同赴墨堤赏樱。墨堤,亦称向岛,位于今东京都墨田区隅田川,是历史悠久的赏樱胜地。在大河内辉声的引领下,众人先后在墨堤附近泛舟、品茗、赏花,最后来到植半楼宴饮笔谈。期间诸子谈笑风生,洒墨挥毫,加藤熙亦奏雅乐助兴,一时汉和同席,热闹非凡。
大河内辉声以主人身份行酒令,由何、张二使首唱,其他人以原韵和之。何如璋的《袖海楼诗草》中,收录有《向岛看樱花,即席次同人韵》四首*何如璋:《何如璋集(卷一)》,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页。《戊寅笔话》中仅收录两首,文字亦有出入。《袖海楼诗草》成书在后,所收诗作有重新修正增补的可能。。黄遵宪的一首佚诗亦是出自此次集会:
长堤十里看樱桃,裙屐风流此一遭。
莫说少年行乐事,登楼老子兴尤高。”*黄遵宪:《黄遵宪全集(上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97页。
事后王治本曾函寄大河内辉声,在信中对此次集会大加赞赏:
昨日之游,十里春风,樱花烂漫,开琼筵,飞羽觞,兰亭会上,有吟咏,无管弦。今则管弦吟咏,两美相并,岂非一时盛会哉!*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页。
樱花作为日本的象征,深受国民喜爱,是极具意蕴的文化符号。同东瀛诗客一起赏樱、咏樱,可谓是对日本本土文化与民俗的一次深层体验。
(二)卖茶楼集会
据大河内辉声的笔谈资料《戊寅笔话》第二十五卷第一六八话的记录,光绪四年戊寅(1878)十月二十二日,大河内辉声邀众人往新桥卖茶楼一聚。与会者除黄遵宪、廖锡恩、沈文荧和王治本等中方文人外,还有山田则明、宫部襄、松井强哉、高木正贤四位旧属高崎藩士。主人唤艺妓侑酒,宾客入乡随俗,从花柳风月谈及当下局势。席间大河内辉声首唱,诸君子奉和。廖锡恩欣赏松井强哉慷慨有气节,以诗赠之,曰:
强之为义实难哉,百折居然竟不回。
今日相逢觇士气,始知东国有人材。*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页。
黄遵宪亦盛赞藩士们不为世俗推移、忠于主君的情操,对“视君父如敝履”的自由民权运动表示否定*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页。原文为:“宫部文亮、桂阁贤侯旧臣也。今日因之来见,自言骨鲠狂直,以答主恩,死亦不恤。仆语之,敬仰高义,今士风日趋浮薄,自由民权之说一唱而百和,竟可闻出此言,使人肃然。”。虽然国家有异,但双方在政治立场上态度相近,皆秉持着忠君的传统思想。由此次集会看来,双方感情日厚,言行无拘束,谈论的话题也从狎妓、饮食等风土人情延伸到社会政治领域。
(三)后乐园集会
据增田贡的笔谈资料《1879年5月25日,增田贡与王韬笔谈(光绪五年[己卯,1879]四月五日,明治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下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59页。记载,重野成斋召集同人作后乐园之游,王韬邀增田贡一同赴约。王韬《扶桑游记》写道:
是日,偕同人至重野成斋家。屋宇幽静,陈设精雅,不愧为名士风流也。继同登车至后乐园。*钟叔河:《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第3册)》,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417-418页。
集会凡八人,除上述人员以外还有黄遵宪、冈千仞、岩谷修、日下部鸣鹤和蒲生重章。笔谈中录有黄遵宪的《陪诸君游后乐园有感而作,乞均正》*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下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61页。以及王韬与增田贡的和诗两首。《人境庐诗草》亦有收录,题为《庚辰[光绪六年,1880]四月重野成斋(安绎)、岩谷六一(修)、日下部东作(鸣鹤)、蒲生絅斋(重章)、冈鹿门(千仞)诸君子约游后乐园,园即源光国旧藩邸,感而赋此》*黄遵宪:《黄遵宪全集(上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96页。,两首诗文字有少量出入,但整体上并不影响文义。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标题中的“庚辰四月”与前者所属的“己卯四月”相差一年,鉴于《人境庐诗草》定稿成书时间较晚,加之是黄遵宪的早期作品,因此不排除诗人后来重新命题时出现记忆偏差的可能。
集会中黄遵宪向增田贡言道:
仆有《日本杂事诗》凡一百五十首,欲以呈正,但急切欲誊清稿。若能抽暇于十日中赐正掷还,则感荷不已。未审诺指否?
增田贡欣然允之:
先生东来,洞览我国史至浩多,一何盛,使人瞠若。请速得拜观。*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60页。
诸如此类的诗文切磋,相互修改书稿的例子还有很多,可见中日双方在汉诗创作上往来密切。
《芝山一笑》作为首届公使团人员与日人往来唱和的诗文专集,所录诗作经过选撷和精心编排,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大河内辉声在后序中盛赞清人的精神涵养,大异于西方的贸易行商之人,言道:
京畿之商贾,天下之人士,其求名趋利辈,宜结交西洋人;高卧幽栖,诗酒自娱之人,宜结交清国人也。*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06页。
日本明治维新运动开始后,对外扩张之心昭然若揭。在此背景下,清廷选择与日本建立外交关系,甚至互驻公使,除了表达和平通好以外,其目的还在于刺探侦查、联络牵制,防患于未然。首届驻日公使团在何如璋带领下,递国书、定馆舍、聘翻译、遣理事,百废待兴。造访公使馆的日本人士也络绎不绝,对清使的风采和威仪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中日双方虽然在政府官方层面上因为琉球问题的抵牾而僵持,但私人性质的聚会频繁,在宴饮中切磋诗文、相互唱和,成为加深彼此感情与认识的重要方式。如清泽秀志在《芝山一笑》序中所述:
今清使初来,设馆于辇下,以修二国之好,情谊恳切,千古所未有也……尔来都下文士,陆续往来,公务之暇,笔话墨谈,不劳译官,互通欢语。盖清使与国人,以文墨相亲也。*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07页。
大河内辉声、宫岛诚一郎等旧贵族专事风雅,痴迷于汉学,热衷于结交清使,积极组织集会,在出游、食宿、出版等方面都给予了极大的财力支持。以诗赋文章相酬唱,尽风月宴集之乐,双方和洽相处,为中日文化交流揭开了外交官时代的新篇章。
二、黎庶昌使日与集会外交的繁盛
接替何如璋担任第二届驻日公使的是黎庶昌,于光绪七年辛巳(1881)赴日履职,至十年甲申(1884)离任丁忧,后又于光绪十三年丁亥(1887)至十六年庚寅(1890)再度受命复职。黎庶昌奉诏使日期间,正值中日双方在琉球、台湾地区和朝鲜等问题上产生分歧而僵持不下。面对此起彼伏的危机,清廷坚持以夷制夷,保持均势的外交路线,在对咄咄逼人的日本表示警惕和防范的同时,也抱有与之和平相处、共御外侮的良好愿望。黎庶昌秉持清廷的对日国策,利用自己外交官和诗人的双重身份,结合两国文字相通、风俗相近的特点,将外交巧妙地融于集会酬唱之中,以实现睦邻友好的政治目标。
在公使馆员孙点、杨守敬和姚文栋等人的协助下,黎庶昌选取中国传统节日中深受文人骚客重视的重阳节和上巳节举行大型集会,广邀日本各界名流共襄盛举。在双方的共同努力和配合下,这时期的诗文唱和活动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相关诗文总集经过精心编辑和出版,为后世研究这时期的集会留下了宝贵的文献。
这时期的集会较之以前更具规模,组织上更为正式和规范,参与人数也从最初的十几人发展到近百人。日本方面除了石川英、岩谷修、宫岛诚一郎、龟谷行、重野安绎、冈千仞以及蒲生重章等与首届公使团有密切来往之人以外,还有更多的社会名士参与其中,如长冈护美、川田刚、三岛毅、向山荣、森大来、中村正直和岛田重礼等。参与集会的公使馆馆员则有黎庶昌、陈矩、钱德培、刘庆汾、卢咏铭、陶大均、孙点、徐致远、陈明远、蹇念恒以及李昌洵等,还有朝鲜的使臣金嘉镇、李鹤圭以及学者金夏英等。来自国内的画家顾沄和藏书家萧穆等旅日文人参与了其中部分集会。
黎庶昌第一次使日时,于光绪八年壬午(1882)和九年癸未(1883)连续两年举行了九月九日重阳诗会。前者在东京上野静养轩举行,由姚文栋辑为《重九登高集》;后者在永田町公使馆西楼举行,由孙点辑成《癸未重九宴集编》。黎庶昌两度出使期间,除召集了三次重阳登高诗会外,还新增设了两次三月三日的修禊会,分别收入《戊子[光绪十四年,1888]重九宴集编》(含《枕流馆宴集编》)、《己丑[光绪十五年,1889]宴集续编》(含《枕流馆集》《修禊编》及《登高集》)和《庚寅[光绪十六年,1890]宴集三编》(含《修禊编》《登高集》及《题襟集》)。以上总集除《重九登高集》未见外,皆被收录到黄万机等先生的点校本《黎星使宴集合编》《黎星使宴集合编补遗》中。此外,还有孙点辑的《樱云台宴集编》《樱鸣馆春风叠唱集》以及张明远辑的《红叶馆话别图题词》等。以上提及的所有诗集皆被收录到王宝平先生主编的《晚清东游日记汇编1:中日诗文交流集》*王宝平编:《晚清东游日记汇编1:中日诗文交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页。中。这些诗文集编排规范、序跋完整,同时还附有不少名家的评语、读后和题识等内容,为今人的阅读和研究提供了极大便利,为考察晚清中日之间的文化和外交往来提供了珍贵的历史文献。在此就这一系列集会的基本情况作简要梳理,并着重讨论其在外交方面的意义和影响。
(一)重阳集会
两国重阳节登高宴饮、吟诗唱和的习俗相近,黎庶昌以此作为举行集会之由,一则尊重双方的文化传统,二则展现两国的历史渊源。在黎庶昌的坚持下,重阳集会成为每年必举的例行盛会。黎庶昌在《癸未重九宴集编》的序文中言道:
诸君子服膺圣学,经书润其腹,韦素被其躬,国殊而道同,群离而群萃。*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页。
表达了其希望以诗文会友、求同存异和促进两国邦交发展的意愿。会上双方往来酬唱,说文论道无嫌隙,情真意切,宾主尽欢。在离任前最后一次重阳集会上,黎庶昌有感而发,对自己的驻日生涯作出总结,同时表达了对日本友人的不舍,诗曰:
晖晖夕照映扶桑,此日芝山又举觞。
驻我忝持双节使,登高曾赋六重阳。
同文历劫终难废,与国论心实易臧。
嘉会不常许尽醉,劝君休赋菊花黄。*《庚寅[光绪十六年,1890]九月九日芝山红叶馆修登高约,兼为留别之会,赋呈二律,希诸大雅吟坛和正》之一,出自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88页。
秋月种树和之曰:
钦君持节驻扶桑,何幸倾颜接玉觞。
沐雨勤劳过六载,风流嘉会又重阳。
善邻知是互相辅,维国须能同否臧。
只恨此筵则成别,明朝空见菊花黄。*《谨和黎大臣玉韵乞正》二首之一,出自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90-191页。
肯定了黎庶昌为推动外交关系进展所作的努力,表达了睦邻友善的愿望。
(二)修禊集会
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春,黎庶昌在红叶馆召集修禊会,邀日本文士共与,亦称“亲睦会”。虽然日本并无过上巳节的传统,但精于汉学的东瀛诗客对此亦有了解,对曲水流觞的修禊文化仰慕已久。席间黎庶昌首唱一律,诗曰:
兰亭寂寞已千载,胜集今从海外探。
曲水杯觞余韵在,蓬瀛丝竹旧时谙。
论交须订亚细亚,修禊还同三月三。
红叶枕流成故实,为添诗料满东南。*《于红叶馆为春季同盟亲睦会,赋诗一章,呈席上诸君雅正》,出自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补遗》,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页。
此诗选韵甚难,众人纷纷属和,各显其才。金井之恭《黎公使招饮于红叶馆,次韵呈政》曰:
昔年禹域搜奇迹,邈矣兰亭竟未探。修禊遗风公可继,善邻高谊我深谙。人文兴替观古今,宾主酬唱至再三。休怪异邦多旧雨,星槎重到海东南。*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补遗》,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9页。
善邻修睦、唇齿同情等观点,在双方的诗文唱和中被频繁提及,企盼两国永修同好、共续翰墨因缘,成为集会创作的主题,这也契合了黎庶昌开展集会外交的初衷。
(三)枕流馆集会
光绪十四年戊子(1888),为贺黎庶昌复任驻日公使,重野安绎等人张宴于中洲枕流馆。重野安绎在《枕流馆宴集编》的序中写道:
黎君通今笃古,而挚于其所交也如此。此特予辈耳目之所及,至其忠信处使事,使两国交际亲密无间,盖亦可推而知矣。*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页。
足见黎庶昌为人之恳切、处事之通达,深得日人的钦佩与信赖,以其个人魅力为国家树立了良好的形象,使得双方对两国关系皆寄予美好的愿望。感于诸友盛情,黎庶昌即席赋曰:
高馆枕流江上雄,坐中豪士尽元龙。
吟怀喜接旧时雨,爽气披迎沧海风。
国异不曾文字异,洲同尤愿泽袍同。
愧余忝任皇华节,结好惟凭信与忠。*《重野成斋邀同汉学诸公宴余于枕流馆,即席赋此博粲》,出自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9页。
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重野安绎等人再举会,邀黎庶昌及其僚属赴宴。蒲生重章赋诗有句曰:
纷纷争夺复何说,同文同盟胶漆结。
古云唇亡则齿寒,不若年年相逢俱尽欢。*《中洲枕流席上赋呈黎公使,兼示同会诸彦》,出自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9页。
陶大均和之有句曰:
笑语诸君听我说,文字交如金石结。
可惜春来犹带寒,且俟百花开放再联欢。*《枕流馆席上次和蒲生子暗》,出自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页。
(四)送别集会
光绪十六年庚寅(1890),黎庶昌行将归国,日本友人接连举行集会为他送别,其中以红叶馆之会最为盛大,参与者达六七十人,其中还有不少华族名流。会上双方觥筹交错,依依惜别之情尽在往来唱和中。三岛毅在为《题襟集》所写的序文中,高度评价了黎庶昌驻日的成果和功绩,对其以诗文为切入点开展集会外交的方式表示肯定和赞扬。黎庶昌闻言“饮满尽爵”,感慨道:“子言先获我心矣。”*见三岛毅《奉送黎公使归清国序》,出自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7页。序文叙及:
明治以还,我与清国虽寻隋唐旧盟,使臣往来,不免猜疑者殆数年。自黎公使来,有见于此,务为风流文字之饮,以通情好。夫知文字者,皆一国士君子也。士君子苟通情好,下民岂不风靡!是以彼此欢洽,互知无他心,唇齿相依之交,日周月密,有隋唐旧盟不足复言者。然则风流文字之饮,有用于国家交际不亦大乎!*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7页。
黎庶昌以集会唱和构建起中日双方文化认同的桥梁,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外交层面上的猜忌和分歧,加深了相互间的信任和情谊。日本人士对未来的关系发展寄予厚望,重野安绎说道:
亦惟两朝请好,度越前古,以至此盛焉耳。*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5页。
岛田重礼亦言:
而两国之情洞然如揭,邦交自此益密,而一时风流韵事,亦可借此传远矣!*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6页。
在公使团届满离任之际,日本友人还为参赞孙明远专门举行了饯别集会,众人即席联吟,尽诉衷情。孙明远诗《亚细亚协会会长榎本君(武扬)合会中诸君招饯红叶馆,即席赋谢》有句曰:
六载交情浓似酒,五洲时局变如棋。*王宝平编:《晚清东游日记汇编1:中日诗文交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74页。
诗中对政局风云变幻的感慨,今日看来莫不唏嘘。
两度出任驻日公使的黎庶昌,是中日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他利用自己文人出身、学术修养深厚的优势,积极运用何如璋等人在日积累和经营的人脉关系和社会声望,开展了一系列增强中日互信的外交活动和文学活动,将政治借助于文化活动,将外交寓于集会唱和之中,以求不辱使命,实现中日两国睦邻友好的外交目标。虽因日本高层决策者的扩张野心,两国最终兵戎相见,使得何如璋、黎庶昌等驻日公使谋求和平的努力付诸东流,但他们所力行的集会外交仍然对诗歌艺术和文化交流等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集会外交的影响与意义
晚清派遣的驻外使臣在国运危殆的变局之下登上国际政治舞台,接受来自异国不同的文化和思想的冲击与考验,肩负起特殊时期的重大历史使命,作为深受儒家思想濡染的传统文人,其驻外经历带来的心态与认识上的转变,为打破中国原有闭关锁国的政治格局传递了新声,也为文学的发展与变革提供了理论和实践的参考。
何如璋与黎庶昌等人在日本开展的一系列以集会唱和为主体的文化外交活动,主要发生在光绪前20年,这时期新思想的浪潮带动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化,外交官的行动受到各种因素的限制和影响。对比何、黎两人驻日时期的集会,在形式和性质上都有很大的不同。前者的集会多属于个人性质的私下邀约,有较大的随意性,参与者多为汉学界好友,少则几人,多则十几人。集会一般由日方主动召集,以东道主身份带领众人游览名胜、体验风俗。相互间的交流以笔谈为主,内容随兴而定,所赋诗词大多随录于笔谈资料,因此散佚较多,但也能更为真实地了解双方谈经论道、切磋诗文的情况。后者将集会视为一项重要的外交活动,以官方的名义将其制度化,并且形成惯例。参与人数也从最初的十几人逐年增加至后来的近百人,其中除诗人学者外,不乏贵族官员和社会名流。最难能可贵的是相关集会总集的编纂问世,为后人系统研究清代中外诗人的交游酬唱提供了珍贵的文献。两种集会虽然形式有异,但都带有相应的政治目的。何如璋作为首届公使,以搜集本土资料、考察国情为主,通过闲谈的方式从侧面了解日本政府的态度和政策动向,一方面将侦查所得上告清廷,另一方面则及时与日本高层沟通,缓和分歧、化解矛盾。到黎庶昌时代,清廷的态度从防范变得更为积极,主张与日友好、共御外侮。黎庶昌将这一思想融于集会外交之中,被与之交游的日人所推崇,双方在民间层面上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基础。
外交型集会作为清代诗人集会的一种类型,有其特定背景下的时代性和特殊性。首先,与清王朝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国家并不多,而能以汉字作为沟通媒介进行文化交流的只有日本、朝鲜等少数国家。其次,汉文化圈中有为数不少喜爱创作汉诗的文人,对汉文学的热衷与追崇,是集会唱和活动得以开展的前提和基础。这类集会在形式上与国内一般集会相似,通常以节日、游园、赏花和送别等作为召集缘由,虽然彼此语言不通,却也能以笔代舌畅言无碍,双方往还酬酢,极尽风雅。集会之外,国内的文人也常寄函索和、共叙诗情。
中日诗人在这一时期借助集会外交的开展,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钱仲联先生《人境庐诗草笺注》附录二《黄公度先生年谱》中记有这样一件轶事:黄遵宪《日本杂事诗》的最初手稿应大河内辉声的请求,埋藏在东京隅田川畔源氏桂林阁之园中,并立石碑以志。大河内辉声在《葬诗冢碑阴志》中对当日的情景如此描述道:
工竣之日,余设酒杯,邀公度并其友沈刺史杨户部王明经昆仲等,同来赴饮,酒半酣,公度盛稿于囊,纳诸穴中,掩以土,浇酒而祝曰:“一卷诗兮一抔土,诗与土兮共千古。乞神佛兮护持之,葬诗魂兮墨江浒。”余和之曰:“咏琐事兮着新意,记旧闻兮事事真。诗有灵兮土亦香,我愿与丽句兮永为邻。”沈刺史等皆有和作,碑隘不刊。明治己卯(按:明治十二年,即光绪五年[己卯,1879])九月桂阁氏撰并书,广群隺刻。*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88页。
大河内辉声对汉学一直怀有很深的感情,这从他的和诗中也能十分明显地感受到。黄遵宪葬诗异国,不仅是对好友大河内辉声的成全,同时也寄托着对未来中日诗文交流的祝福和祈愿。两人的往来唱和,无疑是一段中日诗人以诗结缘、葬诗传情的佳话。黎庶昌对待日本友人亦推诚置腹,令人动容。重野安绎言其待日人“亲犹兄弟”,行事诚挚,他说道:“吾友藤野海南殁,黎君亲往吊问,送其葬,慰其遗孤,遂至铭墓上。情谊恳切,闻者感叹。”*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0页。日下宽亦说:“其接人也宽也温,而持己也诚以信,使人蔼然坐春风和气之中。”*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58页。黎庶昌归国时,日本友人设宴践行,众皆赋诗惜别,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外交型集会最大的特色即是将政治目的融于诗文唱和之中,用文学交流的方式促进政治友谊的建立。宫岛诚一郎赠何如璋诗曰:“唇齿相持事非易,脱佩欲赠日本刀。”*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下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89页。何如璋临别致函诗曰:“西欧东米盟新缔,那及同文国最先。”*刘雨珍:《清代首届驻日公使馆员笔谈资料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99页。双方之间信任可见一斑,书同文的认同感使得两国文人产生了有别于其他国家的亲近感,一致倾向于和平共处、联合御外。在这一点上,黎庶昌做得更为成功,类似的思想在诗文唱和中有明显体现,如南摩纲纪《喜黎公使再驻我国,邀宴于枕流馆,赋呈请正》中的“愿得唇齿长相赖,共奏墙外御侮功”*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5页。,岩谷修《醉中重用前韵,博诸公一粲》中的“虽然各土水云隔,原是同盟唇齿亲”*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7页。,金嘉镇《己丑[光绪十五年,1889]秋,中国遵义黎星使莼斋先生集日本诸名流作重阳会于芝山红叶馆,余亦叨厕席末,勉步原韵和呈,以志萍水盛举》中的“自昔登高无此乐,同文三国好颜开”*孙点:《黎星使宴集合编补遗》,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0页。等。虽然这类集会唱和以应酬之作为多,有恭维之嫌,但也反映出与会者对时局的关注及意欲寻求东亚邻邦亲睦合作的态度。
这类集会的总集可归入中外文学唱和集,成为清代诗歌总集中一个独特的组成部分。其发生的时代背景、参与者的角色身份、作品的文化内涵和编者的多元构成等方面都呈现出新的面貌,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新思想和新认知。部分未被收入总集的集会诗歌散见于域外汉集和笔谈记录之中,这些资料的存在拓宽了中国内地学术研究的视野,提供了新材料和新观念。如同张伯伟先生所言:“其在今日的价值和意义,已不仅止是中国典籍的域外延伸,也不限于‘吾国之旧籍’的补充增益。它是汉文化之林的独特品质,是作为中国文化对话者、比较者和批判者的‘异域之眼’。”*张伯伟:《域外汉籍研究——一个崭新的学术领域》,《学术与探索》2006年第2期,第160页。综合研究域内外文献,相互释证,有助于促进当代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在观念和资源上的重建以及科研模式和思维上的创新。
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争爆发,日本政府对外扩张的事实摧毁了清廷外交官和日本有识之士苦心经营的友谊基础,集会唱和活动难以为继,双方关系跌至谷底。日本“脱亚入欧”的动作宣告了其与中国在文化上的决裂,昔日与清使亲密来往的文人也在国家政策的旗帜下转变立场,走上颂扬侵略、歧视汉学之路。因此,黎庶昌之后的驻日公使大多以挽救民族危机、救亡图存为使命,以考察日本的军事、教育和经济等方面的先进成果为主。双方的诗人集会活动虽有些许保留,但已从官方层面的交际降至民间层面的私人往来,主要舞台也从日本转移至国内,在政治局势的影响下,中日文人的来往只能作为一种普通的文化选择存在。
诗人集会作为一种趣味性、互动性极强的传统活动,为汉文化圈内的相互交流提供了良好的平台。中日诗人之间的诗歌酬唱曾一度为两国关系发展发挥积极作用,集会中平等相处的氛围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汉诗创作成为沟通情感的桥梁。陈友康先生曾言:“这样长时间、大规模、高规格的唱酬可能会成为传统汉诗写作中的绝响,但唱酬中所释放出来的汉诗的思想能量和艺术魅力仍然让我们对汉诗在现代社会条件下的生存和发展保有信心。在晚清的背景之下,参与唱酬的双方文士的文化观念多偏于保守,他们的努力有一种悲壮感,但正是这种保守延续了西学强势背景下的中学命脉,有助于文化的多元发展。”*陈友康:《中日文学交流中的诗词唱酬问题》,《学术探索》2009年第5期,第130页。无论如何,这段时期双方诗文往来唱和活动都不应该被历史所湮没,政治上的疏离并不能阻止文化上的交流,回避和冷战对和平发展和文化传承毫无益处。因此,加深和增强两国之间的友谊和信任,以正确理性的态度反省历史,是当代文人的责任。多元文化的交流与对话,是当今世界的普遍现象,也是传统文学迎接挑战和逐步转型的关键,需用包容和理解的胸襟和心态共同构建新时期汉学的繁荣。最后借用奈良时代日本公卿长屋王赠予唐代僧人的偈语作为结束:“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彭定求:《全唐诗(第21册)》,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375页。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推进中外文化的良性交流,依然是当今社会需要关注的重要课题。
(责任编辑 金菊爱)
Diplomatic Poets Gathering in Qing Dynasty: Focusing on Gathering and Peace Singing Activity of Diplomats in Japan in Late Qing Dynasty
LU Gaoyuan
(HumanitiesSchoolof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21,China)
Gatherings and peace singing activities held by diplomats from Qing government in Japan were one special type of poet gathering in Qing Dynasty. They were also the products of specific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political situation. During the mission to Japan, diplomats like He Ruzhang and Li Shuchang used poet gatherings as a kind of diplomatic means, and improved friendship and enhanced mutual understanding through poem and singing. This paper conducts a systematic study of such gatherings in order to better understand the basic situation of such activities in Qing Dynasty, and reveal their characteristics and roles.
Qing poetry; gathering; diplomats; Japan
2016-07-2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13YJA751074)
卢高媛,女,四川成都人,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清代诗歌。
10.3969/j.issn.1671-2714.2016.00.014
在线优先出版日期:2016-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