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的呼号
2017-01-07陈荣丽�オ�
陈荣丽�オ�
都说40岁以前不会喜欢杜甫,学生时代的我学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也只不过觉得能够推己及人拥有“安得广厦千万间”的理想的诗人不愧为“诗圣”。如今身份变换站上讲台,于备课时重读,竟止不住地心有戚戚,伤感于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的悲叹。
一、茅屋——理想破灭后的“人生之窝”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作于公元761年,彼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诗人于759年弃官西行,携家逃难,颠沛奔波,在亲朋故友资助下,于浣花溪畔盖起了这座草堂,暂得安身之所。一生几乎都在政治失意、生活困顿、流浪漂泊中度过的诗人,此时已清醒地明白青年时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前途已然无望,目前摆在他眼前的人生难题是更紧迫的保存生命、保障温饱的生存危机问题。故而,草堂虽简陋微贱,但历经磨难后终于能有此安居之所,杜甫内心是和悦满足的,他甚至萌生了在此安定终老之意。
此处远离战乱纷争,所以他写“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草堂为他提供了短暂的庇护,他度过了一段和乐幽居的诗意日子,“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是这样的日子让他在经历了诸多不如意之后,还能感觉到生活存在着微小的乐趣。从这个角度来说,草堂已不仅仅是一座茅屋,它是诗人生命的象征,是“他的生存价值和生命意义的物化形式”,但基于它是在诗人各种庞大的人生理想破灭之后营造起来的,它又具有一种“脆弱”的性质,连接着诗人历尽沧桑的脆弱的神经。
所以,如王富仁先生所说,这个“人生之窝”具有一种“自我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的性质”。诗人捍卫它,如同捍卫自己摇摇欲坠的生命。因而这场狂风暴雨的袭击,就不可能不让诗人猝不及防、精神动摇、不安痛苦乃至几近绝望。
二、 “飘转”——茅草飘飘何所似
本诗无论写景记事抒情,都具有鲜明的画面感。在诗的起句,诗人便描绘了一幅秋风肆虐、破屋卷茅的场景,气候的无常变化向来叫人束手无策,诗人眼睁睁看着狂风卷走重茅,无可奈何。这种无可奈何感在茅草纷飞零落姿态的描写中得到进一步强化,“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单是茅草翻飞还不够,它们被吹到江的彼岸,洒落在遥远江郊,被卷上高空,挂在高高的树梢,或者飘转到低洼池塘积水中。
而无论是被吹卷到哪一处,这每一处都是年老的诗人力所不能及之处,远不能及,高不能攀,低洼沾湿捡来又何用?诗人的无可奈何感不容分说地被强化了。甚至,目睹零落纷飞的茅草,或许诗人和读者都禁不住要恍惚,飘飞的只是茅草吗?“洒”、“挂”、“飘转”3个动词,可以是写实的茅草飘零的姿态,却也与杜甫晚年其他长江流域诗作的风格保持了一致。
据统计,自诗人开始漂泊长江流域起,“飘”、“飘零”、“飘荡”、“飘转"、“飘蓬”等带有“飘”字的语词也开始大量、频繁地出现在诗作中,可见生活就是这样水滴石穿般改变着诗人的心态气质,漫长的漂泊状态使诗人承受着多重的伤痛。不仅茅草被吹散飘落,一生漂泊、理想落空的诗人也是精神无着,找不到可以安顿灵魂的地方。
三、“欺我”——迟暮与凄苦
在萧瑟秋风里眼见着茅草零落纷飞,很容易就让诗人产生一种地老天荒般的孤独,尤其当他的生命与价值未曾间断地被持续消磨着。无能为力之外,伤感迟暮的情绪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老则老矣,老则多辱,老而无力,倚杖叹息。迟暮的伤感除了“老无力”、“倚杖”、“叹息”的直接书写外,“唇焦口燥”也应看作诗人身心疲惫的一种表征。而“欺我”、“忍能”、“盗贼”、“公然”等刻意为之的重词,胡适称它们为“诙谐的趣话”,写年迈衰弱的老人受小孩“欺负”。
可正是这种刻意为之的夸张,更能够凸显诗人凄苦处境。孩童的顽皮嬉戏,轻而易举就能触碰到老人敏感脆弱焦虑的神经。儿童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戏耍行为,会给老人带去怎样的冲击,不会明白这无足轻重的茅草对老人的重要性,看着老人焦急的样子,他们只觉更添乐趣。然而诗人却是打心底里焦急痛苦,他惜茅草,而非责难孩童,他心痛不已,又无可奈何。他叹息自己年迈沧桑,老而无力。
四、娇儿恶卧——难捱的长夜
风停雨又接,诗人早已料到屋漏难躲连夜雨。他的内心如墨色的天空一样,沉重凝滞起来,挥散不去。夜寒屋漏,雨脚如麻,无眠长夜里望着娇儿蜷缩在破烂不堪的冰冷布被中,诗人该有锥心之痛。“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入门依旧四壁空 ,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 ,叫怒索饭啼门东”……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所有捉襟见肘的困窘,在这个漏雨的敏感长夜里全部被唤醒,丧子悲痛犹在昨昔,而今几经颠沛,仍然家徒四壁、贫困如洗,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障。
漏夜的寒冷、冰冷的布被、孱弱的娇儿,触目所见,全是对他伤痛的提醒。提醒他处境的凄苦卑贱,提醒他愧为人夫与人父的尴尬负疚,提醒他理想覆灭无望,提醒他人生的失败。可谓“满目悲生事”。点滴到天明的漏雨,一滴滴都滴在了诗人心底,一滴滴都是锥心的刺痛,叫他绝望。
五、“安得”——无助又崇高的追问
于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长夜,他发出了绝望的追问与催人泪下的呼喊——“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悲愤难抑,他却抑制住了。所有不平与悲郁,在他推己及人、忧国忧民的广阔襟怀中,变得纯净崇高,所以这几句历来被称颂。但不能就此满足于这样的简化处理,因为,悲情无法完全荡去,这正是杜甫诗风“沉郁顿挫”的关键。他的这声呼喊,并非豪气的宣言,而是更接近于对人生、命运及现实世界的追问,这个“安得”是他一生都未能解出的谜,它是无助的,甚至老迈的诗人也不再期望能够得到解答。宏愿或者渺茫的幻想——他用了“何时”和“突兀”——倘若有万分之一实现的可能,让如他这样的寒士免遭流离苦痛,获得最基本的安定幸福,那么,独我一人受冻、一屋破漏,死亦足愿。这是善良的、千疮百孔的杜甫,为我们表明的心志,他不忍人生最终只剩“无望”二字,他在苍茫的天地间为我们留下一个孤独而又崇高的背影。
不妨就以对“沉郁顿挫”风格成因的这句注解来作结:“博大是杜甫的胸怀,深沉是杜甫的感情 ,而贫困生活和疾病缠身造成的悲凉萧瑟,与心比天高的理想的冲突,则是其深沉的主要内容。”
作者单位:福建省石狮市实验中学(36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