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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之夕

2017-01-11鱼丽

翠苑 2016年6期
关键词:教授母亲

鱼丽

才下午4点光景,光线竟昏暗得不知所措,白璎的脸部表情,也被修饰得迷雾一般。她不由自主,抬起头,向窗外看了看。

淙淙的梅雨,看上去有些像冰蓝色的,差不多半固体一样,清晰、简练,有种清教徒的微苦气息。

缓缓地,白璎从一个凝重的故事中抽离出来,顿感一轻。她已经写得太久,想歇歇。写小说,是慢工出细活,她得节约地使用着这点才华,并不打算立刻就挥霍掉。尽管,这桩故事的细枝末叶,已经陈旧地只剩几片稀松的樱子,早该遗忘了。可她,就像小时,喜欢跟在姥姥后面,拾地上的棕红色松针一样,总想着,写一个朝花夕拾的故事。手机响了,白璎一听,是吴泽教授,约她见个面,聊一聊。她曾几次打电话,想去拜访他,却都碰到他有事,错过了。她立刻将心尖上存着的那点水滴,抖了抖,将横溢出的心思,快速收拾整齐。

自青岛大学考到上海,白璎私意拜访吴教授的心思,一直集腋成裘地攒着。一方面,此次前来,母亲托她,有件收藏多年的翡翠手镯,请吴泽教授帮忙鉴定一下。另一方面,吴泽教授的私人轶事,被一群好事者,编排得神乎其神,一直让白璎颇感好奇。也许每位传奇人物,都有着幽深的背景,让人打捞不尽。就拿吴泽的博士生来说,在传说中,至少要有三大背景:一是家境要高干;二是需男生;三是本校直升。衡量下来,白璎一条也不达标。她那个家族,虽说祖上是有些风光的,曾经复杂到层出不穷。但经过几起几落之后,却像前清风雨一样遥远,再也无法演绎出华章来。但她是个有毅力的女性,她以一种坚持的心态,让宽阔不可逾越的背景水域,发生了物理变化。收到录取通知的一瞬,白璎心里,犹如有雨丝轻扫芭蕉叶,特别清凉,特别爽快。

在沪华大学的群英谱里,吴泽教授是历史系的,兼有文物鉴定专家身份,学问做得,啧啧,真是没得说,他经历丰富,有充足的社会学知识,还有一个哲学的头脑,在判断文物真假时,基本不会掺杂感情因素。经他过手的文物,都能还原真实身份。他发表过大量的学术论文,很早就当上教授。他不仅学问做得好,还会写诗、画画、书法、作词,上过《东方时空》,接受过采访。他就像一个盛水的陶瓷器皿,里面的才华,汩汩流淌不尽。吴泽走到哪,都春风得意,富有人缘,在学术圈十分风光。更让人啧啧有声的是,吴泽教授与夫人沈雪江,在学界,是传为文坛佳话的一对人物。这位沈雪江,是温州大户人家的一位小姐,会诗词歌赋,也写得一手好文章。白璎曾读过吴泽教授写过的一些诗,读了之后,她下意识地,认为这些诗是写给沈雪江的,她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诗,想着诗中女子那低眉的温柔,继而感慨,有的女人,真是前世修得好,是注定衔玉而生的,到老了,感情的光影、体量及质感,都还没有多少打折。

白璎独自待在宿舍,呆看窗外一抹青黑天色。六月的上海,一直在下雨,白璎已经闷得,快发霉了。她的生活,也缀满了点点青色的霉斑,恼人的事儿就像那雨点般纷纷。祖父去世,清明节去奔丧,又逢母亲生病,还有失恋。白璎一考上博士生,韩涛就和她分手了。她还记得韩涛说过,会照顾她一辈子。说这话的时候,韩涛手拿一款黑色柯达相机,斜靠在门框边,左腿弯曲着放在右腿前面。这个动作,曾被他无数次地重复着,但说过的话,却如同梅雨一样,倏忽隐没,模糊了真实的存在。韩涛是个工科硕士,考博几次没考上,就到软件公司打工,也许是因他道行浅,面对个实打实的女博士,在他面前扛着,不知道如何才能转寰过来。韩涛为人拙实,像冬雨,少言寡语的,又直线条,显得涩滞。可自得知白璎想考博后,整天如鸟雀一般,啁啾乌黑地计较,麻了的脸,始终回不过神来,弄了一出又一出,白璎水葫芦瓜一样,滚来滚去,一点儿心情都没有了,两人终于撒手。吕春却说,你应该辩证地看,有失必有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吕春说话,听来颇似雨天斫木的音调,舌头很有断句的节奏感。白璎说:谁能像你那样,好了伤疤忘了痛。吕春伶牙俐齿,回敬说,现在谁还在一棵树上吊死!吕春是白璎本科同学,先在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离异两年后,考进沪华大学的博士,比白璎高两级。吕春长得娇小玲珑,一头黑发不打折地散落下来,纯白色贴身棉T恤,和柔软的灰色棉质短裙搭配,轻柔到极点,又用一条丝质的淡粉色,轻轻裹在颈间,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一柄花布杭伞,根本看不出她已经35岁。她的现代感,让人感觉她说话,有种金属薄片颤动的音质。吕春最近,与吴教授的同事林澜,稠密黏滑地在秘密交往。上周,吕春约林澜去普陀山,说曾在那许过愿,竟灵验了,现在想去还个愿,让菩萨继续保佑她。实际上,她是找个理由,和林澜去旅游。她看上去神采奕奕,轻盈活泼。看来,有没有爱情,还是不一样的,爱情,让日子变得轻盈,不那么沉重。

失恋宛若潮汐,自有一番节律,睡去醒来,终是新鲜的一天。自从韩涛离开后,白璎的劲儿终于缓过来。她稳稳心神,就开始构思小说:“文革”时期的一对年轻恋人,男的,被打成右派,历经磨难,终于平反,与女的,就要结婚,却因遭遇琐碎生活的磨折,他们的命运向一个难以预料的角度倾斜而去,最终双双殉情。这个故事,总体来说,前面是正剧,稠重的、热乎的。结尾,她倾向于悲剧,黑绿的、冷清的,偶尔有光照进去,呈现出的,也仅是一片雨后桑叶的静态。

一幢红砖白墙的公寓房,湿润润地,立在雨季的潮气里。顺着路人指点,白樱很快寻至吴教授家。客厅里,淡淡飘着墨香,一幅新写的诗作,高悬在西墙上,东面一排书柜,装着常用的工具书,南面一张书案,以便吴教授随时挥笔抒情。吴教授温文尔雅,满头银发,一身素净,眉宇间透出气定神闲的沉静和慈祥。他生在温州,少年时,家境很一般,父亲因患肺气肿,早早过世,母亲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落寞萧条,就攒着劲,一心想儿子出人头地。吴教授少年时,读书肯吃苦,人又聪明,从温州考到上海,因成绩不错,为人又求上进,就留校任教。他与沈雪江两人结婚已经45年,上个月,刚过完丝绸婚纪念。

白璎见到沈雪江,像有无数个花苞,争先恐后从喉咙里涌出来。沈雪江是她崇拜的偶像,她的风仪、温雅,一直在白璎心里叠加着,像相片的浮水印。但是,沈雪江看见白璎,眼里,有小蝌蚪一般的墨点,游弋了一下,很快又归位了。她60多岁,身着白棉衣、黑绸裤,微胖,面色潮红,青黑浮肿的下眼袋,一头短发,发根泛白,悄悄隐着。与白璎想的完全不一样,沈雪江已蜕变成一个患得患失的老妇。对她,有些警惕,也有些冷淡,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拒绝与隔离,但,却又礼貌地掩饰住了。

吴教授口才极好,特别健谈,他滔滔不绝的话里,跳着细雨般的小步舞曲,语调舒缓,又很轻快。在吴教授与白璎闲聊时,沈雪江从头到尾,就没停歇过。她先端来一杯茶,茶是用青瓷碗盛着,里面泡着一坨碧螺春,放在墨晶色的茶几上。吴教授见了,并不说话,只用鼻音重重哼了一声,沈雪江似乎受到某些暗示,连将身子让了让。然后,她开始急急地削苹果,一个没拿稳,苹果滚落在地,她也毫不讲究,直接拾了起来,递给白璎。此后,就一直忙个不停,先是粗哑着嗓子,让厨房的钟点女工江嫂,快点做活;打发完江嫂后,她终究嫌不干净,又自己开始打扫,拖地板,擦饮水机,浇花,不停地动呀动,像个影子一样,团在两人中间。一抹眼,她又到阳台上去了。阳台上,高高挂着一个精致的方形鸟笼,一只虎皮鹦鹉,站在笼里的横梁上,沈雪江踮起脚尖喂食。虎皮鹦鹉是吴教授买的,每天添食喂水,全是她的活。

外面的雨声,时强时弱,是层次感很强的连续组合音。吴教授与白璎的谈话,天南海北,沈雪江听见了,时而,也会用细细的腔音插话。她的声音,略带温州口音,轻而飘,让人听不清。有次,她又端了一些水果,语气夸张地说,这些都是从家乡带来的。看见白璎有些不解的神情,她进一步解释说:我们吃的东西,都从老家来,肉、蔬菜、水果、干货,超市里的东西,简直不能吃,现在什么都有污染。好在我侄儿,一直在温州与上海两头跑,每隔两周,他都会带些新鲜的,所以,我是不大上超市的。吴教授在一边,听她插话,显得有些厌烦,虽不说话,但却用眼风,尖锐地剪了她一下。她立刻感觉到了,马上闭住嘴巴,不再说话。吴教授抹过脸来,仍与白璎谈笑风生,谦谦儒雅。见此情形,白璎略张了张嘴,像条缺氧的鱼般难受。

白璎心里有些失望,不该是这样啊。他们这对伉俪,一直给她又诗意,又文雅的感觉。可沈雪江,却显得俗气,琐碎。她的客套,中间横亘着体积庞大的疏离。也许与上海地处江南有关,湿寒气过重,时间长了,生活也充满了湿寒之气,将人浸泡得变了形。但这种感受,白璎只能囫囵着,只在心里,泛着紫红色的小酸浆儿。

吴教授偏过头,开始讲他在上海,经常与哪些名人交往,刘梅森家他去过,沈克强为他题过字,区阳庆还请他吃过饭……在学校呢,他是长者,且又有好为人师之癖,所以,前来求教的弟子也多,他是来者不拒,一一笑纳。正说着,他腰里的手机响了,他忙走开,到窗前去接电话。白璎感觉,他接电话时,周围神秘地暗了下来,说话也疏淡了许多,不似刚才浓密,只有几个词,在空气中划动,气流显出浅浅几道细痕。等接完电话,他又蓦地,仿佛重新回到原先的空间,回到了亮处。他走过来,对白璎说,你在这儿坐,我出去办个事情。白璎踌躇着,要不要先告辞。但,母亲交代的事,一直还没有机会提出来,她觉得遗憾。吴教授看了她一眼,说,你不要走,雪江,你准备点晚饭,就留白璎在这吃顿便饭。没容白璎多想,他就取了把伞,急匆匆走了。

吴教授一走,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沈雪江倏地站起,说自己去打个电话,她“嗵嗵嗵”,矮矮挫挫地走,姿势有些滑稽。屋里,有着孤寡自怜的气息。仿佛有一种不安,还残留着余音袅袅,青烟一样散去。一只小花狗嗅嗅地滚了过来,像地毯上小团花的灰影。白璎一惊,避让了一下。沈雪江总是不出来,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桌上那杯茶水,几片茶叶蓬勃开来,先是漂在水面,后来就慢慢沉下去,仿佛能听见茶叶下沉的声音。还好,电视开着,白璎就无聊地看着。电视里,正放着一位香港明星,在家有老妻,外面又藏着一位红颜知己,结果现在曝光了,老妻只好转而求佛。隐忍在时光里的女人,总是让人起隆重的敬意。

她想起吕春。吕春离婚后,遣词造句能力,明显提高了许多。她与白璎坐在怡情咖啡厅里,瞳孔异常地黑,仿佛吸收了摄进去的光亮,一边喝咖啡,一边感慨着:男人嘛,结婚前,他要给女人摘天上的星星;结婚后,他让女人自己去动物园去看猩猩。我现在是活明白了。说完后,自己也情不自禁,低下头,用手捋了一下发梢,小笑了一下。她以前的丈夫是湖北人,她一直说他是九头鸟,自己无论怎么样,总是斗不过他。吕春的话,如一块不规则又坚硬的物质,落入一杯清水中,轮廓清晰地卧在杯底,好长时间,白璎都没有融化掉。白璎呷了一口咖啡,不反驳,只摇头,只微笑,后来问,那林澜呢?你们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吕春与林澜相好,出于偶然。整个寒假,吕春都没有回家,在学校准备课题论文。结果,就遇到了师兄林澜,二人同时说好巧啊,林澜请她去吃披萨,她没有推辞。林澜人精瘦、微黑、长国字脸。脸上,永远摆出一副明朗阔绰的表情,他对女性的示好,向来照单全收、来者不拒。林澜也算是才子,但在沪华大学,学者云集,他的才能,就很难突显出来,混到40多岁,才升上副教授。他现在的主要精力,已经不放在写论文,评职称,做学问上了,而是整天琢磨着,怎么搞关系、怎么排挤同事、怎么拿经费。他喜欢钻女生宿舍,也爱写点小诗,到处发表,圈住些女人的心。林教授的老婆,在校资料室当复印员,学历不高,人长得矮胖圆实,泼辣劲却很有一手,经常性嘴里雨打芭蕉,连损带骂的。有一次,在街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着林澜的鼻子,连说带骂,风卷残云地数落他,很让人想起胡适的小脚老婆之类。林澜的情况,吕春自然是清楚的,但她,却笑得有滋有润,照单全收,毫不受影响,该干吗干吗。其实,追吕春的人,有好几个,但她都不中意,说刘京海鳝鱼一样,太滑溜;吴书均太书呆子气,中看不中用;与孙晓坤在一起,倒要自己照顾他。结果,围在她身边的人,都成了走马灯似的过场人物。林澜以前追求过她,但她却嫁了别人。现在回头,又觉还是林澜对眼。见吕春如此,白璎却有些不自然,如含了盐分一般咸涩,她触摸到一点不安的形体。这是一个有些失怨的女人,她难以释怀的内伤,必得找到一些出口才行。白璎尽管埋首故纸堆,但略一翻阅吕春的心事,便知梗概。吕春就像《搜神后记》里,那个推着雷车的女鬼,耸着肩,弯着腰,拼命地推着高大而沉重的雷车,在她的四周,翻涌着乌云和震人心魄的闪电,她看上去大胆,美而厉,像个雷神;也许,她只是任性惯了,像不安分的孩子,在雨中戏水,想试探一下,这样做,会发出多大的水声,水与水相撞,又会激起多高的浪花,全然不顾,自己可能会弄得浑身湿透。

有次,吕春私下里,颇显神秘,对白璎说起一件事。林澜请她去参加一群学者聚会。起初,一桌子人围着一盆气锅鸡,热气腾腾中,有点矜持。喝的是白酒,古井贡,酒过三巡,便有些喝开了。嘴巴也就顺溜开了,一位刚从德国访学归来的学者,在餐桌上,口无遮拦地,说起周围的男性朋友,尤其那些有头有脸的,百分之九十,在外面都有戏。比如秦伯海,外面一直有谁谁谁的。又说吴泽,也是个有花头的主儿,看看他写的那些情诗,就知道了。白璎听了,自然讶异,却十分不相信。坚持说,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哗众取宠。吕春却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呢,更何况吴教授是个男人!她说得这么决绝,白璎只是绷着嘴,不出声。

沈雪江打完电话,出来。原来最近,因为女儿想移民澳洲,女婿却不愿意,他已在国内打下基业,出国后需白手起家,就不大同意。结果,两人为出国一事,就一直怄气、闹别扭,原本和和气气的一家,现在却闹得鸡飞狗跳。女儿打来电话,口气很硬,让她帮忙拿个主意,她能有什么主意,只得再打电话回去,去说和说和,实际根本行不通,无谓自伤脑筋罢了。年纪大了,总想落个心闲,没想到,家事却浅水细涨,没有消停。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白璎虚应了一声,不免想起自家的事。

白璎的外祖上,姓黎,是清朝的大官,家里收藏有不少古董旧器。清明时分,年近90的外祖父去世。他病时,家里那点值钱的东西,几个兄弟、妯娌,早就虎视眈眈,俟待时机下手。二舅以前还顾及情面,可被媳妇几下一说,终于忍耐不住,等祖父一去世,就大肆拿取。大舅与二舅原本就失和,这下子可找到理由了,单为争一个清朝的青花大瓶,就将二舅的脸打伤了。打了几架,最后决定卖掉这些古董,分钱。母亲是家里长女,夹在中间,没少受气。清明奔丧回来,白璎为此事还心有波澜很长时间,最近才和缓些。家里不和,气得母亲都病倒了。

白璎的母亲黎英,因出身富家,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还留有大户人家小姐的遗风,屋里要有梳妆台,床上要搭起幔子,棉被最好是绸子的,夏天的凉被要鸭绒的……尤其喜穿浅绿、深绿、墨绿各式丝绒旗袍,固执地停留在某个色段。姥姥说,母亲年轻时,洗完了澡,香丝丝的,会偎在她身边,翻看老画册;母亲还喜欢喝绿茶、听京戏。追她的人很多,母亲都没有动心,但,却在苏州工作的一段时间,心仪于一位诗人。诗人虽有家室,但,这位诗人只用一首诗,就像一条有韧劲的红丝线,将她给牢牢缚住了。她单恋了几年,却是一段苦恋,诗人最终弃她而去。母亲后来嫁人,又离婚,她生下白璎,将她撂在姥姥家,自己一人出国,去加拿大叔叔那里,过了若干年,仍然一人回来。她不是那种硬挣的性格,只求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谁知,家事却沉渣泛起,闹腾得,她并不能安静。

沈雪江去厨房忙活了一阵,将一碗煮好的面端了出来,招呼白璎吃饭。是爆虾面,白璎有点儿饿了,就端起碗,“希溜”一声,纯喝了几口,喉咙被润得有些暖和,赞说,原汤化原食,不错。沈雪江与白璎闲聊,猜白璎只有25岁,白璎说哪里啊,都32了。沈雪江一听,兴头起来了,那你该成家了。白璎苦笑了一下,想起韩涛,心里,就有点形同井底葫芦,看似沉下去了,实际却漂在上面。沈雪江又问她,平日除了读书、写论文,还干些什么。白璎说,自己还写写小说。沈雪江听了,一笑,说来听听。白璎就将她最近写的小说,说了一下。沈雪江说,你让那对恋人年轻时就双双死去,这样的安排是恰当的。可以想象,如果两个人,一直活下来,变成了一个老头和老太,哪里还有什么爱情可言?

白璎说,是啊,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

也许母亲受伤很重,对过去,始终不能把它拨弄得松软,任由它硬实地横亘在那儿,才说这样的话。母亲对诗人一心一意,可后来,他并没有如约娶她,而是,寄来一封信,里面夹着一张2寸的黑白照片,是他与一位女子的合影,告诉她,他早已结婚,请她不要再等了。当时,母亲心里兀然一坠,两片嘴唇,像鱼一样开合了一下,又最终黏合在一起,沉默似地,浸在了水底。又气得翻箱倒柜,“唏里哐啷”,将一枚翡翠手镯找了出来。这件温润碧绿的尤物,她一直珍藏着,还不时会用纤长的手指,撸一小把,脸上浮现出怜爱之意。她捧着那旧物,想起,过去的痴恋,全都消失于日子的转弯之中,一气之下,想将手镯给扔了,但手只高高举起,却始终没舍得幅度很大地落下。那段时间,母亲瘦得骇人,透过穿在她身上的绿色衣服,能窥见那枯瘦的轮廓,像一支失了水分的山参。多年来,母亲因为独身,整体看有一种漂浮感,缺乏有家女人的那种深沉与安妥。姥姥呢,总是絮叨,说母亲还在纠结过去的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沈雪江边听白璎说,边为她夹了个糟鸭舌,白璎象征性地,往嘴里搁了一搁,就停下来,不再动筷子。沈雪江以为她不爱吃,就又让了一会。

那你母亲现在呢?

她呀,皈依了佛教,在家做个女居士。

她也信佛?沈雪江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二人话题就转向神佛。白璎并不信佛,但因为母亲,是一位善信,她始终对神保持着敬重之情。沈雪江谈了些佛事,白璎听了,觉得,内心里,仿佛有出水的螺蛳,慢慢地蠕动。真是奇妙,两个人原本还虚拟客套,只在粥饭之间,竟反转成莫逆。

走,到我屋里,你来看看。吃完饭,沈雪江的声音低了下来,说着,拉着她,穿过客厅,来到卧室。

窗户用麻白短帘隔开,屋里显得幽暗许多,不明朗,让人很容易在樟木沉屑的味中,沉沉睡去。一屋子的摆设,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实际花花嗒嗒,像积在墙壁上的霉斑,涂满了各种图案:佛龛、观音像、佛团、香烛,老式镜框,上面镶嵌满了相片。阴凉的屋内,仿佛衍生有青苔、地衣这样的蕨类植物。白璎上前,仔细看那尊观音像,木雕,全身彩绘,由数块木头插合组成,头戴高冠,冠上有一花。她走上前去,问:开过光吗?回答说不用。开光不过是个仪式,诚心供养,即是对菩萨有敬。最奇怪的是床,只简单摆着一人的铺盖。白璎盯着床,有些出神。沈雪江有些无所谓,简单指了指,面前的那张又空又阔的大床:不怕你笑话,我们分开睡,好多年了。为什么?白璎犹豫了一下,嘴里轻轻的,心上,却重重的。这都是年轻时造的孽呀,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嗯。是这样么?白璎听了,心里不觉阴凉一沉,也有些暗自嗟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如果自己不知轻重地接过话头,显然不合适。

窗帘拉了起来,一下子面前从阴暗变得透亮。白璎侧转了四分之一脸,向着沈雪江,从这个角度看,仿佛能看到她年轻时的美,也能觉出她内心的不平静来。看来,往事并不如烟,感触依然厚重。就这样么,这么多年?白璎虽只轻轻一问,却四两拨千斤,让沈雪江不平静起来。她将白璎撇下,独步走到窗前。嫉恨之思,又被牵扯出来,雨丝一般乱纷纷,难以理清,飘到哪里,就湿到哪里。

以前,她在温州的家,是柏树篱笆围墙,海棠、迎春花、竹子、香椿,植满庭院。当时,她像所有的江南女子一样,有着细腻洁净的脸庞,鼻梁与眉平齐,弯眉,细目,口角微微上扬,喜欢穿素净恬淡的衣服,性情平静温和,无忧无虑,没有太多世俗的想法。父母也真疼她,她从小过敏。春天时,家里庭院里种的桃树,一到开花时分,就花粉乱飞,她身上庠得不行。父亲就将桃树砍了,一棵也不留。母亲呢,是一位开明绅士的女儿,精通琴棋书画,从小,就教她读诗、读词,又送她到上海念大学,想把她培养成才女。她原本已和当地富商李孝天家有亲,但,那是父母的意愿。李家的小伙子,木讷无趣,并不合她的心意。她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吴泽。吴泽那时,是个胡子拉碴的青年学者,穿着黑色中山呢大衣,戴着红色围巾,在大学校园,与青年男女吟风玩月、聚会饮酒,直至夜深方归。吴泽的帅气与才气,一直是女生心目中的偶像。有时放寒暑假,二人会一起同车回温州,相互之间就熟悉了。再后来,她见到吴泽,心里就像长了个毛桃,没熟透,酸酸涩涩的。在校园清冷的月光下,高大的广玉兰树边,沈雪江特地穿了一件牙白色旗袍,人站在树下,一衬,显得格外好看,也因此迷住了吴泽。当时,父母死活不同意,说他只是一个穷学者,身边红颜太多,不靠谱。那是个发着高烧的青春期,她选择了私奔。她记得清楚,那年夏天,在酷热难当,令人昏沉的中午,老式无线电里,正播放着悲悲切切的沪剧《卖红菱》的对唱,母亲在睡觉,父亲也在打盹。她与吴泽二人,从温州坐火车,先去新疆,后到北京,再辗转回上海,在那儿成家落户。她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因私奔带来的怨怒,将父母的悠闲恬淡,也带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一直随着女儿在流动,根本没有想到,会遭遇这样巨大的叛离。父母虽气得七窍生烟,却因找不到人,无处兴师问罪。后来,很长时间,父母才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事实。

两人在上海,最初几年,却也甜蜜温馨,有滋有味。她一心跟着他,梦里温州温馨的家,也会在她心头一闪而现,却荡漾不出半点水花。吴泽温文尔雅,富有才华,肯宠着她,纵容她的任性、撒娇,又想着读研、做学问。两个人的日子,就像一个音符,有一个较长的尾音,顺着滑下来,仿佛有绿色花苞突然间绽放一样,女儿蓓蓓出世了。她做了母亲,心思也奇异地稳重下来,全心全意,教书、带孩子、写作、做学问,自然,就有些把他撂在一边,不管不顾。特别是婆婆来了之后,他是独子,怜惜母亲一人,年纪大,生活得孤寂,提出,接母亲来同住。婆媳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介质,从此,她的日子,就有了轻微的喧哗雨声。

婆婆说话,略带着些扬州口音,喜欢泡在麻将堆里,摸着麻将的肋骨,整天“哗啦哗啦”,既像流水的声音,也像排箫的声音,搅得她心慌,但却无奈。婆婆对她,也并不满意,婆婆嫌她娇生惯养,说儿子是得了件精美的瓷器,中看不中用。她一直想要个孙子,常在家念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啦!婆婆的话,金不换,是命令,谁也不能拿她怎样,这让她一直压抑。她整天唠叨,令人抓狂,激得她一时口快,说哪有那么准的,不懂得迎合婆媳之道。还因为,她对家务事的生疏、笨拙,加上花钱的手脚有些大,婆婆的脸,板得就像一块活化石:你呀,是含着银调羹出世的,哪里知道穷苦人家的难处。婆婆讲话,音量不大不小,对付她绰绰有余,一点打盹的工夫都不放过。婆婆有个毛病,一遇小北风和阴天,她就会有些胸闷,于是借故,便絮絮叨叨,还戳着拐棍,将地板敲得“咚咚”响。吴泽是个孝子,看不得母亲受一点委屈,更何况见她发怒呢。有次,她俩发生小小冲突之后,婆婆用扬州话向吴泽愤怒地数落着什么,吴泽先沉默半晌,然后走过去,命令她给母亲道歉。她正靠在床上看书,说不愿意,因为心里有气,就将一本书从床上扔到地板上,随之而来的,是她挨了一巴掌,火冒金星。自婚后,他第一次向她动手。两人从此,就过得有些疙里疙瘩。

逢到梅雨日,稀稀落落的雨滴,会使屋子沾满锈迹。一连几天落雨,东西都有可能发霉。那日,吴泽不在家,她整理屋子,收拾书橱,发现有首诗,拿起来看了看,诗写得缠绵蕴藉,很是委婉,沈雪江心里豁然有闪电划过,这不是写给自己的,这应是写给另一位女子的。这人是谁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们已经结婚7年了,生活自然地,浓郁地壅塞在小小的空间里。吴泽忙着教书、上课、写书、赚钱,很少再写诗,尤其为她。许是江南女子的天性,有着金丝雀般的敏感,她猜,是杨芸吗?那个孀居的女学者,芦笋身材,小眼睛细如芥粒,长得并不好看,好几次听吴泽提过,她根本没有瞧上眼。有次,杨芸还来过家里,说是还书,但,瞧着两人的眼神,总归有点不对。系里,一直隐隐约约有传闻。想到这些,她有些讶异,心上麻了半天,身上,也是一阵冰凉,像雨点打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尽心尽力,维护这个家,却没想到他移情别恋。人性真是复杂,有必要换个角度看看。她心里起疑,他回来了,却见他跟没事人似的,在家中坐定,直嚷着要吃饭。她端着饭菜上来,他就着毛豆炒萝卜干,呷着黄酒,一副自在神情。她试探着问他,当时,她能感觉他微晃的身形,可仅仅只是微晃而已,幅度并不大。她凑近了,朝他看,脸上的表情,一点解释也没有。吃完饭,吴泽又沏了一杯茶。他喝茶有讲究,只喝绿茶。她一直顺着他,这次,不打算顺着他了,不让他安心喝茶。她同他斤斤计较,一心要核对他的想法。石子落水还有轻有重,可他只是不置一词。

她当然不知道,就在她苦苦相逼之时,有些密集的细节,一霎时轰涌而至。原来,那年六月,他去福建开会,大家泛舟,小船只能载两三人,大家就结成搭子上船,结果,只留下吴泽与杨芸。杨芸有一双喜盈盈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先上了船。小船很窄、很小,像艘蚱蜢。她与他,挤坐在船尾,起初,稍微隔开了一些距离。当时,有人要给他照相,她避开了。后来下起雨来,吴泽没带伞,杨芸就撑开自己的伞,同他一起遮雨,这下,吴泽倒没躲避。游得兴起,船娘在船头唱歌,两人就随着船娘,一起和了起来。细碎的情感终将漫流成河,指向一个地方。他在心里,为自己找着名正言顺的理由。在潮湿闷热的雨季,他邂逅如此纤细的柔情,任谁都会接受的。从那,他在心里,为杨芸隔开一个空间,也为她写诗,希望借诗,能近距离看见她的眼睛。他的那些爱情诗,内容多借天气、节气、雨季抒情,仿佛与节气与雨水有过契约,实际上,是因为这感情有着出处。

他默不说话,反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沈雪江的血液便停住了,像发现有巨大的隐情一般,揪住了她的心,心情也陡然,大幅度跌落。她仿若在水域中,晃晃悠悠,漂浮了好长时间,才将自己打捞上岸。

当时,她已经怀孕了。可心急难受,就跑出家门,一个人乱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谁知,风云突变,大雨如注,她心生委屈,眼泪跟着雨水凑热闹,弄花了她的脸。她为了避雨,急不择路,就跑进附近的一家菜场。这间菜场,是为周围的小商小贩搭建的,漏风漏雨,倒灌进的雨水,和着菜场的浑浊味,脓腥凛冽的气味四处都是……地上滑溜溜的,她没有站稳,脚底下一滑,“扑通”一下摔倒。没有想到,一时小产了。婆婆一心等着抱孙子,等来等去,却等来媳妇流产的消息,一下气病在床。她虽然端汤奉水,尽心尽力地服侍,结果,婆婆仍没能熬过冬天,撒手西去。吴泽按老家规矩,披麻戴孝,将生前,为老太太准备好的福字寿衣、寿裤、柳木棺材,全都派上了用场。办丧事几日,他一直拉着脸,如乌桕木般阴沉,并不吭气。直到安顿完母亲的后事,他立刻摆明态度,在另一间屋里,铺了张床,两人就此分居而睡。他们的日子,屋里屋外,都灰蒙蒙的,像保存不好的相片儿。

后来,反右开始,吴泽因在公开场合,发表过不实言论,被学校点名,免去教职,先派到颛桥乡学习,后调到苏州图书馆待了几年,摘去右派帽之后,又历经“文革”。平反后,几经周折,才调回上海。时间一长,他与沈雪江曾经翻腾出的那点泥浆,早已沉淀下去,水该清澈了一些才是。但两人之间,虽也没再闹出大事儿,却始终有结,过不去。有时和缓些,有时又峭拔起来,突在那儿,硬得像块死面团。他早已习惯,不与她同房,两人各居一室,互不相扰。而她,就在冷清的屋里,经营着小小的黑暗。多少个夜晚,她裹于这黑暗中,换取内心的安谧。一旦夜里醒了,时间就变得非常难熬,一分一秒地,像疯长的湿性藤条枝蔓,牵牵绊绊一样长。从前的某些记忆,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晚上,就像风湿病发作,悠悠散散地从骨头里飘出来。她做学问的心思,早就慢慢荒芜了。最见长的,反而是她的厨艺。她会烧各种家常小菜,利索地做着家务,将小日子过得细腻笔挺,成为一个典型的居家女人。养猫、养狗、养花、养鸟,喜欢什么养什么,几乎没有停过。有一只猫,养出感情来了,因为生病,后来送人了,还惹得她伤心一场。她想让时间走快点,就摆弄手里的活计,织毛衣、绣花、钩包包……让时间漶漫成雨丝风片,不知不觉飘散荡远。她还听从一位姐妹的意见,去静安寺,请了三炷香,烧香请愿,为求心里的平安。在她俯首的时候,感觉内心的安宁,像散发着檀香味的扇子一样,“刷”地打开了。曾经绝望的意识,也栩栩如生地活过来。再后来,她就皈依佛事,一心事佛了。

六月债,还得快。过去的日子,雨点一样细韧飘过,任谁也追不回来。她现在是安静地沉在水底了,说不在乎,可能吗?其实一直在心里,搁着,明矾一般沉淀下来。过去的时光,在光线的折射下,一直有个模糊不定的黑影,不时的无奈,像潮湿的雾气般笼罩着她。

听了沈雪江的讲述,白璎的心不断地收紧,她的每一点描述,都将吴泽从儒雅的形象里剥离出来,她不由自主,难过地低下了头。

沈雪江的话音有些急促,说,当年,由于我自己的软弱,再说孩子,也老大不小了,两个人,还存有一点情分,就凑合下来了。不过,他年龄都这么大了,还是有些像牧羊的苏武,留得住身留不住心的。

屋外清凉的空气中,夹杂着沉缓的雨水声。电视里,正播放一折越剧《金玉奴》,唱词被细白的雨声稀释。沈雪江说,不说这些了,来看看我织的毛衣吧。两人来到客厅,又说了些别的,家长里短、美容美发,女人关心的体己事,全都流水般,自然地流泻出来,不能刹住源头了。眼前,有小飞蠓飞过,她一伸手,扑打了一下,又移开眼神,向窗外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他呀,是个典型的好事之徒,不知又是谁把他绊住了。雨下大了,他的血压有些高,关节也不太好,该捂着,不受凉才好呢。说着,她站起来,又去替虎皮鹦鹉添了点食,相当熟练。神态柔和,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她做得极其自然,又恢复到原先的神情,其中没有太多细碎的变化。刚才还千金重,现在又四两轻了,才说的话,如水渍,毫无痕迹地被蒸发,好像只是别人的生活,与她毫不相干。沈雪江看上去无主题的变奏,让白璎有些迷惑了。沈雪江却很心明眼亮,人世的荤腥,虽然有时,躲也躲不过去,可什么都能省略,日子是省不掉的。她已经迈入老年,对一个女人来说,剩下的时间,是一节一节地缩着过了,得沉得住气,简单地活着,在密封的容器中保持着静谧。

只听得门“咔嚓”一声,是锁转动的声音,让两个女人的身姿,不由自主地回转了一个角度。吴教授湿漉漉地,回到家里,见白璎还在,很高兴,快活地招呼了一声,钻进屋里,换了衣服出来,摊手摊脚,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里,他手上戴着一串檀木佛珠手串。沈雪江仍像来时,见到吴泽笑笑,身子不自觉地让了让,小心翼翼,像照料易碎的玻璃器皿,端茶倒水地侍候吴教授。

空气黏稠而滞重,白璎终于找个机会,将翡翠手镯递给吴教授。他拿在手里,摸娑了好几遍,问,这手镯,是谁的?白璎说,是母亲年轻时,一位好友送的。他听后,有些征住:没想到,这手镯她还保存着,他早就忘记了。眼前的女生,原来是她的孩子。他想起那个名叫黎英的女人,清水齐耳短发,有种清淡的温柔,看人的眼神,缓缓漫漫,像清澈的溪水。他轻轻说道:你告诉你母亲,这东西是假货,是缅甸的仿品,只是仿得逼真,不值得她收藏。他的轻描淡写,让白璎徒生起一股悲凉。白璎不知,当年的那位诗人,早已摇身一变,身份厚重了好多,博导、学术带头人、文物鉴定专家、连名字也是重新换过。

其实,那时他叫吴庆华,作为牛鬼蛇神,在苏州进行劳动改造。每天,他送蔬菜去市场,到镇上去拉砖瓦,去集市车酒糟,在大马路上拉粪车……他与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私下里,只与同事程志泰、王卫兵几个朋友仍有往来。有年春天,他约程志泰、王卫兵结伴出游,程志泰带来一位女老乡,就是黎英。她在一所民办小学教书。虽然劳改很苦,吴庆华看上去,也极其朴素,毫不费劲,就融入街头那片灰扑扑的人群之中。但,吴庆华却写了一首诗,说自己是“黄梅时节江南客”,一下子,将自己的才情浓重渲染了一下,黎英被深深吸引,心里悄悄开了一朵粉色木芙蓉花,她,也成为他黯淡的岁月中鲜见的亮色。他与她的交往,并没有想到要开花结果,只是一段寂寥岁月里,寻找的一点慰藉罢了。他曾将身边的一个翡翠手镯赠送,这个手镯,是母亲的,原是个仿品,并不值多少钱,珍贵在是个遗物。后来,他果断地离开了她,这件事,在他心里,始终像一棵黑爪槐屈曲盘绕着,但他却又能不动声色。几十年来,他处世的容量与深度,都足够像井壁的青苔一样深幽,内心的隐秘,也将随时间沉入井底。看出吴教授有些走神,白璎初来的兴奋,已被弄得支离破碎。她只想着,他那样对夫人,让人心缝中,不免会长出一些小草和蕨类植物。从一个角度看去,吴教授面容沉静,有着学者的端稳与儒雅;但若换一个角度,却能从狭小的缝隙里,发现一张刻板冷酷、粗暴寡情的脸。他的温文尔雅,如在濛雾中来往的人物,消失了清晰的轮廓。

白璎告辞出门,梅雨仍淙淙地落着,她撑伞缓行,嗅到一股雨水的淡腥气。汽车嚣嚣地开了过去,市声隐隐留在身后,急促的暗,街边的房屋里渐渐亮起酱黄色的灯火。

吕春打来电话,说,她最近生病了,自从普陀山回来,就一直重感冒,浑身酸软无力,估计是观音娘娘生气了,不保佑我了。又说,她和林澜分手了。白璎说,分手好啊,你该过自己的日子了。吕春说,原也没什么,本就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可林澜竟然,有种拐弯抹角的轻松,这让我十分不快。为了让自己舒服吧,吕春声音低了下来,说她刚刚去约了吴教授,当然,这对她来说,似乎是小菜一碟的事,没有她约不出来的人。她只让他,陪喝了杯咖啡,顺带着,将林澜准备挤兑吴教授,拿课题经费一事,漫不经心,透露了出来。她说,两个人看似表面无碍,实际上,是各自在下面使绊子呢。现在,她的情绪已经好多了。听上去,吕春的话,像浸泡在每一滴雨里,不紧不慢地,绿得深沉厚重,有种不动声色的执著。她确实没有太多遗憾,毕竟水深水浅已经试过,以后,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水帘洞。

白璎拿起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母亲的声音,像阴湿的细细的藤蔓。当她得知手镯是假货时,停了一下,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说完就挂了。雨丝尽管很轻柔,但白璎心里,不停地刮起了雨势,左冲右突,她猜不出母亲的失望到底有多重。空气里,散发出一种像残樱一样的气味。兜头一股冷风,刮得白璎打了个冷战。她被裹住了,停留在那里,静态地让自己的头发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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