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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时间

2017-01-07卢慧心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戏院

卢慧心

只有最熟悉这个城市的人,才懂得如何在这里消磨时间。

我们不是杀时间的生手,除了上学、王作、陪着家人朋友,我们还有很多光阴值得消磨,端看你有没有把握而已。

等女朋友打电话过来的午后,考虑要不要在她说分手之前说分手,可是不能用“谁叫你的脸书一直标成单身”这个理由。因为我们也想继续在脸书上面把自己标示成单身。

还有些一事无成的晚上。天虽然已经黑了,可是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很自由,根本不该担心明天的ABCDEFG,我们应该出门去做些什么,因为全心全意相信这个城市会张开怀抱欢迎我,也因为关上灯就涌来的夜色特别温柔。

这样的片刻我们都经历过,愈苦恼愈长的午后、愈虚无愈轻盈的夜晚,受它们折磨也习惯它们消失无踪。

以前我们常常用“美国时间”来形容一段没人拥有的时间,因为美国在地球的另外一边,在我们西边的西边,我们都在吃早餐了他们才刚要躺下来睡觉,所以那边的时间显然是来得多、来得无用。

不直接说“没时间”,却要酸凉地说“没那种美国时间”。这态度很调皮,而且讨打,却曾经在我们的口语中习于一时,说自己没听过的人,肯定是装小卖乖。

可是,我们现在觉得这说法有些多余,而且土气。为了时尚一点,谈到美国的流行,大家都不喜欢拿“美国”两个字当形容词了,要用“美式”来代替。

再说美国很大、有好多时区的,怎么能笼统地一口咬定是美国时间了?用格林威治标准时间不好?

当然不好。

根本就没有听人说过,我们怎么可以先用?

起码要周杰伦那样层级的人公开说过我们才能跟进。

幸好,现在没人讲这句话了,说到“美国时间”就是土气,况且只是一段不存在的时间,我们现在谈的是自己的时间,就在这个城市里。

有人喜欢花时间去爬山,张先生的爸爸就是,不是旷野求生要缠救生索的那种,但基本上还是很耗体力的。摸黑起床,往山里走,走到天色大亮,山顶还有人卖茶叶蛋和滚热杏仁茶,回到家时才近中午,刚吃的东西舒舒服服地在心口熨得好暖,就有些困了。

张先生假日陪爸爸去爬山时,很讶异在自己的儿子离家念大学以后,又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幼年,依顺在父亲身边,谁也不认识,路也不认得。

要怎么称呼那个瘦小、银发的老太太?

他爸爸教他:“叫王伯母。”

于是张先生就顺从地,喊了声:“王伯母。”

和他七岁时候一模一样。

张先生发现他的爸爸,也就是张老先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认识好多朋友,认识了这么多人,就是在原有的时间上做乘法,彼此将过往的时光娓娓互诉,故事说到末尾,转头看看山色。

故事的后来就是:我们一同在这里了。

有些朋友正忙于为人父母,孩子们还高矮不齐,其实没有真正的空闲,却不能让孩子空闲,于是想方设法,只求时时有安排,除了上学放学,周末时去溜冰场也好、美术馆也好,父母辛勤接送,拖儿带女地跑着。

过两年就带不动了,孩子也有好多自己的事情做。

有些人爱结伴去看电影。他们做什么都那么热闹,欢欣鼓舞的,弄得人人都知道、也都被骚扰。大概是没办法偷偷谈办公室恋情了。

另外有些人趁着周末独自踏足戏院,在办公室闲聊时才淡淡提到,他一个人去看电影了。有同事听了会气急败坏地说:“怎么不找我去!”

我们最喜欢这种同事了,他们的口气让一个人看电影这回事,在这城市里变得好奢侈。

那两个人看电影呢?三个人?四个?

这些提问显得迫不及待。

我们暗自寻思,一时也说不准看电影究竟算不算是种漂亮安排。

我们不是嗜电影如命的影痴,只是偶然时间多了就去看电影。

有些戏院是买票时就给你划好位子的,不随你方便就座。就算买票进场的人很少,他们照样在票根上给你打了号码。

我们只好等到暗场以后再悄悄地移动,见缝插针地钻一些空位子,当然是带着所有家当一起走,女朋友的手提包,男朋友的双肩运动背包,刚买的零食,电影院的咸爆米花,纸杯里满满的可乐。

小小的算计很令人愉快,心里充满了气泡般波波作响的念头,仿佛美食当前,现在我们最关心的是怎么享受一段时光。

特别热门的电影,上映前就不断在电视节目和广告上放消息,半数杂志封面也用电影主角作封面了,我们简直逃不开这一波又一波的宣传,炒得我们心生期待。

我们不喜欢被这些行销手法煽动,有意无意地错过了那个首映的周末,没和大家一起排队进场。

可是朋友急着要找人谈观后感,我们又在网路上潦草地看了影评,心里有些骚动地又拖过了一周,才慢吞吞地去电影院买票,当场买,没有搞什么网路订位的。

没想到涌进电影院的人还是这么多,有人抱怨应该早一点来,有人说应该再晚一点来,但无论如何真高兴,我们很快就要看到电影了,顶多再过个五分钟。

要把放预告片的时间加上去吗?

好吧也许十分钟。

还有人蠢蠢欲动,想昭告天下自己正在电影院里,我们对这些人摇头皱眉。但老实说,当每个朋友都在网路上谈论电影的时候,说不定真的是我们最想看电影的一刻,就像夜里看有人在脸书上贴了宵夜照会突然变得很馋一样,我们的大脑也有些专门对电影起反应的神经。

等戏院里的灯暗下来,我们已经逐渐忘掉原先的心思,忘掉刚刚注意过的面孔:那个拎着零食和饮料的女生、某对相处融洽的情侣、嚼着汉堡的中年男子。

我们的注意力就像黑暗中会让白色衣物发出荧光的特殊光线,一旦转向大银幕,刚刚暂留的荧光,仿佛银河边缘的星星缓慢消融在黑洞里,宽大的银幕淹没了我们的视野。

结伴来看电影的人,就像一同去野外露营的伙伴,我们要擦亮火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而且我们决心不交谈,要交谈就得压低声音,这不是窃窃私语的场合,我们不是来促膝长谈的,也不是来检讨彼此的生涯规划,快把电影呈上来!

踏进戏院之前,我们早就已经看过太多预告,电视上有播,网路上也有播,甚至最有趣的台词我们都已经熟记在心。我们被巧妙地暗示过很多次,心里有满满的期待,我们总希望事情比自己想得更好。

可恨的是预告片常把一个好端端的故事剪辑成另一个好端端的故事,我们不断膨胀的想象和电影很有可能是两回事。

现在我们决定自己真的被骗了,因此更为专心地看电影,找出值得向朋友转述的桥段。

好电影能给我们做梦,坏电影却逼我们回到现实世界。

我们心神不宁,不是从观众,而是从影评家的角度来打量电影。几乎用完一个时辰来体会职业生涯的残酷,幸好我们很快就能把这业余的重担卸下。

电影是把故事藏在胶卷里面,几分几秒几个镜头都完完整整,可以一播再播,但每次放映的时候,带来的总是又一段新的时光。

有些人在电影院里求婚成功,但普遍在电影院里发生的浪漫,是和最爱的电影相逢,坠入单恋的情网,未来三十年内都愿意再看这部片子,在有线电视上看重播,陪家人小孩看DVD,但我们不会忘记初次相逢的时候。

一部好的电影让我们快乐。看的时候也快乐,看完了也快乐。

有时是配乐征服了我们,一块早餐吐司从响亮的吉他声开始,煎锅上金黄的蛋替早晨拉开序曲,那是异乡的早晨,另一个城市的影片,可是我们都懂,我们都爱吃早餐、渴望冒险。

离开戏院,回到我们自己的城市,我们主演的电影,街景实在,毫不含糊,背景音乐和主题曲可任意选择,戴上耳机就好。

然而和这些硬体条件相较,我们没把演员的职责做好,演技蹩脚,又没什么职业道德,有时去别的地方出外景还玩到乐而忘返。

不过我们总是回来了,甘心地充当这个城市的群众演员,过着没有替身,不挂头牌的日子,还是快乐的。即使有些人发现,某个付费型的交友网站竟然刊登一种网路广告,他们把我们所在的城市名卡进以下这个句子里:“一个人在口口好孤单。”

然后这句话就一直在你浏览的网页边缘闪烁。

我们都不喜欢自己所在的城市名被卡进那句话!

身在自己的城市里,一个人也不会孤单的。

只有最熟悉这个城市的人,才懂得如何在这个城市里消磨时间。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志》2016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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