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采摘杂录
2017-01-11金克巴
我们那个地方富山水,乡间果树不时可见,但成片果园却难得一见。房前屋后大抵有一株称孤道寡的枣树,三两株各行其是的桃李,或数株果味差强人意的沙梨树点缀其间。水果在童年记忆里是来自山外的馈赠,偶尔才有机会得而尝之。
我们村早年的留守儿童之所以成为留守儿童,原因不外乎是他们的爸爸在外地捧着公家饭碗。所以那时的留守儿童,是不幸中的万幸。每每要说起一句语意看似抵牾的话——矛盾修辞法,我就很自然地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并不经典的话:贝雅特丽齐的步态有一种优美的笨拙,一种陶醉的意味。留守并非是随着打工潮浮现出来的现象。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不期而来的机遇渗入农耕生活,我们村就有一些年轻人撂下手中农具,幸运地换上一身橄榄绿,也有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当上公社通讯员。终于有那么一天,他们踏上平坦宽阔的柏油路,让城里的阳光撒在自己身上。小君的爸爸属于前一种,当兵转业留在城里,平时难得回家一趟。爸爸还乡时衣着明显不同于村里乡亲,背着的大包小包意味着小君有口福了,鸭梨、苹果、香蕉的香味耐不住背包有限的空间,一路上穿透帆布的包围弥散开来。爸爸回来后,小君坐在自家门槛上“咔嚓咔嚓”地啃又大又红的苹果,香喷喷的果味撩拨得村里的小馋猫们都无心去玩游戏,什么跳房子、打陀螺、斗飞机,做游戏今后有的是时间,但是看小君啃苹果的机会终究难得。小君长着一个小脸蛋,五官有些女性化。他一般待在自家屋里吃爸爸捎回的水果,平时腼腆的他还真无意挑逗别人。眼下他被别人盯得不好意思,他眼前晃动着一双双荧荧的眸子。邻家满花也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吃苹果的那份惬意明显受到无形的侵扰。尽管苹果压根不会因为被人盯梢而少掉一口。
“看什么看?一边去。”
“又不吃你的,看看也不行啊。”满花暗暗咽下自己噙着的口水。
小君没好气地冲她乜斜着眼,扭头回到自家屋里。手里的苹果还没吃完,他只想找个地方让苹果稳妥地待在自己的肚子里。
没过多久,再也没人看见小君坐在自家门槛上啃又大又红的苹果,他家的木地板上也不再响起跫跫橐橐的踢踏声。一把铁锁扼住曾经开合承转的木门,小君留守在村里的日子画上了句号。取而代之的应该是城里多了温馨的一家人。
我们的村民既不会因为瓜果飘香而觉得日子优裕,亦不会由于水果的缺席而备感生活困苦。千百年来,林林总总的野果总会适时地为孩子们捎来惊喜,大自然一年四季频频捧出天珍,各种各样的野果,嫩牙、叶子、花瓣都会让孩子们大快朵颐。
祖祖辈辈心口相传的田野知识,个中或许有一些和神农尝百草一样来之不易,它们最终会作为一个整体存在。按照马拉美的说法,世界生来就是一本走向美的书。爱默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可以说世间的所有作品都是由一个人写出来的,这些书的中心如此统一,以至无法否认都是出自一位无所不知的博学先生之手。”
我们去山野放牛,挖黄花菜,或者漫不经心地从林间、坡地边走过,微风轻拂,一丛金樱子跟我们打招呼。它们的嫩芽破土,茁壮生长,我们可以采而食之的时机稍纵即逝。好比皖北平原上的蝉蛹,它们在地下暗室“酝酿”生机,静候三年也许四年才得以突破重围钻出地面爬上高枝,憧憬着就此一鸣惊人。它们从慨然出世到爬向高处,短短几个时辰将是它们命运的拐点,那种意义不亚于恺撒的卢比孔河、拿破仑的滑铁卢,或者盟军的诺曼底。作为一个物种,它们的后代将延绵不绝,但是上帝总是忽略个体,让个体一再重复哈姆雷特的那句经典的浸透了疑虑的独白。
田野换上春装,金樱子用它们的嫩芽扒开土壤温情的被褥,老枝上也会分蘖出许多新芽,可以预见眼前一丛金樱子会日趋繁茂。现在,它们的嫩芽是嫩黄的、浅红的,最后奇妙地向绿色过渡。我们摘下金樱子的嫩芽,抹去未及变得犀利的钩刺,掐去嫩叶,吃它的嫩梗。我们味觉的领域又一次被拓展。但是当我想用准确的字眼形容嘴里的味道,我犯难了。就像在远古时代文字还没有创造出来,一位妙龄女子把自己的怀春的情愫刻在特殊材质上,(那也是我们能够获悉和解读的前提)两根交叉的直线就代表着自己浓浓的思念,也许更多内涵。达·芬奇感到人类语言乏力的一面,他说,作家啊,你用什么词句能像这张图一样,完美无缺地表现画出的整个形状呢?
当晚稻被镰刀割倒之后,山坡上橙红的鸭梨状的金樱子果将业已委顿的灌丛装点起来。我们当然不会错过有“糖罐”别称的金樱子果。摘食的过程小心翼翼,因为它们的果实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果皮长满棘手的刺毛。然而它们带给世界的当然不仅仅局限于观感上的愉悦,它们带渣的果肉嚼起来甜滋滋的。里面的种子也被刺毛包裹得严严实实,它们对自己的保护实在是不遗余力。
惠特曼诗云:“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秋天,野外的茅根也在转甜。我在深圳公明的菜市场上,见到有白花花的茅根出售。南粤与鄂南相隔近三千里,不知它们是否所属同一种茅草。故乡的茅草生在林地间,狭长的草叶不到尺余。二三月,我们最爱去田野上抽丝茅。它们破土而出,像一支小小的箭矢。我们席地而坐,剥开丝茅的草衣,将乳白的嫩穗搓成一团投入嘴里。它香软而有嚼劲,只觉一股羼入香草味的清甜在嘴里润开。到了三四月,茅草吐穗,草地上到处都是随风摇曳的茅花。夏天,只待我们兴致来了,就可去草地上挖掘茅根来吃。《诗·小雅·白华》:“英英白云,露彼菅茅。”
到地里芼猪草,时常于路边或地头看见犁头草。和别的草不一样,这种看似弱不禁风的草,匍匐在地面上,茎蔓上生有许多生猛的小茎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它的叶子像犁头,于是获得了十分有张力的名字。就像我多年前在深圳龙岗平湖偶遇一个小小的工厂,偏偏起了个夸张的厂名“宇宙”。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我们的犁头草将漠视人世间的臧否,视庞大的意义的丛林如无物。正是那些自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冬烘先生,和他们自以为是的禁忌,经常让人寸步难行。我想我们能从田野植物那里学到什么,不妨对身边的事物及生活本身少下定义。
想不到吧,犁头草也是田野的孩子们撷食的对象。我无从得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开始融汇到我们的田野知识里面,人类何时将它纳入味蕾青睐有加的名录。我甚至想知道,从前的孩子品尝到的犁头草是啥滋味。据说济慈写到的夜莺,引起的争议之一是,他写到的是彼时听到的夜莺,还是亘古长存的莺歌。
犁头草味似酸枳,但是它不致令牙床酸得打颤,它有一种天赋异禀,让酸味恰到好处。不妨想一想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写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是一种看似精确实则无从量化之美。在西方,精确是许多作家对文学语言的一种追求,他们里面囊括了我所喜欢的几个作家:爱伦·坡、福楼拜、瓦莱里、卡尔维诺。余秋雨则认为,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的形态来象征特定精神无疑带有很大模糊性。但是在这里,模糊比精确更有力。
当熏风将它的与民同乐的理念推及大地,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红的歌声。那些日子绿叶逊位于红花,而安于辅弼的位置。到处是热烈和美的景致。我们将牛群放牧到山野中。眼前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岙之间有平畴,村庄大都依山傍水,青龙白虎守护着我们的村庄。我可以将小溪想象成大河,给山下的塘堰取一个令人神往的名字:巫山海。眼下属于我生命的时间正颖异地撒落在山野。博尔赫斯认为,时间是抛掷在宇宙空间的点,我们无从与人分享,我们跟许多人注定永不相遇。比如我跟那个被他自己视为他者的博尔赫斯。
吃饱饮足的水牛在恢复它们身上蛰伏的野性,现在它们比那些国际上某些喜欢寻衅滋事的政治家好不到哪里去。它们跟邻村的牛群掺和在一起,陌生同类的声息,令它们莫名地亢奋。只要其中一头水牯有炫耀它那弯弯牛角的冲动,对方唯有摆好抵御的架势。牛角在具备艺术审美的价值的同时,它潜在的野性之美也会不失时机地展现出来。梭罗说野性即美。我们对水牛不时释放的野性实难求全责备。
映山花映红了我们的脸庞。我们把花瓣扯下来揉成一团放进嘴里,我只觉得它微酸微甜,也微凉。我也将一束映山花带回家,插在花瓶里。
“牛触架了。”有人惊叫起来。两头水牯正通过牛角剧烈地接触,挑衅与还击。我们既兴奋又紧张。
两头分属不同村庄的水牛在山坡撒蹄追赶。邻村一个身着碎花春装的女孩,十三四岁,脸已经窘得通红,她家的水牛也牵涉其中。男孩女孩一齐上前阻止水牛触架。其实男孩早就注意到女孩,他猫在灌木丛中采映山红,眼睛却时刻往对面瞅着。他巴不得自家水牛勇闯对方牧地,跟女孩的水牛干上一架,到时,他就可以落落大方地跟女孩搭讪。人为干涉让紧张场面很快画上句号,两根缰绳牢牢拽住撒野的水牛。
后来,男孩开始怀着忐忑的心情跟女孩写信。到了映山红开败的时候,男孩已经跟女孩写了四封信。但是直到翌年映山红又开了,他依然没有收到女孩的回信。
甜叶树,望文生义它的叶子是甜的,但是这种小乔木的另一禀赋是它花香的浓郁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在山后菜园的篱笆中,有一株树干盈尺的甜叶树。每逢八月桂花开的时节,它也开满银白小花,在满目苍翠的林间显得卓荦不群。馥郁的花香飘送到数十米之外,这一特点跟桂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人们对甜叶树似乎知之甚少,远不及《诗经》《楚辞》里的桂馥兰香,我觉得语焉未详的奇花异草,应该算上甜叶树一份。我会把甜叶的花枝适时插进自家的花瓶,但更多时候,我是冲着甜甜的叶子而去的。
菝葜默默无闻地栖身于田间地头,有时也将山坡上向阳的沙地开拓为自己的领地。到了秋天,当万物喜庆丰收的铙钹尚未响起,你完全会忽视一蓬菝葜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你却被菝葜炫出的火红珠宝给惊呆了,它们令人目不暇接。常见的菝葜有两个品种:果实大如豌豆或小如绿豆,红艳艳里透出诱人光泽。彼时的田野总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拽着孩子们的胳膊上那儿去,往口袋里盛满菝葜果。我在山径漫步,就时常从口袋里撮出几粒菝葜塞进嘴里。
八月底,野柿子还脆生生地挂在枝头。如果无人来摘,鸟儿也不啄食,直到霜降,它还会倔强地待在枯萎的萼片上,柿果的颜色泛出一片喜色。将“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句话用在它们身上,是十分熨帖的。其时柿叶已经皈依土地,化身在脚下的腐殖土之中。刚摘下的野柿子泛着橙黄的色泽,一副可人的模样,其实它还没有脱涩,不知道如何就“和谐”一事与人类的味蕾进行协商。你要是忍不住尝试一下,就明白什么是“直而无礼则绞”,它会涩得你张不开嘴。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将数十枚直径约五公分的野柿子埋进米缸。不到一周,它们在稻米的温柔乡里酝酿得差不多了,清甜将取代生涩,野柿子差不多了解了人类味蕾的一部分奥秘。家柿子脱涩的过程与野柿子大抵相同。我记得邻村有个阮姓木匠,他是我家的瓜蔓亲戚,我叫他表爹。木匠手艺十分出色,方圆十里的木工活差不多都被表爹和他的徒弟包揽。表爹家的房前屋后有几株柿树,有一年他在我家做木工活,正是柿子熟了的时节,经常捎带柿子给我。他说柿子很难自然脱涩,摘下后为了加速脱涩,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裁成小截的芝麻秸秆在柿盖的周围插进去。有些野柿子有着大粒的果核,似乎以自己的方式婉拒与人类的味蕾之间的合作。它们种子繁殖的道路注定很艰辛,多年来我们村庄的野柿树一直只有寥寥几株,幼株则鲜有发现。
每年,山梨的生物钟准时被大自然唤醒,素雅、烂漫的梨花在山野悄然盛开。到中秋时节,它就用一枚枚金色的小槌敲响秋天的钟,将它成熟的信息传送给山里孩子。于是,我跟秘境里的那两株山梨似乎有着约定,我会出现在它们跟前。据说山梨含有抗癌物质,天知道还有什么样更大的惊喜,有待人们去发现。时值深秋,田野上日见萧条。肃杀的冬天将接过统治田野的权力。然而此时奇迹出现,山梨竟然花开二度。彼时无限璀璨的梨花,正有一种“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情怀。
在我们村的后山垴乌饭子是常见的矮灌,它们有着革性光泽的椭圆形叶子十分硬扎。到了九月十月,它们有一部分翠绿的叶子逐渐转红,漫山遍野的乌饭子挂满乌紫的果实。虽然只有绿豆般大小,但味道挺不错,含糖量适中,口感清甜微酸,咀嚼起来有莲藕一样带粉的感觉。瑶家有“乌饭节”,据说是为了表彰瑶家女儿木莲的孝行,她率先在大米里掺入乌饭子,煮熟后送给在高山上开荒、手胼足胝的母亲吃。
我们当地的野外环境十分适合野生毛栗子的生长。就算村民们两年一度上山砍下毛栗子做柴火,待到来年它们依然会迸发出无限生机,夺取马尾松无暇顾及的权力真空地带。八月,毛栗子卸下一身怵人的行头,它们的保育袋对内全心呵护,对外则戒备森严,像刺猬一样。但是时候一到,它们幽闭的门户会豁然洞开,把自由还给幽闭已久的毛栗子,后者则期盼见到光天化日下的大千世界。
摘毛栗子是我们九月前后最主要的野外采摘活动。我们脚穿凉鞋,都去摘毛栗子,一手挽竹篮,一手握剪刀。七月流火,野外不再溽暑难耐,阳光透过树隙,地上尽是斑驳的树影。摘毛栗子虽然不似火中取栗面临烈火考验,但要提防棘刺带来的伤害。栗果那身带刺的球衣生猛得很,它们跟人类的手与足是前世冤家。摘毛栗子,在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也得承受它意外带给的身体疼痛。
田野像四季丰盛的果盘,盛着大自然的无私馈赠,蕴含原汁原味的田野知识,还有一把打开我童年记忆的钥匙。当我将目光投向暌违已久的田野,回眸记忆中不胜枚举的野果,它们始终生机永续,欲求无多,乐于跟纯真的山里孩子为伍。由于它们的倾情加入,带给我一个美好的童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我们在泥淖中试图挣扎,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被汹涌而来的奇闻怪谈所湮没。在遥远的城市,欲望的碎片,每天将人重组又撕碎。腓力普·曼朗德想象我们都是神的碎片,神渴望消失,在时间一开始就自毁了。世界历史就是这些碎片的难以捉摸的垂死挣扎。或者说我们这个世界并非上帝的得意之作,甫一完成,就被祂给摒弃。由许许多多荒诞的事物拼凑的世界,会一再印证此言非谬。因应许多美好瞬间的存在,我们或许只是一厢情愿地曲解上帝对祂作品的最初审视。我们对宇宙还知之甚少,我宁愿相信,上帝造物的真实意图永远都难以被凡夫俗子所洞悉。余下的,我满怀敬畏,将自己交还造物主,由祂决定带我去哪里。
金克巴,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寂寞如花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