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至即刻”中“失声”的克拉丽莎*
2017-01-12袁荃
袁 荃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写至即刻”中“失声”的克拉丽莎*
袁 荃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英国18世纪书信体小说的兴起顺应了资本主义经济的繁荣与文化个体主义的发展现实。伴随着英国文学场的重心从公共生活领域向个人生活领域的转移,作为资产阶级个体文化意识形态发展的产物,书信体小说满足了读者大众对个人情感与隐私的关注。英国18世纪小说家塞缪尔·理查逊通过书信体小说塑造的女主人公克拉丽莎对家庭包办婚姻的坚决抵制反映了她对个体主义价值观的恪守。另一方面,清教美德化身的克拉丽莎,是资产阶级道德观“召唤”下的女性主体。克拉丽莎以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身份为代表新兴资产阶级利益的父权权力立言,彰显男性欲望投射于女性客体的男权理想。克拉丽莎之死与其说是女性对父权/男权的性别/性暴力的抗争,不如说是女性自愿服从父权(父亲/上帝)统治秩序的规训,以象征基督教净化救赎的自我牺牲完成对父权制主导的资产阶级道德观的献祭。
书信体小说;个体主义价值观;女性主体;资产阶级道德观
一、英国书信体小说的兴起是资产阶级经济与文化个体主义发展的产物
近代西方第一部真正的书信体小说《爱的监狱》出自西班牙小说家迭戈·圣·皮得罗之手,而英国书信体小说的创始人是詹姆斯·豪厄尔,他的书信体小说展现的是监狱生活的黑暗、海外冒险的刺激以及对爱情的讴歌。近代欧洲书信体小说的兴起绝非偶然事件,而是伴随着欧洲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政治与文化发展而诞生的产物。16世纪甚至更早的时代,通信主要作为公共事务服务的工具,涉及经济、政治、外交等领域。作为私人之间交流感情和表达看法的重要媒介,通信直到18世纪初才走下官方权威的高贵圣坛,进入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通信在日常生活中的普及以及印刷业的长足发展为书信体小说的兴起提供了重要的前提条件。著名小说评论家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一书中剖析小说作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与文学样式形成的原因。首先,伴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个人财富的显著增加,更多的人有机会接受一定程度的读写教育,社会总人口中识字人口的比例明显上升,而具有较高读写能力的人群主要集中于新兴的中产阶级,其次是中下阶层包括侍从、仆人与学徒等。中产阶级妇女作为富裕的有闲阶级,无需参与公共生产劳动,她们自然而然地将阅读小说作为填补精神空虚、打发无聊时光的消遣活动。她们陶醉在小说营造的虚幻世界中,享受着与书中人物分享个人经历的秘密。小说,尤其是书信体小说对人物内心情感和浪漫爱情极尽铺陈的描述满足了她们的情感需求。此外,由于小说更多地涉及个人关系而非社会关系,因此,阅读小说是一种更为安全稳妥地实现社会关系的方式,而这种“社会关系的实现无需危及家庭生活的安全性”。[1](P212)其次,18世纪英国社会出现的典型“乔治房屋”[1](P213)的房屋构造增加了对家庭密室的设计,这一设计为阅读小说和私人信件提供了便利条件。再次,邮递服务系统的逐步完善促进了通信的来往,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写信人与收信人之间更为频繁、密切的联系。到18世纪中期,通信联络比以往变得更为便利和迅速。通信已经普遍成为各个阶层的人们谈古论今、直抒胸臆与交流观点而不可或缺的重要媒介。[1](P214)
英国18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兴起不仅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历史风貌,而且现实主义小说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学术领域扮演着功不可没的重要角色,征兆了社会发展的思潮,影响与启迪社会变革的方向。根据保罗·吉·亨特的观点,作为文化场的一部分,小说既是建构文化场的主体,又是表现文化场的客体。[2](P30)伴随着资本主义个体主义经济的蓬勃发展,18世纪见证了城市化进程的发端,大都市,比如英国伦敦在城市化进程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引领英国社会整体的发展趋势。城市化进程随即引发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一系列的深刻变革。“城市化进程—伦敦的发展以及相应产生的社会和分工差异是斯图尔特王朝后期社会历史的最显著特征。于是,郊区的中产阶级一跃成为上升的社会阶层,尽管在政治上他们处于无权地位,他们在经济上十分富有且自给自足。”[1](P202)因此,对郊区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崇尚导致公众对中产阶级家庭生活和个人经历产生浓厚的兴趣。根据伊恩·瓦特的观点,“郊区生活”是“私人生活的集体实践”。[1](P210)独立的个体家庭生活的私密性和安全性彰显个体主义价值观的重要性,从而削弱集体的、公共的关系和纽带,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通过个人而非群体之间的交往实现。“每天的活动,事实上,并不提供任何永久的和可信赖的社会关系网,因为不存在最为重要的群体感或公共标准,一种渴望情感安全和情感理解的强烈需要油然而生,而这种需要只有通过分享个体关系的秘密才能够满足。”[1](P210)随着书信这一交流媒介的普及和邮寄服务水平的提高,人与人之间的密切私交促进了个人书信的频繁联系。据18世纪的现状调查,社会各个阶层的人们通过书信交流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现象。同时,书信体小说的出版和阅读又进一步推动私人间的书信来往。由此不难推断,“事实上,作者和读者促进和延续了对书信写作的兴趣和趋势,对写信的兴趣奠定了《帕梅拉》叙事模式的创新,而《帕梅拉》的成功继而更加点燃了民众对熟悉的书信写作的热情。”[1](P202)
从这个意义上讲,伴随着资本主义经济个体主义和文化个体主义的发展,社会文化生活,或者更准确而言,围绕文学产生、运作的文学场的重心从公共生活领域向个人生活领域转移,理查逊通过运用书信体小说这种带有明显私密性质的写作模式满足了读者大众对个体情感与个人隐私的关注需求并引领了当时文学场发展的新潮流。“得益于和各种出版业、售书业和新闻界打交道,笛福和理查逊对读者的新兴趣和接受能力直接接触并了如指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完全代表读者群体力量的新中心。”[1](P65)理查逊不仅清楚怎样可以满足读者和市场的新需要,而且他游刃有余地从文学场内部发出了代表新趋势的声音。此外,书信体写作和理查逊本人的生活经历有关。理查逊早年经常为年轻女子代写书信,这种写作经验的积累启发了他采用书信体进行写作创作的灵感。“对于无拘无束的书信写作的崇拜,实际为理查逊提供了一种已然与个人经验的基调相协调的传声筒。”[1](P219)这种采用“锁孔窥视”的独特视角探照个人经历和情感生活的幽微景致暗合了资产阶级个体主义文化意识形态发展的趋势。对个体隐密情感的描画、似谈话般亲切轻松的书信语言以及通俗易懂的内容使书信体小说受到大众读者的普遍欢迎和追捧。塞缪尔·理查逊于1741年发表他的第一部小说《帕梅拉》,影响亦启发了欧洲大陆两位最伟大的作家卢梭和歌德从事书信体小说的写作尝试《新艾洛伊斯》(1762)和《少年维特之烦恼》(1774),而这股对小说形式的探索与创新思潮推动并鼓舞了一批欧洲作家采用书信体小说进行文学创作。随着书信体小说这一新型体裁的发展走向繁荣,文化个体主义对个人价值的肯定恰好呼应了18世纪启蒙运动对人的主体性话语的建构诉求。
二、克拉丽莎对个人自由的坚持体现了她对资产阶级个体主义价值观的恪守
随着18世纪英国社会资本主义经济实力的上升,个人财富的积累随之大幅增加,经济个体主义一跃成为新兴的社会力量,以吹枯拉朽之势削弱了个体和群体尤其是个人与家庭的纽带。经济个体主义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文化个体主义已然无法适应封建经济关系以及封建等级制和家长制秩序的束缚。18世纪的罗伯特·费尔摩积极呼吁新的政治和社会改良运动的到来,他的批判矛头直指长期以来奠定社会和宗教传统的根基—象征其他所有权威的核心—父权制在家中的统治地位。与此观点相呼应的是约翰·洛克从辉格党个人主义哲学的角度否定所有形形色色的父权制一统天下的家长制权威。处于英国社会政治与文化变革的十字路口,小说家理查逊深谙家长制作为道德观主体与个人主义作为价值观主体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该矛盾并非仅限于家庭内部,而是征兆了个体与家庭所代表的两股社会力量在政治、经济与文化领域千丝万缕的连结与明争暗斗的较量。在小说《克拉丽莎》的前言部分,理查逊明确指出自己写作的目的在于“告诫那些父母在婚姻大事方面对子女施加过度的天然权威。”[3](Pxx)理查逊明显倾向于支持对个人自由的追求而非对家长制权威的顺从,而对封建家长制的明确批判强烈暗示理查逊对个人主义的崇尚,其核心思想体现的是他对资产阶级个体主义价值观的肯定和向往。
克拉丽莎的人物性格塑造和命运悲歌凸显了女性个体主义价值观与父权统治的家长制之间无法和解的尖锐矛盾冲突。克拉丽莎柔弱的女性命运与强硬的父权家长制形成鲜明对照。她出身以买卖为营生的地主家庭哈洛维家族,属于资本主义中产阶级,即处于经济上富足,但社会地位不高的尴尬境况。哈洛维家族处心积虑地希望通过将家族财富聚集在长子詹姆斯名下,用沽名钓誉的手段谋得贵族头衔。正如克拉丽莎叹息的那样,“维持一个家庭……经常有这样一种想法……那些有财富的家庭如果没有赢得贵族头衔和等级称号是不会满足的。”[3](P23)作为克拉丽莎的兄长,象征父权权力的詹姆斯完全代表哈洛维家族的利益,强迫克拉丽莎嫁给富有而粗俗的贵族索美斯。原因在于,克拉丽莎继承了祖父的一笔遗产,而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新娘出嫁后,她继承的财产或陪嫁的嫁妆将自动转为丈夫的财产。很明显,伴随着克拉丽莎未来的出嫁,哈洛维家族将失去这笔遗产。而索美斯与哈洛维家族联姻的前提条件是索美斯允诺在他死后,克拉丽莎不仅可以获得他的遗产,而且她的嫁妆包括出嫁前继承的遗产也将毫厘不差地返还哈洛维家族。由此不难推断,哈洛维家族十分满意这桩获利丰厚的婚事,不仅家族财富有增无减,而且还可以通过联姻获得贵族地位,名利双收。在18世纪的英国社会,女性是作为婚姻市场上在父亲与未来丈夫之间交换的财产而存在的,正如伊恩·瓦特从社会历史学的角度分析18世纪小说《摩尔·弗兰德斯》的女主人公摩尔的观点时指出,婚姻是一桩“不利于女性”的买卖。这种观点一语道破女性作为一种商品在婚姻市场的被动与从属的买卖关系。不论哪个阶层,女性的境况皆如此卑微,而在社会的中下层阶级,买卖妻子甚至是公开的社会行为,从6便士到3.5几尼,价格不等,依次明码标价。[1](P161)女性在婚姻市场的从属地位决定了克拉丽莎在父权家长制包办的婚姻中处于任由摆布的被动境地。南希·阿姆斯特朗分析18世纪小说时认为,理查逊和菲尔丁等作家将目光聚焦于小说人物的婚姻关系,而社会生活的契约关系是通过两性的婚姻或性爱关系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通过描写爱情、婚姻等两性的联姻关系,作家采用去政治化的方式处理小说背后隐藏的社会经济、政治的契约关系。[4](P39)因此,哈洛维家族在克拉丽莎的婚姻安排上采取的独断专行和统治暴力征兆了父权家长制对个体主义价值观的束缚,以及父权制对女性个体的强制性压迫。克拉丽莎的包办婚姻所呈现的并非是仅限于家庭内部的分歧和斗争,而是意味伸长的一系列的政治话语和策略,暗示了即将到来的社会政治结构的深刻变革、封建生产关系和新兴资本主义生产力的矛盾以及文化个体主义渴望摆脱封建家长制桎梏的激烈斗争。
尽管处于父权家长制的主导与控制,克拉丽莎的人性闪光点在于她始终不屈服于父权的压迫力量。她对个人自由的坚持体现在她对婚姻自主的选择、对个人道德原则的坚守以及她对资产阶级个体主义价值观的笃定。首先,克拉丽莎在与安娜的通信中明确表明自己对包办婚姻的态度。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婚姻买卖关系的本质,揭露自己的兄长渴望通过与索美斯联姻而得到贵族头衔的利欲熏心。对于这样的安排,克拉丽莎坚持捍卫个人自由,而不因家长制权威的压力而做出违心的决定。“如果我的心不能完全自由,那么我就等于是不了解我自己的心。”[3](P29)其次,尽管拥有大笔财富的索美斯渴慕与美丽优雅且知书达理的克拉丽莎攀亲,但克拉丽莎对索美斯的屡次拒绝不仅表明她对一位目不识丁、粗俗鄙陋而又心胸狭窄的“暴发户”贵族没有任何感情,而且她的严词拒绝也反映了她的独立思考能力与道德良知。她认为自己与索美斯的结合是有悖于她的个人道德原则的,因为她“无法用虚伪感情、欺骗金钱的伎俩嫁给一位她厌恶的求婚者”。[3](P76)的确,父权家长制的独断专行与个人对道德原则和价值观标准的追求背道而驰。哈洛维家族为了迫使克拉丽莎与索美斯完婚可谓是黔驴技穷:克拉丽莎的父亲愤怒地威胁要与克拉丽莎断绝父女关系,母亲苦口婆心地感化说服,兄长和姐姐薄情寡义地挖苦和辱骂,甚至最后,父亲决定强制剥夺克拉丽莎对祖父的财产继承,并且将她强行囚禁在家中,一举一动都受到严格监视。然而这一切强制性措施都没有迫使克拉丽莎屈服,克拉丽莎声称宁愿结束生命也不愿苟全违心的婚姻,始终体现了资产阶级思想导向的个体主义价值观和道德原则。
三、克拉丽莎以清教美德献祭父权统治的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
如果理查逊第一部自传体小说的女主人公帕梅拉是“好人有好报”的理想女性形象的化身,那么,克拉丽莎的悲剧则是对“好人有好报”的莫大讽刺。她的善良、宽容和忍耐并未改造和教化心地自私而阴险的拉弗雷斯而成就美满的姻缘,反而最终只能以自尽的方式来捍卫资产阶级道德伦理倡导的自由、尊严和贞洁。从小说《克拉丽莎》开篇伊始,克拉丽莎便被塑造成散发着清教美德光辉的女性形象,她是父权制主导的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召唤”下的女性主体。法国结构主义哲学家路易·阿尔杜塞认为,人从本质上讲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动物。“所有的意识形态,通过类别属性的作用,召唤个人实体成为物质主体。”[5](P117)克拉丽莎的言行无一不渗透着资产阶级道德伦理的外在教化与内在规训的权力痕迹。
笃信基督教的克拉丽莎善良纯洁、腼腆谨慎、温文尔雅、恭顺谦让而又勤劳质朴。她的一言一行都是清教美德的典范。克拉丽莎的好友安娜·豪夸赞她出众的美德“使她受到公众的关注”。[3](P1)克拉丽莎也因自己的无瑕美德而骄傲,她认为自己为别人树立了榜样。小说中对克拉丽莎美德的刻画着墨更多的是她的贞洁。女性对性爱欲望的节制、保持在两性关系中的被动从属地位以及对贞操原则的恪守是以清教美德为基础而形成的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对女性的约束与规训。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特别强调对贞洁的重视,尤其要求女性对贞操原则的恪守。“清教美德重视节制性欲,该要求适合个人主义的社会秩序,促使女性在美德方面取得和男性一样的成就……18世纪见证了道德伦理范畴的缩小,重新从性关系界定美德。”[1](P177)由此不难看出,女性的贞操是作为保证资产阶级私有财产合法延续的根本条件。“新娘必须贞洁,这样丈夫才可以确保是他的儿子继承遗产。这样的考虑尤其对那些以商业买卖和金融贸易为营生的买卖人更加重要。”[1](P178)克拉丽莎为资产阶级道德所倡导的贞操观作了最完美的注脚,她心甘情愿地遵守贞操原则的“规训”。*“规训产生驯顺的身体”,见(Michel Foucault.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Prison. Trans. Alan Sheridan.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79:137.)虽然她对拉弗雷斯暗生情愫,但羞于公开或主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因为贞洁的女性应如家中天使般清心寡欲。在克拉丽莎写给安娜·豪的一封信中,克拉丽莎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对拉弗雷斯没有好感,然而,当她不满家族包办婚姻时,尽管全家一再反对她与拉弗雷斯交往,可她却违背父命、半推半就地私下与拉弗雷斯通信。克拉丽莎欲语还休的暧昧态度表明她对拉弗雷斯的感情是矛盾的。在她情窦初开的女性幻想中,拉弗雷斯犹如亦邪亦正的骑士,可以救她于水火之围。当她遭遇被拉弗雷斯诱拐后,她虽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但她却没有采取任何反抗行为,更没有想办法逃脱。她的软弱与妥协不仅源于惧怕家人对她私奔的惩罚,更为重要的是,她不希望让“私奔”之事公之于众。对于18世纪的女性而言,贞洁名声涉及女性及其家族亲友的世代名誉,女性的名声是家族荣誉中“最娇嫩的部分”,[6](P66)其重要性甚至胜过女性生命本身的价值。当贞洁的名誉成为女性美德的唯一社会标识,“女性不可能因改邪归正而重新恢复她们的尊严,虽然男人即使耽溺于罪恶,但仍可保持他们的荣誉。”[7](P194)
作为一名情场老手的浪子,拉弗雷斯恰好抓住了克拉丽莎重视贞洁名声、担心名节不保的心理弱点。于是,他打算逐步诱骗克拉丽莎渐渐放弃警惕与抵抗,直至彻底落入圈套。他对克拉丽莎炽热的情欲与强烈的控制欲夹杂着他对哈洛维家族的复仇怒火。他要以爱的名义“为了她家庭的过错而惩罚”[3](P51)克拉丽莎。他要通过迫使以美貌贞洁扬名邻里的克拉丽莎成为自己的姘妇而使哈洛维家族颇为自得的社会地位败落、名誉扫地。如果说拉弗雷斯试图通过颠覆社会道德、规范和秩序的核心—婚姻律法与性爱秩序步步为营地诱骗自己的猎物以实现他的男权权力统治,那么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天真的克拉丽莎始终为了保持贞洁名声,委曲求全、步步退让,直至彻底成为在男权性别/性暴力与阴谋面前顺从而无助的“他者”。从这个意义上讲,她的女性声音是听命于男权权力统治的。正如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对贞淑女性形象的批判,“所有妇女从最年轻的岁月起就被灌输一种信念,即她们最理想的性格是与男人的性格截然相反:没有自己的意志,不是靠自我克制来管束自我,而是只有屈服和顺从于旁人的控制。”[8](P300)
此外,敢于违抗家长制独裁的克拉丽莎却羸弱不堪地屈服于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道德伦理对女性的禁锢与约束。当她被拉弗雷斯骗入一家妓院,尽管她完全处于拉弗雷斯的掌控,她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拉弗雷斯精心设计了一场火灾,企图借机非礼她时,克拉丽莎才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于是努力设法逃脱了。逃出妓院后,起初她隐姓埋名,没有告诉别人她的来历。不幸的是,当拉弗雷斯得知了她藏身的旅店后,便找到旅店的老板颠倒是非黑白,编造他自己的身份是千里寻妻的丈夫。在众人面前当场对峙的一幕,不敢对众人说明自己真实身份的克拉丽莎不愿澄清自己和拉弗雷斯并非夫妻关系,因为她担心自己私奔的堕落丑闻被公之于众,有损自己贞洁美德以及家族名声。她极力维护清教美德的完美形象使她处于更加被动与屈从的境地,从而进一步助长拉弗雷斯险恶用心的嚣张气焰。周遭所有人都相信并同情拉弗雷斯甚至还帮助他监视克拉丽莎,克拉丽莎于是完全孤立无援、无法逃离险境。她与安娜·豪的秘密通信也被拉弗雷斯截取,于是,她唯一的获救希望也彻底破灭,完全沦为拉弗雷斯控制下的掌中之物,从而直接导致被强行带回妓院的克拉丽莎遭到拉弗雷斯的玷污。
克拉丽莎失身于拉弗雷斯后,一度精神失常,内心的痛不欲生逐渐转化为对死亡的期待,她认为只有通过她对自己生命的放弃才能在基督教的精神天国中得到净化与救赎。约翰·艾伦·史蒂文森认为,遭到强暴后的克拉丽莎的思想发生了重要的转变。她意识到,在世人眼中,克拉丽莎等同于她的身体,失贞的身体并不是真正的她,而且失贞的身体束缚了她,她只有同时抛弃自己的身体与现世世界才能得到精神的自由并实现对自我的界定。[9](P91-92)克拉丽莎对基督教救赎的虔诚是否的确发出了她作为女性主体的声音?亦或是体现了女性始终囿于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贞操观的规训?根据特里·伊格尔顿的观点,克拉丽莎之死的公开性表明“一种政治姿态,是令人震惊的、超现实地退出她部分认清了其权力关系的社会。”[10](P74)在风华正茂、青春绽放的年龄,克拉丽莎却怀着对自我毁灭的憧憬,这一矛盾的理想化女性形象体现了克拉丽莎以基督教救赎的精神胜利超越阶级和性别的矛盾斗争,默许了女性在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双重压迫:一层压迫来源于统治阶级内部的利益斗争,另一层压迫则来源于性别权力/话语的压制,即以宽恕仁慈的清教美德面对性别/性暴力,以牺牲自身生命来换取贞洁的后世名声。倡导恪守这些“美德”的根源则是父权制资产阶级道德伦理对女性规训的权力。伊格尔顿认为,克拉丽莎临终时原谅拉弗雷斯的行为体现了“资产阶级和传统的统治阶级言归于好的冲动”。[10](P73)最终,克拉丽莎的清教美德证明了她的品德优于拉弗雷斯。从这个意义上讲,克拉丽莎最终圆满获得了顺从父权/基督教上帝的道德精神救赎。克拉丽莎心甘情愿地安详死去闪现了属下阶层*女性主义的后殖民理论家斯皮瓦克在“属下能说话吗?”中探讨印度寡妇自焚(sati),如果说底层阶级受到统治阶级的遮蔽,那么,受到男权压迫的底层女性受到了双重的遮蔽。见(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Can the Subaltern Speak?” Can the Subaltern Speak? : Reflections on the History of an Idea, ed. Rosalind C. Morri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0.)妇女默然无声地迎接自焚烈焰的火光灼灼。克拉丽莎女性个体的声音是被遮蔽的,取而代之的,是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对女性的期望与理想,克拉丽莎之死是父权主导的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和清教美德对女性的合谋。
结语
书信体小说作为资产阶级个体化文化意识形态发展的产物,其形式特色所构建的主体性的个体经验与读者的主体性的个体经验达成视域融合。《克拉丽莎》中的女主人公克拉丽莎对父权主导的家长制的抵制,彰显女性主体对资产阶级个体主义价值观的肯定和向往,另一方面,克拉丽莎顺从清教美德对女性的规训。她的命运悲歌体现了代表18世纪新兴资产阶级利益的男性视角下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对女性的性别压制话语/权力,同时,对克拉丽莎的人物塑造满足了父权主导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男性主体对女性客体的欲望投射这一根深蒂固的男权理想。小说的女主人公克拉丽莎之死与其说是女性对父权/男权性别/性暴力的抗争,不如说是女性顺从象征上帝/父亲的父权统治,以基督教救赎的精神胜利来完成对父权制主导的资产阶级道德伦理观的献祭。(致谢:感谢中国海洋大学博士启动金一般项目(201511020)的资助)
[1] Ian Watt,TheRiseoftheNovel:StudiesinDefoe,RichardsonandFielding[M]. England: Penguin Books.1957.
[2]J, Paul. Hunter, “The Novel and Social/Cultural History”[A].TheEighteenthCenturyNovel, ed. John Richett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3]Samuel Richardson,ClarissaorTheHistoryofaYoungLady[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62.
[4] Nancy Armstrong,DesireandDomesticFiction:APoliticalHistoryoftheNovel[M]. New York,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5] Louis Althusser,LenineandPhilosophyandOtherEssays[M]. Trans. Ben Brewster. New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1.
[6] 李小鹿.克拉丽莎的狂欢化特点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7] 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著,王蓁译.女权辩护[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8] 约翰·斯图尔特·穆勒著,汪溪译.妇女的屈从地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9] John Allen Stevenson, “‘Alien Spirits’: The Unity of Lovelace and Clarissa”[A].NewEssaysonSamuelRichardson, ed. Albert J. Rivero New York; St.Martin's Press, 1996.
[10] Terry Eagleton,TheRapeofClarissa:Writing,SexualityandClassStruggleinSamuelRichardson[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2.
"Silent"Clarissain"WritingtotheMoment"
Yuan Qua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The rise of 18thcentury English epistolary novel corresponded with social development reality of capitalist economy and cultural individualism. Along with the transference of focus in literary field from public sphere to private sphere, epistolary novel catered to readers' needs that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 and personal privacy attract great attention. Epistolary novel is the consequence resulting from the development of bourgeois individualistic cultural ideology. As one of the 18thcentury English novelist, Samuel Richardson portrayed Clarissa in epistolary novel. Clarissa's uncompromising resistance to arranged marriage reflects her commitment to individualistic values. Besides, as a representative of puritan virtues, Clarissa is a female subject molded by the interpellation of bourgeois morals. From first-person narration, Clarissa speaks for patriarchal power representing bourgeois rising interests, which reveals patriarchal ideal as patriarchal desire projected onto female. The death of Clarissa is not so much a female's resistance to patriarchal tyranny as an obedience to patriarchal (father/God) discipline, offering an immolation to bourgeois morals of patriarchal dominance through Christian self-sacrifice.
epistolary novel; individualistic values; female subject; bourgeois morals
高 雪
2017-06-05
袁荃(1982- ),女,江苏淮安人,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西方批评理论和英美小说研究。
I109.4
A
1672-335X(2017)06-01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