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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毛钱小说”炼制的西部史诗

2017-01-11谷立立

出版人 2016年12期
关键词:威廉斯屠夫十字

谷立立

今天我们谈起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仿佛在谈论一种悖论。出于自我的偏好,这位“作家中的作家”天然地屏蔽了自己与现实的勾联。在《斯通纳》出版之前,他的作家名声仅仅停留于两部与现实相悖的小说《屠夫十字镇》与《奥古斯都》。前者取材19世纪末的美国西部,后者来自遥远的古罗马时代。直到1968年《斯通纳》横空出世,他才以文学的方式与现实小小地握了握手。

《屠夫十字镇》开始于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关于自我发现,关于寻梦成长。威廉斯从流行的“一毛钱小说”中提炼真知,几番锻造,炼制出一部并不史诗的西部史诗。主人公威廉·安德鲁斯是一个空想主义者:来自东北部上流社会,有令人艳羡的背景,偏偏放弃学业家庭,在爱默生、梭罗的影响下到西部寻求激情。在皮货商麦克唐纳的引荐下,安德鲁斯结识了猎人米勒,随即投资组建猎队,与米勒及其伙伴剥皮人施奈德、杂役查理·霍格结伴前往科罗拉多山区捕牛,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竟是一场灾难。

表面上看,《屠夫十字镇》与《荒野猎人》一类的西部小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是流行故事的现代翻版,复述一些简单粗暴的情节。但事实上威廉斯并不粗暴。常年的学院生活教会他创作的真谛:写小说不是为了讲故事,作家更不是单纯的说书人,他有自己的使命。具体到《屠夫十字镇》,与其说威廉斯再现的是赤裸裸的征服,倒不如说是某种异化:东部对西部的异化、城市对荒原的异化、人对自然的异化,抑或是杀戮(战争)对人性的异化。

小说标题即是悖论。“屠夫”指向明确,是屠杀,也是血腥;“十字”代表至高的精神、纯粹无垢的信仰。两者本来互不相容,却诡异地搅在一起,代言更为可疑的西部神话。比如小镇。十字镇本是印第安人的乐土,可随着印第安人的集体消失,镇子本身也连带着被异化。宗教消失了,神灵不见了,唯一通行不悖的信仰是利益。流传于此的拓荒传奇大多有一个疯狂的前提,即是利益的最大化与更多的控制欲。商人们秉承商品社会的王道,将征服之手伸得更深更远。对利益的渴求驱使猎人拿起枪,将枪口转向荒原。此时,显现威权的猎枪成了暴力的工具,既受制于社会,又被自然所约束,“其微妙演变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强求”。

《屠夫十字镇》创作于1960年。彼时,朝鲜战争刚刚以美国的惨败告终,民众盼望和平安宁的生活。可是,战争正扮成另一副模样在人们习焉不察的时候悄然逼近。1961年5月,第一批美军受命登陆越南雨林。无数青年和安德鲁斯一样出于对未知的憧憬,被送到异国他乡征战杀伐,支撑他们的不过是几近虚无的大国霸权论。几番厮杀之后,少数人幸存下来,被当作“英雄”重归故里,却发现家乡面目全非,未来毫无着落,梦想被掏空,身体已残破。这是战争的异化,这里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棋子,此后的“人生”也和棋子一样,被战争牢牢卡死。

于是,问题来了。到底是战争主宰了他们,还是他们主宰了战争?或者说,杀戮异化了操刀人,还是操刀人异化了杀戮?在后来的《斯通纳》里,戴夫·马斯特思的一番言论完美地诠释了这个困局:“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是在《屠夫十字镇》,吃人的“世界”无限扩大,将荒野、社会、战争统统囊括在内。如果说战争的本质是战争本身,那么屠杀的本质就是屠杀本身。好比陆地上的亚哈船长、荒原里的兰博,米勒也是狂人一个。这里杀牛被当作治愈系的良药,现实中失意的人儿从中觅得快感,久经压抑、扭曲变形的自我得到释放。

威廉斯以纪实的笔法一笔一画地还原杀戮,他无需虚构,也不必渲染,只需回到现实,以冷漠还原异化,直击杀戮,将一个异化的西部、一种物化的战争展现得鲜活而具体——屠杀“像森林狼一样蹲在岩石后面,随时准备跳出来,猝不及防地突然扑向路过的任何人”,包括猎鹿人自己。由此,绝望撕碎了一代人曾有的激情和理智,留下的不过是一具人形的空壳。换句话说,空有人的躯体,不具人的思想,主宰那具躯壳的除了若干原始欲望,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同样,荒原如同一块弥漫风沙雪暴的巨大背景板。在其衬托下,米勒一干人等不再带有明确的辨识度,枪口之下只见机械、不见人性。

不过,机器也好,工具也罢,追根究底还是战争(杀戮)种下的因,只是,失败的苦果到最后还得由杀戮者亲口吞下。不出所料,随着异化的深入,不仅猎人想象中的暴富化为乌有,就连搭建于利益之上的西部也瞬间崩塌。皮货商麦克唐纳本以为轰轰烈烈的西进狂飙会为他赚得更多的金子,可谁知早在铁路通车之前,富人们就将牛皮视作无用之物,囤积的皮货无法变现,只能眼睁睁地化作废物。小说最后,米勒带着残废的查理·霍格,带着施奈德生前的执念,历尽磨难终于回到屠夫十字镇,发现一切都变了:小镇迅速衰败,牛皮分文不值。他内心的失落、虚空,乃至于抓狂,与越战老兵的迷惘实在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说到底,威廉斯不是没有见识过战争的残酷:二战时期他加入美国空军,亲赴缅甸、印度与敌军交战。战争改写了他的人生,让他变成一个总是在冷眼旁观的异化者:不以学院为荣,不以通俗为耻,行事为文唯心而已。他写杀戮,写得节制而不动声色。死亡的施与者与承受者、满脸麻木的帮凶、手捧经卷的卫道士,无一例外都在领受静默的力量,没有呐喊,没有嚎叫,甚至于呻吟都被无声化了。如此演绎出一曲“由四周旷野创造出来的激情有力的小步舞曲”,其核心意旨必须是杀戮。不过,故事讲到这里,杀人与被杀、疯狂和理智、现实或虚构,又有什么事实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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