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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纱(上)

2017-01-11孙建伟

东方剑 2016年11期
关键词:纱厂中村凯特

◆ 孙建伟

斗纱(上)

◆ 孙建伟

汽笛声响起的时候,船猛地抖了一下,比尔·摩根意识到,终于靠岸了。

他站起身来,满眼的惺忪顿时溜走。他扯了一把乱蓬蓬的胡子,缝隙间竟泛着微微的酸腐气息,所以他又狠狠扯了一把。从曼彻斯特到加尔各答,都焖得发馊了。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河流,街道,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当年怎么在这个整年潮湿炎热的地方生活的。正因如此,他的肤色泛着当地人特有的那种带着暗褐的油亮,小时候就有人叫他小印度人。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父亲说他就诞生在恒河的支流胡格利河边,他们的家就在胡格利河对岸的乔林基街上。那是加尔各答最热闹的大街,矗立着高低错落的欧式建筑。父亲是加尔各答一家英商棉纺公司的高级工程师,每天辛勤工作;比尔和他母亲、棉纺公司老板的女儿凯特琳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后来他随母亲去了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并在那里完成了中高等教育。成年之前,比尔一直在祖国之外的地方迁徙。有次他问父亲,英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父亲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很大的圆,骄傲地说:“你看,地球上这么多地方都是大英帝国的属地,你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我们的国旗。这是帝国臣民的骄傲。包括我,还有你。”比尔没太听懂父亲的话,也就想不了更多。直到父亲六十多岁后,比尔才第一次随他一起回到祖国。在伦敦、伯明翰、格拉斯哥、纽卡斯尔转了一圈,最后回到曼彻斯特的老家。老摩根一直想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棉纺厂,老了非但没有放弃,反而越来越想,但是却离梦想越来越远。比尔同父异母的几个兄姐一直呆在老家,连伦敦都没去过,不像他那样漂泊世界,见多识广。但老摩根怎么也没想到,回到老家后竟染病不起了。他想,难道是他在外漂泊多年,上帝要把他永久留在老家了吗?这也不错。临终前他握着比尔的手重复着一句话:“比尔,看来只有你才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了。”比尔默默握着父亲的手,这双手一直带给他温暖、幸福,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冷,甚至冰冷。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悲伤和惆怅,他在这双手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生活。他能实现父亲的愿望吗?他应该如何回答父亲呢?几天后,摩根的律师把他委托人的所有孩子都叫到一起,拿出摩根的遗书,宣布遗产分配。

比尔的兄姐都得到了他们的那一份,包括摩根名下的不动产和家当,还有现金。直到这份遗嘱的最后一句,比尔惊讶地发现父亲并没有给他什么,却是让他再回印度,去加尔各答银行取一张支票,然后继续做棉纺业。

不管怎么说,从现在开始,他必须琢磨父亲的这个遗愿了。但比尔担心,他过惯了安逸舒适的生活,没有一点从业经历,如何踏入这个行业呢?而外祖父在印度的棉纺业也已濒临破产,那张谜一般的支票……比尔脑子里纷乱一团,毫无头绪。

他在曼彻斯特的小镇上转,看见成排成排夜以继日吐着浓烟的大烟囱,把天空染成一块灰黑的大抹布。工人的脸上涂了油泥一样,只有一双眼睛闪烁着奇异和疲惫的光芒。他们栖息在厂区周围低矮肮脏粗鄙嘈杂的棚屋里,棚屋绵延数英里,一眼望不到边。他的将来就是这样一个棉纺厂主吗?比尔觉得这不是他喜欢的,但却是父亲希望的。他握着父亲那双冰凉的手的时候,没有拿定主意,现在更迷茫了。

迷茫之中他回到了加尔各答。

阔别多年,建筑依旧,人群依然,空气中总是渗着一种不安的气息。

比尔清楚地记得父亲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比尔,跟你的兄姐们团聚是一件开心的事。他们一直在乡间,都是朴实的农民。不过你记住,你可是要继承我的事业的。”

本来他并没怎么感觉这句话的分量,但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这句话就像一个不会停歇的钟摆,越来越清晰地在比尔耳边盘桓。此刻,他站在乔林基大街上,看着慢吞吞的行人和与行人同样慢吞吞迈步在街上的牛。钟摆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一阵风吹过,带着印度紫檀特有的芳香,把他童年的感觉一下子拽回来了。他快步向外祖父的棉纺公司走去。因为担心母亲会接受不了父亲的突然过世,他没有给母亲发电报,他想当面告诉她。

第一次到这个棉纺公司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五岁还是六岁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一走进公司,就被隆隆的机器声和热浪包围了。父亲在车间里穿梭着,大声说着什么。这个场景就像一部陈旧的电影,带着星星点点的闪烁出现了。可当他现在走进这幢楼的时候,感觉到的是静谧,安静得可怕。他走过粗纱车间,里面没几个工人,梳棉机纺丝机发出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他跳跃着跑到四楼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定神,喘气,然后敲门。里面传出了沉重的脚步声。他确认是外祖父乔治。门开了,老乔治立即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他感觉到外祖父长长的胡子,现在他也成了一个大胡子男人。外祖父的胡子明显稀疏了,黑白相间,但依然很漂亮,比自己的漂亮多了。小时候,他最喜欢摸外祖父的胡子,外祖父哈哈笑着说,比尔,以后当你长出大胡子的时候,我的胡子就没了。比尔说不,我要一直摸外祖父的胡子。外祖父摸着他的下巴说,以后就摸你自己的吧。

老乔治说:“怎么样比尔,我这个老头没让你失望吧。瞧瞧。”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又指了指比尔,“不过,你比我当年还厉害呀。太棒了。”

比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那股微微的酸味弥漫着,他有点尴尬:“是啊,乔治外公,你还好吗?”

“好,又不好。”

“什么意思?”

“你好多年没来看我了,现在你来了,这太好了。可是,我的公司快破产了。这里越来越不景气了,得另谋出路了。”

“怎么另谋出路?”

“还没想好呢。”老乔治拿过他的烟斗,在桌上敲击着,再点燃,满足地吸了一口,“啊,这安得拉邦烤烟还真不错。”忽然把烟丝盒伸向比尔,比尔摇了摇头。

“外公,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比尔,我想你进来的时候都已经看到了。我不知道还能维持几天。”老乔治捏了捏油光光的鼻子,这大概是长期生活在热带的身体状况的一部分。

比尔想,真没想到会是这样。那他怎么才能实现父亲的遗愿呢?他问:“外公,我母亲呢?她不是一直在这里帮您吗?”

“从上个月开始,我就让她别再来了。没必要了,是吗?”老乔治差不多把烟吸完了,把烟斗放在桌上,“比尔,摩根怎么样,是你一个人先回来的吗?”

“啊,是的。外公。”

“他怎么样?非常想他啊。”

比尔沉默着,控制着自己。老乔治没注意到,他又敲了敲烟斗,然后说:“走,跟我回家。”

老乔治从车库里开出他的宾利,招呼比尔上车。比尔诧异地问:“司机呢?”

老乔治说:“让我辞了,没薪水发给他了。再说,养这辆车也得花不少钱。过两天,你来开车,就当我的司机吧。”

比尔默然。出了乔林街,车以更缓慢的速度行驶着。老乔治捋一把胡子,然后连续摁喇叭,但行人和牛依然故我。他无奈地说:“你看,这么多的人、车和动物一起在马路上,这里太乱了。真不能想象,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比尔心不在焉地应着,他没心思说话。因为钟摆的声音完全盖过了车外的喧闹和老乔治不时发出的抱怨,他被这魔力一般的声音控制了,他情愿被它控制。但另一个问题是,他该怎么向母亲和外公说父亲的事呢?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家。老乔治打开车门,他才梦醒一般回过神来。几个月前,他就和父亲一起站在这个小花园里和母亲道别的,但是现在,他孤身一人回来了。

正在浇花的凯特琳放下水壶,欢欣地叫着奔了过来:“比尔,亲爱的,你回来啦。太好了。”比尔一把抱住母亲,眼睛突然潮湿了。

凯特琳立即有了反应。

这种反应是通灵的,仿佛真有冥冥之灵。

片刻,一旁的老乔治说:“嗨,比尔,你怎么哭啦?一大把胡子的男人,这样子可不好看。”

凯特琳也感觉到了,她从儿子的拥抱中挣脱出来,问:“比尔,发生了什么事?”

比尔再也熬不住了,哽噎着说:“父亲……父亲去世了。”

热烘烘的空气瞬间冰冻一般凝固了。

凯特琳渐渐啜泣起来,老乔治把她揽在怀里。

这天晚上,一家人为摩根做了追思仪式,默默祈祷。

第二天早餐时,凯特琳突然对老乔治说:“爸爸,我们离开这儿吧。”

老乔治一惊:“你说什么?”

“是的,爸爸。棉纺公司开不下去了,我们不能等着破产。您不是说要另谋出路吗?”

“是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你有什么主意?”

“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比尔你说呢?”

比尔看着母亲,又看看外公,十分茫然。

凯特琳沉默了一会儿,说:“爸爸,我们去中国上海吧。”

“去中国上海?为什么?”

“我觉得那里有我们的机会。三十多年前,怡和洋行就在那里筹建了纱厂。”

“这个我知道,怡和洋行是大英帝国最大的生丝出口商,但清帝国政府一直用手工纺织业顽强抵制,怡和的发展并不能令人满意。”

“但您知道,他们从没放弃过。我觉得,与其在这里渺茫地等待,不如尽快去寻找新的机会。”

比尔这时说:“我觉得妈妈说得对。我们的商业在上海经营多年,据说那里有最时髦的英国货,人们也一定会喜欢我们的棉纺织品的。”

凯特琳激动地抓着儿子的手,看着父亲。老乔治皱着眉头,很久才说:“凯特琳,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当年摩根也曾跟我提起过上海,但那时我们的生意忙都忙不过来,就淡忘了。好吧,让我再考虑一下,明天我会给你答复的。好吗?”

其实老乔治看出来了,女儿是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加尔各答呆下去,前景堪忧。也许上海真是一个机会呢。

第二天,老乔治宣布,让凯特琳带着比尔去上海,他回曼彻斯特。他用力握了握比尔的手说:“比尔,今后,可就得看你的了。”

比尔没说话,以更有力的紧握回应着外公。他在想,上海是实现父亲理想的地方吗?

第二天,比尔按照父亲的遗嘱去加尔各答银行的保险柜取了支票,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的数字不禁让他一惊。他先是怀疑自己看错了,然后瞪大了眼睛,没错啊,这个数字是八十五镑八十八便士,就是由大到小的英镑币值单位。他迟疑地把支票交给了银行职员。就在这一刹那,比尔明白了,父亲是想让他把英镑赚足。天哪,这要求太高了。

铁质脚踏轧花机嘈杂而单调的响声,在中村健太听来却是悦耳的享受。他转了一圈,满意地欣赏着轧花机的转动,就像一个司令检阅他的士兵。士兵们俯首帖耳,不,是那些一刻不停俯首帖耳的年轻女工。每当中村踏进车间,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悸动,他非常享受这种感觉。如此动听的声音,如此俯首帖耳的女工,真像一幅美妙的浮世绘啊。

晚上,中村回到寓所,摊开信笺,写下一行字,阁下:三个月来,我在上海浦东轧花厂看到的情形非常高兴……忽然,他搁下了钢笔。

他走出室外,仰着微酸的头颈,望着夜空中点点繁星,伸展着自己。一阵带着露水清甜的风扑面而来,他贪婪地闻着,甚至张着嘴去吸吮。他十分庆幸自己的这次考察。不过,还有几天就要回去复命了,心里真有点不舍。

空气多好啊,这个叫白莲泾的地方,有点像自己的老家长崎。两地隔海相望,也就八百公里,近在咫尺啊。更为相近的是,长崎是锁国时代屈指可数的开放港口,和上海一样,洋房教会随处可见。前辈选择这个地方,真是很有眼光啊。

中村听祖父说过,半个多世纪前,英法德美和日本五国商人为在浦东建这家机器轧花厂费尽心思。因为李鸿章下令,绝不允许外商染指中国的纺织和织布厂,设在浦东的轧花厂必须严厉查禁。日本三井洋行出资最大,如遭查禁,损失也最厉害,于是就和英商携手顶着禁令开工。上海道台三次照会英国公使,英国公使不予理睬,设备按原计划陆续到位,最终上海道台只能不了了之。祖父说,其实我们也冒着极大的风险,英国人在上海的势力根深蒂固,我们当时还不能跟他们平起平坐,所以就只能隐忍,暗中以雄厚的财力控股轧花厂。我的大哥是三井的创始人之一,可惜英年早逝,不过毕竟在上海打下了根基。到现在,上海的纺织业已经是大和民族的天下,英国人被我们挤得差不多了,更别说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了。祖父说起这段往事来总是保持着亢奋,说话的语气和节奏也几乎重复着同样的程序。中村每次听他讲的时候,也感觉血液流动加速。这是他的家族在隔海相望的那个大陆,那个曾使日本国几代人崇敬的大陆的伟大开拓。中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离开这里,他负有把先辈的事业开拓下去的重大使命,他怎么能走呢?

回到屋里的时候,中村已经打好了呈请继续留在浦东轧花厂的腹稿。

第二天中村一直睡到太阳高悬屋顶,才从床上爬起来。昨晚一直写到凌晨就寝,空寂袭来,就想起了他的理惠子,他在老家的恋人,越发难以入眠。早上醒来还是昏昏沉沉的。

匆匆洗漱之后,他一路直奔虹口而去。

中村在吴淞路上逛着,寻着两年前他第一次来上海的足迹。啊,现在,日式店铺越来越多了,那些在风中飘荡的旗幡和灯笼,和东京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柔软的声音招呼他,是纯正的长崎口音:“先生是长崎人吧?”

中村一愣,回过头来一看,他也笑了,这不就是长崎人的脸吗?除了长相,还有姿势,一点也瞒不过老家的人啊。不过,她比理惠子可差多了。柔软的声音又说:“先生请到里面看看吧。”他就不知不觉被柔软的声音拽了进去。中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地方了。柔软声音说,“我叫幸枝,请问怎么称呼先生?”

“叫我中村吧。”

“中村君喜欢我吗?”

中村又笑了。虽说幸枝的相貌不能和理惠子相比,但理惠子远在长崎啊,何况幸枝的声音很好听,声音好听的幸枝把他拉进了一个小房间,然后就褪去了和服。啊,活色生香的身体,两条短短的嫩嫩的充满肉感的白腿和两腿间黑黜黜的一团明晃晃地灼着他的眼睛,这不正是我需要的吗?免去对理惠子的相思之苦吧。中村对自己说。他脱去了衣服,如风驰电掣,扑向幸枝。

中村完事后笑了:“抱歉,我失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你看,这些够了吗?”

“中村君,您给的太多了。”

“不,一点都不多,请你拿着。幸枝,今天遇见你,我非常高兴。感谢了。”中村也站起来,向幸枝叩头。

幸枝羞涩地还礼。

迈出门口的时候,中村才明白,一时的畅快根本抹不掉他对理惠子的思念,但他已决意要留在上海,这个抉择真是太难了。他叫了一辆人力车,架着二郎腿,眼神散逸,与一个多小时前的专注判若两人。

快走完吴淞路的时候,中村突然喊停了人力车。让他掉头,去杨树浦。

比尔和凯特琳母子到达上海。船靠十六铺码头,比尔抬眼望去,觉得这不是他想象中的上海,在他对祖国有限而短暂的记忆中,这里与他看到的伦敦或者伯明翰那些城市建筑非常相像。比尔踌躇满志,祈祷父亲的庇佑,让自己在这里实现他的理想。

一天后,母子俩就拿着老乔治给他们的一封信去了杨树浦的老公茂纱厂,找他的朋友布莱德利先生。乔治说过,1897年,老公茂纱厂在杨树浦开工,但这是一个违反中国当局禁令的壮举。是啊,在我看来就是壮举。老乔治加重了语气。因为当时上海道台坚持对从曼彻斯特运抵上海的四十万纱锭和五千台织布机不予放行,可怡和洋行那帮家伙不屈不挠。布莱德利是老公茂的第三代,比乔治年轻几岁,当年他父亲曾邀请乔治来上海跟他一起办厂,可是乔治一直未能践约。现在,他的后人到了这个码头,也算续上前缘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布莱德利一开口就说到了他此刻面临的窘境。华商的裕源、公益等纱厂已被日本三井洋行旗下的上海纺织会社收购了,全部变成了日商产业。日本人的产业越来越庞大,老公茂都被他们挤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收购呢?”凯特琳问。

“我们已经没有这个财力了。再说,日本人早就有完整的计划,我们却没有。我们在苦心经营的时候,他们避开与我们竞争的锋芒,暗中布局,以低廉的价格把那些互相倾轧的上海本地纱厂一个个揽到手中,生产成本大大降低。这一招高啊。就连李鸿章都痛心疾首,说他十余年心力,数百万资财,尽数落入日本人之手。”布莱德利无奈地摊了摊手。

“布莱德利先生是否认为我们现在来得不是时候?”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把我们目前的困境直言相告。”

“那你觉得我们的纱厂在上海还生存得下去吗?”

“也许还没有坏到这个地步吧。”布莱德利喝了一口咖啡,说,“夫人,你看,就像这杯咖啡,毕竟还有奶昔沉淀着,而且还冒着热气呢。”

比尔被这个比喻逗笑了。他觉得,这位布莱德利先生实在、直爽,把实情告诉你,然后乐观以待。

凯特琳也微笑着。不过她还是转了个念头,难道自己的选择错了?在布莱德利先生描述的纱厂困境中,还能开辟一条新的生路吗?

比尔似乎猜中母亲此刻的想法,说:“妈妈,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的。”

布莱德利看了比尔一眼:“有这样的自信就好。听我父亲说,乔治先生一向很自信,我想,你一定很像他。”

比尔说:“也许我更像我的父亲摩根先生。”

布莱德利和凯特琳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布莱德利陪着比尔和凯特琳一起在厂区和车间里走动。比尔发现,这里的规模要比印度大多了,而且这里的工人更勤奋。布莱德利一扫昨天的那种无奈和不安,显得生气勃勃,指点江山一般向他们介绍各种纺织机械和用途,他的大嗓门在隆隆作响的机械运转声中丝毫不显下风,反而充满了诱惑。一种来自机械的诱惑,他似乎附身于它们了。比尔觉得自己也渐渐进入了亢奋状态。他在印度其实没这么完整地听过这些机械的声音,现在置身其中,这声音竟然如此迷人。父亲一定是被这声音迷住了,一辈子还没听够,想要让他延续他的听觉。

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天,布莱德利从车库里开出他的劳斯莱斯,要带比尔和凯特琳去用餐。他用生硬的上海话对他们说:“我要为你们接风,对,接风。”

“接风……是什么意思?”

“等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车驶出厂区,右转,一会儿,布莱德利从反光镜里看到一个身影,他疑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比尔和凯特琳一点都没注意,他们透过车窗看着马路两边,天哪,这里和外滩完全是两个世界,那些简陋至极的房屋,好像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车停下时,布莱德利抢先走出轿车,然后打开车门,对比尔和凯特琳做了个请下车的手势,然后说:“现在揭晓谜底,接风,就是请你们吃饭。但是,只有这一顿哦。下不为例。”

布莱德利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还盘桓在反光镜里的那个人身上。此人叫中村。布莱德利想,他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离开这个破旧的小旅馆之前,斯泰格对着邋遢的床铺啐了一口痰,又蹬了一下床脚,粗糙的大头皮鞋立即在上面留下一道新鲜的凹陷。苍蝇肆意地在周围盘旋着,嗡嗡地唱着自己的歌谣,完全置这个愤怒的家伙于不顾,似乎嘲弄着这个前大英帝国驻印军中尉眼下的窘迫。斯泰格的泄愤渠道也就是再踹上一脚门,门很不服气地弹回来,再踹,再弹回来,他恨不得一脚踹破这块薄薄的门板,但是,最后还是收住了临门一脚。

从军队离职之后,窘境就一直如影随形地粘着斯泰格。他曾在澳洲昆士兰买下一个农场,却因经营无方,两年不到就宣告破产。随后他远赴非洲东南部,那个叫尼亚萨兰的大英帝国属地,期望在那里重新开始。他在一家同胞经营的贸易公司落了脚。不过这次是他自己经营不善,在账目上作假,非但没有咸鱼翻身,反而因此身陷囹圄。两年监禁结束后,他决定重回东方,当然不再是印度,而是人们传说中黄金遍地的上海。他并不知道中国上海是不是真的黄金遍地,但光是这个动听的词就显得那么诱人,诱人的感觉让他最终决定倾其所有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船票。他用五年时间把自己的人生行程在地球上画了一个大圈,去迎接最后的押注。他会不会是捡到黄金的那个人呢?

船靠十六铺,斯泰格已经身无分文。

那两个晚上的住宿,是他赊的账。第三天,戴着金丝边眼镜留着时髦分头的上海老板一口吴侬软语加洋泾浜英语,说情愿让他再白住两晚,也不能继续赊账了。斯泰格先是拉下脸皮苦苦相求,然后施出威胁手段。上海老板依旧两种语言穿梭,就是不让步,并警告说如果再闹就要打电话给巡捕房。斯泰格不懂巡捕房是啥意思,上海老板慢条斯理地说就是“抛力士”,警察局。你懂吗?后缀的“外国赤佬”被他吞进肚里了。一句话把斯泰格带回旧事,心想不能在这个刚踏上的地方就被警方拘捕,只能悻悻告退。他对自己说,看来这第三个夜晚只能露宿街头了。不过,他记住了“巡捕房”这个词,也许正是他的去处。

斯泰格在街头上一睡就是几天,屋檐下,凉亭边,街角处,都是他的栖身之地。他惊讶自己竟然习惯了。他一直打听着巡捕房,第七天他被一名胡须覆盖了脖子的印度巡捕带到了警务处长马丁那里。马丁询问了他的情况,觉得这个前印度军官履历复杂,似乎还在刻意隐瞒什么。斯泰格的第一次求职以失败告终。不过,念在同胞的份上,考虑到斯泰格的窘境,马丁还是破例以接济的名义给了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同时告诉他,如果一年之后他仍然住无定所,可以再来找他。这话在斯泰格听来完全是一种嘲讽。不过眼下,他先得安抚自己的肚子,然后找个地方住下。有意思的是,虽然连安定的迹象都没有出现,但斯泰格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很勉强,他斯泰格可不是循规蹈矩的人。那个晚上,他在闸北弄堂旅馆的一张窄床上非常阔绰地在一个白俄妓女身上发泄了煎熬了很久的欲望。斯泰格体格健壮,白俄妓女年轻丰腴,可谓棋逢对手。憋足了劲的斯泰格在妓女面前摆开战阵,把他的手段一一祭出;妓女阅嫖无数,多为迎合,这一位的刚猛既让她欣喜,又有点怯阵。结束后,妓女竟然不走,还说免费。斯泰格很是感激。这真是大雪中的一块热炭啊。斯泰格于是抱着白俄妓女酣睡到天明。醒来的时候,臂弯里早已空空荡荡。不过,这次免费的猎艳仍让他心潮澎湃,也让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巡捕房去不了,我单干,当私家侦探。无需投资,只凭自己的一张嘴和两条腿。几天后,侦探所就开张了。斯泰格的生活费也所剩无几了。

真的很快有人找上门来。斯泰格兴奋异常地接他的第一单生意。斯泰格的一张嘴确属上乘,对方不仅成了他的第一个主顾,而且还给了他一份预付的定金,数目超出了他的想象。斯泰格一天居然一连签下了三个单子。有了第一份定金垫底,他开出价码的时候就好像附身正在蹿红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那些名侦探,比如大侦探波洛,仿佛他已胜券在握。当年在澳洲买下农场的感觉再次重现,但兴奋的感觉也戛然而止,那可是一次惨痛的结局。罢了,一切从头开始,希望上海带给我好运。

很快就遭遇了困境,斯泰格根本不懂私家侦探。他完全凭借自己的想象,甚至是拙劣的想象,所以无法兑现合同上的承诺。雇主找上门来,指责他,要求退还定金,还要求他赔偿。雇主们的理由很相似,非但事情没办好,还弄得更糟。那些定金都已被斯泰格换成了高档旅馆和高级妓女。他只能东躲西藏,就像一个真正的私家侦探追踪的对象。所以他的照片很快出现在租界法庭的传唤栏上,他的前雇主成了他共同的原告。

法庭上的斯泰格依然一张利嘴,声称自己的业务还在进行之中,由于他不幸成为被告,只得中止。至于合同期间未能履约,则是因为私家侦探工作充满风险,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之事。原告律师对他的辩词十分不屑,坚持要求退还定金并予赔偿。斯泰格向法庭表示,如果不让他继续侦探业务,他将无力返还定金,更别提赔偿了。最终法庭裁决,限斯泰格一个月内向原告退还定金,原告所提赔偿不予支持。

虽然这个裁决和斯泰格的预估相差无几,但哪儿去筹这笔钱呢?当然,他还可以上诉,但结果也是一样,拖延时间罢了。程序走完,还是逃不了。这辈子,大概是诉讼缠身了。从昆士兰到尼亚萨兰再到上海,一直没有摆脱过。难道说这里也不是他最后的落脚地?

走出法庭,斯泰格仰天叹息,十分怅然。今晚他又该去哪儿呢?

有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

斯泰格走进一家小饭铺的时候,这个人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用英语跟他打招呼。斯泰格眼神迷茫,含糊地回应了一下。对方却问:“先生想吃点什么?”

斯泰格这才注意到说话的是个东方人,英语不太地道,但能听懂,因为眼下对“吃”这样的词太敏感了。是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上海人说的英语不是这样的,就像那个至今想起来还让他窝火的小旅馆老板。眼前这家伙穿着西服,发际线很高,脑门亮。他这句问话是要请客的意思吗?斯泰格不太明白。锃亮脑门却不理他了,兀自把伙计招呼过来,用生硬的中文说,这个,那个……斯泰格想,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不是中国人,当然也不是上海人。锃亮脑门已经点好,也不看斯泰格,好像忘了刚才说的话。斯泰格咽着口水,偷瞄了对方一眼,然后也把伙计叫过来,学着锃亮脑门的样子点餐。锃亮脑门笑了。两人唏哩呼噜各自吃完一碗面,只不过斯泰格吃面的样子比锃亮脑门笨拙多了。然后,锃亮脑门再叫过来伙计,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斯泰格,说:“两个。”就掏钱付了账。

斯泰格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他克制地把半个饱嗝噎了回去,然后问:“先生,为什么?为什么你平白无故要请我吃这一碗面?”

锃亮脑门笑了:“因为你没钱,我帮你的忙啊。”

“哦,那真是太感谢了。”这个解释斯泰格接受得了,于是毫不收敛地把刚才那个咽回去的饱嗝充实地释放出来。

“萍水相逢,同舟共济。”锃亮脑门补充道。

斯泰格摸了摸脑袋,又听不懂了。

“这是支那成语,我很喜欢。”

“请问先生是……”

“哦,自我介绍一下,中村健太,日本纱厂老板。请问先生想不想到我这里来工作?”

斯泰格一愣,这太突然了:“这个……我完全不懂。哦,我叫斯泰格,大英帝国驻印军中尉。不,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中村诡谲地问:“那先生懂私家侦探吗?”

斯泰格尴尬地咧了咧嘴。

中村趁机确立了自己居高临下的姿态:“所以,关键不在于懂还是不懂,重要的是怎么做。明白吗,斯泰格先生?”

斯泰格真诚地摇了摇头:“不,懂了才知道怎么做。”

中村也摇摇头,其实是一种倨傲:“这话不错,懂了当然好,不懂就是莽撞,就像你。不过,我很快就可以教会你,至少可以让你有饭吃有地方睡。”

斯泰格射出了贪婪的目光,但显然在竭力克制着。中村微微牵动他的笑肌,非常善解人意地说:“斯泰格先生,没关系的,人生总有不如意,对不对?”

斯泰格只能点头了。

“这么说,你愿意到我这儿来了?”

“让我干什么,纺纱吗?”

中村笑出了声:“哈哈,会纺纱的人太多了,这可不是你干的事。中国人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

不管斯泰格听没听懂这句中国话,跟着中村走只能是他的唯一之选了。

中村心里很焦躁,上次寄给董事会的信至今未见回音,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杨树浦偷偷考察英国纱厂和华商纱厂的情况,尽管日本棉纺业已占了上风,但寻找新的发展机遇才是长远之计。规模越来越大,就越要考虑经营的结构和模式。当年他留学德国学习经济学,自然而然会动用他的理论素养。按他的测算,如果购进地块投入机器设备,建造一个四万余枚纱锭规模的纱厂,至少需要银两七十万。而他要用这七十万收购两家华商纱厂,与英商形成新的竞争犄角。那天他是信步踏进租界临时法庭的,发现这个散发着汗臭衣着邋遢的英国佬的口才倒是可圈可点,联想到自己在杨树浦的考察,他灵机一动,就有了招致麾下为己所用的念头。此时把这个倒霉蛋揽过来是最好的时机,他正落难,拒绝不得。何况在他看来,这家伙并不是一个废物。至少,敢玩私家侦探这种没玩过的东西就颇值得欣赏。凭直觉,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家伙在他的调教下一定会对自己有用。

斯泰格就成了中村的跟班。一个多月下来,中村对他的预估很满意,斯泰格的确不是废物。更重要的是,这家伙很喜欢钱。

三井洋行上海纺织株式会社的回信终于来了,同意他继续留在上海。

双喜临门啊。中村很高兴。这天晚上他请斯泰格到吴淞路上的竹内餐馆喝清酒,还有歌伎表演,对斯泰格来说都是第一次,足以让他大开眼界。以前听说过日本清酒,今天一尝,加上歌伎婀娜的表演,酒色齐全,斯泰格喝得尽兴,直到烂醉。

几天后中村把斯泰格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杨树浦有一家新开的英商怡信纱厂正在招聘,他可以去应聘。中村说:“你在我这里快两个月了,也学了不少,现在应该用得上了。”

斯泰格不解:“我在这里很好的,为什么要去那里?”

“斯泰格先生,你不能一直在我这里。你在这里太舒服了,现在,我要让你吃点苦了。”

“吃点苦?”斯泰格张大了嘴。

中村脸上漾起他一贯的微笑:“斯泰格先生,现在纱厂的竞争很激烈,你如果应聘成功,我们就可以知己知彼,对我们的发展有好处。我相信,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斯泰格想了想,说:“我懂了,中村先生。”

“对你来说,你还可以获得两份薪水。”

“那真是太好了。先生,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如果我真的满意,你还可以拿得更多。斯泰格先生,跟着我,你会发大财的。”

“OK。”斯泰格打了一个很响的榧子。

实际上,摩根早就给了凯特琳一笔钱,足够开出一家纱厂。给比尔的那张支票只是一个象征。凯特琳给比尔讲这件事的时候显得既沉重又含着一种欣喜。比尔想,原来父亲早有考虑来上海办厂了。

凯特琳说:“纱厂开出来后,一切都将由你来做了。比尔,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

“妈妈,您放心,我记着父亲握着我的手的时候跟我说的话。在我的心里,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们在报纸上刊登了招聘广告后,来的人很多,也很热闹。我想,怡信纱厂的名字很快会在上海无人不晓的。”

“也许,你不应该这么乐观。布莱德利先生说过,日本纱厂很厉害,我们面临的竞争将会很残酷。”

“我知道。我绝不会输给他们的。”

见比尔信心十足,凯特琳觉得不必再说什么了。拉上董事长办公室的门之后,她默默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斯泰格来应聘的时候,刚刚积累起来的那点东西就变成了一个纺织从业人员的履历。经过他的口舌修饰,这份履历显得颇为妥帖,也使比尔当场就决定把这个人留下来,毕竟他是大英帝国的臣民,他也需要自己的同胞加盟。

斯泰格在怡信如鱼得水,踏入上海之后从未感到如此气顺,他终于像一个正经的英国人了,就像人们常挂在嘴边的绅士那样。这个词在洋泾浜英语里被滑稽地叫作“尖头鳗”,那是一条滑溜溜的鱼吗?斯泰格有时会在镜子前穿上新买的西服,再戴上一顶礼帽,拿着一根拐杖之类的东西当道具,上海人叫这东西“司的克”,他斯泰格也有成为英国绅士的那一天吗?他不敢奢望,但十分向往。看看年轻的老板比尔先生,衣着笔挺严谨,少言寡语,不怒自威,即使不拿“司的克”,也像个绅士。还有偶尔得见的凯特琳夫人,举止端庄,气质高雅,一看就是富有教养之人。可惜,我在这儿用心不良,还拿着一份薪水。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中村先生,我哪有今天。嗨,想起这个心里就烦。我太需要钱了,我不想再回到被小破旅馆的上海老板赶出来的日子,我也不想再玩喷着刺鼻气味的劣质香水的白俄妓女,我害怕回到过去,就让我在这里好好呆下去吧。

狄思威路与杨树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里很清静,深秋时梧桐树叶撒落一地,而不显颓废。在最后一缕晚霞隐身之前,它们被抹上了一层雍容的金色,忽然变得高贵起来。

中村定在这条路上的一家咖啡馆和斯泰格见面。

上午接到中村的电话后,斯泰格就兴奋地把这些天来积攒的东西梳理了一遍,生怕自己不得要领。所以,他一上来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倒了出来。中村一直在静静地听,保持着招牌式的微笑。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仪器过滤着接收到的信息。他不断地安慰着自己,这家伙还是个小学生,不得要领很正常。

斯泰格略显惶恐地说完,等着中村的评判。中村没说什么,只是悠闲地喝咖啡。他喝的是不加糖块也不加牛奶的纯咖啡,很享受。直到斯泰格有点皱眉头,中村才终于说:“斯泰格先生,你说的这些非常好,我非常喜欢。以后,我随时都可能通知你见面,地点还是在这里。你以为如何?”斯泰格连连说:“我随时听候中村先生通知。”中村从西服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在上面写了几个数字,然后推到斯泰格那边:“斯泰格先生,这是你的,请收好。”斯泰格不自觉地挺了挺一直弓着的背,说了声:“谢谢中村先生。”

半年之后,一家新的日本纱厂在杨树浦开业了。没有喧哗,也没有剪彩。翌日的报纸报道称,日商大纯纱厂低调开业。

布莱德利把这个消息告诉比尔时,比尔还没注意。布莱德利说:“你们来的那天,我在车窗里看见他,就觉得奇怪,原来他是到这里布局来了。早有预谋啊。”

比尔掩饰着自己的仓促,问道:“那个老板是谁?”

“他叫中村健太,早年就到上海,在棉纺业圈子里有点名气。”

“我听母亲说,杨树浦早就有他们的纺织业,现在他再来凑这个热闹,是针对怡信的吗?”

“很难说。老公茂在杨树浦的历史比任何日本纱厂都老,他早已了如指掌。你的怡信拥有新的机器和规模,也许是他认为遇到了威胁。”

“那就是要跟我们抢地盘了。”

“即使他不来跟你抢地盘,怡信也遇到了一个强硬的对手。嗨,其实这些年,我们已经在日本人的挤压中习惯了。”

比尔轻轻吁出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接招了。”说这句话的时候,钟摆的声音又出现了。他想,他的决断是对的。

布莱德利拍了拍比尔的肩:“还有我呢,比尔先生。”

仗着年轻,比尔把自己的工作时间延长到了十二个小时以上。几个月下来,他感到了明显的压力。市场是最重要的,但怡信的产品销量始终在原地徘徊,甚至还有下滑的趋势。

凯特琳更急。几天不见,日商纱厂周围的平房一排接着一排,变戏法一样矗起。这种被称为新式里弄的住宅区内还设有花园和花坛,水电煤卫一应俱全,道路两旁绿树成荫。进出此地的日本妇女和孩子越来越多,显然是纱厂日本职员的家属。是长期驻扎的意思。

在越来越膨胀的日商纱厂面前,英商纱厂已无优势可言,要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只有在技术上做文章,开发出新产品,抢先出手,占据市场。凯特琳给老乔治去了信,向他求援。老乔治一笔钱到位后,凯特琳和比尔商量了好几天。几天后,怡信纱厂高薪聘请工程师的大幅广告连续出现在报纸上。

比尔心里忐忑,只短短半年,怡信就遭遇强劲的挑战,是远远超过他心理准备的。他是个新人,不谙经营之道。外公说商场险恶,母亲说日本人厉害,很快就让他见到了真相。也许这是上帝给他的安排吧。

中村看到报纸广告,知道怡信急了。他暗暗笑了。招聘工程师,一定是因为技术问题。很快他就从斯泰格那里获悉了最想知道的情况,是印染技术上的革新。不过,新产品的图案样式完全处于保密状态,那就需要斯泰格冒点险了。但这个难度很大,他做得到吗?但斯泰格自信爆棚,还说绝不辜负中村先生的信任,中村就顺水推舟让他试一试了。

比尔亲自监督革新工艺,规定除两名参与的工程师只向他报告革新进度,任何人不得接触与该项目有关的一切事宜。这段时间,宵衣旰食就是比尔的生活状态。

竟然让斯泰格成功了。

中村看着样本的照片,不断赞赏着,当然也赞赏着斯泰格。斯泰格心里洋溢着欢愉,这次他总算做成一次“私家侦探”了。听听,中村说出来的话与他此时的想法不谋而合,“斯泰格,你真的可以当侦探啊,我简直怀疑,当时你是在故意欺骗你的雇主,让自己下不来台吗?”

斯泰格的脸抽搐着:“不,不是,中村先生,这可是我的耻辱。”然后他又笑了,把抽搐的神经完全抹平了。

“我没看错你,斯泰格。”中村从内袋里掏出支票,又写上一串数字,交给斯泰格,“这是你的。”

斯泰格接过,看了一眼,再仔细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中村问道:“看不清吗?”

“不,中村先生,您是不是写错了?”

中村摇了摇头:“在这张纸上我从没写错过。你觉得是多了还是少了?”

“多了,多了。”

中村拍了拍斯泰格,哈哈大笑:“斯泰格先生,那就当我写错了。我从来不写第二次。”

斯泰格赶忙站起来,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给中村鞠躬。中村被他笨拙的样子再次逗得大笑。

斯泰格给中村鞠躬的时候,弓着的脊背后正映着一双犀目。

几个月后,大纯纱厂投放市场的布料就有了改变,引人瞩目。几乎同时推出的怡信纱厂纺织新产品紧接着在市场上引起不小的轰动。媒体争相报道,还分别采访两家纱厂。可谓旗鼓相当。

虽然这一轮较量的结局还算不错,但比尔的心情非常复杂。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迈出一步。直到接到布莱德利打来的电话,他的情绪才稍有好转。布莱德利的声音有点沙哑,比尔问:“你病了吗?”

布莱德利说:“没有,通常我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

比尔大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竟然还有这样的高兴。”

“对我来说也许是生理反应。”

比尔笑得更厉害了。布莱德利继续哑着嗓子说:“比尔,我要祝贺你,一出手就跟强劲的对手打了个平局,了不起。”

比尔停止了笑,严肃地说:“亲爱的布莱德利先生,我知道您这是宽慰我。但是我觉得,我将面对更艰难的状况。”

“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预感。”预感是什么,比尔还说不清楚。但那天听他的小跟班告诉他在狄思威路咖啡馆里看到的情形让他不寒而栗。这怎么可能呢,斯泰格先生,我亲自拍板招聘的管理人员,怎么可能出卖我?他究竟跟那个日本人说了什么,跟大纯纱厂新面世的布料究竟存在什么联系?为什么恰恰在我们之前投放市场?比尔反复梳理着这些细节,但都没有找出满意的答案。

凯特琳来了,看着比尔的样子,她说:“比尔,你不觉得你正在向你的员工展示你的不安吗?哦,这对怡信可不是件好事。”

比尔站起身来:“妈妈,让你担心了。我会很快恢复到最佳状态的。”

“不必过于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妈妈。”

比尔看出来了,妈妈很担心,也很克制,他这样的状态不是妈妈想看到的。

母子共同进餐时,比尔说:“妈妈,我知道您也高兴不起来,但我太沉不住气了。请您原谅。”

凯特琳微笑了一下说:“这没什么,只要我们的产品受到市场关注就是成功。虽然目前的情况对我们很不利,但我们毕竟迈出了这第一步。作为董事长,你一定要让员工明白这一点。”

“妈妈,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开个新闻发布会?”比尔突然问。

“新闻发布会?”

“我想,我们必须造出声势,公开我们的产品开发,让市场和客户都来关注我们,对我们有所期待。”

凯特琳有些犹豫,明明是在问比尔,却又像在问自己:“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日本纱厂已经在杨树浦建立了稳固的基础,他们想全面掌控上海纺织市场。不仅在上海,他们在天津和青岛也有同样的布局。面对这样的格局,我们已失去了全面抗衡的主动,所以只能舍弃,舍弃是为了守住一方,打出值得人们赞赏的品牌,这样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所以,我们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市场和客户,让人们有所期待。”

“那你要告诉对手什么?”

“我觉得我们应该调整策略,我们要的是市场份额,只要我们占有一席之地,我们就不会被挤出去。毕竟,我们的机械和技术是一流的,他们用的是我们的淘汰货。”

“但你不能无视他们在机械革新上的能力。”

“如果我们承认他们的能力,就更应做好自己的事。您说呢?”

“那好,就按你说的,开新闻发布会。”

“妈妈,这个发布会由您来答记者问,您看怎么样?”

“这又是为什么?”

比尔坏笑着:“妈妈,我可是董事长啊。再说,您的口才比儿子好多了。”

凯特琳看着比尔的神情,故作严肃地说:“比尔,你好像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了。”

“哦,是吗?”比尔看起来比凯特琳更严肃。

在中村看来,怡信只是施展一种营销策略,看起来主动,其实含着不安。但在这位女士的侃侃而谈中,人们听到的是诚恳,是善意,她成功地把公众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进而对它产生期待。这位叫凯特琳的新闻发布者让混在记者群里的中村为她得体完美的答记者问而激赏。持续几天,中村脑中都被凯特琳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形象拥塞着,不能忘怀。

贝当路上的梧桐树叶在秋风中开始泛黄,这个迈入凋零的季节,却被人们视为它一年中最辉煌的时刻。那天凯特琳又去了徐家汇的上海国际礼拜堂。这是凯特琳来上海之后去得最频繁的地方,她能感受到它带给她的慰藉。

每次来到这里,她总会抬头仰望这个仿哥特式砖木建筑的交叉型顶端。它并不高,更不巍峨,清水红砖外墙像一个经历丰厚的长者在宁静诉说,翠绿的大草坪展示着一种气度和胸怀。她常常在凝望中想起她家乡肯特郡的坎特伯雷大教堂,这种记忆在她随父亲到印度之后逐渐淡化,然而现在,教堂的尖拱长廊,弧拱形的窗框和镶嵌梅花纹的斑斓玻璃把她的思念格外强烈地勾了出来。

她常常长久地陶醉于优美的圣乐,如同沐浴在主的荣光中,心灵透过教堂的尖顶徐徐飞升。那是最幸福的时刻。

又是几天不听见比尔的声音了,大多日子他不回家,就睡在厂里。去礼拜堂后第二天凯特琳到纱厂的时候,发现人们的神色有些异样。她一改平日先去厂区里走一圈的惯例,径直去了比尔那里。

比尔不在办公室。

凯特琳问比尔的小跟班,一个刚满二十的英国青年。小跟班摇着脑袋说没看见董事长。既然连小跟班都不知道,那就无需再问别人了。凯特琳想了一下,就干脆回家等着。

下午,凯特琳才接到比尔的电话,说让她去他那儿。凯特琳刚想问,比尔就挂断了电话。凯特琳不高兴地把听筒重重地搁在机座上。

见母亲到来,比尔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他亲自给凯特琳冲了一杯咖啡。平时这类事通常由小跟班来做。而现在,小跟班被比尔安排在门口当门卫,谢绝一切人进入。

见凯特琳疑惑的样子,比尔又笑了:“妈妈,今天我办了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让你这么兴奋?”

“您猜猜。”比尔故作神秘。

“我可不愿做这种小学生的游戏。”

“好啦,我来揭开谜底。我今天侦破了一个案子。”

“比尔,别油嘴滑舌的。你又不是警察,破案不是你的事。”

“妈妈,我真的破案了。作案人就在我们厂里。”

“谁?”

比尔抑扬顿挫地说:“就是斯泰格先生。”

“斯泰格,他不是你亲自聘用的吗?”

比尔一下子沉静下来,顿了好长时间,才缓缓地说:“所以,我除了高兴,还很沮丧。”

凯特琳把咖啡杯拿起来,又放下,说:“这怎么可能呢?你有证据吗?比尔。”

“在我怀疑之后,我决定再次试探一下,我其实非常希望那是我的幻觉,但不幸是真的。而且,他情愿不解释。也就是说,他无法解释。”

“他不解释,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解释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凯特琳仰起头,出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研究它奇形怪状的图案,然后长吁一口气:“哦,天哪,怎么会这样?”

“妈妈,您还记得我们的新产品投放市场之前,大纯纱厂的产品一改以前的风格了吗?”

凯特琳想起来了:“是的,他们想捷足先登。这难道是斯泰格向他们透露的?”

“正是。”

长长的沉默后,凯特琳问:“那你决定怎么办?”

“我还没有想好,所以我想请您帮我拿主意。”

凯特琳说:“这件事还是由你自己来决定。”

“我也很矛盾。我得好好想想。”说这句话的时候,比尔的眼神里充满无助。

(未完待续)

发稿编辑/浦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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