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解“离骚”
——兼论屈原思想的独特性
2017-01-11刘晨琤
刘晨琤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再解“离骚”
——兼论屈原思想的独特性
刘晨琤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关于“离骚”的释义,在汉代就有不同的看法,如司马迁、班固和王逸等人都根据自己的见解作出不尽相同的阐释,其观点主导了后世的主流看法,并一直延续至今。对“离骚”的解读,不仅是作品名称的问题,更关乎作品主旨乃至屈原的思想人格。文章从原始文献出发,结合词汇考证,发现作“罹”义的“离”与“骚”存在语法搭配的龃龉;联系屈原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屈原思想的特殊性,《离骚》的主题可以确定为“离别”无疑,从而证明王逸“别愁说”值得采信。
楚辞;《离骚》;解题;屈原;司马迁;王逸
关于“离骚”的释义,在汉代就有不同的说法。司马迁引刘安说:“离骚者,犹离忧也。”①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81-2504页。本文所据《史记》文本皆为此本,以下出现不再说明。班固训为:“离,犹遭也;骚,忧也。”②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页。而王逸认为:“离,别也;骚,愁也。”③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这些说法主导了后世的主流看法,并一直延续至今。历代学者争讼不一,从班固“遭忧说”者居多。周建忠先生的《〈离骚〉题义解说类览及反思》与崔富章先生主编的《楚辞集校集释》中《楚辞题解》广罗诸家说法,可相互参看,此后也不再有深究。笔者认为,对“离骚”的解读不仅是作品名称的问题,更关乎作品主旨乃至屈原的思想人格,绝非小题。从传统训诂学来看,作“罹”义的“离”与“骚”存在语法搭配的龃龉,这可为王逸“别愁说”提供一力证。从《离骚》文本来看,屈原的离别之愁洋溢于字里行间,结合对楚国历史与屈原家族的考证,屈原身世的特殊性也与《离骚》所寄托之离情息息相关。
一、司马迁的误读与对司马迁的误读
关于“离骚”的释义,要追溯到楚辞学发生的汉代。可以说,汉代学者对“离骚”的解说基本决定了后代学者对《离骚》题解的看法,“从某种意义上讲,汉代以后的中国楚辞学,就是对汉楚辞学的研究。”④李大明:《汉楚辞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华龄出版社2004年版,第9页。
《离骚》,屈原所作,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西汉成帝时,光禄大夫刘向奉命整理校定经传、诸子、诗赋,屈原作品包括在内,共25篇。屈原的作品在汉初就广为流传,最早对屈原及其作品作出评价的是贾谊。因与屈原有着相似的经历,贾谊在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之时,路经屈原被放逐的沅湘之地,喟然心伤,写下《吊屈原赋》,对屈原的遭遇报以极大的理解和同情。武帝时,出现
了最早传注屈原作品的著作。《汉书·淮南王安传》载:“初,[刘]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秘爱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班固:《汉书》,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95页。刘安的《离骚传》原文早已失传,但其中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被吸纳在《史记》的《屈原贾生列传》中。《屈原贾生列传》所录之文是目前可见最早对《离骚》题义及题旨作出分析评价的文章,它对屈原其人其作的评价都很高:
离骚者,犹离忧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而后,班固、贾逵等都写过传注《离骚》的著作*《楚辞章句·叙》:“孝章即位,深弘道义,而班固、贾逵,复以所见,改易前疑,各作《离骚经章句》。”见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8页。,他们对屈原及其作品的态度与刘安、司马迁很不同。班固《离骚经章句》早已亡佚,但他的《离骚序》被保存在王逸的《章句》中,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页。到王逸之时,他不满班固等人之说,认为这些著作“义多乖异,事不要括”*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8页。,于是重新传注屈原的作品,作《楚辞章句》,流传至今。《离骚经序》说:“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离骚》从未与经并列,洪兴祖《楚辞补注》:“古人引《离骚》,未有言‘经’者。盖后世之士,祖述其词,尊之耳,非屈子意也。”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这几家对《离骚》的题解各执一词,又都影响深远,后代学者所说多不出其矩矱。但众说纷纭,中必有误。《离骚》是解读屈原思想最重要的篇章,对“离骚”一词的理解关乎作品大义,亦影响到对屈原的评价。因此,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训诂问题,“离骚”之义必贯穿《离骚》全文,细读文本,应该能找到理解“离骚”之义的蛛丝马迹。
刘安的《离骚传》原文已不可见*汤炳正先生认为,《离骚传》并未全佚,《序文》部分被好事者完整窜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本文认为《史记》未有别本无刘安语,不能完全认定《屈原贾生列传》所录即刘安全传,则此事尚有核实余地,仍作存疑处理。参见汤炳正:《〈屈原列传〉理惑》,载《屈赋新探》,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1-23页。,司马迁具体借鉴了哪些语句也已邈不可考,但不管司马迁照录了多少,他既然把这些评价吸收进《史记》,那么他对这些评价应当是接受的。至于“离忧”之“离”是遭受之“罹”,还是离别之“离”,后代一般认为是前者。如朱熹说:“离骚经之所以名,王逸以为:‘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讽谏君也。’此说非是。史迁、班固、颜师古之说得之矣。”*崔富章:《楚辞集校集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页。朱熹把王逸说看为一类,司马迁、班固等说为一类,并明确表示不同意王逸的离别之思说。因“离骚”一题未有定论,今人不能断定刘安、司马迁的“离忧”具体所指,现多与班固的“遭忧说”、王逸的“别愁说”并列三说。实际上,司马迁所指不难推测。
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离骚者,犹离忧也”,是汉代典型的训诂方式,“离骚”和“离忧”义隔而通。下面说人在劳苦惨痛之时必然要哭告苍天父母,屈原作《离骚》是穷而生怨。穷即不得志。又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这里只说怨愤、诉告,没有丝毫提及离别之义。司马迁没有单独解释“离”,大概是不言自明。“离”兼“罹”义,经传多借“离”为“罹”,自古通例。班固解“离骚”之“遭忧说”,实际上顺延了司马迁的说法,只是说得更加分明一些。因此,汉代关于“离骚”的几种说法实际上是两说,即“遭忧说”与“别愁说”。司马迁的评说虽更早一些,但并不完全客观。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下册)》,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2页。司马迁归纳前人著述之动机,认为屈原作《离骚》是心中郁结、发愤所为,从这一角度顺理成章地把“离骚”解释为“遭受忧患”。
整体看来,汉代人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评价受时代因素影响很明显。自武帝起,儒学定为一统,诸家解说评论皆以儒家温柔敦厚的文艺美学思想为准,诗文创作都要符合《诗》之“《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的标准,刘安就是以这样的标准推崇屈原的*班固《离骚传叙论》引用刘安的评价:“淮南王[刘]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斯论似过其真。”见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1页。所引刘安之文同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则至少这一段系司马迁照录刘安之语。。有意思的是,班固却是站在同样标准下批评屈原的,他说:“君子道穷,命矣……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崔富章:《楚辞集校集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到王逸之时,又回到刘安、司马迁的评价上来:“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屈原其辞,诚博远矣……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不刊灭者矣!”*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9页。而王逸的《章句》说解也因多附会经典儒家君臣之义而失其真。汉代训诂章句以求大义的方法本是求实的,也确实解决了屈原赋里大量的名词释义,但因始终规矩在儒家的文艺思想下,在章解大意、分析文章主旨乃至屈原思想上不免有些偏颇。因此,准确理解屈原赋的题义、题旨,还要从文本出发。
二、“离骚”与《离骚》
战国时期,论辩式散文已在诸子文章中出现并被大量使用,如《庄子》《荀子》。屈原多次出使齐国,与当时各派学者交流思想、品论大道,其作品也多以主题式展开。除《九歌》作为民间祭祀歌曲延续夏代乐曲名外,《天问》提出117个问题,上问天理、下问人事,就是向天发问。《九章》里的诸篇文章皆有此特点,“离骚”之旨也贯穿《离骚》全篇。
(一)“离骚”之义
“离骚”两字,《楚辞》从未并列出现。拆开来看,“骚”也从未单用过。“离”字不然。《离骚》全文“离”十一见,两处指植物“江离”:“扈江离与辟芷兮”*王逸、洪兴祖:《楚辞(十七卷)》,出自《四部丛刊(初编本 第97册)》,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5页。本文所引《楚辞》文本皆据此本,以下出现不再说明。“又况揭车与江离”;两处为联绵词“陆离”:“长余佩之陆离”“斑陆离其上下”;一处为遭遇,即“罹”:“进不入以离尤兮”;其余六处均为“离别、分离”义:“余既不难夫离别兮”“判独离而不服”“飘风屯其相离兮”(出现2次)“纷总总其离合兮”“何离心之可同兮”。从使用比例看,作“分离”义之“离”显然使用频率要大得多。
《说文》:“骚,摩马也。”段注:“人曰搔,马曰骚,其意一也。‘摩马’,如今人之刷马。引申之义为骚动。《大雅·常武》传曰‘骚,动也’是也。《檀弓》注曰:‘骚骚尔,大疾。’若《屈原列传》曰:‘离骚者,犹离忧也。’此于‘骚’古音与‘忧’同部得之。‘骚’本不训忧,扰动则生忧也,故曰‘犹’。”*许慎、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67页。汉代训诂经传的词汇已经规范化、自觉化,司马迁用“犹”来解释骚之于忧,说明他明白这两者本不相同。用“犹”训词,表示两者之义本不同,乃是义隔而通。“骚”的本义是刷马,引申为摩动,又引申为骚扰、扰动,进而因扰生忧,所以“骚”可理解为因烦乱而心生忧愁。从理解“骚”的含义不难看出,作“罹”义之“离”和“骚”并不十分搭配。“离(罹)”是受到外界干扰,“骚”是心生烦扰。而“离(罹)”和“尤”是搭配的,“尤”也是外界的干扰。若将“离”理解为离别之离,与“骚”就很搭配。王逸将“离骚”解释为“离别之忧思”,正是其义。因此,从字面上理解“离骚”之“离”,作“离别”义要比“遭受”义合适得多。
再细看一处作“罹”义的“离”:“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离尤”,“尤”是怨恨的意思。此句说向君王进谏不被采纳,反而遭受怨恨,将退出庙堂修服我本来的装束。这里以原来的衣着代指内心的品质。将“离骚”与“离尤”作比较,“骚”为骚扰,可训为“忧”,无“怨恨”义。因此,不能将“离骚”与“离尤”(即“遭忧”)等同。
(二)《离骚》之离情
从全文看,“离别”是贯穿《离骚》的主线。《离骚》据文义可划分为三个部分,各部分都反复申述“退离朝堂、远离故都”之意,层层递进,步步加深。第一部分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岂余心之可惩”,屈原自述身世与遭遇,陈明利害关系,表明自己将退离庙堂、远行自修;第二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到“余焉能与此终古”,写屈原曾经为留下所作的努力,然而全部失败,所以誓将离去;第三部分从“索藑茅以筳篿兮”到文末,写屈原虽然心怀万般不忍,还是听从神灵旨意,终于踏上行程。
其实《离骚》就是诗人在临行前反复思量去留问题时所作的诗篇。诗人一开始就想得很明白:“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只是理智能解决的问题并非情感所能接受。他向身边至亲(女媭)诉说,身边人自然劝阻他。他以为身边人都不理解他,努力寻求重华、有贼氏之女、宓妃等,欲向其倾诉寻得援助,付出无数努力,“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显然依旧没有结果。最后他寄希望于求神问卜,想问问上天的旨意,可是连卜卦都告诉他速去勿留,他这才踏上远行之路。然而内心依旧是万般不舍,如钱钟书所说:“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欲去还留,难留而亦不易去。即身离故都而去矣,一息尚存,此心安放?江湖魏阙,哀郢怀沙,‘骚’终未离而愁将焉避!”*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893页。此时再看“离骚”两字,作《离骚》之题,可谓点睛之笔,再恰当不过。离别之愁反复萦绕在诗人心头,明知不能留又始终不忍离去,虽最终离去却仍有无数牵挂。
司马迁、班固等把“离骚”解作“遭忧”本不无道理。《离骚》中确实申述了诗人受众党人谗陷、颠倒芳臭及混淆君王视听,这些是诗人留不得的原因,但若以此为《离骚》的主题就有些喧宾夺主了。而司马迁的说法本身也有问题。《屈原贾生列传》:“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司马迁说屈原是怕君王听之不明而作《离骚》,即《离骚》是写给楚王看的,是劝谏之文。后人沿用这一看法。问题在于,屈原就是因给怀王写宪令而被上官大夫说恃才傲物,“王怒而疏屈平”。试观《离骚》,触目皆是香草美人的比兴连类、飞龙瑶象的浪漫神话,还有长篇连韵的咏叹,可谓缠绵悱恻、华美铿锵,难怪班固批评屈原“露才扬己”了。他是在司马迁讽谏说的基础上评价屈原的。屈原因文辞遭祸,若以《离骚》呈上,恐会更快惹上祸患吧。故《离骚》并非劝谏之文,当如《天问》《九章》诸篇一样,属于个人作品。进一步讲,辞赋因其便于吟唱的特点,更容易在民间流传开来,这与王逸所说的屈原作品先是有民间流传渠道是一致的*《楚辞章句·叙》:“屈原履忠披谗,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传教……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缵述其词。”先秦文献经秦火以后多所不传,诗歌辞赋易于吟诵而口耳相传,汉代所整理编订的屈原作品应当就是从民间渠道搜集而来。出自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8页。。
三、屈原的离愁别绪与其思想的独特性
若问屈原之离情从何而来,“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如司马迁所云:“屈原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斜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这归结于他中正不阿的爱国之情。爱国自然不错,但还不够准确,因为国的概念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有其特定的含义。
周末,礼崩乐坏,大厦将倾。随着周天子势力的式微,中原大地上短时间内崛起上百个诸侯国。各诸侯国主相继自立为王,相互征伐,逐鹿中原,史称战国。士阶层的出现,使“学在官府”一变而为“学在天下”。旧式贵族垄断文化特权、掌管社会教化的时代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学而优则仕。诸侯混战既刺激了人才的需求,也给士阶层的膨胀提供了消化场所,于是饱学之士游说诸侯、旦而寒窗、暮而封侯者不胜枚举,追名逐利、待价而沽是那个时代无可厚非的风尚,如此也诞生了百家争鸣的学术盛景。与之相对的还有一批被边缘化、非功利化及不以沽名钓誉为业的隐士。这一批人言行狂佯,不受世俗所拘,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或渔樵江渚、悠闲自得,《论语》中记载的长沮、桀溺、接舆等便是这类人的代表。相对于中原,楚国有一定的特殊性。楚国地处南方,物产丰饶,较为富庶,又有大江高山的阻隔,在较长的一个时期里,对中原的纷争牵扯较少。楚人是皇帝之后,奉颛顼为祖,早在夏商之时就迁居南方,至周始分封。对楚人来说,“族”的概念远高于“国”。屈原经常出使齐国,接触过战国各个学说流派的思想,其中受儒家学说的影响最深。但屈原又有纯粹楚人的一面,楚文化刚烈、浪漫和奔放的特点,还有楚族人重宗族的特性,在他身上打上深深的印记,使他既不同于一般的汲汲于名利的战国谋士,又不同于狂放不羁、置身事外的隐士,也无法像孔子一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游说各国推行自己的学说、理想。
在屈原身上,有两个特性使他自疏之后备受情感上的煎熬又终将折返楚都,也使他独立于战国诸子之外,成为一代“与日月争光可也”之典型。
(一)独立不移的人格
在《离骚》中,女媭劝屈原不要像鲧一样“婞直”,但屈原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橘颂》是屈原较早期的作品,里面已流露出屈原“独立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及“横而不流”的品质。《离骚》中也多次表明他决不会与众小人同流合污、一起共事。“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这种品质让屈原在接受各种文化思想、社会思潮时总是本着求真的态度,他在《天问》里一连提出100多个问题,上问宇宙行作之因,下问古今人事之果,就是这种精神大放光芒。
(二)深厚的宗族情感
屈原对故国始终怀着一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情感,既有一般臣子对君国的热爱与牵挂,又有楚邦族与生俱来的特殊性。在《离骚》中,屈原曾分别向女媭、灵氛和巫咸三人诉说冤屈、寻求帮助,他们对屈原的态度代表了当时楚国一般人的看法。这三人可分为两类,其中灵氛和巫咸对屈原的忠告是类似的,女媭则一遍又一遍地劝说屈原:“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女媭是屈原的近人,她不希望屈原因为过于正直而丢了性命,但屈原觉得女媭并不了解他。灵氛和巫咸的劝说和战国士风一致,颇有良禽择佳木而栖的意味。“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纵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楚国也有隐士派,《渔父》中就记载了屈原被放逐沅湘之地时,一渔父劝说屈原:“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这三类人对屈原的处境提出了三类方案,屈原依从理智选择自疏,但情感上他又始终不能忘怀故国。
屈原多次提及“昆仑”,就是他宗族观念的体现。在《离骚》的开头,屈原首述自己出身楚之先祖,又在楚国吉日诞生,乃天之所降。“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姜亮夫先生认为这是“屈子之所以自重自勉、一生忠爱、坚贞不拔之精神”*姜亮夫:《楚辞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7页。,与他全部作品之情愫密切相关。在《离骚》末尾,屈原听从灵氛、巫咸之吉占,正驾八龙,神高驰之时,“忽临睨夫旧乡”,至此,止步难行。“仆夫悲余马怀兮,蜷扃顾而不行。”旧乡并非郢都,而是指昆仑山,《楚辞》中指郢都用旧邦,指昆仑用旧乡,决不混用,详见姜亮夫先生的《楚辞通故》。昆仑一带是“楚之先,颛顼之生、死嫔娶之地,亦即楚人民族发祥之地也”,“故每当万事瓦裂之际、无可奈何之时,必以昆仑为依归。”*姜亮夫:《楚辞通故(第一册)》,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2页。
屈原独立不移的品性加诸深厚绵长的宗族之情,使他去国离乡之后始终不能置身事外,更不可能像战国一般士人委身于他国求明君贤主谋得高官厚禄。他并没有真正听从灵氛、巫咸的劝说,也不可能做到。对楚国,自疏之时他忍而不能舍也,自疏之后更加不能忘怀。在日夜思念故都的煎熬中,他必将重新回到郢都。但是并不偶然,他被顷襄王流放到更远的地方。即使在此时,他的邦族之念依旧丝毫不减。《抽思》写到:“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屈原身上刚正不阿的品质和他非楚国不仕的宗族之念,决定了他必将走上绝路,这也是屈原区别于战国诸子也不同后代诸多迁客骚人的原因所在。
综上所述,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离骚》是屈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离骚”解题当从王逸之说,“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即离别之忧愁。在这篇作品里,诗人忠正不阿、苏世独立的高节和对楚民族难舍难分的情感交织为一首香草美人的愁怨。屈原书写了《离骚》,屈原的形象也永久定格在这篇伟大的作品里,传诵千古,历久弥新。《离骚》作为楚辞的代表,被简称为“骚”,与以《国风》为代表的《诗经》并称“风骚”,成为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对后代文学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责任编辑 金菊爱)
Reinterpretation of “Li Sao”: On the Uniquenessof Qu Yuan’s Thoughts
LIU Chencheng
(HumanitiesSchoolof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28,China)
As early as the Han Dynasty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Li Sao” had already existed from people such as Si Maqian , Ban Gu , Wangyi based on their own opinions. Their attitudes played a leading role in later ages and has continued to this day. The comprehending of “Li Sao” is not only a matter of the name of the work but also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substance of the work and thoughts of Qu Yuan. This paper has found “Li” which means to suffer and “Sao” have existed improper collocation based on original documents and vocabulary research. The theme of Li Sao can be determined as farewell in consideration of the social background and the special character of the author which can prove that the viewpoint of farewell proposed by Wang Yi is reliable.
The Songs of Chu; Li Sao; interpretation; Qu Yuan; Si Maqian; Wang Yi
2016-10-16
刘晨琤,女,河南开封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4.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