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书
2017-01-07何思
何思
2009年,我读初一。那时一个叫郭敬明的青年作家红遍大江南北,他笔端的文字和主角打动了无数少男少女的心。小学时候我似乎就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独属于文学少女的锐气,去补习班都要带上一本抱起都显吃力的《红楼梦》、《小公主》、《简爱》之类的名著儿童缩写本或译本,看了很多,《读者》半月一到更是飞奔去取——但我仍深感自己被拘囿于严肃文学的天地,接触的人生价值观过于传统,而郭敬明,这个青春文学的标志人物,就在这时递给我一个体察新事物的放大镜,为我打开一方新天地。
小四脸色苍白,身形瘦弱,但文字却空前强大,对一个刚刚迈入青春期的姑娘有着前所未有的吸引力。多少个从学习中偷出的闲暇,我捧着《夏至未至》、《幻城》在自家沙发椅上看得如痴如醉,并因此开始了解将偶像推至聚光灯下众人眼前的新概念作文大赛。那时一本厚厚的新概念作文集被我翻得书页都起了卷,而一个关于文学的原本尚还微弱的小念头,更是随着“新概念”这个名词和一众校园写手的风靡如杂乱的稻草迅速疯长。
于是那个字迹如小蝇般端秀、宛转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惯于在小电脑里噼里啪啦打字,然后在空暇疯狂做白日梦的姑娘。我写各种小说、各种散文,文风也与之前相去甚远,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哀愁各式各样的感伤。小小年纪,就逐渐体悟到了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扯给人看,悲剧才最是动人心扉,否则小四写的故事最后为什么都要死那么一堆人呢?
幼小的执念也会很强大。作家梦构筑出一个仙气飘飘的幻境,在其中我不用咬破笔头考试、学习,不用被妈妈、老师追着屁股督促做作业。那时候,苦口婆心劝解的父母在我的脑海中留下的影像只是喋喋不休但发不出声音的嘴,我屏蔽了现实周遭的一切,在小世界里过得悠然自得,安安逸逸。
如今回想,我庆幸那时我只是初一,还处在没有大事可误尚有时间造梦的年岁。时过境迁我已长大,小四却依然很红,只是年过三十也不得不换了一种红法,他依靠电影,依靠自己公司旗下一大批的翻版郭敬明,依靠自己打造的繁华上海盛世幻景,如当初一般,依旧能打动无数少男少女的心扉。
当我有一天被大孩子提醒,开始觉察到郭敬明小说中富丽文风掩盖下的虚幻不实时,我正面临初三,学习氛围的压力和同龄人的竞争让我开始在书的世界中另觅出路,我注意到了只比郭敬明大一岁的韩寒。
韩寒很酷,会写作会赛车,文字里充满了快意恩仇的淋漓,他拒绝名校邀请,藐视课堂,那一句“七门功课红灯照亮我的前程”更是让不知多少少年信念崩碎。看他的小说《三重门》虽有浓重《围城》的影子,但我依旧被一个十七岁高中生老练的文风精彩的比喻惊得自愧不如。十五岁的我总是掐着手指算自己要经过多少岁月到达十七岁,十七岁的我又会在做什么。
韩寒的酷是男孩的酷,他的文风我再也模仿不来。青春期的女孩写些风花雪月也许得心应手,但批判阴暗面却着实太过为难。而那时我对写作失去了大半兴趣,学习折腾得我对其胃口全无,偶尔写上一点便觉得文思枯竭,呕心沥血搜肠刮肚却成品不佳。
虽然笔下再无灵感,但终是从四十五度角的青春和逆流成河的悲伤中解脱出来,我在书中看到的世界日渐宽广。初中毕业时,从中考中解放出来的我再也不苦大仇深怨天怨地,复又变成了一个表情温和胸无大志的普通姑娘。在暑假泡在书店里的两个月,我又邂逅了许多作者许多书,其中有迪安,有痞子蔡,有张小娴。
迪安是郭敬明爱将中格外清新脱俗的一个。她的《西决》我爱不释手,深感将家庭故事不写得婆婆妈妈而是波澜壮阔是多么奇妙的伟力。
痞子蔡和张小娴是爱情作家的优秀代表。哪个小女孩不做做爱情的白日梦,但影视剧造出来的梦常因白马王子和灰姑娘而略显俗气,相形之下两位作家笔下书卷气的男孩和独立自强棱角鲜明的姑娘就显得新颖高雅一些。
那时候我看的很多书并没有带给我三观翻天覆地的改变和让我魂牵梦萦的能力。有时候追赶时髦跟风而读,很多东西都没有渗进心里去。年龄增长,思想的定力似乎也强了些,纵使心仪的书也带不来一个虚化强大的世界,它变成了一种陪伴,在许许多多独自静默的黄昏,给予我心灵的共颤和短暂的安然。
上了高中,开始流行起了日本文学,我逐渐迷上东野圭吾。东野圭吾是一个不结婚的小胡子大叔,他的作品带有一股子日本文化独有的沉郁,流泻到最深处才发出一声静响。我常被文字中精致却人心腐朽的世界、漩涡般的情节带动得不能自拔,愈近结局内心的弦就绷得越紧,到了结局便会如骤然泄气般发出一声喟叹。
最热爱的便是《恶意》,重重的欺骗伪装精心设计,本以为隐藏着曲折复杂的惊天秘密,却不想动机只是一种说都说不清楚,但强大到能置人于死地的恶意。有时仅仅是存在就能如锐刺般深深扎入他人心底去,并发展成伤害的诱因。
书中的世界离我虽远,但初初迈入高中门槛的我却也感觉到了这个世界带给我的扑面恶意。本来尚能好好隐藏的心细敏感在这个时候露出端倪,我欠缺文学的基因,却染上了文人的毛病。
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走散,不知何时我跟人说话舌头开始捋不直,到了自由活动课小腿会发抖。无奈至极惶恐至极,复又任性躲进书的世界里去,幻想着去抓住一些抚慰和共鸣。
我喜欢上了亦舒的作品,喜欢她笔下的女性,一个个是那么棱角分明,口舌伶俐,美丽傲气。她们常常也因过于自我品性古怪惹人厌,但依然有璀璨的艳光,叫男主配角路人甲乙和我,俱是挪不开双眼。
而虽然那时我早巳变成了班上成绩中游、品貌平凡、毫无记忆点的那一拨,但我依然相信在虚弱的外壳下我有一个没人知道的小宇宙。我借亦舒笔下的女主角们激励自己,没人理解没关系,孤独一点没关系,你自有不一样的世界,熬熬就会过去的。
可大多数时候我欺骗不了自己,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在被窝里把枕巾哭湿,然后睁着双眼与天花板面面相觑,直到晨光打到我的脸。而就在那形单影只心情坏透的低谷期,我遇到了杜拉斯。
杜拉斯是个不标准的法国美人,她美在邋遢,美在任性,美在文字里恣意骄傲的腔调。看她的人并不多,但我总觉得喜欢她代表着一种品味不俗。翻开她的第一本书时不能说没有虚荣,毕竟外壳都这么虚软了只能充实小宇宙了——但看着看着,却越来越觉得有味道,不知不觉就被卷入其中。
我看过《平静的生活》和《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情节其实很松散,描写一个平常琐碎的下午都会花去大量篇幅大量笔墨,看完了也无法对作品有流畅完整的记忆。但书中的氛围却像个神秘的黑洞不断吸引着我,仿佛一直静谧着,但有时会有雨后初霁的春光袭来,有时又有郁郁海风吹来的冰凉咸腥。
那时我的世界很静谧,而杜拉斯的世界与我一样静谧,于是在孤独的世界中冲撞得累了,就让书来陪我,慢慢地,心灵深处又涌出了一种勇气和镇定。
曾觉得青春期这样的痛苦承受不住,世间罕有,但终究随着环境与心境的改变而成为了可以随口提起的过去。偶与同龄人聊及,竟涌现一批许多心酸眼热的知音,口沫飞溅地共聊往事之戚戚。
进入大学学习社交之余,我再次成为在图书馆里可以与管理员相熟扯家常的常客。闲来无事时就会去观察那一摞摞图书,渐渐发现书与人一样有着众生相,有的光看封面书腰推荐就气势磅礴非同凡响,有的却如衰朽的老妪一般书页枯黄摇摇悬于书架。但我已不如年少之时那般在乎书的品相,更不在乎书是否当季流行三观是否新颖,只要合乎我的胃口,我都将其带走搬进我宿舍的小书柜。
读书的口味愈来愈杂,有一段时间竟与以前碰也不碰的心理学类书籍产生了化学反应,望着厚厚的佛洛伊德提不起兴趣,就去看百科大全或专业解梦,我常常想自己只要学学边角料也是很好。
我也开始翻起童年时代看多的儿童译本的原著《小公子》和《小公主》。《红楼梦》少年时代一半迫于学业一半由于兴趣看了几遍,现在便去看刘心武四本厚厚的解说。
近来还迷上了童话,《小王子》和《牧羊人奇幻之旅》,还有格林和安徒生。《小王子》据说是最有深意的成人童话,可惜我只懂得糟践,精神旺烁时尚能自己挖掘那一个个星球上的生物古怪却耐人寻味的性格,疲惫无聊时就看看发笑,解解闷儿。
从孩提时代便积累起的或虚荣或热爱的阅读竟渐渐也显出功夫来,初中时候硬榨苦寻的灵感一夕间回涌,无所事事时便感到技痒难耐,于是就为自己在文学社团里谋了个小记者的职位写写稿,整日忙得像陀螺般飞转,由此也就没了伤春悲秋无事呻吟的气力工夫。
世界在我眼前逐渐变得风和日丽,换上了一副善意脸容。也许是充实的生活赋予人走出逼仄努力朝向光明的能力,在众人面前讲话我的腿肚子终于不再打抖,由此渐渐回归人最本质的社交属性。可仿佛永远也学不会满足似的,闲暇之时我又转而怀念起往昔一人独处时那满满一室的安静,以及内心深处长响的回音。
于是常常择一个日光铺陈的午后再邀来老伙伴,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去感受那时光在书页翻动间不动声色的悠游行走,仿佛这样就可以在喧嚣深处搭构出属于自己的海景房——一个恍惚一晃眼,我的身形又缩回了童年的自己,在天台上晃荡着双腿,触摸云彩触摸天空,享受一世界的春暖花开。
(本文获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年度文学创作大赛散文类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