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逢鲥(外三篇)
2017-01-11李晋
李晋
夜读清人手札,看乡贤康发祥致学友洪纯士书,“糟鲥鱼奉送,可用葱花,微放猪油置饭锅内炖熟,食之盖猪油多,则变鲥鱼之味也。”谈的是鲥鱼做法,行书写就,这样的书法散逸而有味,与唐代杨凝式写《韭花帖》时的状态大致相仿,是文人真性情的流露。
文人与鲥鱼,是永不消逝的话题。汉时,光武帝刘秀想邀名士严子陵做官,严子陵以不舍故乡鲥鱼之味而拒绝。鲥鱼除却肉质上的鲜美,它的品质也为古代士大夫所欣赏。鲥鱼极爱自身的鳞片,入网后鱼鳞略受触碰,就以死抗争,似贞洁烈女,视名节胜于生命。
正因鲥鱼的独特个性,所以历史上的扬州盐商会乘船至江心品鲥鱼,现捕现吃,这样一来,虽能品到新鲜鲥鱼,但银子也会如江水般哗哗流淌。同样花费巨资的还有为尝鲥鱼之味的帝王,鲥鱼捕捞后立即冰冻,快马加鞭送至京城。即便如此,官窑盘子里的鲥鱼也非鲜货,山高皇帝远,遥远的还有口福。
鲥鱼鳞片如凝脂般晶莹透亮,至美可食用。曾听说一个故事,过去有一户人家考验两个儿媳谁能当家,买来两条鲥鱼交由她们料理。上桌后,大儿媳烹制的鲥鱼鳞片俱在,二儿媳烹制的鲥鱼不见鳞片。正准备做出决断时,发现二儿媳的那盘鲥鱼下,竟是一串串鳞片。原来二儿媳把鲥鱼鱼鳞挑下后,用针线又穿在了一起,最终当然由机巧的二儿媳当家。这种制法和苏帮名菜“黄豆芽塞肉”同样繁琐,但证实了孔老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则广入人心。
清蒸是最能保存鲥鱼鲜味的烹饪手法,鱼身斜切数刀,佐以笋片、火腿片、香菇、葱段等清蒸,白皙的鱼肉附带着鳞片,似乎披上了月色的光辉。夹一筷搁到齿上,牙齿急乎乎地凑上来,但很快放慢节奏,和舌头一起联手剔去软刺。轻微的劳作过后,丰腴的鱼肉已拥抱口舌,酥脆中涌现的滑嫩让味蕾兴奋到极致,清妙的鲜香感化着剽悍的牙齿,让它深陷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只是这样的鲥鱼,如今很难吃到。少时,母亲曾从外面带回半条鲥鱼给我食用。那是她单位同事无意中捕获后烹制的,至今记忆里惦记着鲜美。这种感觉作家严歌岑也曾有过,她回忆早年和父亲在上海国际饭店所吃的鲥鱼是最好吃的,“鱼有鱼的味,人有人的人情”。虽然现在我也还吃过多次鲥鱼,但很少会有那种美妙之感了。餐桌上的鲥鱼,多来自养殖场或国外湄公河等处,江中的鲥鱼,离我们真的是越来越远了。
奥运会上,游泳选手傅园慧以“洪荒之力”形容自己的比赛态度。可是,面对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我们恐怕用尽“洪荒之力”都很难改善到最初的状态。长江鲥鱼也受过度捕捞及产卵环境破坏等因素影响,被专家沉重地宣布“功能性消失”。
我们失去的又岂止是一种鲥鱼?
江刀日稀
江刀鱼身上有细鳞,身长似银刀,清代诗人清端对此形容得很贴切——“扬子江头雪作涛,纤鳞泼泼形如刀”,江涛如雪,刀鱼充满动感地跃然其中。诗外有诗,渔人收获的喜悦,刀鱼的新鲜美感……随联想呼之欲出,让热爱美食的文人心头发痒。
但吃刀鱼毕竟是件不能急的事情,“刀不过清明”,只有清明前夕才是吃刀鱼的佳期。但这也是针对长江刀鱼而言,现在市面上随时见到的是湖刀鱼和海刀鱼,特别流行的还有秋刀鱼——一种岛国人喜食的海洋鱼类,多用来烧烤,鱼肉厚实,但腥味重,烤前腌制为宜。
清明前吃刀鱼是由它自身的变化决定的,清明前的刀鱼正处于产卵期,肉质肥美,刺软肉嫩。清明后的刀鱼体力损耗,鱼刺硬化,味道大打折扣。
以前我祖母在世时,每年清明前夕,都会去菜市场买两三尾刀鱼给我吃。我看过老人家打理刀鱼,看似简单,不用刮鳞,不用剖肚,用一双细细的竹筷插入两边鱼鳃,直至鱼腹,用竹筷旋转几圈搅拉一下,鱼鳃及鱼内脏就顺着竹筷出来了。而刀鱼,看上去,却是丝毫未损。
刀鱼贵在鲜嫩,但其鲜嫩并非舌触可及,需要诚心和细心。它隐藏在肉质中的细刺时不时骚扰口舌,一不小心,就会卡在喉咙。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记录了两种避其锋芒的食法,“金陵人畏其多刺,竟油炙极枯,然后煎之……或用快刀将鱼背斜切之,使碎骨尽断,再下锅煎黄,加作料。临食时,竟不知有骨……”这样虽能大快朵颐地品吃刀鱼,但刀鱼的原本鲜味显然是不能感受到的。
清蒸是烹饪中的温柔手法,也是处理刀鱼的上上之策。它能收容刀鱼的本味,直至舌尖前来招安。同时可配笋片、香菇等山珍菌类辅佐,以葱段、姜丝解腥,以盐糖等提味,当然最不可缺失的是猪油,猪油的浓香,是刀鱼香盈的动力。此刻有了众多粉丝压阵的刀鱼,似乎如浑厚的山歌,在融合了鸟雀的啼鸣声、流水的潺湲声、风儿的呼啸声之后,上升为最纯粹的天籁之音,在心间久久回荡。
去刺的刀鱼肉细腻透明,观之就知远非俗物。将之和猪肉末、韭菜花拌成馅包入馄饨皮,煮熟后轻咬一下,带汁的馅料自觉地涌向口中,香得无以言表。首先是韭菜的辛香拉开大幕,猪肉的荤香其次而来,刀鱼的奇香姗姗来迟,把口舌搞得认不清东西南北,只好用来回的运动取悦美味的恩赐。
刀鱼馅所做的“煨面”是江沪一带的名吃,刀鱼鱼茸用大骨头汤和鸡汤文火细炖,用此汤下手工刀面,最后在汤中放一块厚实的水晶肴肉,肉冻融入乳白的汤汁中,香味如串串紫藤,直入鼻腔,让食者不由大开吃戒。颇具神奇色彩的是,有高厨下面时把刀鱼直接钉在木头锅盖上,猛火烧煮、文火细焖后,鱼肉会酥烂地落入锅子,而卡刺鱼骨尽在锅盖。此手法虽未曾得见,但刀鱼煨面和刀鱼馄饨我均尝过,两者绝对是面点中的隽品。
只是上述的刀鱼菜品都是多年前所食,这年头,正宗的江刀鱼日渐稀疏,已经很难吃到了。偶见几尾价格动辄要千元万元,听说不久后,刀鱼不能再随便食用了,它已被列为重点保护野生动物。
从百姓菜篮子里的常见物成为涉危物种,值得我们深思和警醒的太多了。
险吃河豚
汪曾祺一生虽品尝过若干美食,但也难免有遗憾。晚年他对少时在江阴读书,没有吃到当地盛产的河豚感到耿耿于怀。
让著名老饕感到遗憾,足见河豚魅力四射。更有甚者,古人还抛出了“拼死吃河豚”的理论,为此等肉质鲜美的毒物,以卿卿性命为赌注,只图味蕾瞬间升华。这种为美食献身的精神,与“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魄力当相提并论。
初识河豚,是在纸面之上。少时吾学唐宋诗词,读到东坡居士“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诗句,了解到这是他观僧人惠崇《春江晓景》画作后所写。由美图联想到节令美食,境界不算高迈,但倒实在。《道德经》不是还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一话吗?不久得知此君还是东坡肉的发明人。从此之后,长须飘飘的高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换成了围着锅灶转悠的可爱老头。
听说以前,长江一带每年春季都会有人为吃河豚送命。故吃之前,要以芦苇根等药材配合在一起,烧煮一锅“芦根汤”以备解毒。但亦有穷人家因日子过不下去,以食河豚的方式了却生命的。虽说如此,但向往河豚美味的人士一直有增无减,我也对之充满向往,后果真有缘领教。大学毕业后,在江阴对岸的靖江一单位实习,某次单位聚餐,服务员端来红烧河豚,还未近身,那浓厚的腥香气就已牵动鼻腔,引导口舌做起了预热。上桌后,我看到白瓷敞口盘中铺着绿滴滴的秧草,上面安置了4条巴掌长的河豚,红色的酱汁将它包裹得分外诱人。在准备动筷之时,胖胖的厨师跑上前来,用筷子夹了块河豚吃了起来。接着,又不慌不忙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过后,他笑着向大家说道,请慢品,告辞。过后才知,虽说这些河豚为人工培育,但仍含毒素,烹饪起来需十分谨慎,清理出的河豚眼、内脏要分别放于指定容器,河豚体内的血液更要尽数清除。烧好后,厨师要先品,品尝后以吸一支烟为时限,若无恙,顾客才食用。
品尝后,觉得河豚肉质果真香润,尤以鱼腹部位算作细嫩。但真正出彩的是河豚肋和河豚肝,前者宛如白玉,丰腴得犹如脂油一般,但却无比的滑爽灵动,入嘴即化;后者色如琥珀,鲜嫩中掺有韧性,咀嚼至尾声,醇香袭来,似乎要把舌头吞没。至于河豚皮,细软滑韧是它的优点,但美中有不足,布满小颗粒锐刺的鱼皮显得粗糙,在嘴中如细砂纸般在舌片上摩擦。这时,有同事指点,吃鱼皮应避其锋芒,反卷吞食,多吃有养胃功效。
出酒店时,还特地到饭店后堂看了下玻璃大缸里的河豚,其体短且肥,黄褐色的皮色上有黑色斑点,在装有氧气泵的水缸中优哉游哉,其中有一条还鼓着圆溜的肚皮,像是在水中练着气功。当时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很萌的想法,这些从长江搬移到鱼塘居住的憨态鱼儿,想必不会知道它们的祖先在历史上制造了数以万计的命案吧。
去年同学聚会,又和河豚打了个照面,再吃已无新鲜感。席间,一位在日本定居的同学不怎么动筷,问他原因,他露出一脸不屑,说这养殖的河豚毒素小,没意思。在日本,吃生河豚鱼片是主流,甚至还有一种凉拌河豚皮,故意留点毒素,让食客体验舌尖上的那种微微的麻痹感,那感觉才爽呢。他的一位大学老师,曾因吃河豚中毒被送去医院医治,现今仍乐此不疲地吃河豚。听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敢情人家这才叫“拼死吃河豚”啊!
蚬为人知
有一段时间我很闲,常去古玩市场转悠。某次看到王三店里收了个老翡翠蛤蜊挂件,一老者想买,就是价钱谈不拢。老者说:“这是个蚬子,张着壳,是“二蚬”,戴了被人笑,只能手上盘盘。”话前话后,老者一直紧紧抓着挂件,可见他很想买,只是要把价格压下来。
蚬子生在河塘里,偶尔两瓣壳会张开透气,这在我们那被称作“二蚬”,和另一骂人的话“二百五”意思相近,形容人的头脑少根筋,呆头呆脑,做事莽撞,有别常人。
谁都不想成为“二蚬”,但又几乎没人不吃蚬子,蚬子肉质软嫩,极鲜美,是悠长的淡鲜,不如味精那般鲜浓得不受掌控,春风拂面当胜摇扇生风。
蚬子很像袖珍的蛤蜊,蛤蜊产于大海,我们这边没有,对它的印象来自“歪歪油”——一种用蛤蜊壳存放的油膏(有滋润皮肤的效果),用完后很多小孩会把蛤蜊壳合上,把凸出部分磨出两个圆孔,当做乐器吹,可以发出低沉的“嘟嘟”声。
指甲般大小的体积,注定蚬子壳不好做乐器。但铺路倒是可以的,小时候,我去乡下玩,看到河畔竟有一条蚬子壳铺的小路,白花花一片,远看似铺了一层白雪,赤脚走上去有细细的雨哗声。原来周边有渔民打捞蚬子上来,取肉后把壳子丢弃到河边,日积月累,遂成一景。
集市上蚬子有两种价格,一种是带壳的,一种是现成的蚬子肉,后者付出更多的人力精力,价格大约要贵上一倍。我母亲总是买带壳的蚬子,她觉得处理起来并不费事,蚬子洗干净,放钢筋锅里煮,煮开后蚬子壳张开大嘴,雪白娇嫩的蚬子肉用手轻轻一拨,就脱壳而出,拨完蚬子,手上有黏糊感,还有些腥味,须赶紧洗手。
煮蚬子的水,倒掉就未免暴殄天物了。用之烧蚬子汤,汤色浓白,劈几块豆腐,放几根小青菜,不论色感还是口感,都是锦上添花。蚬子汤上桌后,要洒些胡椒粉,胡椒粉晕染到汤上,形成淡黄色的表膜,筷子一搅拌,牛奶般的汤汁迅即成为乳黄色,似乎返璞归真成为牛初乳的质态。蚬子生性大凉,温热的胡椒中和其中,暖汤暖胃。
煮后的蚬子凉拌省事而又方便,添点料酒,放入酱油,加些白糖,撒上胡椒,滴几滴麻油,再根据个人口味,佐以蒜泥、姜末、葱花、青花辣椒丝,色彩丰富多样,本色却是质朴如一,拌一拌,香喷喷,小菜充满美意,嘴间已充满馋意,和至交好友就着凉拌蚬子,喝着老酒,谈天说地,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水乡还有一种叫做“蚬子涨蛋”的土菜,煮熟的蚬子沥干水分,放在打散的土鸡蛋中,加上葱花、盐,搅拌入味,放入油锅,在油烧制4成熟时倒入鸡蛋,小火煎炸,煎熟一面后用铲子翻转,直至两面煎熟放入餐盘。这道菜制法简单,作料也不多,但味道却极为深沉,吃一块,满口生香,软嫩中有些许韧性,淡香中弥漫鲜美,似乎早晨置身在雾气弥漫水乡河畔,静静地呼吸清新的空气。
蚬子和韭菜投缘,蚬子炒韭菜,似一个个卧槽在青草丛中的小星星,香味直冲鼻息。在这道菜面前,不管是莽汉还是淑女,既不会鲁莽也不会矜持,筷子直有飞舞的份儿,迷迷糊糊间菜已食去大半,饭碗呢?也空空如也。即便剩下的汤汁,还要倒在碗里咂几口,不舍这美味轻而易举地下肚。蚬子汤要得好也得搭韭菜,旁侧放一盘炒好的韭菜,吃时把韭菜挑到汤里,看上去是阳春白雪的美感,喝上一口别具滋味。南方酒店往往最后上这一汤一菜,既可搭配主食,又有解酒的功效。
汪曾祺老先生在散文《花园——茱萸小集二》中谈到儿时在荷花缸的泥里找蚬子、小虾,觉得这些东西随河泥搬了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这样的蚬子,已不只是美味的代名词,它随着飘零的记忆,浮现在汪老的字里行间,散逸着夕阳余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