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2017-01-11王克楠
一
河边长着好几群空房子,嗯,确实是“长”,因为它们暂时还活着,远处的推土机、刨地机,还有诸如此类的铁家伙,暂时还没有来到这里,房子们得以苟延残喘。
离这个街区不远的另一个街区的房子都被扫荡平了。推土机和挖掘机日夜不停地响,铁质的机器足以压碎血肉之躯,这些机器响动的声音很夸张,好像如果不夸张,就没有震慑力,这些搬迁户就会反悔。楼房、平房、大房、小房以及房间里的气息,都在那个突突突的铁钩子下粉身碎骨。与房屋一起被粉碎的,还有这些住户安居乐业的老时光——老时光里的蔬菜、水井、香椿树,最重要的是邻里和睦。大家的房子贴着房子,手拉手,肩并肩,哪个有个灾有个难,朝着四外的房子喊一声,就能招来很多邻居……现在,这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房子在拆迁前,满街筒子都是政府的宣传车,大喇叭,还有几乎盖满了老房子墙壁的标语,红纸黑字,像是一场运动的动员。还有先签字先优惠的诱惑,还有黑压压的动员拆迁大军。开发商觉得没有利润空间,放弃了一些老房子的开发,我们那个街区的旧房子还能苟延残喘,贴到墙上的公告过了期限,人员又可以进进出出了。我也回到了河坡老街,老街坊见到我,热情地把我拉进他们家喝茶唠嗑。因为这个区域的拆迁遥遥无期,街坊们说话不用再藏着掖着,便直抒己见,说,这里靠近河边,四周都是高楼,开发的价值不大,开发商来了几拨,又夹着尾巴逃跑啦。经街坊们指点,我看到墙壁上曾经出现的大红的“拆”字,又被街坊们用白油漆盖住,或者孩子们用小刀抠掉了。
如果说,我对老房子的情结有点文人的酸味的话,老街坊们大部分还是愿意住在老房子里的,说,老房子房间小点,可大人孩子都够住,拆迁了,赔偿的钱不够买大房子,现在的开发商又很少盖面积小的房子,太麻烦啦。还有,老房子是几代老辈子传下来的,到如今被拆了,心里总是不落忍。
二
我一直想观摩一下拆迁前的空房子,一座座空房子,虽空了,但是一定可以传递原来的房屋主人信息,我的这个古怪的想法受到了轴承厂一个工友的支持。一天我们在一起喝酒,他突然说,你不是想看看空房子吗?我老婆单位在西山盖的房子都搬空了,过几天就要被铲平,你想去看,就看看吧,说不定能淘到几条金项链呢。这当然是开玩笑,他狡黠地向我眨巴眼睛。第二天黄昏,我立即带上相机,背上一个大包,来到我所在城市的西山根的化工厂的老房子区。如果把房子比作人,老房子是将死的老人,会有邪气的。我来到西山跟前,鼓励自己大胆点,再大胆一些。
老房子前的果树被移走了,只有一个个的大坑,黑洞洞的;老房子的窗户、门都被人摘掉了,只留下黑洞洞的曾经的窗口和门口。站在外面向里看,黑魆魆的;进了空房子从里向外看,像是进了迷魂洞,可以看到门口和窗口依稀的光。《圣经》上说,有正义的地方是有光的,空房子却是没有光的,断电以后,这里就永久失去了光源。
老房子连着老房子,借助于手电筒,我在老房子里周游。老房子的外面已经是夕阳西下,偶尔走出室外,发现阳光照在老房子的墙壁上有点发软,没有生机。靠西山的这群房子是原来化工厂的家属院,住户差不多是厂子的老职工,工厂虽然关闭了,但是原厂领导还是有很强的协调能力的,短短的半个月,住户竟然全部搬走了,像是鸟儿呼啦一声四散。哦,把住户比喻为鸟儿,是不确切的,因为搬走的是人,这些活人搬走后,我惊讶地发现真的鸟儿来了——麻雀来了。几百只麻雀好像彼此都有手机联系,互相传说西山根有一群闲置的楼房,可以作窝。麻雀们呼啦呼啦地飞来了,让我惊奇的是,它们好像事先分到了各自的房号,飞到了这群房子,扑棱扑棱地扑进了各自的居室。这群房子是老企业盖的福利房,大的有二十平米,小的有六平米,足够麻雀的小小身躯安身的。
我走到一个空房子的另一个单元前,墙壁上除了用油漆写的那个“拆”字外,还有拆迁的编号:229号。在空房子前,我想上楼看看,麻雀们扑棱扑棱地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好像是阻挡我进去它们的居室。我从地上捡起一把旧鸡毛掸子,轰走了麻雀,才能上楼去。上楼时,发现楼梯的铁栏杆也被取走了,楼梯上遍是水泥渣子,一不小心,就会被摔倒,但是我还是尽量到每个房间都看看,像是一个房屋收敛师。如果光线充足,还要拍几张照片,给这群即将坍塌的建筑群留下几张遗照。
三
西山有一座寺院,不太大,历史也不悠久,清末民初建的。原来我去寺院上香的时候,总是要路过化工厂的这群职工建筑群。这群楼建在西山底下,虽然不太规则,但也有一番辉煌味道,尤其是夜晚,高处的灯光和低处的灯光互相呼应胶合,就像梦中城堡。我是一个有“城堡情结”的人,高高的房屋,尖尖的顶楼,互相依存的房屋,高大而厚实的城墙,城堡房间里的神秘……每每从梦境里的城堡醒来,就一直从现实生活里找一个相呼应的城堡,而眼下的西山根的这群民宅让我惊叹不已,也许是自己梦境里的城堡原型。
现在,因为拆迁,我便有机会进入了梦境里的城堡,除了麻雀之外,没有一个人阻拦我的进入。房子浓黑的地方,会有一些憧憧的黑影,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喜欢拥抱我,我用手电筒照它们,它们才悄然散去。我想,它们是空房子里曾经的老住户的影子,他们是鲜活的,是生命体。房子拆迁前,我和他们素昧平生。他们搬走了,我进来了,寻找他们的气息,虽然这样的寻找在一般人看来并没有什么意义。一个人、一群人和一座建筑,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超越物质的联系。没有了这些房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放“家”这个词。我先上了二楼,二楼搬走的住户好像是开公司的,地板上还有两枚废弃的公章,我小心地捡起来,作为纪念。上了三楼,迎门的墙壁上有一面老式的穿衣镜,镜面已经发黄,雕有梅花的图样,镜面沾满了灰尘,看来这户人家的年轻一代趁拆迁之机,有意识把这面老镜子抛弃了。进了房间,还有三只老式圆凳,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看样子是准备长眠不起了。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四楼,看来这是户文艺人家,墙上有被撕裂的油画,地上有落满灰尘的竹笛和葫芦丝,还有八只六成新的木椅,两个五成新的长沙发,也许这户人家住在这里的时候,不时在家里举行文艺沙龙。我捡起葫芦丝,擦干净吹奏的部位,居然还能吹出动听的乐音,乐音使空洞的房子有了生机。我顺手捡起一根木棍,敲敲椅子、沙发、墙壁,都发出了不同振幅的声音,但它们已经不会叙述消失了的房主人的故事。我掸干净沙发上的尘土,小心地落座,沙发明显高低不平,左边的屁股高,右边的屁股低,也不知道这个房间的文艺沙龙怎样进行的?这家另一个房间里还荡着晒衣服的绳子,绳子上挂着两条毛边的黑色练功带,难道这户人家还有练习舞蹈者?
接着登上五楼、六楼、七楼,都基本一样地杂乱,看不出消失的房主人在搬走前是什么职业、有什么爱好。房间里没有遗弃的旧家具,只有满地的烂衣服、破坛子、空酒瓶子等。终于到了七楼楼顶了,七楼顶部是一块有三十平米的阳台,这是这一带民居楼的制高点,站在楼顶,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楼的下面尽是高低不等、大小不等的房顶,水泥弄的房顶,大都光秃秃的,只有一家房顶上竟然垒砌了水池,汪上了水,水波荡漾,看来房主人搬走的时候,未来得及把水放掉。站在七楼的楼顶可以看到树木的树梢,这些树木平时可着劲长,也没有长到七楼这么高,只好用它们的枝桠拍打着窗户,和这里的住户讲和。但如今窗户们都被拆走了,树梢们只好拍打着黑乎乎的黑窟窿。
起风了,我担心自己会像风筝一般被风吹走,决定下楼。下楼的时候看到楼顶平台的四个角分别放着一只白瓷碗,共四只碗,碗里的水肯定是雨水,有点黄,不知这四只碗摆放在楼顶的四个角起什么作用?
四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西山根的空房子群。空房子,眼前全是沁洇着黑暗和灰尘的空房子。我进去之前,身体是亮的,进去以后就被染黑了,出来在阳光下重现还原亮色,再进去另一个空房子,又一次被染黑。我在空房子之间穿梭,得到一种“病态”的自由,没有人干涉我的穿梭、拍照、录像,没有人会与老房子里的破旧家具对话,没有人去回味老房子里的温暖,只有我认真地做这件事,我是一个另类。我被老房子包围,眼前除了黑影还是黑影。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我进了“拆”字编号299号的房子,这是老式的两室一厅的房子。空房子的墙上已经没有什么壁画,有的只是被撕碎了的墙纸,遍地的玻璃渣子。房间里那些旧的双人床,也被住户捣烂,床板撕裂,截肢,我的心隐隐作痛,床上毕竟承受过房间主人的男欢女爱啊,如今已经被残酷地遗弃,看来人抛弃一件东西比人们得到一件东西容易得多。
老房子里没有光源,只有我的手电筒光像是棍子一般在房间里胡乱挥舞。靠近空房子窗户,还有一些光,由于房间太黑暗了,这些光显得耀眼。我想起了鲁迅,鲁迅善于把他生活的社会比喻为一个黑房子,因为读他的文字的时候,我还没有黑房子的体验,如今懂了。我在黑房子里想象莫奈和梵高很容易,他们藏在生活的暗处,渴望向日葵那样的灿黄。有的空房子的墙根还残存燃了半截的蜡烛,也不知因偶尔的停电,这只蜡烛给这家住户带了多少明亮?我没有火柴和打火机,没有点燃蜡烛,空房子里的黑影更是肆虐,恣肆地在房间里流窜,像是流窜犯。一个影子躺进我的怀里,我使劲地甩掉了它,又一个影子躺过来,我再次甩掉。空房子的门窗都被卸掉了,在空房子之间穿梭很容易。空房子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
在空房子里,没有人会和我对话,在这个城市,也很难找到和我一样留恋老房子的人。这些房子的墙体上都刻着人写的“印章”——“拆”。政府说这群房是棚户区,可是,没有一处棚子,都是钢筋水泥建成的房屋,只不过是高低有致,不那么统一,更不会一直朝着天空拔高到三十二层。过几天,这群房子就会被拆倒,由有形变成无形,一地瓦砾。拆房机械是专用的,像是利刃,掏出老房子的心肝肺,然后把它们碾碎、砸平。这个过程处理得不动声色,你听不见老房子的呻吟,只能听见拆迁机械的当当当的欢唱。
五
在空房子里穿行,我必须不时掐一下自己的大腿,判断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我注意到空房子地板上被遗弃的旧钢笔,我捡起来。房间门口有旧电线,我也取走一截,像是福尔摩斯为将来破案留下物证。一个空房间里,还有一把被油烟熏黑的旧藤椅,撒一地的旧麻将牌……有的房间卧室门还没有拆掉,我推门的时候,总是心中害怕,倒不是害怕门本身发出的声音,而是对门内未知事物的惊悚。
人是有个性的,空房子也留下了个性痕迹。如果想知道房屋主人的个性,只消研究他们留下的物品就够了。我在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一盒子废弃的体育彩票,看来这户主人对于彩票发财很执着。另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两箱子空酒瓶,一箱子白酒瓶,一箱子红酒瓶,看来这位搬走的仁兄是酒仙了。倘若知道他搬到了哪里,我一定会登门交流饮酒心得。我在一个单元的卧室里竟然发现了三盒崭新的避孕套……
空房子有的整洁,有的则邋遢不堪。我当然喜欢比较整洁的空房子。我进入“拆”字编号341号的房间,房间的整洁确实令我感到震撼,虽然不能说房间一尘不染,但是老房子的主人不像是抛弃了这座房子,而是到外地旅游去了。老式的圆凳子放在墙根,很安静。壁橱也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坏,里面放着房主人不用的书籍,摆放得很整齐,好像等待新的客人来住,来翻阅。壁橱里还有一张“光荣退休”奖状,红色的图像上有“金属公司”字样,落款时间为1990年8月11日,由此推理,这位退休老人如今应该七十四岁。
等待空房子的是什么呢?是吃汽油的拆房机械,强大的推土机面对这些老房子动起手来,就像是割麦子的收割机,一片片的老房子在机器牙齿的撕咬下,相继倒地,倒地的声音“噗噗噗”,很柔软。躺倒的时候,地上会尘土飞扬,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瞬间升天。再梦幻的“城堡”也禁不起推土机铁牙齿的撕咬。可怜的是房前房后的树木,梧桐树、香椿树、杨树……高的树,低的树,我为树的命运担心,树反而显得安静,无动于衷,它们照样把树叶弄得绿绿的,照样把树冠梳理得光油油的,淡定从容。
我很奇怪进了这么多的空房子,竟然没有见到一只老鼠,我在中华大街那处房子里,虽然我住在六楼,依然会受到老鼠的眷顾。老鼠是有灵性的,老鼠是害怕暴力的,老鼠不愿意陪着这一栋竖着的老棺材一起死掉,一定是逃到了它们认为是安全的地方了。
六
第三天,我满腹心事地回到了河坡老街的老巷子、老房子,两天来“观摩”空房子带来的支离破碎的痛感,减轻了一些。现在的巷子还是原来的老巷子,巷子里照样有狗窝、鸡窝,房顶上有鸽子窝,有老房子、老巷子,动物们还可以安然无恙。看到老街坊们在树下聊天,看到老街坊们在各自的厨房里做午饭,我充分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滋味。
西山根的老房子们啊,我和你们两天来亲密接触,在你们躺倒之前,我是采访者;在你们躺倒之后,我是一个见证者,一个五脏俱焚的见证者。
王克楠,作家,现居河北邯郸。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