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处的山水
2017-01-11卢静
雪云般的苇花降落泥淖,从被风吹伏的芦苇与黑麦草的根底下,大水漫了上来,漫过浅岸,山脚,漫过小镇的轮廓,七曲八弯的巷道,在窗外浑浑穆穆却静默无声地流过。我的房子俨然密封的铁罐头,四壁悬挂铁锈,堵得我胸口发闷,马上要窒息了。我实在忍不住,匍匐行到窗下,勉强拄墙站起,用最后一丝力气撞开窗玻璃。
谁料,水并未灌屋,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流淌。
倒是大酒店后逼仄小巷里的博物馆,发出一声爆响,几枚古莲子,状如铁石,肉芳香不枯,与明人《北游录记闻》(卷五十五)描述的并无异样,足有一千多年的寿命了,被大水卷上浪头,怒绽粉彤彤的莲花,一朵花,比小镇一入夜,摆一溜儿补鞋摊小吃摊大甩卖摊算命摊的广场还大。
从梦里惊醒,我独坐窗下,唏嘘良久,这座北方小城,正逢上班的时辰,摩托车小轿车自行车在街道穿梭。昨晚拾掇屋子,我翻出十颗莲子,在掌心摩挲了一会儿,竟然潜入梦中,我不由想起,送我莲子的阿芸。
几年前,离我家不远的瘦巷里,有一户收破烂的人家。我去农贸市场买菜,正经过瘦巷,间隔一段,我便拎上一干杂物去卖。这户人家,院子狭长,老太似爱发怔,但有时咋咋呼呼的,对阿芸,对叮人红包的蚊子,对院里杨树上,盛夏长嘶得惹人心烦意乱的蝉。当小黑犬绕着客人的脚脖转,她便拔尖嗓门喝止。院子狭窄,却井然有序,一进大门,一小块绑铁丝晾衣裳的空地后,酒瓶高摞一堆,遮蔽了院内的人,向里走,机动小三轮,旧纸壳……两间陋屋后,较值钱的废金属,依偎着深院的青砖墙。小屋门口,一株毛白杨的叶片沙沙响,树下隔了过道,仅容放两三方凳子。小黑狗对地形了如指掌,一条条缝隙里穿梭自如,极少碰翻一个酒瓶。
阿芸是老太的女儿。她从屋后的大铁秤旁抬头,柔滑的黑发,衬出一张秀气的脸,是我第一次见阿芸。茂密的杨树叶,筛下铜钱大的亮斑,给20岁的阿芸脸庞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与储藏破烂的院子不太协调。那时,谁若告诉我,阿芸是一个文弱的女孩,我毫不怀疑。以至往后,我屡见她与舅舅一起搬扛重物,脸憋得潮红,后背的衣衫被汗浸透一大片,风干了,重浸透,反复渍成盐巴味的白地图,不由为她担忧。约莫半年了,我发现这户人家,阿芸给客人过秤最厚道,绝不争毫厘,甚至有一分豪爽,我不免又添一分好感。
但我并没多留意阿芸。直到七月里的一天,我跨入老太家的大门时,簇拥成孤岛的阴云愈发暗黑,落下瓢泼大雨。啪,绿纱门帘掀开了,一个衰老沙哑的声音唤我,放屋里的小秤上吧。我将头略低,钻入屋门,才得知三间小屋,老太、阿芸舅舅、阿芸各住一间,老太住的中屋稍大,墙角盘一灶台,便挂一张布帘遮床,权且当了客厅与厨房。屋里摆两张漆皮卷褪的木椅供客人坐,我疑心是收购的旧货,倘若一家人逢年过节包饺子,便将二椅搬到屋中央拼好,上置一块薄木板,搁一盆鲜翠生香的韭菜鸡蛋馅,喜气弥漫小屋,客人只好屈尊在墙旮旯的马扎了。我过完秤,门外的大雨依旧作威作福,滂沱不已,一时走不了,老太咔咔咳嗽两声,指一下木椅。我得知了,这户人家从一个村子迁来,返村坐两小时公交车。被四邻唤“老太”的大妈,姓张,其实才近五十岁光景,未至知天命之年呢,不过面容羸黄,额头皱褶横布,提前被人喊老了。
屋子陷入静默时,门口撑起湖绿色的伞,探出一个人头,阿芸清甜的嗓音,邀我去她屋里躲雨。我拐入一座更小的屋,不觉吃了一惊,这哪像一个收破烂者的居室?电脑桌边,一张旧木桌上高摞的书籍,分类齐整,一盆白茉莉澡雪精神,桌头暗溢幽香。床头墙上的大相框里,镶一张扩大的四口之家合家福,十余年前的黑白照了。床尾与墙的一溜窄缝,高悬数幅水墨,巍峨之高山,迂曲盘桓之流水,濯濯清涟之粉荷。谜一样的,是最深的墙角,铺一块草垫,设一老塑料板改造的三角几,小圆炉燃一束檀香,像一个祈祷之地,我不敢妄加猜测。
阿芸甚殷勤,给我递一把蒲扇,沏茶,专门说明一次性纸杯是新买的。为打消她,一个收破烂女孩的顾虑,我忙说屋里洒扫真干净!阿芸腼腆地笑一下,眼神埋藏感激,取出几本旧杂志,是我上个月卖的,被她截留了。我顿觉惭愧,早知阿芸爱读书,我当送上几本。
阿芸讲述往事的姿势,却像一个旁观者,不,疾风暴雨里的失踪者。
她从小爱躺在村东头麦秸堆上,仰望深邃浩渺的星空,上下四方,淡金的色块斑驳,又追逐流淌着,偶尔入迷,惹得母亲扔下剪刀针线,一径急切寻来。成绩优异的她,不仅是爹娘的骄傲,还怀抱上大学甚至读研的理想。高中毕业的盛夏,一天大雨席卷,才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三天的一家人,还沉浸于喜悦中,父亲的噩耗劈头传来了。父亲一直在外拼命打工,每隔一段,将血汗钱寄回家。这一回偏僻的工地炸死了人,包工头却连夜逃亡了。
昏昏沉沉的一天。阿芸虚偎檐下,像一枚杏核,而沉重的铲雪车轧来,轧碎了壳,让她赤裸裸白生生的,独对彤云密布的天空。暑天黄土院子的闷热,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漫无目的不断抠挖青砖墙缝的十指,钻入砭骨的寒意。她怀疑失修的老屋,在夜半大雨里,要轰然一声坍塌了。爸爸,十几年前小河结冰的腊月,头顶寒风,一摇一摆背她渡过独木桥,放她到炉火通红的炕头,才大喘一口气的爸爸呢?金红的炉花怒放,映得父亲的脸庞如此真实,如此火红!——阿芸捂住眼睛,绝不相信,爸爸永远成了一个空影。阿芸拼命捂耳朵,要等未来的某一天才松手,听见爸爸的旧皮鞋咚咚有力跨入堂屋,没准儿,还捎回一罐她最爱吃的红豆腐乳。爸爸呵,奶奶老伏床头咳喘……一家人的命运,将被无情撕掉的日历改写。他永远不知,闺女终于考上大学了,爸爸永远不知,随着他的逝去,大学校门,一扇通向崭新世界的大门,又对小山村的闺女关闭了。
夹在小暑与大暑之间,令回忆冰冻三尺的日子里,母亲的悲哀,更甭提了。入睡前,奶奶卧在里屋剧烈咳嗽,草药又该抓了。母亲鬓边的垂发,一缕花白了,面无表情地说,芸,栓子,你们都退学吧。阿芸心头猛蜇一下,抱住母亲大哭道,留弟弟上学吧,我打工,供弟弟!
第二天一早,阿芸去抓药,小腿肚软颤,恍若走在一场梦中,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断学的绝望,仿佛灰色的雾紧罩她,何况除卧病的奶奶外,妈与她,身子骨都虚弱。阿芸痛恨自已,连身体的本钱都无,不能为寒碜的家,再撑半个屋顶。过河滩时,雨,还未全停,又卷起一阵风。四周无人,阿芸甩臂狂奔,胸脯剧烈起伏,风将草丛抽出一道乌青的蛇形闪电,恍若她扭动的身躯。一忽儿,阿芸又忆起爸爸,水灵白嫩的阿芸,幼时却黑瘦,乡邻拿她打笑时,阿芸哭跑回家,只有爸爸,让她骑在脖子上,笑呵呵地安慰她,小公主,我的小公主回家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人终究没瞒住,病愈重了,半年后与世长辞。
丧事上,舅舅返山村,劝母亲撑不住时,与他一起入城。他收购破烂,生意已干出一些名堂,却少帮衬的人手。
离村前,阿芸又去了一趟河滩,依旧一片茫然。父亲长年外出,母亲一手持家,早形成一种威势,阿芸决定暂时听从,去城镇舅舅那儿。她颓然沿一块岩石坐下,肠道像一条虫子爬般发涩,未来比河水还白茫茫。冷不丁,一丛野草映入眼帘,贴泥的红茎野草蔓延了一大片,来自土地的坚韧,令她大为惊诧。对,阿芸对自己说,像野草一样蔓延下去。
搬到小镇,一切安排就绪,拢废纸壳手脚麻利了,阿芸却惦念课本了。弟弟上高中住校,偶尔,还让她心头一阵酸溜溜。她压抑已久的求学愿望,一直潜在心窖的最深处蠢蠢欲动,终于在一个冬夜爆发了。好在独居一屋,阿芸不畏寒气,重翻课本。夜的光晕,时常让妈长叹一口气,她晓得闺女,天生不是一个安分守活计的人。漫天的星星,重新在狭院的白杨树梢上升,漫出一片淡金水域的光。她们本有一个同乡会,一家孩子要中考,因为熟人,阿芸辅导了一阵子,竟考好了。老乡喜上眉梢,硬送了一份薄薪。同乡们多手头拮据,这一下又有人,傍晚寻阿芸辅导孩子了,培训班太贵,阿芸收费低,好歹帮孩子解个题不是?
一个周末,我拎去废纸,一家人正包饺子。阿芸舅舅有时不住院里,他在别处巷子,另有一间小矮屋。这一天临近中秋,舅舅携了一只小刺猬笼,平添几分欢跃,那韭菜的鲜香啊,将喜气灌满小屋。阿芸傍晚,可不仅赚外快,老太兴冲冲地说,脸上也生光喔。
谁料,母女竟发生了矛盾。
阿芸的心头,总存一大块白茫茫的空间。收购破烂的闲暇,被她一分为二,一份辅导孩子,另一份呢,强烈迷上作画。她购了书籍光盘摸索,水墨,散发笼罩玉屑般的雾,使孤影荦荦的她,在混沌冰冷的激流里,肌肤蒙上温煦,在一忽儿白茫茫一忽儿四散的水汽里,逐渐抵达河床,与另一个“我”密谈。
这一下,简直捅了马蜂窝。一丝隐忧,锁紧张大妈的眉头,这不是收购破烂人家女孩的勾当,她开始用尖刻的话骂闺女。
阿芸更没料到,同乡会里的大婶们,从不以为然,到冷嘲热讽,她的形象一落千丈,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又一个周末,我去卖废铁,见阿芸脸色发白,原来张珍告诉她,一个女孩子笑她败家子,并有声有色地描述,某某家的女子去南方做三陪,给家里寄回的钞票,够买一辆二手车了。
张大妈激烈反对阿芸,却似另有原因,含糊其辞的,阿芸也摸不着头脑。但张大妈,对挥毫泼墨的画,的确不太理解,猜不透女儿的一腔炽热。阿芸默默承担了更多家务活,以前舅舅管的一份差事,也揽了过来。张大妈在丈夫死后,身体状况差了一截,除发呆时,脾气也坏了一截。已入冬了,阿芸的屋门照例一缕橘黄的光晕。张大妈突然一股子邪火上来了,在门口大声喊,你出来,又舞弄劳什子,你出门来!阿芸钻出屋门,一股西北风甩乱乌发,老太猛抽她一耳光,冬夜清冷,皮肤冻似绷紧的鼓面,阿芸痛嗷一声。老太手却停不下,乱抽一阵子。比脸庞更痛的,阿芸的心,像蚁队密密麻麻啃过,泛出一阵浓郁的苦涩,从小,母亲强调打人不打脸,再闯祸,未碰过她白里透红的脸庞一指头。她披头散发跑回屋,一把揪起作了一半的山水画,窝成一团,砸到墙角,虽然满怀悲哀,却一声也嚎不出。
然而,张大妈太懂女儿的犟了。
两个冬季过去了,一个中午,影剧院的侧厅布置画展,我好奇地瞥一眼,却发现墙角阿芸与一个男孩,正瞅着一个中年男人。我走去,男人大概才吃完饭,哈出的气沾一点酒味,鼻子抽抽的,露出无奈却又藏一点不耐烦的口气,正向阿芸说,论你的画,一个好字,但展览厅实在有限,你瞧,那几幅芭蕉怪石牡丹断桥,人家不是头衔带“长”的画,就是企业家画家,没办法,要不下一次,我瞅瞅能给你的画,挤上一个角落?陪阿芸的男孩还想争取,被阿芸一把拽走了。男孩还余一点愤愤不平,口无遮拦地说,这年头,这人间,都是熬夜的笔墨,干吗小看人。阿芸猛瞧见我,脸一下红了,先松开挽男孩的手,眉头一低,又含笑向我悄语,这人都算客气了,上一回几乎被撵走。
阿芸滑过我肩膀的乌发,散发洗过的味道。我仿佛瞧见,白茫茫的河水漫上来,一个女孩岸上埋头而行,瘦削的脸庞,瘦削的肩胛,瘦削的手,只有一双眼睛比山沟里的黑葡萄还大,却闪烁萤火的微芒。斜刺的风,吹得她向西歪,不得不拣一根树杈当拐杖,提前窥见了自己枯发飘飞的暮年。一个男孩子,却追上踽踽独行的她,脱下外套,披上她打寒战的背,她,一下子倚上他温暖的肩头。
我遥想河岸,兴许因阿芸喜莲子,哼一首山曲儿,上小镇桥头买菜时,曾给我捎回莲子吧。
春暖花开的时候,蔷薇沿狭长的小巷开了一路,我拎去纸壳,花瓣湿红,简直像平地浮起一片绯红的云。我钻入小屋,阿芸有气无力的,用小秤过了一下,便歪在床头,我才晓得她病了。张大妈嗔一声,扶阿芸卧床休息,又取一条温毛巾敷上芸儿的额头,十指极轻,为女儿按摩良久。老太的手那么柔软,简直让我忆起母亲。
一个月没去废品院了。一天,我去巷尾李婶开的小卖部买一瓶豆腐乳,绛红的色块,散发玫瑰的香气,我煞是喜欢。李婶手取货,嘴念叨,你说收破烂家的阿芸,同乡里你不能找一个小伙?非中邪一样,迷上啥画画,嘿,你画就画呗,干吗非爱上一个美院生?人家爹娘啥家境,愿当你的公婆?
原来,上周末李婶去桥头买菜,才挑了一袋西红柿,就听见一个高髻女人嚷嚷,你家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叫你家丫头谋好营生收收心,别缠我儿子,大家都利索!李婶再一瞅女人的对面,吓了一跳,阿芸母女呆若木鸡伫立那儿。阿芸怯生生地说,阿姨,我真的喜欢峰子,峰子也喜欢我。高髻女人冷笑一声道,死了这条心吧,玩一段算了,峰子不会再寻你了。阿芸气喘吁吁,坚决不信,右手哆嗦着掏出手机,拨错两回,才拨对了男孩的号码。阿芸倾听着,不知是谅解,还是怨恨,额头沁出冷汗,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略一发怔,端上豆腐乳,却忘了付钱。经李婶委婉地提示,我才回过神来。李婶叹一口气,又说,母女毕竟有缘,阿芸妈年轻时更欢,爱上一个美术教师,流了产,其实人家大城市人,临时上山村的。
我最后一次见阿芸,是白霜初上的深秋,后来一家人迁入更遥远的城市了。那一天澄明的碧空上,一绺云白得忽然要远游,我走入狭长的院子,深夜蟋蟀将鸣的葳蕤青草,散发清醇的气息。阿芸更瘦了,坐在老杨树下剥豆角。我帮她剥了一会儿,谈及未来,甚至暮年,芸儿甚冷漠。丫头轻咬我的耳根说,你相信的,我画画啥也不为,只为苍茫中一份难得的美。
记得我一个梦里,酡红的太阳暖洋洋,给小院涂上一层油彩。酒瓶堆边,碧叶连天,枝枝蔓蔓,露出一只掠荷的蜻蜓。
我只晓得,废品环绕的小屋,不时挂起一幅淡墨山水。老太只晓得,女儿中了星星的魔咒,每当午夜,白杨树梢漫起群星,洇润一片淡金色的水,一寸陋屋寒碜的地皮上,贫血的芸儿粲然一笑,飞驰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国度。
冬季降临后,我再没见过阿芸了。
卢静,山西河津人。作品见于《诗刊》《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穿越河流的鱼》《谁谓河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