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四溢
2017-01-11马卫巍
这几天张小燕总在罗西面前转来转去。她一会儿削个苹果,削了也不吃,苹果慢慢变成了酱紫色。她一会儿又剥个橘子,剥了也不吃,橘子也就变得干巴巴的。她越是这样,罗西觉得对不住她,也对不住她的父母。
罗西说:“东西买好了吗?”
张小燕叹了口气:“我一会去买。”
罗西搂了搂她说:“那就好,我先去上班。”
张小燕就问:“那件事情忙完了?”
罗西说:“忙完了。”
张小燕嘴里哼哼了两句终是没说出口。
罗西穿衣出门,开门的一瞬间寒风打了个旋儿钻进领子里,刀子一般的锋利。
罗西在寒风中闻到了一股味道,很熟悉却又很遥远,芳香四溢,这让他的身体突然涌出一股热流,血液似乎加快了些。他裹了裹衣服快步前行——其实寒风根本吹不透他,这点路太短,快跑几步也就到了。单位和职工家属院隔着一道院墙,还开了一道电动门儿,这样就不用再转到单位正门。罗西走到家属院的时候,又闻到了那股味道,绵绵的,香香的,很迷人——也勾人胃口。味道有时不需要用鼻子闻,还可以用耳朵听。罗西放慢脚步,就听见“滋啦”的声响,芳香就掺杂在这种声音里,让人听起来倍感亲切。这声音罗西熟悉得很,也能想象出那种娴熟而又紧张的动作。不过,这几年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动作,脑海里都快忘记了——忘记了也好。
罗西先到办公楼保安处拿了车钥匙然后去的小车班,这时候单位用车比较频繁,什么走访慰问什么扶贫关爱,都得赶这个节骨眼。罗西不关心这个,作为一个工作了五年的司机,他唯一的职责就是把车开好。罗西对车有感情,他太了解它——因为在西藏当兵的时候就已经开车了。蓝天白云大雪高山,视野极其开阔,美景尽收眼底。那怎么能叫开车,简直是飞。车子飞起来,人也就跟着飞起来,心情当然也能飞起来。
老马早就泡了茶,茶气缭绕,埋住了半边脸。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报纸,翻了一张又翻了一张。小车班不是办公室和党群办,用不着读书看报喝茶侃大山,最多看看地图了解一下路线即可。不过现在都有导航了,看地图当然没意思。老马见到罗西,把脸从茶气和报纸中移开说:“他们一会过来,来了就打一把。”只要没有出差任务,老马能成天泡在小车班里,他最喜欢抽烟和打牌。小车班里的人都抽烟,屋顶上墙上都熏成了淡黄色。罗西初来时不会抽烟,但光闻他们的烟味也就很快会了,无师自通。
罗西自己洗了杯子泡了茶,也把自己埋进缭绕的雾气里。罗西喜欢茉莉花茶,这种味道能让人感觉到久违的温暖,仿佛无时无刻都在身边一样,很贴切。他掏出手机给弟弟罗东发了个微信:“在哪了?”过了好一会才收到回复:“我已到陈倩老家。”然后,罗东就给他发了很多照片。照片上有山有水,有树有花,还有一排排淡青色的房子。罗西回复说:“好好玩玩……”罗东回复说:“嗯。”罗西就叹气。罗东还没结婚,没结婚就被一个南方女人拐跑了。拐跑也是好事,不跑也没办法。
罗西刚把手机放下,又收到了张小燕的微信。
她在微信里说:“你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你好好考虑下。”
罗西回复说:“你放心,我明天就请假。这时候单位很忙,我得最后一天走。”
张小燕说:“唉,至于吗?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这不是你当年当兵的时候了。”
罗西说:“但我风采依旧……”
张小燕发了一个鄙视的表情,然后说:“我知道你很负责,知道你是单位的红人,但明天早点走行吗?亲爱的,我求你了。”
罗西发了一个鲜艳的嘴唇说:“好,我尽量……”过了会他又回复说:“别忘了出去买那个。”
老马抬头喝了几口茶问:“你明天早走?”
“可能吧。这次无论如何得回去了。”罗西也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得对张小燕负责。”
“这也叫负责?”老马吧嗒了几下嘴说:“你把人家办了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负责?你们偷偷领了结婚证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负责?”
罗西笑着说:“操,那时候不是年轻嘛。”
老马也笑着说:“有魄力!我算完了,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了。再说,就凭咱兜里的这点银钱连顿花酒都喝不起。”
老马说完,两个人就叹气。老马当了七年兵,转业到这家单位后又当了十二年合同工。老马又说:“他们发东西了,听说今年还加了一份额外补助。”
罗西头都没抬:“你别闲操心了,喝茶喝茶,待会还得出去。”罗西的话音刚落,老马就接到了电话。他端起水杯又点燃一支烟慢腾腾地说:“咱就是受苦的命,谁让咱是合同工来着,没办法。今天他们下乡,我得去开车了。”
罗西下班回家时,张小燕已经把东西买回来了,足有厚厚的一大摞。张小燕说:“你先忙那件事,忙完了咱就趁早。”
罗西说:“我去准备,张头临走时早就准备好了。”他办这事轻车熟路,先把东西从冷藏室拿出来,晾了一会加热,待到散发出一种淡淡清香气味时,才把东西端出去。不知为何,罗西闻到这种气味也有些沉迷。
张小燕噘着嘴说:“瞧你这点出息……”
天气依旧寒冷,寒风依旧无尽头地吹着,并且伴着米粒般大的雪花。出门之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正北是张头的一栋三层别墅。罗西想要进入这个院子,还得跨过一个铁栅栏。他有钥匙,轻轻一转门就开了。他能进入的也只有这个院子,别墅的门是进不去的。罗西干这事是兼职,兼职又不领工资。罗西住的这两间偏房就是张头的。
罗西把事情办完之后天色已经渐渐黑了,这时他又闻到了那种气味,很温暖。张小燕已经收拾完毕,两人沉默不语互相挽着胳膊出了门。别墅的前方是路,再走一会儿就是十字路口。罗西蹲下来把东西摆好:一摞厚厚的烧纸,一摞厚厚的冥币,还有几个苹果和橘子。罗西用火机点燃,张小燕又找了根小木棍挑着翻着,火光便映红了两个人的脸。这些纸钱是烧给罗西父母的,火花和灰烬飞扬起来斜斜地冲天而去,烟气弥漫开来,两个人的眼睛里便涌上了泪花。
张小燕一只手紧紧握着罗西,有些哽咽地说:“爸妈肯定收到了……”
罗西点了点头,看着渐渐熄灭的火苗说:“咱们明天一早就走。”
罗西和张小燕走的时候大雪已经来临,纷纷扬扬,地面上已经有些厚度了。大雪天气开车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对罗西来说却没什么问题。这种天气比起西藏来如同儿戏,他对自己的开车技术还是很自信的。张小燕买了很多东西,有鸡有鱼有酒有肉,还有一大堆水果。她还买了两身衣服,有些贵,但还是买了。罗西拿了两条烟两包茶,这都是出差时某位头儿赏的“战利品”。
驱车出城走了一段路之后天地逐渐开阔,漫天雪花下得正浓,视野之内尽是白茫茫一片。罗西把车窗落下一条缝隙,燃了烟,张小燕则望着原野怔怔出神。路还算好走,况且这时候也没有多余的车辆。
罗西说:“回去怎么说?”
张小燕答道:“还能怎么说?什么也不说。”
罗西想想也是。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诉说,各自心事对方都清楚,解释无用。
罗西说:“快到海丰寺了,我想进去看一看。”
张小燕笑着说:“你不是革命军人吗,也信这个?”她没有反对,让罗西慢慢驶入一条岔路。“罗西,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她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带着身体上的温暖,轻轻地说:“我来陪你,一直陪你,好吗?”
离海丰寺还有一段距离时罗西熄了车。他们挽着手,仿佛在踏雪赏景,脚步有点漫不经心,也有点情意缠绵。海丰寺孤立在这片田野之中,沉寂在漫天雪花里,显得有些寂寞。待到走近时却发现寺庙里烟火气很旺,阵阵诵经之声如同天籁之音。罗西觉得这种声音熟悉却又遥远,仿佛时时刻刻回响在耳边。他和她在门前静静地站立着,双腿始终没有迈进去。罗西闭了眼睛,思绪便瞬间飘到远方了——蓝天、白云、雪花、经幡……
海丰寺的钟声传出,在空旷的天地中传出去很远且没有回声。罗西挽着张小燕慢慢回到车里,他突然觉得一下子轻松起来,甚至在驾驶过程中哼起了一首熟悉的曲子。
车快要进家门时罗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闻到了那种味道,芳香得令人沉醉。张小燕妈妈急促促地跑了出来,母女俩搂着哭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会儿。罗西叫了声妈之后,急忙从车里往外搬东西。张妈冲着院子里喊了句:“她爸,你快出来搭把手!”
屋子里自始至终没有动静,张妈有些不好意思。她接过罗西手里的东西说:“这老不死的在屋里忙活呢。”
果不其然,张爸正在屋里忙菜,那种熟悉的味道就是从屋子里传出去的。他做了炸藕盒、炸丸子、炸带鱼、蒸鲅鱼,炖了鸡、鲤鱼、排骨,还做了一大碗海鲜疙瘩汤。张小燕叫了一声爸,罗西也跟着叫了一声爸。张爸摆了摆手说:“你们先坐,我再弄几个菜。”罗西看到他眼泪落到锅里炸起了一圈油花。
罗西跟在张爸身后打下手,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说什么呢?从何说起呢?说了又能如何呢?两个男人在逼仄的厨房里彼此心照不宣。
张小燕一件一件地介绍拿来的东西,她一边往外拿一边说:“这是罗西给你们买的,费了老大劲呢。”张妈就笑,笑起来之后脸上就开了花。
菜齐了的时候,张妈冲着张爸说:“是不是要放串鞭炮?”
张爸摘下围裙搓搓手道:“要放要放,我这就去拿。”说着,从里屋拿出一串大红鞭炮。
罗西说:“我去放吧。”他接过来,有些沉甸甸的。鞭炮的个头很大,足足有两百响。张爸帮着罗西把鞭炮挂到竹竿上,两只手颤巍巍地挂了好几次才弄好。罗西点燃香烟猛抽了几口,然后转到爆仗下将其引燃。“噼里啪啦……”当这串鞭炮引燃之后,整个村子仿佛商量好的一般,顿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响,纷纷扬扬的碎纸屑落到雪地里,大地就一片红了。
罗西很怀念这种味道。他开了酒,给张爸张妈都倒满了杯子,然后围坐在了一起。
张爸抿了一小口问:“你当过兵?”
罗西回答说:“我在西藏待了将近七年……去的时候高原反应很厉害,好几个月才适应过来。不过刚复原回来时反而有些不适应了,也是好几个月才适应过来。”
张爸又抿了一小口。“我当了五年通信兵,在海拉尔。那地方辽阔得很,冬天也很冷。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们冬天执行任务时怀里都揣着一瓶酒,高度的……”
罗西说:“您比我们自由,我当时喝酒得偷着喝。”罗西刚想抿一口却发现杯子是满的。他冲着张爸说:“我敬爸爸一杯。”
张小燕笑着说:“你该说敬老首长一杯……”
张爸呵呵笑了,他和罗西碰了杯一饮而尽,还把杯子底亮了亮。
张爸说:“当兵好,当兵的人让人放心……你现在这事就得这样,人家把这事交给你,你就需做出个样子。来来来,咱再喝一个……”
其实张爸的酒量并不怎么样,几杯酒喝下去已经醉了。罗西发现这个老头其实挺可爱的,越是这样越是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吃完饭喝茶的时候心里更有些愧疚,他一个劲地说:“爸,我对不住你……”
张爸摆着手说:“当兵的嘛,就得有些魄力!”
张妈一边收拾一边对张小燕说:“你看他俩,还真有父子相。”
张爸又说:“什么叫父子相,本来就是父子嘛……”
罗西有点不好意思,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他搂着张小燕像搂着一块炭,烫得有些发痛。老家睡的还是土炕,土炕烧得暖暖的,两人几乎大汗淋漓。
张小燕说:“罗西,那事能不能缓一缓?你知道,老人家很高兴。”
罗西说:“我知道,可是贝贝和洋洋等着呢。”
张小燕说:“那又怎样,反正张头在加拿大又不知道……”
罗西翻了翻身。
张小燕游过来抱住他。“罗西,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我理解你,可是……”
罗西亲了她。
天还黑黑的,鞭炮声又炸起一片,一片连着一片,一片接着一片,从远处而来又在近处响起,此起彼伏,新的一天慢慢来临了。罗西和张小燕起来的时候,张爸正准备下饺子,他们包的饺子圆圆的、鼓鼓的,面边上印着一圈圈手印。
饺子熟得很快,端上来的时候热气腾腾,几个人隐身在水雾里面。罗西很喜欢这种雾气,里面掺杂着淡淡的香味儿。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父母。
张小燕又一次问他:“你能不能……”
张爸一边端饺子一边说:“罗西当过兵嘛,当兵就得言而有信。”他给罗西倒了点醋,醋里荡起一些香油花儿。
罗西吃的第一个饺子是豆腐馅的,第二个饺子还是豆腐馅的。张妈笑着说:“你们回来,我多包了几个。豆腐豆腐,都有福气嘛。”
饺子的味道氤氲开来,芳香四溢。
车过海丰寺的时候,罗西和张小燕停车进入。寺中的香火冉冉升起,弥漫了寺院和大殿。寺内很安静,没有一点喧嚣。阳光越过院墙照进来时,整个大殿中荡漾起了一抹红色。罗西和张小燕敬香许愿,起身时旁边的老和尚敲了木鱼,低低吟诵一句:“阿弥陀佛。”
罗西问:“你许了什么愿?”
张小燕歪着头哧哧笑了笑,她说:“我不告诉你,你猜。”
罗西沉思会儿说:“猜不着,你猜我许了什么愿?”
张小燕说:“我也猜不着——那就都不说,藏在心里。”
回来之后天近中午,张小燕收拾出从家里带来的鱼、肉及饺子。罗西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他从这些吃的东西里面各自挑出一点出了门。门北边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是张头的三层别墅。罗西想要进入这个院子,还得跨过一个铁栅栏。他有钥匙,轻轻一转门就开了。他端着这些吃的轻轻唤了声,贝贝和洋洋就跑了出来。它们是两条很名贵的狗,也是张头出国前最放心不下的宠物。
它们摇着尾巴欢快地吃着,还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罗西几眼。
罗西说:“吃吧,吃吧,过年了嘛。”他拍了照片给张头传了过去。院子里的雪不是很厚,罗西清理起来很容易。他的内心暖暖的,突然涌出一种感慨。
他回来时张小燕已经把饭热好了。罗西过来吻了她,并且开了酒。新年第一天中午的鞭炮又响了起来,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罗西说:“鞭炮咱就别放了,别吓着贝贝和洋洋。”
张小燕说:“你呀,什么事都能耽误,就是没耽误过贝贝和洋洋。”
罗西不说话,他默默地给张小燕倒了酒,酒杯里一晃一晃的。饭菜中飘起熟悉的味道,芳香四溢,沁人心扉。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阳光洒满屋子,暖洋洋的。
马卫巍,1982年生,山东阳信人。文学作品先后发表于《山东文学》《黄河文学》《散文》《当代小说》《时代文学》《山花》《西北军事文学》《东京文学》《青年作家》等杂志,多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最阅读》等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