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生成的双重镜像
2017-01-10史静
史 静
(天津大学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天津 300350)
中国当代文学生成的双重镜像
史 静1
(天津大学 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天津 300350)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意在整合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然而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区隔在中国当代特有的语境中日益扩大,并各自独立为文学史的教学范畴。20世纪80年代中国香港、台湾及海外一些文学批评之声对中国大陆当代文学产生亦产生重要影响,中国当代文学的自主性在双重镜像中成熟。
当代文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
一、从学科整合到学科区隔
1985年,陈平原、钱理群和黄子平提出了“20世纪中国文学”,以全新的视角尝试去重构文学史;1988年,《上海文论》开始开设“重写文学史”专栏,连续组织了总共八期来展示重述文学史的思路。至此新时期以来文学史的转型达到了高潮。“整体地”把握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可以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已经成为一个绕不开的文学反思的原点。然而这一进程并不是单向演进和突破式的发展的,其中充满了曲折与困惑。从一开始这个研究框架所包含的新文学/通俗文学、现代化/现代性/后现代性、民族国家的想象/后殖民主义的宰制等等之间的矛盾就被很多人关注。不过更重要的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提出,不仅促成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的开拓,而且促成了它所意在整合的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这两个学科的反向的“成熟”。
晚清文学、近代文学在此次文学史的反思中处于重要的位置。一方面,现代文学向晚清和近代“越界”的同时,近代文学这个学科也不断成熟起来,并真正独立进入到文学史的教学领域,确立了在文学史合法化的地位。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区隔也是如此,虽然,“20世纪中国文学”的提倡者和实践者一直把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学科区分当成“权宜之计”勉强接受下来,但他们多方努力的结果却是使得这两个本来被“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理想化地整合到一起的学科却事实上区分越来越明显。
这是因为一直以来,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学科引领“文革”后思想文化“拨乱反正”的大潮,同时也是现代文学的研究带着当代文学创伤性的反思向前跑。然而随着压迫性的全球化语境加上知识界的左右分化,使得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在回归“五四”文学理想、人道主义和自由精神的共同道路上的亲密感逐渐丧失。最明显的就是,很多人开始重新探讨当代文学的“独特”意义。
这种“冲突”是内在于“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研究范式的。这个概念本身是文学研究摆脱陈旧思想枷锁,寻找文学自主性过程中的一种短暂的“共识”。这种自主性本身就是在面对文学的自身传统与面对文学的外部影响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一旦思想的平台已经建立,同时就意味着分裂的可能性。原因在于这种自主性是与它反对的极左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享有共通的现代化处境:它从属于建立新的民族国家想象的主体形象的社会文化工程,这个过程“翻译”了西方的主体性,在此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想象[1]。
与苏联文学在上个世纪最后的阶段所经历的过程相比较,我们会发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重写文学史”这两个概念其实以新的“整体化”的方式重现了苏联文学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经历”。翻开任何一部《苏联文学史》我们就会发现,所谓苏联文学,或者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是一个排他性的概念,它是“同五花八门的流派和思潮作斗争”中发展起来的,自然而然地排除了“包括古旧风习的辩护士和同他们对立的无产阶级文化派和未来主义派别,以及后来犯有庸俗化和简单化的人”。[2]因此在历次政治解冻以后苏联文学中就出现了众多的“回归文学”。它包括因政治原因无法发表和禁止阅读的“被耽搁的文学”,曾在国外发表,现在返回故土的“返回的文学”,还有侨居国外的作家发表的“侨民文学”。[3]因此文学史就成为不断重新接纳和重新评价“回归文学”的一个平台。虽然情况有差异,但是相似的,我们也能看到新时期以来“重放的鲜花”、“归来者诗人”等等中国式的“回归文学”,但是,意识形态的原因使得这种“回归文学”是极端选择性和政治性的,与此同时,受到中国香港、台湾及海外学者研究和批评的巨大影响,也使对现代作家与作品的重新评价与阐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这种修补性的视野重构更体现在思想领域。苏联文学很早就承认了人道主义与“党性”、“人民性”并列的理论地位。而人道主义在八十年代因为思想领域以悲剧结束的讨论使得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一直无法找到替代性的整合框架。文学的自主性,或者用八十年代刘再复提出的著名命题“文学的主体性”,几乎是在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提出同时,整合不断涌现的文学现象、文学流派和思潮,当然也包括整合中国意义上的“回归文学”的艰难努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个范式其实正是关闭了属于上一代的具有马克思主义强烈背景的研究者提出的“文学的主体性”①的整合道路之后,直接溯源到了西方古典人文主义的传统,并且融合了弗洛依德、萨特、加缪等可以算是现代西方人本主义的内容。
在这个语境中,有两个词处于中心地位:其一,整体化;其二,新时期。
它首先极其重视对创作、知识和思想的融构,就像《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中说的:“在这一概念中蕴含的‘整体意识’还意味着打破‘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三个部头的割裂。如前所述,文学史的新描述意味着文学理论的更新,也意味着新的评价标准。文学的有机整体性揭示出某种‘共时性’结构,一件艺术既是‘历史的’(深度)、‘现实感’(介入)和‘未来感’(预测)。既然我们的哲学不仅在于解释世界而且在于改造世界,……文学史的研究者凭借着这样一种使命感加入到同时代人的文学发展中来,从而使文学史变为一门实践性的学科。”[4]
其次,它又是极端情境化的,不能够脱离八十年代的“新时期”这样一个独特的情境来认识。所以樊骏才会说:“看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文章,看陈思和新文学研究的整体观的文章,都使人感到他们的这些思考和结论,直接受到新时期文学思潮和流向的启发与推动,甚至可以这样推测:如果没有新时期文学,他们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思考和结论。”[5]87
而中国香港、台湾等地学者的文学经验,对这种对大陆文学发展影响甚巨的范式变革很不以为然。台湾学者龚鹏程说:“在台湾、在大陆的社会与历史观之外生活的我们,存在之境遇感自然不同于黄子平陈思和等人。因此,在他们具有重大突破意义者,对我们来说,便觉得颇为平常,甚至不关痛痒。因为理论的评价与历史情境的评价,往往是不尽吻合的。”[5]88-89“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着力甚巨的“整体意识”与“走向世界文学”的方向目标在龚鹏程眼里也变成了想象性的情境化了。这种不同的文学经验是具有启示意义的,它促使我们把注意力从这一概念内在生成的方向挪开去,从更多视角去重新审视这一概念的生成过程与他者批评视野之间的关系。
二、当代文学自主性生成的他者批评话语
龚鹏程的话强调了“历史情境”。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情境”中,当代文学一直跟着现代文学回到了五四的思维循环之中寻找自主性的思想资源;但是,当代文学却一直没有站在代表“主流文学”思路的新时期的框架里面寻找自主性的生机,它找不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世界文学中真正的“相关性”(Relevance),这还不包括当代文学与自身受到批判的左翼传统和本土经验之间独特的联系。相反,它却在八十年代一直处于被“主流文学”批判的边缘地位的“先锋文学”的语境下慢慢发现了自己的活力所在。“先锋文学”在中国大陆的“真假问题”一直受人质疑,但它寻找自主性的精神却在八十年代不断给当代文学带来活力。张旭东曾说:“在一个‘历史’、‘逻辑’、‘主体’或‘绝对意识’等概念业已四分五裂的世界语境中(人称“后结构主义时代”),这的确是一个极为独特的案例。当代中国的文学实践不但在一种‘后现代主义’自由(它在根本上是象征的,或者说,符号的)中,解放了一个‘前现代’的‘主体’(虽然它只在被解放或者说被结构出来的一刹那才成为“现代”意义上的“主体”),而且通过这个被解放者的历史要求和美学创造力,改变了人们对‘形式自律性’、‘语言游戏’等西方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概念的理解。这个新主体的叙事,从一开始便引入了崭新的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这又是一部历史,它在续写一部古老历史的同时给‘世界历史’带来了新的视野。这是当代中国经验个体的历史,是透过语言风格投射出的一代人的自我形象,是重新开始‘写诗’和‘讲故事’的民族的最初的精神自传。”[6]这是一个放弃了整体化思路,在写作的实践中生发出来的“当代文学”的景观。不过,具体而言,“先锋文学”与当下的相关性仍然处于“幻想的秩序”之中。
龚鹏程说的“无关痛痒”对于这个研究范式来说是缺少身临其境的实践的同情的,也大大低估了突破性和连续性对学术发展所具有的重要性。不过,对于一直处于多重矛盾和制约之中的当代文学来说,它相关性的缺乏是因为:其一,在其他国家地区很难感受到“现代化”作为替代性意识形态的压力。因为九十年代以后文化语境的剧烈变化,这个提法对八十年代更有意义。此后很多的研究专著用这个词的时候已经越来越抛弃了这个提法原初的意义,使它仅仅保留了在时间概念上的整合性意义,这是因为:其二,原有苏联式的学科划分和科研机制仍然在起着作用,“概念革命”、“观念革命”的意义,大于实践的意义,因为到头来文学史还是要在高校上同样的课程的时候讲授的。
在“重写文学史”的热潮中,文学批评在“再阐释”中的颠覆意义异乎寻常地引人注目,而真正把“当代文学史”重写的研究却要等到九十年代后期和新世纪了。陈思和的《当代文学史教程》与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完成了这种真正意义上的“重写”。事实上,八十年代影响最大的三部当代文学史就是分别由华中师院、山东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编写的。熟悉“前三十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历史会发现原来它们都隶属于政治运动型的资料编撰和教科书撰写的传统,很多新时期之前和初期的文学的政治批判资料、当代文学史和当代文学史研究资料都是这些高校和科研单位集中出版的。我的理解大致是:政治运动型的“文学运动学习材料”(例如评红楼、批林批孔、评水浒)→“教研资料”(编撰文学史前的准备)→“研究资料”(九十年代以后的经典化),这基本上概括了六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这些单位在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准备阶段的发展轨迹。在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中也是如此,当代文学史的撰写性质一直是沿着这样的道路发展的。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影响则体现在九十年代以后那种更具有人文独立精神重点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的当代文学经典化和当代文学史撰写的过程中。它们与我们刚才说的研究机构和高等学校的经典化与文学史写作是以对抗的形式出现的。从此,当代文学史开始从教研室——研究室的集体撰写的时代走向体现学者独立研究思路的学术性当代文学史的撰写的时代。
文学史的反思、再反思发展到现在,已经产生一种“为了反思”的颠狂,不是希望出现一个能够重新统合一个共识性的“当代文学”,而是为了消除激进反思(包括以自由主义和西方中心的文学标准否定“当代文学”起码的历史性的另一些研究者的“反思”)的重读的“洞见与盲视”所带来的对常识和历史的伤害。
在这个时候他者批评话语视野和文学经验的意义就异乎寻常地突出出来。我们需要重新返回八十年代重新审视它们在当代文学自主性构成中的意义。正是这种“自主性”的不断被结构-建立和不断被质疑-消解,才相当大程度上造成了对“当代文学”的意识形态性的对抗。什么是“自主性”?它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范式在八十年代的实践中,体现为对整体化、“纯文学”和对“世界文学”的关注和集中讨论。在整体化的意义上它集中了现代性自身的矛盾和对立;在“纯文学”的意义上它集中了不同思想的乌托邦和意识形态的理想;在“世界文学”的意义上它局限于自我的历史和现实情景,不断把“外部”消解在“内部”主体的自我建立之中。但是,正像很多学者已经指出的,它是首先建立在以现代化为口号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和文学史断裂开来的基础上的,是首先区分,然后整合的结果。
它也同样可以看作是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中重新凸现出意义的中国当代文学的自主性的处境,也许我们应该引用孙歌所理解的悖论式的竹内好思想中的鲁迅式的文学观我们应该“把文学这样一个通常被理解为一个实体性领域的精神样式,开放为一种主体的流动性自我否定和创造的机制,具体而言,就是把文学变为一个不断释放又不断吸纳的终极性‘黑洞’,它造就思想家、文学家,不断以各种形态实现自我,但是它本身不具有固定形态,不能被凝固化为一个对象;它是它自己,同时,它又总是拒绝成为它自己”。[7]
重新深思八十年代大陆与港台、海外关于大陆当代文学的关系这个视角存在的情境化与非情境化,是必不可少的。它们正是当代文学的黑洞效应所裹挟进来的自主性的建构性的新因素。在八十年代文学的潮流中,我们不断能够看到中国香港、台湾和海外批评存在的影子,它们的意义在于,它们一直能够让大陆感受到当代文学与大陆现实的独特的相关性之所在——当代文学与各种思潮的不协调;它仍然在一个没有西方式民主(意识形态的全球化?)的国家寻找自主性的意义,同时又与通过反抗实现“自我的现代化”的历史纠缠在一起,就像竹内好所说的那样“这种主体性的欠缺来源于自己意识不到自己”“因而就成了到外面去寻找本应该有的主体性”。[8]
这种相关性在中国香港、台湾与海外文化批评者看来是全然由社会制度的不同造成的。港台、海外都享有资本主义的新闻和言论自由,更大程度上允许由不同的声音和思想自由发展,大陆则更强调同一种声音的重要性,对文学也是如此。在新时期以前这种分别是刚性的,大陆与港台、海外的态度互相充满了敌对的情绪。但是,改革开放以后,大陆开始越来越重视在外的形象和外界的声音,虽然仍怀有重重的戒心与疑虑。在文学方面,海外的声音开始在内部资料、《参考消息》、《新华文摘》等地方频频转载。他者话语的批评被异乎寻常地重视起来,成为很多文艺论争、批判,甚至重要事件的导火索、催化剂,成为文艺不断渐进地向前开放、发展过程中的一股力量。
以香港报纸和刊物为例,《明报月刊》、《大公报》、香港《文汇报》、《争鸣》、《七十年代》、《广角镜》、《百姓半月刊》等等在八十年代都曾十分关注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很多作家、评论家和文艺理论家都曾经在上面刊登过文章。这些文章再加上香港学者对新时期文学的广泛论述和介绍形成了大陆当代文学研究以外很重要的不同的视野。这些报刊虽然不容易看到但还是进入了当代文学的发展中。其实大陆文学研究界和作家们也很注意自己在香港、台湾和海外的影响和形象。在1981年左右大陆学者访问香港、海外的热潮达到了高峰,这时国内与港台海外人士都发现,大陆作家在国内与国外的发言与表态差别是那么之大。②港台海的评论影响大陆文艺政策与论争方面例子也很多。比如在由刘再复的文章引起的关于“主体性”的讨论中,港台刊物就起到了微妙的作用。当时有两个最重要的文章选本:一个是被认为是刘再复“指使”下编选的《当前文学主体性问题论争》,附录选有十篇港台和新加坡报刊对刘再复与陈涌文章的评论,1991年还有篮砚在《求是》上发表文章《论“刘再复现象”》指责刘再复“为了捍卫自己的主张”而选编的附录“政治性极强”,“有许多是赤裸裸地为大陆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叫好,并且为出谋划策的”,因此得出了主体性的讨论“纯粹是个政治问题”的严重结论。相反,还有一个针锋相对的论文选也同时出现。这本由红旗杂志社编辑部文艺组编的《文学主体性论文集》,该论文集刊载了四篇香港《大公报》和香港《文汇报》的新闻,其实也是借着香港的声音反映自己反对刘再复“文学的主体性”的观点,这就形成了很有趣的陆港两地文学的互动现象。1986年9月《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创刊,成为批判刘再复的主要阵地,香港杂志《争鸣》迅速反应,在11月刊出怀冰的文章《与文以改革派唱对台戏——〈文艺理论与批判〉创刊号》,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刘再复一边。香港学者梁丽芳写有《八十年代的〈争鸣〉与中国当代文学的互动》一文,[9]153-190生动地描述了这本刊物在八十年代与大陆当代文学互动的情况。香港的位置特殊,“双重的‘外’,比‘内’更有利于向权力中心进行影响”[9]153-159。这些刊物及时报道大陆文坛信息,不光在海外很快形成一种外在的舆论,也有效地遏制着极左的文艺管理模式沿着自己的惯性对作家和创作造成的伤害。
新时期的批评“朦胧诗”与“三大崛起”、批判白桦《苦恋》、文学的主体性论争等等之所以没有发展成文艺批判运动,港台的强烈反应起到了很好的制约作用。
不过,八十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对港台及海外的华人世界的声音的接受又不能不是有选择性的。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伤痕文学”为代表所开始的新时期文学立刻相继产生一个个的文学思潮,即“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现代派小说”等。而文学是中国香港、台湾及海外了解中国的一面镜子,在这个过程中,香港的文学杂志更是起到了向海外与时介绍中国大陆文学的窗口的作用。在选择刊登什么样的文学作品的标准上,或给予所选登的作品以什么样的定位,这些杂志的标准都格外的一致,即都是从政治意识形态的标准来选择,而海外也基本认同这一立场。
《七十年代》杂志是香港很重要的一份杂志,其主编李怡在1980年6月编选了《中国新写实主义文艺作品选》的(正编)③,紧接着和璧华一起编选了《中国新写实主义文艺作品选》的(续编)④,以后这个选本又由璧华一直编到第六卷,但选编的标准一直没变,即“新写实主义的标准”,这一标准李怡在《中国新写实主义文艺的兴起》中所认为的是:“中国新写实主义文学的特点,其实就是社会主义时期的批判现实主义。它的特点不是歌颂而是暴露,不是粉饰太平而是揭示缺点和矛盾,以唤起人们的注意和疗救”[10]329,“在社会主义时期,文艺作品的功能是什么?新写实主义文艺的回答是:作家们对社会的现实矛盾和问题的敏感的揭露,正有助于当政者和人民正视矛盾,以便解决矛盾,为整个民族指出明确而富希望的政治前途”。[10]329并且在《中国新写实主义文艺作品选》的底层封面上写着:“新写实主义的好作品掺杂在大量的文艺刊物中,是不易被海外读者所发现的。为此,本书特从这段期间的中国大陆的文艺刊物中,挑选出十五篇作品,供海外读者阅读欣赏。”李怡带着这两个选本参加了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第二次“中国周末”⑤,1980年的第二次“中国周末”主要是针对这两个选集进行讨论。
这些选集里的作品往往是在大陆受到批评和引起非议的作品,这是选集对中国大陆文学选择的标准。与此同时,《争鸣》、《知识分子》、《明报月刊》等刊物也在选择文艺作品时采用这样的标准。由这些杂志所塑造出的大陆文学形象,就是暴露文学和干预文学,他们的文学选择和文学批评的标准也赋予了这些作品一个优胜值,即因为暴露而是好文学。
这些杂志的批评标准并没有引起国内文学界的变革,也许在初期还可能引起国内的共鸣,到80年代后期还继续延续这种只重视内容,而且是政治内容,而忽略审美和艺术形式这些文学本身的维度,角度过于单一并政治化,因此已经不再符合大陆文学批评的需要。1985年7月的《争鸣》刊出一篇署名苏文的文章《“北岛终于出国了!——现代派作家走向世界》,里面写道:“这样一个代表团,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中共批准这样一个代表团出国,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进步。也表明所谓‘朦胧诗派’、‘现代派’的创作已经得到社会(包括官方)的承认,他们才是在文艺创作中真正能够‘走向世界’(这是巴金的期望,也是作协四大所提出的一个目标)的一股力量。”为“现代派”得到官方认可而感到鼓舞,这种标准的文章,读后不禁让人宛尔。当大陆文学已经产生了重视文学形式和文化寻根的作品,特别是现代派与后现代特色的文学的时候,这些作品就需要一种新的批评理论与之相适应而不是一味地“政治化”了。
三、“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八十年代人文学者的影响巨大。到八十年代初,当这部书的中文繁体字版通过零星的渠道流传到大陆学界之后,也曾引发过一次颇具规模的批评声浪。1983年,《文艺报》、《鲁迅研究动态》等杂志纷纷发表批判文章,指斥该书的政治立场和文学偏见。但是这些批评都无法阻碍书中的观点在中国现代文学界的播散,更无法阻碍它对大陆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产生巨大影响。无论是赞同还是质疑,现代文学研究者都很难回避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所阐发的观点进行对话或潜对话。[11]如果往远处追溯的话,可以说,《中国现代小说史》挑战性的影响,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提出是有重要影响的。它从外部突破了还沉浸在只有一种现代历史叙事迷雾中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夏志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再发现”,是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其他“再发现”无法回避的起点。
对以往的文学史写作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过多地受到政治干预,而希望能够“文学史就得为文学史,它谈的是文学,是从思想上艺术上对文学作品的分析和叙述,而不是思想斗争史,更不是政治运动史”。[12]陈思和提到有两种文学史著作对大陆的新一代文学史家的出现发生过很大影响,一本是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本是香港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这两位著者都在著述中流露出自己的个人审美倾向,尤其是夏氏,对西方文学的深厚修养使之评价中国现代文学有了新鲜的参照系,在帮助中国大陆学者冲破原有的文学史观,曾经起过相当积极的作用。[5]61同样也形成了一种巨大的阐释的压力。它使得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研究者不得不面对一个反对政治干预文学、又以“优美作品之发现和评审”(《初版原序》)为衡量作品标准的前所未见的强大史学对手。
夏志清执教的耶鲁大学是新批评的重镇之一,科林斯·布鲁克斯(夏志清的导师之一)、罗伯特·潘·沃伦、威廉·K.威姆萨特、雷纳·韦勒克等美国新批评的大将都曾在此长期执教。布鲁克斯早期极端反对“didactic heresy”,在Modern poetry and the Tradation(1939)中批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家搞的是“宣传的艺术”,这种搅和的艺术降低了真正的艺术价值,“在一篇诗歌中阐释出教条的真理并不能让它更有价值”。[13]不过到五十年代以后,他身上折衷主义的特点充分体现出来,他不再大批新人文主义者,而正是在这个时期,夏志清写成了这本学术名著,这就使得他结合了形式主义的美学批评和人文主义道德批评两者。
夏志清的趣味基本上是追随英国《细读》(Scrutiny)的中心人物利维斯的,强调充满距离感的审美经验的作用而反对道德和政治的介入,厌恶形而上的玄想。新批评虽然不讲究“意义”,但众所周知,他们所代表的文化立场是十分保守的,维护的是西方文学经典和文学“经验”。这更使他毫不留情地批评中国现代小说“与现代西方文学并无相似的地方”,批评这个传统本身“自外于世界性”。这其实是以西方中心主义对“在现代中国发现现代文学”这一中国文学需求建立的反对殖民与西方中心的“第二主体”及其传统提出了否定。按照他的视角,这个按着“错误”的历史轨迹走向共产社会的国家,既不是“现代的”,也就谈不上追赶世界性文学的汤汤大势了。而中国二十世纪的文学历程不可能放弃自身历史的经验和与这种经验的相关性,然而对既存秩序的“反抗”和文学自主性的自我更新却很难得到赞赏。
在英文序中,夏志清开头就说此书是为了让英语读者解除现代中国的文学都是共产主义文学,都是为了政治宣传和鼓动的偏见。他呼吁应该在更严肃的文学中重新找到多重的国家形象,显然,这是一种历史的“再发现”。如果按照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查克拉巴迪(Dipesh Chakravarty)对历史的划分[1],可以把资本主义的、现代的历史称之为“第一历史”,把“第一历史”遗漏的历史叫做“第二历史”,“没有历史的历史”,那么,中国二十世纪的文学经历就显得更为凄惨。首先,资本主义发现了没有“第一历史”的古老中国,然后“第一历史”扩展到了浸润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中国。因而才可能有某种意义上的“现代文学”——“世界性的文学”。左翼传统的文学和没有文学趣味的不那么“严肃”的文学,便被这种视野所彻底遮蔽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使得所有的文学“历史”再次变为乌有。而这本《中国现代小说史》重新发掘出了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等等可以入“史”的现代小说。
夏志清的文学史观强调了“走向世界”对中国文学的重要性。他所说的这个“走向世界”的“世界性”的文学似曾相识。吴晓东说:“八十年代中期中国大陆学人提出‘走向世界’的理念,可以说夏志清的这部书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又接着指出:“‘走向世界’观念中的文学现代化以及经典的选择依据都是以西方文学为基本参照视野的。但是在当年‘《小说史》的写成见证了离散及漂流(diaspora)的年代里’,这种‘自己国家代言人’的身份定位却可能是一种悖谬的主体位置:一方面,夏志清把中国的现代文学展示给世界,另一方面,他用来扫描中国文学的内在‘视景’,却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于‘世界’的。”⑥它绝然不同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所提出的“世界文学”的方向。我们可以看到,所谓“第二主体”并没有被夏志清小说的“冷战”背景驯化掉,反而在文学理想上更能认同第三世界的道路,并且沿袭着马克思文学方面国际主义的传统。这个“第二主体”的强化,似乎正是被夏志清式的西方视野所代表的“第一主体”所强化的。
中国当代文学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样仍然脱离不掉政治、文化、现代化、现代性等多少本质化的分期的弊端,以时间来划分文学,但是这种“武断”也给我们更多地尊重“历史”、更多地保留文学记忆的差异性提供了一片临时的空间。
注释:
①它们仍然不得不援引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的思想资源,我们回想一下参与人道主义的思想论争和“文学的主体性”的讨论那些众多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思想家、美学家和文学研究者就可以更清楚这一点了,比如王若水、李泽厚、汝信、刘再复等等。
②资料众多,可以参看周玉山:《大陆文艺新探》,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84年版。
③共收十五篇作品,有短篇小说《草原上的小路》《管饭》《清水衙门》《李顺大造屋》《乔厂长上任记》《乔厂长后传》《悠悠寸草心》《儿女情》,中篇小说《飞天》《调动》《人到中年》,话剧《未来在召唤》电视剧本《在社会的档案里》,诗《将军,不能这样做》。还有四篇因为在七十年代上转载过,就没有收录,是报告文学〈《人妖之间》,短篇小说《一束信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话剧剧本《假如我是真的》。
④收录有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鲁彦周《天云山传奇》、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沙叶新《假如我是真的》、刘宾雁《人妖之间》、王蒙《布礼》、陈世旭《小镇上的将军》、李克威《女贼》等十六篇作品。
⑤中国周末是聂华苓和他的丈夫安格尔在爱荷华一起主持的一个“国际写作计划”下诞生的一个宁馨儿。1979年中美建交,政策刚刚略有松动。为给尚处封闭的两岸作家提供交流的渠道,聂华苓在“国际写作计划”中就举办了第一次“中国周末”。之后的10年间,余光中、梁牧、王文心、白先勇、萧乾、艾青、丁玲、陈白尘、王安忆、茹志鹃、吴祖光、张贤亮、冯骥才、盛容、白桦、汪曾祺、阿城、北岛、刘索拉等都参加了这个国际写作计划,可以说,当时两岸大部分知名作家全部被网罗进来了。
⑥吴晓东:《小说史理念的内在视景——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第3期。这里说的“视景”大致是指夏志清用优秀的美学判断力,通过对小说肌理的细密分析所把握到小说人物身上的“十九、二十世纪西方文学所强调的‘人性’、人的心理内涵、意识深度以及道德伦理视野”。
[1]罗岗.翻译的“主题”与思想的“主体”——文学史与思想史的视角[J].文艺理论研究,2005(2):2-14.
[2][苏]列·费·叶尔绍夫.苏联文学史[M].北京师范大学苏联文学研究所,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4.
[3]张捷.苏联文学的最后七年[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
[4]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26.
[5]陈国球.中国文学史的省思[C].香港:三联书店,1993.
[6]张旭东.幻象的秩序:批判理论与当代中国文学话语[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231.
[7]贺照田.学术思想评论(四)[C].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8:317.
[8]张京媛主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465.
[9]中国文学研究丛刊.香港八十年代文学现象[C].中国(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0.
[10]李怡,璧华.中国新写实主义文艺作品选续编[C].香港:七十年代杂志社,1980.
[11]吴晓东.小说史理念的内在视景——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J].中国图书评论,2006(3):34-39.
[12]唐弢.关于重写文学史[J].求是,1990(2):27-29.
[13]Leitch,Vincent B.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 from the thirties to the eighties[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8:22.
The Dual Mirror Image Generated by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SHI J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ianjin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China)
The concept of “Chinese literature of the 20th Century” was proposed to integrate modern literature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he division between them is, however,increasingly expanding and they have become a separate teaching category of literature history. In 1980s, the other critical discourse had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of China, whose independence is becoming mature in the dual mirror imag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Chinese literature of the 20th century; rewriting literature history
I206.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8318(2017)04-0035-07
2017-06-27
史静(1981-),女,河北定州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