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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未停

2017-01-07张桓溢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捷运小王路灯

张桓溢

在买宵夜回来的路上遇到久未见面的阿丞。我们彼此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并稍稍寒暄了一番。他说他最近很忙,之后一定约大家好好吃顿饭。虽然有些艰难,但我说好我会到的。

如果约成的话,那该会是我们第一次的寝聚吧。仿佛是在所有人都整理好行囊的很久以后,我才终于认得那些来不及更深入认识的室友,而愿意仔细端详他们凹凸迥异的面孔。

其实,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些沾满霉斑的明信片式图像:误时的校内公车,神色冷漢的人们,浓淡起伏的云带;还有印象中,从我书桌前望出去总是阴沉的天空。那样缺乏日照的房间像是肥大多毛的食肉植物腹腔,稍不小心便会整个人陷落进那褶皱的肉壁之中,感觉只要睡着睡着,日子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咀嚼,连着自己一起被消化。难怪我总是懒得去上课,原来自己早就被内化成那巨大植物的一部分了。双脚根植寝室,却仍渴望光照,于是坐在桌前等待久违的日光炸突失焦的瞳孔。那时世界像是被强烈曝晒,景物通通刷白。没有什么不在发亮,没有什么不被晒伤。时间是眯起的地平线,距离是五个公车站牌。

但其实印象中的校园总是飘着细雨,仿佛雨已经是风景的一部分了。也因此房里总是挂着未干的衣物,久而久之便有一股淡淡的、混着洗衣精的霉味在室内蔓延开来。我甚至觉得全身上下都植满了菌丝,像是某种疾病的带原者,只要风一吹就又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霉从地上扬起。

也是在那样一个狭小的房间,我才不得不强迫自己以合宜的姿态与人相处。记得大一刚开始搬进宿舍时只有我和阿丞,我们各自挑了离对方最远的书桌与床铺,沉默地背对着彼此,用熟稔的网络语言和表情符号与网络另一端的朋友漫天漫地地瞎扯。连续几个晚上只有键盘的敲打声和如旧的淅沥声。直到小工背着好几大袋行李搬进来,他问,嘿你们叫什么名字念什么系的啊,我们才仿佛清醒般转身并尴尬地自我介绍。是那次谈话之后,我才有种终于进入大学的感觉,好像自己也是名正常、具备一定社交能力的新鲜人了,可以加入人群,可以轻松地和他人对谈,可以在那些令人困窘难堪的分组选择时,安静地被某群人拣走,而不必羞耻地站在台上等待被扔弃。

如果说朋友的定义是能够一起吃饭或者漫无目的地对话,那么小王便是我上了大学之后的第一个朋友了。由于阿丞常忙着和他那群同学谈论课业(小王一边笑着一边指着我说:阿丞是最适合同一组报告的好同学,而你是最不适合的),加上我们的嗜好与习性相差实在太远,所以我平常跟他其实少有交谈——虽然他会主动帮我倒垃圾,甚至提醒我期中考的时间。准确来说,倒也不是因为我和小王彼此间有什么交集,而是小王跟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他是那种在人群中会自然引人注目和亲近的群众宠儿。甚至是我这么一个孤僻的人,他也能轻松地同我搭着肩聊天,而没有一丝尴尬或迟疑。

曾经,在某个艳阳高挂的下午,他拎着球和我一起往山上的篮球场走去。经过一条铺着石板的小径和崎岖的柏油路面后,我们好不容易看到一片辽阔寂寂的球场,因为适逢期中考竟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计分板孤独地伫立在那,上头依然挂着上场比赛的比分。我们踢着球鞋,聊着各自喜欢的球星,在登山步道上踩出扣登扣登的声响。聊到兴起时小王大叫一声,拍着球便往球架;中过去。刹那间整座山都是球弹起弹落的声响,和篮框震动的音频。是那么一个青春洋溢的画面定格。阳光刺眼,热气蒸腾,我却只眺见远方山头积云盘踞,城市明暗交错,并突然实实在在感受到自己是个有故乡的人了。仿佛还来不及告别就已经踏入这座陌生而寂寞的城。

但其实也没什么必须告别的。可能因为我原本即是个冷淡疏离的人,对于故乡,对于那些各自奔向美好前程的亲朋好友,以及逐渐毁坏的熟悉景色,都能够残忍地切割。消逝的只是时间、是多愁善感的自己。我明白那些都仅是自然,而成长便是逐渐远离的过程。所以当室友一个个回家的时候,总是遗下我留在霉湿的寝室和整座城市练习自我介绍。在那样无聊的周末里,我会找个风和日丽的一天,搭上未知的路线,让公车带领我行走在阡陌纵横的街道。渐渐地我知道那是道南桥,再过去是万寿桥,接着会抵达木栅市场,那里有家好乐迪经常有些衣着时尚的男女会在那边大声说笑;离学校最近的捷运站是动物园,再往前走经过信义快速道路后是繁华的市政府站……那些简单概略的地理位置与路名,我是如此傻气而莫名执着地,像只盲目的蜂,一圈圈同心圆般地来回梭巡计算,才稍微认识了学校周边的街口巷弄。或许对于一个异乡人,所到之处都只是一个个节点与轨迹:我在车上看到了什么地景,我在捷运站里知道了什么路口。至于地图和路线之外的,那无边宽广的宇宙,却仿佛只有那些道地的台北人,才能正确无阻地通航(所有我认识的台北就画在捷运线上了)。

记得某个雨季犹未开始的晴朗夜晚,我随意披上轻薄的外衣,陪刚失恋的小王在河堤散步(后来小王告诉我那条河又叫做醉梦溪。他说这一定是因为醉生梦死的大学生活而有其名)。点点的灯光浮荡在水面上。堤上摇曳的青草漫漶成墙。那时的我也因为和父母吵了一架而心情郁闷。我们就那样不发一语地挨着墙,暍着刚买的啤酒,慢慢走过一座又一座不知名的桥墩,让校园渐渐隐褪在夜色里,最后跌坐在陌生的野地之中。四周的街景依然繁华,引擎的轰鸣声炸开又消落。城市灿如白画。我握着喝完的啤酒罐,突然有股;中动想把心事一股脑儿说出。我才一转过头,小王就哭了,而那样真切的哀恸似乎更甚于我。于是我便只是安静地听,听他说那些感情上怵目惊心的伤害与疤痕。他说了很多,关于那些我根本还来不及经验的,爱或不爱的问题。但我只是太累了,我甚至还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便悄悄睡着。恍惚间我做了一个极短的梦,梦里的我走在没有尽头的河堤上,越过傍晚人潮散去的动物园,像抵达另一个梦的边境。所有逝去的熟悉景色,遗忘的亲切脸孔,全都悄悄挂在一整排泛黄的路灯之上。路灯对着我说,我们都把自己想得太悲伤了,也许这世界比我们所能想象的都要更幽默一些。“看,你的记忆都成了一批破烂路灯,有些甚至已经秀逗了。”路灯说:“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吗?”但其实我只是单纯被路灯会说话这件事吓到了,大叫一声之后便倒地不省人事。

醒来后身旁依然是未喝完的啤酒罐和满脸凄楚的小王。我认真思索了那如同寓言般的梦境后,转过身安慰小王说别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萆,说完我自己开心地笑了,因为很久没说过这么别扭的安慰话。小王居然也笑了,他说妈的就知道跟你这种人谈不了什么心事,接着把酒一饮而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从此我再没看过他那样真挚的忧伤。

——仿佛一场大病。之后的几天都是倾盆大雨。据阿丞说,接下来就是政大的雨季了。我听完赶紧去买了把伞。房间里霉味更重了,但大家似乎都已经习惯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们生活的某种印证。

因为雨的关系我更少离开房间了。原本阿丞还会试着提醒我去上课,后来也干脆不理会了。于是在他们皆外出的,飘着细雨的某个午后,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依然误点的公车和如旧冷漠的人们。我突然饶富兴致地提笔写了些逻辑颠散的句子,觉得那应该可以成为一首暧昧的诗,甚至是一部魔幻写实的中长篇小说,却又在思索题目时心灰意懒地睡去。

我已经忘记那些逻辑颠散的句子后来究竟有没有剪贴成一部更好的作品了。但其实根本没那么重要。阿丞、小王,还有那个只住了一个学期,睡觉总是打呼噜的室友,仿佛在我伏案睡去的时间,就通通默契地收拾好行李,静静从这间寝室、我的生活里离去了。如同所有我做过的梦,十八岁一场雨般从我窗前落下。而那雨季,到底从未停止。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4年10月号,本文获2014年台湾文学营创作奖散文类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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