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年重新开启旅行
2017-01-11柳宗宣
一
一睁开眼就背着包上路了。睡梦中醒来的第一意识显现给我——得出门,去兑现萌生多年拖延至今的计划。我怕过多的思虑会影响出门。带了几本书,简单的日常用品,就来到了马路上。
一个筒形帆布袋挎在右肩。天色尚早。江汉大道没有多少车辆与行人。一瞬间,心中涌现出早年出门旅行的激动,精神的兴奋和身体的活力重现于中年的身体。
街头熟悉的建筑、超市,道旁的悬铃木树和过斑马红线的路人,在眼中变得异样,当你的双眼像摄像机对准它们就变了样子,在你的眼中,它们生动晃荡起来。天空晴朗。早晨的阳光来得分外的明澈。
这突发的旅行改变了身体内外的气候。你的离开搅动了这里庸常岑寂的空气,当你来到了路上,奔往火车站,混进交错的行人中,让火车把你带远,离开这里。
苍苍茫茫的(河南)宝天曼,绿色中呈现红黄。有些山石凸显出来。它的秋天快过去了,夏日也过去了,春天的花事早就谢了。你发现生命和这山峦处在一个季候:由秋至冬,由盛转衰的时节,就像面前的溪流,夏日里当然流淌过山泉,现在水落石出;香枫树的叶子在春末时节油光发彩,现在变黄了,行将飘落;对于自己来说,高山或险奇都已历经,它们隐藏到自己的身体里,要你一个人去沉思默想。
在这时节,你爱上寂静。你不愿去看见传说的宝天曼的野猪群,也不想走进它的“仙人洞”。你见到的宝天曼平和而宁谧,它有着中年人的沉稳与自持。这地处秦岭东段伏牛山南部的莽莽群山陪伴着你,以它秋末发红发黄的林木和带着凉意的空气环绕着徐缓的步子,走在你和它共同的时序里。
秋末将尽,冬日即至。在人生的中段,如何活下去确是一个问题。生老病死,爱恨情仇。身体、性、男人和女人。放纵与收敛。生命走到这个时序,该得到早已得到,失去的业已走远;世间这一切早已出现,似乎没有什么新鲜的事儿。迎接你的是持续到来的无趣的重复。这时候,你要培养怎样的耐心来体验每一天的新异,你要涵养怎样的热情奔赴自己的旅途——当你置身于山中,发觉生命原本是简单的。它没有目的,一个出生到消亡的过程,就像这宝天曼的山木草石,按照神赋给的真实本性存活,处在它自身的迁变循环里。
在都市,你是个功名的虚伪的充满伪道德的家伙,到了宝天曼变成了一个自然的人,试着像一个动物和一片植物一样呼吸,这时候连思想也可以放下,抖落掉附丽于身心的尘垢,包括文化伦理的负重——生命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转衰,你得从外部世界撤回来,把目光朝向自身,回到对自身的观照,和历经的往事相亲相守。在这初冬的阳光中,走走停停。在一块巨石上晒着太阳,不去拼也不去占有,在时日不多的世上游手好闲,在大地上虚度余下的安静时光,且有这寂静平和的宝天曼陪伴,很不错了。
二
早年的一个塑料筒形的背包从层叠的记忆中显现出来。
淡青色的塑料筒形背包。那年你才二十来岁,背上它独自旅行。意气风发,眼里的一切都新鲜;内心世界活跃无比,如同在写作之中的灵光闪现。那可是伴随多年的筒包,市面上少见的一种。你喜欢它平常中的怪异,在路上很少见人像你背着这样的包出门。别致的背包把你和他人区别开来。《达摩流浪者》中的贾菲就是拥有如此圆筒形的行李袋,这是著名的背包——青春时光,它陪着你到达过一些地方。一些简易的行李统统塞在里面——日记本、图书、剃须刀、毛巾和衣物混杂其间。
当旅行归来,你把它内外清洗,晾晒在教工宿舍门前的梧桐树杈间,阳光照着它的淡青色。在空寂的校园回味属于你的旅行往事。那年月,人容易上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陶潜的诗,颇能传达你那个年代的心情。
二十年前曾拥有过的旅行筒包,后来随晚年的母亲转移到妹妹家里,曾被妹夫用作背篓背鱼到集市上贩卖。最后它消失了。妹妹变老了。母亲去世多年,时间流逝中一切在渐渐消隐。身体和感情与外部的世界都在迁变。没有不变的事物。你感觉自己老了,看样子只能在室内过打转转的日子。尤其这些年在外漂泊,对外部世界失去早年的注意力,人也想停歇安顿下来。对外部世界仅存一丝淡薄的想念,因循过着平庸僵滞的日常生活,细心营造中年家居的安逸和闲适;偶因阅读生发而至的出门观望之想,比如禅修之旅一直拖延,拖延至今。——现在你战胜了自己,克服了对外面世界的淡漠,让老去的身体活动起来,重新上路——旅行让青春的时光仿佛能够重现,那个消失掉了的淡青色的筒包仿佛失而复得,与身边这个网购的帆布筒包重叠起来。
三
她曾送给你一个银灰色的带拉杆有着两个轮子的方形旅行箱。得知你要离开Q城,将奔赴自己未定的不安的远行。她来看望你,在那个旅馆里把它交到你手中。那是一个带着密码锁的箱子。她告诉你如何打开或锁闭它。你从小城开始的出走计划得到了她的支持。一个旅行箱摆在面前。无言的旅行箱化解了人近中年开始远行而生发的迟疑或忧虑。你发现不是一个人在路上,还有一个人跟随着。银灰色的旅行箱停在火车行李架上和汽车座位的底部,它守在你的身边,停泊在北方不同的出租房里。无声的旅行箱同你在一起颠簸转徙。
你和她曾一起出门旅行。聚会的地点是在长途汽车站。她穿着紫色的T恤。你火急火燎赶到车站,她从一排乘客中站起身子,仰面朝向你:克制的平静表情,她带着你或者说,你领着她出门,那是你和她的第一次旅行。
她青春的身体和新鲜的精神让你们的旅行加入丰富的欣悦的内容。你们是谈论着杰克·克鲁亚克来到路上的。一辆机动三轮车把你们送往高速公路的入口。Q城的水泥路不断地退去。车转了一个弯,初秋的白杨树落叶在空中无规则地飞蹿。两个旅行包,里面装着几件衣物、地图册、里尔克诗集、《垮掉的一代》、小刀、日记本、铅笔和钢笔。它们陪伴着两个人到达旅行的路上。你对生活的要求仅仅是不断地离开,不断把自己的身体放置到路上,还能带上一个交谈的人。
兰州长途汽车站。她送你到另一个遥远的小城去。停在车站的大巴车标明一个个地图上遥远的边城——你发现和她一起从湖北脱出来——那些沙漠和高原中的小县城可以随时抵达。以前它们是多么遥远,现在可随时置身于它的街头。那都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它们离你那么切近;你又生出疑虑,你的行走何时能把它们丈量完毕。天地开阔,人生短促,你还得待在一个地方谋生挣到足够的旅资。那天,她本是送你上车,送到了汽车站内的停车场,你几乎强行把她带到了旅行途中。一个送行的人也抗不住旅行的诱惑,或者说她成全了你,陪同你来到了路上。
——所有的美景都是从她身边看到的——维特根斯坦说过,美好的时光,总是相爱,而且在旅行途中——什么叫安宁,就是你和她坐在远行大巴两张座椅上——流动的家建立起来。一个带到车上的柚子暗生出熟悉亲密的气息。窗外安静的蓝天就像一块蓝布帘。一团白云随你们穿行于交错的时空,淡淡抒写着纷纭而至的往事。天色渐晚,天地依旧明净,一轮孤月出来了,它随车转动,照亮了塬上梯田间层次错落的白雪——所有的美景都是通过她的身体看到的——粗粝的心因风景因了她的存在而变得柔软——那美丽的伤感如同梦幻的旅行,成了你不断重温时常梦回的地方。
四
两个人的旅行是天赐。更多的是独自旅行。一个人在路上。1995年夏天,我背着简单的旅行包上路了。那年,生活中发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一场突发的凶杀案死者和凶手都是我班上的学生。在一个集体中慌张地处理了那个事件,就特别想一个人出门。身体的疲竭病痛感想通过旅行得以疗冶。学生之死让我看清了身边众多隐形的死亡。一个人似乎从自我毁灭的道途中超拔出来。同事们集体旅行去了,我选择了孤身旅行。
1988年5月,我成了家,有了三居室的房子,讲师职称。开始有些太晚的诗歌写作。每到暑假一个人或长或短地旅行。在那暂居的小城,总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个旅客。多年来在那里不显眼地生活,读书和写作;渴望着远行,发疯地想离开它,要把自己放置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呼吸,到陌生的危险的旅行中去;偏离一切固有的东西,尽可能地体验到更多的人性,在变迁流动的路上,呈现自己,作内心与外在的双重旅行。一个人想到远方去发现自己是谁。——按常理,人到二十七岁,他的生活会日趋务实,世故;诗情会越来越离他远去,但恰好在这个年岁,开始了朝向诗的旅行。没料到,这整个地改变了生活的航程。
多年前的某个黄昏。我和诗友在行人稀少的街道闲逛。明天一个人要上路了,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格外亲切,抬头看见西边天上一座青褐色的云山,从云缝里泄出的光柱打在Q城高楼和街道上。夏日的一场雨刚过去,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凉爽。那一瞬间发现所在城市的美丽,甚至有些不想离开它了。一个月后,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城市,我发现自己变了一个人。仔细地打量自己生活多年的小城,在街头热情地握住了自己同事的手,这让他们感到吃惊:他怎么了,面前的人变得这么神经兮兮的——他们不知道我是长途旅行归来。
五
夏日雪山。在通往青海湖的路上看见了它。
车迎着祁连山脉宽大的山体行走。过了日月山,山越来越高大,沟壑出现。山泉从中流出。一块块大石头静卧在沟涧中。山峦呈现出差异:朝南边的山上一片绿色,长满了植被,而与之对称的北面的山体寸草不生,红黄的土质在雨雾中看得清晰。风在外面吹着,空气里弥漫着纯净如同鸡蛋清一样的气流。
从洼处望过去——远处山顶上出现了白色……在低矮青山的衬托下,远立在云天之下,雪山洁白在那里。不一会儿,雪开始飘洒。雪山连绵展开去。而远处的白云在晴开的蓝天间涌动。风呼啸,夏日大片的雪花落在人们的身上。
山峦与山峦间的平缓起伏的草地。青草初长成,隐现在枯草中间,草原正绿起来,开阔地伸向远山,以它的绿色和远接的褐色山体共同衬托云天下的雪山。阳光从云隙里射出一柱柱光线,打在雪山上,加强了它的明亮与洁净。一会儿,你以为山体似乎烧焦了,与其他矮山颜色不同,原来是浮动的云块投到山中的影子。大自然的光影在此呈现出神奇的魔力,让你来不及看清它们的变化。
青藏公路把草原一分为二,一直在伸向远处的山脚下或高处的雪山,好像可以托扶你走入白云。草原上走动的牦牛在觅食,白云似帐篷散落在草原,独自绽开的格桑花在它们的四周摇晃。空气洁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大地安静如初。你把身体平躺在草地上,让身心浸在这雪山、草地、羊群、牦牛所抒写的画境里……那一刻,你想到画家高更,他的塔希提;他在日记写下的句子——文明味一点点地从我的身心消退,我开始了简单的思想;所有属于人类或动物的欢愉我都享受到了。我一直在逃离人工虚假、因循陈腐的社会规范,现在我终于进入真理之中,进入大自然的怀抱,不再受无用的虚荣拘束。
——蓝天白云下的青海湖,无声地停泊在那里。从远处望去好像没有水浪,远处的蓝天与它几乎混成一体。但它能显出自身的碧绿、深蕴,不可揣测。越过碧绿的湖面望过去,对岸相邻的一片白色,像白边镶缀在湖的边缘。青海湖与天空与雪山媾连在一起。在那里,蓝色的湖水在追赶着天空。
青海湖的湖水是单调的,始终如一的单调,这种单调却显示出它的广阔、大气。它是自在的,在那里既大又美着,没有因了你的到来和激动而有所改变。它无视于我,像自在的神一样。相反,你却被它一点点地挤压,缩得越来越小。
日后读到荣格的传记,他伫立在康斯坦斯湖畔,敬畏地凝视蓝色湖水和银白覆盖的阿尔卑斯山时感觉到了惊异,在见到青海湖时你也感到了。第一次发现比自己伟大的事物。这就是宇宙的中心,是我们内在的一个隐秘的宇宙,映现在平静湖水之中延伸到远山直达至无限……荣格,从那以后他开始寻求到第二人格,从中寻找避难。他意识到自己成了两个人,知道另一个远离人世,接近自然、大地,太阳与月亮、天空和万物,尤其是接近黑夜、梦和上帝为他所设的一切……
那一日,在通往青海湖的路上,你的自我都消融在周遭的环境之中了。神秘宇宙的实在与自己的灵魂建立某种联系;你一闭上眼睛,它们就呈现在内心。这就是说从青藏高原回到漂居的北京,发现自己变成另外的一个人。它们住入身体内部,内化成灵魂的元素,悄悄地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让你从惯性的生活中超脱出来,重又走在通向它的路上,提升到湖泊、草原和雪山面前。
六
陕甘宁三省交界的边城:平凉。它北端的塬上有座圆通寺。我和文友在那里闲逛,碰上一个云游的僧人,端坐于空无一人的寺庙前,吓了我们一跳。在荒寂的寺庙里,自然地谈道说经。他叫永慧。你和他流徙到此,实属有缘。分手后,回到平凉宾馆,情犹未尽,次日又打车来到寺庙,听说永慧刚离开,最后你在马路上追寻到他。如果迟到几分钟,你们便无法再见。记得和永慧用了简单的清真午餐。在平凉宾馆一片葡萄架下,问道于他,涉及到我们何以离家漂泊、缘分、阴阳男女、生命中的真实等诸多话题。
永慧说他出家前总觉得自己不能在家待着。一日,随亲友到五台山拜佛,一到那地就有感应,人就有了精神。回家后总想出门,在城里做建筑时,与同事站在脚手架上却睡过去了。身心分离啊,想着那苍松下的寺庙,寺庙里的檀香和清亮的钟声。这样分离终究不是个事,到村里开了一个证明,就出门了。他说他一到寺庙里心就定了。他读了许多经书,在寺庙里诚心敬佛学道,然后独自上路,挂单于寺庙,作一个行脚僧,用身心来寻道证悟……你问他开悟了没有,他说他还在证悟……
一个黄昏。和西可一家人安静地用着晚餐,听着对面音像店里传来的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子《回家》。夕光穿过榆树的枝蔓照在马路上,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望过窗外音乐声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想到湖北那个三居室的房子,想到多年在那里总想着出门,在自己的房子何曾有身心归一的家园感。你的家在哪里,为什么要与亲人分离,总想着一个人离开、独守,渴望在大地上自在漂泊,来到路上,让自己沉寂的身心生动起来……永慧,他又漂到了哪里,他可找到自己出家的安宁。
你为什么写作诗歌,要在大地上漂移。在夕光之中,泪水几乎都流下来了——那是你在路上的脆弱不舍或不安,这是必须的历经,是必要的自我叩问。渐渐地你体悟到,凡你所立处即真实,不用向外寻求。心境不再依恃于外在因缘。独立不倚,独行于世。一个禅者在生命中亲证到宇宙人生的法则,归属于他内心的解放。你便是你自己的导师。自己是自己的法则。对修行者来说,途中就是他的家舍,他的家舍就在这远行的途中。
七
我停靠在北京火车站广场一角。
候车充裕的时间足够我来闲观这里来来往往的乘客。
带轮子的行李箱从这座城市离开。一辆辆火车把广场永不消逝的行人带走。
几年前路过这里,明晃晃的冬日阳光中,墙角根下,一个老人在叫唤:擦皮鞋,擦皮鞋。在那一瞬间,我恍然邂逅死去多年的父亲。
每每从外省回来,看见长安街的华灯和白杨树的粗壮,北京城的厚重与宽阔。在站前广场一角,观望着自己房子的方位——这些年动荡不安,租住过京城不同方位的房子,熟悉了它的公交路线和交叉地铁的转换。
你在自己国家的首都办理过不同颜色的暂住证。你是这个城市的外来人。
某日,一位来京旅行的乘客在拥挤的电车中经过北京站。她同本地人发生了争辩——这不是你的北京,是中国人的首都——她说得有理,似乎代替你发了言,但明白在那个北京原住民的眼里,你确确实实是个外地人。
你和同车的上上下下的旅客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出了一个临时住处。
一个游牧者,他居住于此,又不属于这地方。这座城市的局内人,又是一个外来者。参与、卷入,以异乡人的目光打量这个城市。
你就是一个旅行者,旁观这个世界包括你自己,把自己的道路走完。持续不断地旅行。
那个以讲童话为生的安徒生,爱这个世界但不占有。一个旅行者在自己的生命中行走。一个自我训诫的观察者、纪录者,见证身处时代的荒谬与真相——唉,对于旅行者或一个游离者来说,他有着自己很多个故乡和祖国。
那是在通往丹东獐子岛的国界线上,友人指给我看铁丝网线外的朝鲜。那里的农田和玉米,田野边缘的矮山和山脊间的云朵,云朵正往我们身处的地方漂移过来,投下了一片阴影,并笼罩了我们几分钟,然后缓缓移走,到了中国大陆另一片天空和大地。一大片灰云在飘移。
同时,我看见一只苍鹭在独自飞行。它白色的影子映在鸭绿江喑哑的水面上。云朵和苍鹭在飞行,它们的眼中没有铁丝网、国界线。
它们的词典里没有国家。一双翅膀就是它们的护照,在天地之间,灰云或苍鹭以它们自己的翅膀飞翔。
八
这些年,你开始在住所附近作短时旅行。不一定要到什么风景区去。在你看来出门即旅行。你爱上了独自驱车在郊外行驶的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常漫无目的地游走。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没有理由停下了。你稳坐在车中,自己的生活如同方向盘掌握在自己手中,在广大空间穿行的快感有些过瘾。周围的一切转瞬即逝,好像只有你是持续存在的,你是变动不居中的一个固着点。车内的音乐也起了作用,车里播放着爵士乐或者马赫、海顿。好像音乐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弥漫到郊外的空气中,迎面而来的风物好像内心生发出来的映象,或者是内外的妙合而生的惟妙景象。
春季到来。你对自己说没有理由还待在书房里。尽管很多事要你去做并可获得自在读书和写作的享乐,但外面的世界在诱惑你,让你在室内不得安宁。当你穿行在木兰山冈间和通往景德寺的宽阔公路上,获得了超脱形骸的放松、安宁与快慰。你发现这两种享乐形式是互补的。春天看一年就少一年了。人生在世的时间越来越少,总想多看一眼外部的山陵与平原,山中的湖泊与绿色茶园,嗅闻有着樟树香气的空气。
一个旅行者是个忧伤的行者。时代的迁变几乎使波希米亚精神死掉了,另一方面,波希米亚又无处不在。一个旅行者是紧张的行动者,在这个世上与自己对抗,与自己老去的身体陈腐观念争执。与时代对峙着或反向而行。总想着向科技交通不发达信息较闭塞的地区迁移,觉得再不快点行动,那里也会变得没有什么看头了。听说去鄂西南的恩施路途遥远,山路阻碍。现在据说当日可到达那里,高速公路已开通了。这个世界越来越没有你在路上的环境和你要去的地方了。世界到处一个样子,被我们改造成人工的荒野。对大地的神圣向往在变淡。旅资同时变得昂贵起来。河流在隐退在变黑,江水盛放不下轮渡。长江轮船放弃了客运。从汉口到南京和上海,你只能坐火车和飞机还有大巴,水上交通线给取消了。这黄金水道越来越跟不上时代的高速度而被迫停业。长江的水也越来越少,这自然参与的交通越来越远离人们的生活。我们行走的慢节奏体验越来越困难,你不得不卷入到高铁和天空的争先恐后中去。一切都处在加速度中,这个世上到处都是被导游小姐牵引着的浅薄的游客。
但这些不能成为你放弃出门的理由。你是否执守旅行最初的目的,它的漫无目的审美。每次出门将日常用品和充足的衣物塞在里头,想在外多待一些日子,可是不几日就回来了,一些衣物没有动用又收拾进衣橱。看来人走不了多远了,外出前有过一丝对远行的期待,但终究是提前草草归来——是不是你老了,旅行者倦于了他的旅行?他陷于安逸生活中,或被俗务羁绊,没有了剪断它的能力。更深一点说,他对生命的热情淡薄了,残存的远行的愿望没有得到意志力的支持,或者说对自由的渴望随老去的身体在渐渐退化。
你有必要开启必须的旅行。在旅行中实行自我教育。这是终生要修的功课——更新你的环境,让自己情感与思想处在变易之中,空气就不会腐败。提供一个反观自己的空间和新的视觉,往内部世界加入新的风景、人事、沉思和新的发现,补充活下去的能量。这是特殊的自我促进自我疗治的有效方式。或许对生命之谜的破解在时空之外,你会瞬间发现涌现出来新的体悟。培养你的好奇心,像维特根斯坦那去看鹅掌楸的叶子,渴望看到更多的物事。矫正偏爱美食、睡懒觉、少运动的习惯,在旅途中培养艰苦与耐劳的能力,摆脱定势的思维;在新的情境中审察你的生活,在无定的漂泊中重获或更新对自我的认识,从日常生活的因循僵滞、自私的安逸和种种陋习与拘囿的锁链中分离开来,更换你的服装和身份,置身到广大世界里去,防止僵化变老;从与人世的疏离沉默冷漠无情和自私自利的闲适中脱离出来,坐在一辆舒适的汽车上驶往一座城市,你会有德国诗人布莱希特的反省,吃惊于自己和世界的冷漠并反对它。
你得向蒙田学习。他在晚年规划自己的旅行。他想着世界上不同语言、天空、各种习俗、各式各样的人、气压、各种烹调、道路甚至不同的床铺。他离开他隐居的城堡,离开所谓的家,在路上接受旅行这所学校的教育。他想着让自己自由自在。他出门不做任何计划,顺着一条路和自己的情绪走,他要让旅行左右他,而不是他左右旅行。他在意的是那种即兴。他出门就是让自己能感受自由,让自己高兴,此外他没有什么目的。他绝不会去所谓的名胜,如果某一处非常著名他就避开那个地方。作为一个真正的旅行者,没有什么地方让他失望。他不会是某个城市的永久居民。他是一个在路上的人。他是世界公民。在路上他走着,记忆是唯一的行李。他永远在路上旁观着见证着记录着,对于这样的旅行者来说,死在任何地方都一样,如果一定要他选择死亡之地,他愿意死在马背上而非床上。
忽然忆起多年前在乡下碰见过的旅行者。
他在江汉平原四处游动,打着零工,居无定所。他没有多少钱,靠干体力活维持自己在路上的开支。一日,我看见他背着简单的行囊,用一个半旧的床单裹着他的日常用品,到平原的另一个村落去。
之前,他曾睡在庄场村生产队空闲的放杂物的房子。在那里待了半个月,为一些人家收割麦子。大地上到处是麦茬。田野空出来后,他就去另外的村庄,与自己过去的家,过去的亲人越来越远,几乎斩断了与家庭的联系。女儿已出嫁,儿子们独立了门户。他觉得自己可以出门了,挣脱家对他的束缚。就这样一个人在路上。春节也不回家。他就待在一个个异乡,过着简陋清静的生活。这是残存的中国式的另类旅行者。他就这样过完了他的后半生,在他中年时,从家庭脱离出来,一个人在路上过他自己的日子,最后客死在别人的村庄里。
“旅中罹病忽八梦/孤寂飘零荒野行。”这是日本俳句作者芭蕉在旅行中写下的最后一首俳句。他是一生都在路上的词人。辞世前,患病在旅途中,梦里却萦绕着他个人的荒野。在前往澳洲小道的途中,他写下了这样的词句:“死于路上,这是天命。”
柳宗宣,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漂泊的旅行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