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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的笑

2017-01-11李利军

安徽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李四老板娘屁股

李利军

李四一早从家里出来时,不知道今天是他寿终正寝的日子。

天才麻麻亮,李四就推着电瓶车出了家门。整个城市刚刚苏醒,还浸润着一股湿湿的带有土腥气息的味道。黄河新村低矮破旧的平房一排一排地呈现在他的眼前,陈旧的屋瓦上布满了绒毛状的水汽,水汽下面是经年积淀下来的老灰。居民的三轮车、旧藤椅、煤炉子、种着小葱和白菜的泡沫盒,杂乱地摆放在家门口,在周边的温州花园、益兴名人湾和康城名都等新小区的映衬下,更显得衰败和寒碜。

和李四一样,黄河新村所有居民都在眼巴巴地盼望着拆迁,每回从热闹的健康路走下来进入黄河新村,都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对面,两米开外的夏二家的窗户里,透过窗纱发散出一阵阵闷热的带着汗腥味的气息,电风扇呼呼地转过来转过去,他家屋顶的鸽子咕咕地叫着,据说,拆迁时他的这一窝鸽子要赔不少钱呢。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扫街大嫂正一丝不苟地清扫着逼仄的小街,背上的“清河环卫”的发光字闪着亮眼的光芒,沙沙沙,树叶,废纸,饮料瓶,半根油条……不断地通过扫帚汇集着。新村拐弯处的那个小饭店,名字叫满意小吃部,满是油污的招牌歪歪地挂在门楣上方。老板娘翠花已经开始生炉子,她的屁股圆滚滚的,随着手中的扇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摆。李四盯着她的屁股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喷嚏,咽了口唾沫,看到她的男人王胖子在挥汗如雨地和面,一位晨练的大爷站着和王胖子闲聊,手里的健身球咔吱咔吱地响。忙碌的一天正在不知不觉中开始。

今天会死,李四真的不知道。谁会知道自己啥时死呀?要是知道的话,打他一棍子他也不会出来。就是天大的事,也没有保自己的命重要哇!

李四是我一块儿学开车拿驾照的驾友,是一个国营饭店下岗的厨师,下岗时手里算了几万块钱,计划着拿到驾照后买一辆二手车,到车站或者火车站开黑车赚钱养家。李四的老婆是北京新村一家幼儿园的生活老师,从华丰内衣厂改制下来,找的一个亲戚在这家幼儿园寻事做的,平时也没多大事,也就是带着孩子们吃饭和睡觉。因为她勤快,做事干净利索,从幼儿园张园长到看门的宋大爷,上上下下都特喜欢她,范老师长范老师短的。时间是一把杀猪刀,不过猪有点老,皮厚,所以时间就显得慢一点,不紧不慢的,李四的老婆在这家幼儿园一干就是八年。女儿倒是很有出息,“小升初”时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市开明中学,现在已经初三了。开明中学在淮城市所有初中里可是一块牌子,考上了,中考就基本上可以上淮阴中学了。淮阴中学是全国百所重点高中,每年北大、清华都要考上十大几个,就是南京大学,也要考上六七十个,其他什么985、211的就不知道要考上多少了。争气的女儿,着实让李四两口子自豪了很长时间,他们破例带女儿到香港玩了五天。

我们一块儿学开车的有五个人。在汇通市场做眼镜批发的金琦,小伙子是个生意精,盐城人,跟着表哥来淮城看铺,五年后自立门户,目前生意做得很好,也学他表哥的做法,从老家带出了三个沾亲带故的年轻人做帮手,没有车显然与他的身份不相符。另一个是在西坝新街开超市的美女万丽,家里有一辆货车,老公开的,准备添一辆轿车,美女开着轿车当然比开货车要潇洒得多了。还有一个是中国银行淮城分行的刘武,前几年金融业收入水平较高,眼看着同事们都开上了私家车,加入有车一族的小火苗在刘武的心头不停地燃烧,打算一拿到驾照就买车,这一阵车展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还有我,业余作者李小利,在市里一家有点社会影响力的事业单位就职。虽然暂时没有买车的打算,但是买车是迟早的事,我是一个凡事都喜欢早做准备的人。再一个就是我这个本家李四了。李四兄弟姐妹六个,起名就是按照出生顺序来的,李一李二李三李四李五李六。起先我们都不认识,是驾校把我们编到一个小组,归同一个教练管理才认识的。我们的教练姓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长得壮壮的,对我们要求很严,经常参加我们的饭局,我们几个轮流请他吃饭,学员请教练吃饭据说这是惯例。有时候他会带着七八个朋友参加我们的饭局,还主动找我们要烟,结束后剩菜打包带走,说是回家喂狗。最搞笑的一次是他本来说带四个人过来,我们这一组五个人都参加,十个人正好一桌。结果,那四个人又带了七个人过来,我们只好再摆一桌。不过,这些驾友,包括教练,在我们拿到驾照以后就很少联系了。

刘教练对我还好,家住郊区还有着几分菜地的他,有着主城区城里人的光荣而伟大的梦想,为了体面,想把孩子送到市实验小学幼儿园,而这个幼儿园无疑是我们淮城最好的幼儿园之一。这种梦想单靠他来说,要想实现,无异于我们的邻国小兄弟朝鲜看到我们“嫦娥四号”登上了月球就也要上九天揽月,说不定比这个还要难。一次喝酒时,他不好意思地试探着向我提了出来,而实验小学一个副校长正好是我处得还不错的老姐,酒桌上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刘教练主动用小碗跟我推了一碗洋河“海之蓝”。第二天我就带他到实验小学,求一下老姐,老姐手里有计划,又比较看好我,二话没说,把刘教练的孩子安排下来了。为这事,他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对别人都是吆五喝六的,对我总是和风细雨,还经常给我安排小灶,练车的机会明显比他们几个多。

拿到驾照后两个月的一天,傍晚时我在大运河广场散步,一辆崭新的别克君悦停在我身旁,车门把手上还系着红绳。车窗摇下,露出刘武胖胖的大脑袋,听他说刘教练被万丽的老公揍过一回,为什么你懂的,后来就不做教练了。有一次刘武看到刘教练蹬着载人的三轮,在花街东头等客。刘武还说,他前几天带着儿子去汇通市场找到金琦,爷儿俩每人配了副眼镜,小金没收他们的钱,还说什么时候一起聚聚。我笑了笑说,是呀,是该聚聚,多联系。我们又感叹一下李四的死。

李四的老婆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今早要死掉。李四出门的时候,还摸了一下她的屁股,说我今天就要去考试了,等拿到驾照,我们就买车,我开,你跟我学,过一阵你也去考个驾照。以后,我白天开,你夜里开,一直把我们的生活开到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里去!哦,不对,你夜里开,我想你怎么办?难不成要在外面搞车震?李四笑着说。老婆可不想听他耍贫嘴。

昨天晚上李四和我们在外面喝了点小酒,本来这顿饭应该是他请的,我考虑到他经济条件窘困,找一个哥儿们开的饭店去吃了一顿,哥儿们没收钱,李四只是花三十块钱买了两包烟,省掉了酒和菜肴的六百多块钱。所以,李四除了对我表示感激外,回家以后心情舒畅,精力旺盛,荷尔蒙憋着劲儿地往外冒,范老师就被他折腾得够戗。定在五点四十的闹钟还没闹,她知道离起床给闺女做饭的时间还没到,想再睡一会儿,能多睡一秒是一秒。这年头,谁家不是把精力和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啊,何况自己的闺女这么争气呢。可是,话又说回头,闺女考上开明中学只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成功,以后还有高中、大学,一个比一个重要,一个比一个困难,所以,每天都不能掉以轻心,心里的那根弦,始终要绷得紧紧的。就是的,就算大学毕业了,还有就业的难题挡在面前呢,一个平民百姓人家,孩子要是自己争气,该是多大的福气。

李四今天起床特别早,因为要考试的缘故,他离开家门的时候,老婆还是问了李四一声,几点了? 五点了,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李四对老婆说完,推出电瓶车,关上门出去了。

我也不知道李四今天早上要死掉。要是知道的话,今天一大早我就会在李四家门口堵着他,骗他说今天的驾照考试取消了,因为驾校的电子桩坏了,考不了了。我最恨那个电子桩了,练倒库移库怎么也练不好,刚开始的时候,总被教练骂说是左右不分的笨蛋,不过,后来教练就不会再骂我了,随着他的孩子上了实验小学幼儿园而成为了历史。然后我会拽李四一块儿去闸口吃黑鱼面,最好把他们几个都喊来,再买点花生米猪头肉,喝点早酒什么的,这个茬儿也就过去了。只要能挽回李四的性命,驾照考试暂时不考了天不会塌下来,而李四一死他家的天就会塌下来倒是肯定的。如果我是个先知,我一定会这样做,这样,李四今天就不会死了。可惜我不是先知,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命运的轨迹,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假如我拽着李四去吃黑鱼面喝早酒,李四就不会碰到那个家伙了。不碰到那个家伙的话,李四就不会撂命了,就会顺利地通过考试,拿到自己的驾照,早日向他的共产主义幸福生活阔步前进了。

早晨四点三十,我就打电话给李四了,叫他五点二十之前到驾校门口等我。我是一个做事周到的人,我怕他们几个迟到,耽误了考试,头天晚上一起吃饭时跟他们一个个交代,今早又一个一个地给他们打电话。李四说,我正在老婆身上准备点火起动,你的电话让我熄火了,下面要上比坡道起步还要难。我笑了笑说,你控制好手制动就行了。他说我不知道离合器和油门怎么配合,不知道今天考试能不能顺利通过呢。我说没关系的,我们的驾校已经和车管所的相关人员打过招呼,问题不大,有人罩着,你还是抓紧时间过来吧,不要让大家等你。

我站在车管所的门口,等着李四和他们几个到来。天刚亮不久,太阳正探着头朝外看着,多云的天气,空气有点沉闷。车管所门前的小广场上,不时地有人赶过来,有打的的,有骑车的,急匆匆地都是过来参加考试的。这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五点,五点四十考试就进行了。万丽已经来了,是她老公开着货车送过来的,刘武电话里说也快到了,金琦刚下了出租车。这个时候,我想象着李四从老婆身上下来后,胡乱地洗了把脸,草草地往胃里塞了点东西,推着他的那辆破电瓶车就出门了。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李四是个好忘事的人,有点丢三落四的坏毛病。我以前不认识他,只是在驾校学开车时才认识的。他原先在楚天宾馆里做厨师,后来宾馆倒了,他也就下来了。一起学车的时候,他不是把小灵通忘车上了,就是把家里的钥匙丢在驾校了。他练坡道下坡时总会忘记踩刹车,被教练一巴掌打在后背上,说你应该叫李大哈才好!

这不,刚出门不远,李四想起小灵通没带,调转车头就回家了。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路过满意小吃部,无意中往里一瞧,见到老板娘正翘着肥硕的屁股给店里唯一的客人盛辣糊汤。客人是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胡子拉碴的,正大口地吃着烧饼,好像多年没吃饭一样,腮帮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李四不禁笑了笑,自顾自地走了。客人看到李四朝他一笑,有点诧异地望着远去的李四,忘记了咀嚼嘴里的烧饼,有一小块碎烧饼从嘴角掉了出来。其实他是自作多情,李四是笑老板娘的屁股的,这么肥的屁股,摸着一定舒服,李四是这么想的。

李四到家取小灵通时,老婆还在睡,显然时间还没到五点四十。五点四十一到,老婆就会像陀螺一样在厨房转了起来,为女儿准备可口的早餐是她每天的第一件事情。李四不忍心打搅老婆的早觉,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心疼老婆的,相比之下,他为女儿的付出要少得多。他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离开家门。

回来时,李四又朝满意小吃部看了一眼,这回没看到老板娘,见那个人还在吃,又笑了笑。而那人正在大口地喝着辣糊汤,抬起头见李四朝他笑,他也疑惑地朝着李四望了望,停止了喝辣糊汤,表情僵硬,似笑非笑,神情似乎有些紧张。

李四走了一会儿,又要回头了,因为他的准考证忘带了。到了满意小吃部门口,李四禁不住又往吃饭的那个人望了望,这回,他见那人有些惊恐,胡乱地抓起桌子上的劣质餐巾纸擦了擦嘴,慌乱中把桌子上的筷子碰掉地上,弯着腰去捡。李四有些莫名其妙,把目光转向老板娘翠花,见翠花正蹲在那里刷碗,他盯着老板娘的屁股看了看,老板娘腰间的一大片白白的肥肉,上面还长着一颗绿豆大的痣,整个图案花儿一样印在他的脑子里了。李四笑了笑,心里想着摸老板娘的屁股和自家范老师的屁股,感觉会有什么不同,就回家去了。

李四很快就要死了。这是李四最后一次路过满意小吃部,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老板娘肥硕的屁股。自从三年前,这对泗阳乡下夫妻到淮城躲计划生育在黄河新村开这家小吃部以来,李四就对老板娘翠花的屁股感上了兴趣,甚至有几回梦里还做到翠花的屁股。在梦里他可是着实潇洒了一回,不仅看了,还摸了翠花白白的大屁股。

后来我就和李四失去联系了。我打他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我们几个一起学车的驾友,开着李四的玩笑,把电子桩和路考都结束了,也没见李四过来。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可是又没有人能摸到他的家。晚上会餐的时候,教练说,李四这个家伙,有什么事比考试还重要?下次叫他单独请我们吃一顿。我们齐声说,对对对。

李四死了。第二天看报纸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四被一个外地杀人流窜犯给杀了!

原因很简单,那个流窜犯在老家杀了自己偷人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后,已经流窜了二十几天,极度的身心疲惫使他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昨日在满意小吃部吃饭时,见李四来回从门口看他几次,还露出神秘的笑容,以为是公安的便衣在侦查他,这正是他精神崩溃的导火索。当李四最后一次看他并且朝他笑的时候,他出现了幻觉,仿佛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二十几天前杀掉的他老婆的情人,正要向他来索命。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上下翻腾,双手抖抖索索地掏出钱结了账,拿起脚下用来装随身物品的蛇皮袋,离开了小吃部。他起身尾随李四,见李四进了家门后,他就站在李四家门外等待。等李四拿着准考证从家里出来后,这个异乡人浑身来了力气,一步蹿上前,掏出利刃一刀结果了李四的性命!然后,流窜犯自己完全崩溃,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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