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散梦记

2017-01-07宋玮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宋玮

他在病床上,穿着浅绿色的病号服,盘腿坐着,笑着跟我说,骗你的,我还活得好好的。接着,我走出医院,在医院台阶上,一堆没有表情的小孩子虚影不断叠加不断叠加,他们打着皮球就走出来,一堆孩子,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朝我涌过来,很嘈杂又很安静。球不断弹下台阶,可是没有一个打到我的身上,从我身边像无关的晃影一样,一直弹下,最后又只剩下白白的台阶,剩下一点都不刺眼的亮白。

醒来之后我觉得害怕,这是爷爷去世后的第一天。我跟奶奶说,我梦到爷爷了,梦到爷爷在笑,奶奶说,梦都是反的,你爷爷是在哭。

——“傻瓜,自己爷爷有什么好怕的。”

爷爷去世的那个早晨,我还在学校,中午接到电话后,下午就坐动车回去了,站票,我就站在车门边上。外面天已经有点暗了,我看着车门,一开始我看着亮起来的灯,再后来,我看着映在车门上的自己的脸。我就这样看着我的脸,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像是车门上的人在看我,而不是我在看着她,那个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想看透我的一切情绪和想法,可我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得腿酸极了。看着看着,我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我搭坐的这辆车是要带我回家。

家楼下坐了两桌平时来往的邻居还有一些爸爸的朋友,红色的方块纸条被贴在了门上。小学的一天,我路过一户人家,他家的门顶上贴了红色方块纸,我便知道这户人家里头的老戴着头巾坐在门边的老奶奶没有了。

家里被改成了灵堂,一进家门就看到爷爷的一张大大的黑白照。大家都说爷爷的这张照片拍得很好,满是老人家的慈祥和气。他看着我而不是我看着他,照片旁的花瓶中,绿色的叶子,绿得让我多看了几眼。从此我再回家,家里少了一个人,多了一张照片。

给爷爷叠金元宝,叠了一袋又一袋。再后来,奶奶老对着照片说话,说的话总让我也跟着一起哭。爸爸常打趣,“你不要整天跟老头说话,他在天上出去找朋友窜泡个茶都会被你念回来哟……”

之后很久我没有再梦见爷爷,甚至有时候觉得爷爷去世的时间比意识里认为的还要久了很多很多,日子过得太快了,而人总是为活着活着,什么事会记得太深刻?什么痛苦会日日反复后还允许自己放纵情绪?一个人活着向来连带着一群人活着,不冷也不自由。永远有新的烦恼让你暂时转移,一直转移。

爷爷去世那年的一天,家里请了人来念经,爷爷的相片不用再放到桌上,奶奶是硬朗的样子,还是爱找人说话,一说话也还是三句不离爷爷。一天晚上,奶奶和我说到了半夜,说她和爷爷年轻时候过日子的琐碎的事,他们一起养过猪,见过日本鬼子,卖过油条,盖起房子,给我爸和我叔叔们娶媳妇。奶奶说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们房间窗户边的半吊着的小夜灯,爷爷生前睡觉的时候会开着那灯,而奶妍现在也照样开着,灯在窗户那,窗帘半掩着没有全拉上,奶奶像是给爷爷留着一般。

——“朝着有光的方向走罢,再入一次我的梦……”

第二天早上,阳光进来,地上的砖变成大片的金色,那里原来放着泡茶的台子。

再梦见爷爷是两个星期之前,频频梦见他。那段日子,我担心自己从未担心过的问题,不断分析自己,也不明白现在我的躯体内住着的人,她怎么变成如今模样。

第一个梦,我正在吃鸡翅,爷爷看着我吃东西,说:“不要吃这些肉少的,来,吃这个。”他夹了一个大鸡腿放在我的碗里,我抬头想对他笑,一睁眼,自己便醒了。

拜拜的时候,我老跟爷爷说,爷爷,请你保佑我变成好的人。我自己也不明白,什么叫好的人。不知道爷爷知不知道。

小时候,我老喜欢戴爷爷的老人帽,爷爷去看戏或去八市闲逛的时候老戴着它。有一次,爷爷戴上帽子朝我敬了个礼,很标准的礼,站得笔直挺拔,逗我笑了很久,那个帽子随爷爷一起走了。想起爷爷很多画面,我都哭不出来。唯独这个场景,可能因为那时的他,是那样年轻。

就在做完梦的那个早上,我听到了席扬老师去世的消息。他是我大学里最喜欢的一个老师,在大二的时候,每个星期一有他的课是很愉快的事。我在笔记本上画过他,那天他穿着黑色衬衫的领子上有红色的勾线纹饰,格外地精神。又湿又冷的南方雨季,长得好像怎么都结束不了。他说北方大雪天把他的腿冻僵了,把教室里的我们逗笑得暖和。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打了一行字:“世事无新,却有故人不再来”。朋友说未免太悲凉了些,我只能笑着说,世事无新是好,故人不来是不好,功过相抵便是过日子。

第二个梦,我在日记里这样写:

“最近老梦到爷爷,梦到我要帮爷爷奶奶拍照,爷爷穿着白色的衣服,一直回头看,好像他只能回来一会儿,时间一到就得走了。我开始急着拿着相机给爷爷拍照,可是突然进来好多人,不停做着干扰我们的事。梦里爷爷和奶奶不停配合我,笑容端正,可我就是没办法对好焦,按不下快门,手忙脚乱。最后我抱着爷爷,急得哭了出来。睁眼,无能为力的虚脱感慢慢散去……”

想起阳光投在茶几上,你和奶奶泡茶吃饼的早晨,一点也不慌乱,热茶的白气升腾到空中。我拍过爷爷正在泡茶的手,并给照片取了个名字,叫“茶话”。你们总爱塞给我各种饼干,可是我不爱吃。

觉得世间真是奇妙透了,因为感情不对等造成的无辜和浪费,因为时间的错位,让某些事物必须牺牲,却又因为巧合造成闹剧。爷爷,我是这么胆小,怎么样才可以让我好好生存7我找不到的答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我害怕每一个亲人的离去,我也害怕每一个人身上发生比如变老,这么无力挽救的事。有些时间虚晃一下就过去了,有些日子却难捱到脾肺俱裂,有些糗事终于从心里的一粒疙瘩熬成了笑话,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了。

我像一个奇异的教徒,不信奉什么,可是却开始祈祷。

当时回家的时候,爷爷就被放在灵堂的白布后面,我

直都没有绕到后面去看。我最后一次和爷爷对话,是去上学前,在他的床前跟他说再见,他半坐着,被子盖在腿上,他只能抬手示意,声音都发不出来。原来我和他的告別早已经说好了。爷爷入棺的时候,我们都跪着,妈妈不让我抬头看,但我还是瞥到了一眼,他被抬起来,很轻的样子,那具躯体里,只有骨头和肉了。

第三个梦。“又梦到了爷爷,梦里的是爷爷走之前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样子,但里头的他很健康、精神,而且气色很好,对着我说他没有生病,倒是奶奶躺在了床上,后来爸爸也躺在了床上,小腿开始变瘦,我吓呆了,然后爸爸跳下了床,告诉我他也是骗人的,他的腿又在我面前,慢慢长出了肌肉,慢慢变得结实有力。”

你看,我是真的被吓得不像样了。

去年的十月,我偷偷拍的爷爷的最后一张照片,也是我有的唯一一张爷爷的照片。还好还在,那张照片我平时是不喜欢打开的,里头的爷爷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休息,瘦到脸上的肉和皮也一同垂着。以前他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总是会认真看电视,广告也一样认真看。他喜欢看《西游记》,其实他也只是看,耳朵不好使的他听不见里头的声音的,但他能对着电视开心地和我一起看很久。小时候我和哥哥因为他看了很多遍《西游记》,有时候播完了我转台,他会表示不相信,觉得我在骗他,说什么还有一集之类的赖皮话。多么可爱的老头。我也的确做过这样的事,趁着广告转到我爱看的节目,心中窃喜。今年新年,电视再播《西游记》的时候,我怔怔看了一眼便转走了,里头的猴子还是那般活泼讨喜,抓耳挠腮。

爷爷生病时我并不觉得会发生什么。他的手术很成功,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些皱巴巴的皮肤会像被充了气一样再饱满起来,会被有力的肉填满,像所有的细胞都渐渐被撑开来。好像不是安慰也不是说服,我觉得一切都会好,只要我不去多触碰他生病了这个话题,他会像什么都没发生,慢慢好起来。关于这点,我自知不是一个乐观的人,现在回想,或许那时是我悲观透了。

最近最后一次梦到爷爷,他穿着白色衣服,拿着一台白色手机在手里掂量着,说这是他的新手机,要帮我拍照,让我摆好表情……好笑的是,爷爷生前可是连手机都瞧不懂的人。

像我想努力记住爷爷,爷爷也想努力记住我吧。

我还是会把关于爷爷的梦和奶奶说,像一个传输门,这是在现世之中,关于爷爷的,可以被不定时更新的消息源,而有时候,对于一个人的念想,竟也只能透过这些,像偶尔能收到回信一般,关于他的记忆不会就停在他去世那一天,他成了被缝在我身体里的亲人。一针一针的,我会好好勾出模样。

我倚在房间门口,看着奶奶的床上铺着淡粉色格子花的被单,地上是一大块光斑闪耀着。想着,该放点盆栽进来了吧。

世事无新,愿故人梦中常探,把茶且说,二三事,草花长。

(本文获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年度文学创作大赛散文类二等奖)

猜你喜欢

爷爷奶奶
给奶奶按摩
探望奶奶
奶奶今天不接你
奶奶喊你吃饭啦
冬爷爷
奶奶驾到
我家也有奶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