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
2017-01-07谷凡
谷凡
金鱼
西原把手递给男人,男人连欣赏一下都没有,直接摁在那上面。这样的男人西原见过几个,这样的动作西原也做过几次,但每次西原都会失望。西原把手递给男人,是希望男人能欣赏一下她的手,不求夸赞她的手有多好看,只求能温柔对待,给她一个会心一笑。
没有,至今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出西原想象的事情。有时西原会在心里笑自己,一堆的萝卜白菜,想找着棵西兰花都难,哪里会有她想要的东西呢?
西原被称作“鱼”, 鱼这个名字西原喜欢,她也渴望做一条鱼,干吗不去做一条鱼?因为只有做了鱼,她才能够潜在水里……看着那些萝卜白菜沉到海底变为垃圾。
初雨过弄堂,醉似烛火,摇曳等天亮;一念一断肠,别来安能无恙,他日再聚,梦显悲凉……这是西原从生母留下的笔记本上看到的。这个本子,记录了一些诗句,还画了很多男人的画像,养母说是生母在课堂上画的。
生母应该是一个画画的天才,她从不同的角度画一个男人,不仅把这个男人画得生动潇洒,而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男人味儿。每次看到这个本子,或者说每次看到这个男人的画像,西原就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想撕掉他捏碎他的冲动。养母不肯多透露生母和这个男人的事情,被西原逼急说到时,也是三言两语,仿佛一切发生得都是那么自然,除了那些自然就不应该再有其他内容。
自然是神秘的,在西原看来,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都连接着神秘,她与生母之间的神秘,还有与养母之间的神秘。这个神秘叫上帝或老天爷,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解释开为什么西原是西原,养母是养母。在西原看来,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父母是谁,爷爷奶奶是谁,七姑八姨是谁,都是上帝和老天爷安排好的,不管你是否愿意,都要遵循这个安排生活。
上帝或老天爷于西原是特殊对待,她没有见过生她的女人,更不用说爷爷奶奶七姑八姨;至于带她来这个世界上的男人,也仅仅知道个名字,知道他还活着。关于这个男人的名字,西原是通过生母笔记本里的字母拼写出来的。在生母的本子里,这个男人的名字前一个字母是W,后一个是P,王普,西原坚定地给这个男人叫王普。
王普这个名字在西原的心里是生了根的,不仅仅生了根,而且还长成了一片青藤,这片青藤缠着她的五脏六腑,一年四季,把她缠得透不过气来。
西原管这种情况叫爱,她知道自己对王普的爱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个时候她大概还是一小块肉,或者是比肉更令人恐惧的物体。从一开始,不,从西原离开母体的那一刻起,王普就占据了西原全部的爱,这种爱叫天性或者其他什么。
关于带有王普画像的这个本子,西原一直随身携带,因为这是生母留下的唯一和王普有关的东西。
那一天应该是风和日丽,在西原的记忆里,很多的日子都是风和日丽。西原遇到了王普,当然,这种遇到是西原自己认为的,其实她遇到的人并不叫王普。
王普告诉西原他叫刘天,不久前从医学院毕业,是一位正在实习的医生。从他的动作和眼神中,西原感觉这个男人是真诚的,西原不在乎王普叫刘天还是刘地,也不在乎他是做什么的,她只知道他就是王普,她喜欢的王普,那个一直在她心里缠绕着的王普,或者说那个能使她窒息的王普。
西原的生活之门是敞开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随意走进,所以,刘天走近西原毫不费力。西原看起来像一道铁门,随着吱嘎一声开启和关闭,再没有其他的声响了,她安静到连半句话都不愿多说。
刘天和西原的接触是一次还是两次,西原记不得,但西原记得这个男人给她带来的所有感受,因为那些内容包括着她的一次蜕变。
西原和刘天的相遇很简单,简单到没有任何过程。西原被称为“鱼”,一条金鱼。金鱼是动的,木鱼是静的,网上说金鱼代表爱情,木鱼代表色情,什么爱情色情,这些对西原都不重要,唯独重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找王普,要搞清王普是什么东西……
那天,对于西原来说是特别的。西原刚刚装扮好自己,这是她第一天做“鱼”,事实上那时她还不知道该怎样做一条鱼,一条游在城市这个大池子中的鱼。西原的装扮有点儿跑题,西原没有像鱼们那样穿着裙子,她穿的是条长裤,西原喜欢穿长裤,她从不穿裙子,西原讨厌裙子。
西原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见到男人过来就抛媚眼,她就那样看着一切,麻木又新鲜。
一条“鱼”递给西原一支口红,她看着西原很友好地笑了一下,很想说点儿什么,但欲言又止。口红的颜色特别艳,一看就知道是做“鱼”用的那种。西原正在犹豫,她拿不定主意自己用还是不用,就在这个时候,西原看到了刘天,刘天也看到了西原。
刘天是从几个浓妆艳抹的人里看到西原的。西原没有浓妆艳抹,她的脸上连一般的脂粉都没有用,就像一个刚刚下课的女生被人拉来看展览,一脸的盲目和无从下手。
刘天和西原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有那么一刻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香气,是那种男人和女人的目光相遇之后的香气。刘天和西原的目光仅仅是相遇,没有产生轰轰隆隆的声响。刘天朝西原走来,西原感觉飘飘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找到想象中的王普。
西原开始紧张,是见到异性后的那种紧张。西原想喊王普的名字,可她的嘴张着却说不出来话。西原就那样被刘天欣赏着,她感觉到一阵眩晕,像一个二百瓦的灯泡突然断电一样,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做这种事通常是要先讲好价钱的,那一天西原没有对刘天开价,刘天也没有问价。刘天原本不是该去那种地方的,可那天他失恋了,他非得去那种地方不可,他需要发泄,把他体内的毒气统统倒出来,不然他会爆炸,会伤及自己的家人。对于读过很多书、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医生的刘天来说,他不能倒在一场爱情里任血流淌,他要在即将倒下去的这个地方站起来,站成一个男人的样子,所以,他来了。
刘天到死都不会知道,那时的西原像水一样清澈,虽然她已经做了“鱼”,可鱼是分种类的,金鱼和木鱼。“金鱼”仅仅是供观赏的,就像摆在博物馆里某个台子上面用玻璃罩着的文物,只供浏览,不供使用。木鱼则不然,木鱼可以从台子上面走下来,是瓢的可以盛水,是碗的可以盛饭,这就是金鱼和木鱼的区别。刘天当然不会想到西原从“金鱼”到“木鱼”的路程是他帮着走的。当时刘天并没有在意西原的清澈,因为在他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清澈这两个字,“鱼”,怎么能有清澈的?西原就这样把自己的清澈葬送在刘天的手里,和当年她的母亲一模一样,以爱的名义葬送的。
后来刘天就消失了,像昨天的时间,任西原怎么努力,都不能再抓他回来。
刘天消失以后,西原有一段不再去那种地方,她经常在心里默念留在生母本子上的一段话:春欲尽,景仍长,满园花正黄……
在西原看来,这座城市有许多的真实,像霓虹灯一样在那里闪烁。鱼们在这座城市里游来游去,西原希望每条鱼都能找到她们喜欢的王普,尽管王普不能给鱼们带来任何称得上光鲜的事,但鱼可以偷偷爱,悄悄欣赏。
没过多久,西原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那时的西原,还不懂得保护自己,相反,她甚至很高兴,用自己的清澈换来的一次身孕。西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养母,因为她不喜欢养母,非常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恨养母。
养母和生母
西原的养母是西原生母的同学,她们非常要好,好得像一个人一样。西原的生母爱上了王普,西原的养母也爱上了王普,那时的王普是她们的老师。生母爱着王普,养母也爱着王普,生母和养母的年龄都不大,这种爱让她们折叠得特别鲜艳美好,她们每天都会在心里偷笑。
生母没有告诉养母她爱王普,养母也没有告诉生母她也爱王普。王普,对所有的女生都是那样,迷离的眼神,有问必答,他讲课时的神情打乱了很多女生的心。西原的生母和养母的心同样被打乱了,因为她们的内心太纯净了,从来也没有被谁打乱过,对于王普带来的“乱”她们无力挣脱,就像几根细线乱在一起,很难将其中的一根分离开来。
那一天,新月如钩。生母告诉养母,王普带她去吃饭了,还送给她一束花,是花。看着生母那么激动,养母也开心,她没有一点点儿妒忌,那时候,她们都太爱王普了,爱到合二为一,爱到水火交融。王普不光送生母花,还带她出去爬山、看电影,每次王普带生母出去,回来后养母总是问东问西,生母回忆,养母感受。
……
春天,是百花齐放的季节,生母的身体也开花了,并且结了果实。生母怀孕了。生母忘记了来上学的目的,她义无反顾地决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尽管她对做母亲这件事一无所知,她还是决定要生下孩子。
养母当然支持生母,而且为她高兴,是那种从里到外的高兴,像是自己怀孕一样。
在那些明晃晃的季节里,生母和养母开始期待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带有王普气息的生命。生母怀孕时没有一点点儿反应,而且特别能吃,每天都想把整个世界都吞进肚子里。或许是因为受到了传染,养母也开始食欲大增,她们每顿都在大吃特吃,把有营养的和没有营养的食物全吞进了肚子里,生怕哪顿吃少了,孩子会缺胳膊少腿似的。吃完以后她们就哈哈大笑,甚至唱歌,唱那些和爱情有关的歌,也背那些和爱情有关的词句。生母对着养母说:“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美好,美好到可以不必管学习的事,美好到可以只有爱情。”
生母和养母使劲儿笑,她们太开心了。在生母和养母的世界里除了爱,就是陶醉,还有简单,也有无知。
……
那天养母和生母的宿舍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养母不认识这个女人,生母也不认识,她们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女人找她们什么事。陌生女人只扫了一眼生母,然后对着养母说:“我还以为多漂亮呢。”陌生女人对生母和养母的不屑全刻到了脸上。
陌生女人让养母跟她到外面去,说有事要和她谈。养母就小心翼翼跟着陌生女人出来,她不知道这个女人要和她谈什么事。
那天的风很柔,阳光明媚。养母和陌生女人来到一棵大树下,陌生女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说话的腔调很硬,硬到一开口就能把养母顶一个跟头。养母特别害怕,好像有什么事她做错了。陌生女人说:“我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陌生女人的话还没有落地,养母哇一声把刚刚吃进肚里的东西吐在了地上,养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吐,是吓得还是……
陌生女人充满厌恶地瞟了养母一眼,接着说:“王普是我的第二任丈夫……”听到这里养母又没有忍住,她又朝着地上吐了一大口,而且这一次养母呕了半天。养母吃得实在是太多了,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陌生女人面前失态,可她怎么忍也忍不住。陌生女人见养母一直呕,而且呕得厉害,就转身走了。陌生女人不屑于和生母说话,也不屑于再多看养母一眼。
陌生女人走的一刹那,留下一句话,她让养母好好劝劝生母,不要再对王普有非分之想。养母继续呕,她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部都吐出来了。刚才那女人说什么来着?养母有点记不起来了,好像什么“身份地位”,还有“第二任……”养母摇晃了一下脑袋,实在是记不起了。
因为西原的到来,养母和生母都没有能够顺利毕业,那一场师生恋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生母先逃离了学校,跟着养母也逃离了。
西原出生以后,养母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奇特的梦。养母梦见自己偷偷去找王普,她想把西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好消息告诉王普。王普不承认西原是他的孩子,就算是他的孩子,他也让把西原送人,或者扔掉。养母的体内发出一声巨响,这响声吓了王普一跳,也吓了养母一跳。响声过后,养母看到人性碎了一地。养母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王普当然没有看到碎在地上的人性,他非常不耐烦地冲着养母吼叫:“离开这里!请你离开这里!以后不要拿这种事情烦我。”
有一种东西在养母的体内爆炸。养母感觉浑身疼痛,她没有力气再和王普争辩,因为她实在是太疼痛了,养母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养母歉意地对王普笑了笑,忍着剧痛。养母醒了……
生母不喜欢西原,一点儿都不喜欢,虽然生的时候是她坚持要生的,但王普讨厌的东西她是不会喜欢的。生母执意要把西原扔掉,养母不肯。生母说她想念王普,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王普,只有把西原扔掉她才能够重新回到过去,回到王普身边。养母说过去永远是过去,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生母和养母争吵,养母含着泪,摇着头,看着生母悲痛欲绝。不管生母如何哀求,养母就是不同意扔掉西原。
那天养母去买东西,回来后发现只有生母一个人在家,没有西原。养母问生母:“西原呢?”
生母说:“丢掉了。”
养母问:“丢在哪里了?”
生母答:“三角花园。”
养母来不及多想,转身朝三角花园跑去。
三角花园,是街边一个小花园,经常有老人在这里锻炼打拳。养母匆匆跑到三角花园,见那里围着一些人,扒开人群,养母见西原正在地上躺着,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哭不闹,仿佛早就知道了要发生的事情一样。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说不知是谁把这么好的孩子丢掉了。
……
从三角花园把西原抱回,养母感觉两条腿特别沉重,身上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但她还是那样支撑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匆匆而过,没有谁在意养母无助的目光。今天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养母努力地想着,除了西原被扔掉,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
空中传来养母熟悉的旋律,是那首有关爱情的歌曲,正在一家店铺的音响里播放。养母听着,依旧感觉很美。她怀里的西原在微笑,好像听懂了那首歌。西原的笑那么甜,甜到让养母忍不住去吻西原的小脸。
养母很晚很晚才回到出租屋。出租屋里没有亮灯,屋内一片漆黑。养母叫着生母的名字,没有人答应。养母放下了西原,把灯打开。
生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管养母如何唤她,她仍旧一动不动。养母不知道她离开出租屋这大半天后生母都做了什么。养母看到生母躺在床上连鞋子都没有来得及脱掉,猜想她可能去找王普了。
养母把西原安顿好后,继续喊着生母的名字,生母依然一动不动,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后来,养母发现生母已经死了,生母僵硬在床上,自杀而亡……
养母没有惊慌,也没有害怕,有那么一刻她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养母就那样望着僵硬的生母,想起她和生母第一次相见的时候,那时她和她像刚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样,对校园里的一切,包括社会上的一切都感觉新奇。她们一起去吃饭,一起去上课,一起去洗澡,一起去睡觉,很多很多的一起去。她们还一起背“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
看着生母那样决绝而去,养母感觉心在疼,她开始流汗,很多很多的汗从养母身上、脸上流出来。养母没有哭,除了流汗,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生母,最终还是选择死在她的爱情里。养母离开的这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母去找王普了?或者王普对她说了什么吗?养母不知。养母就那样望着生母,感觉躺在那里的就是自己。倘若当初王普把玫瑰花送给她,倘若王普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爬山,她能逃脱不死的命运吗?
养母把生母的尸体用被单盖好,她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也没有一点点儿责怪生母的意思,她就那样看着生母,直到夜深人静。
害怕对养母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她抱着西原逃离了出租屋,逃离了那座城市,逃离了王普……
上帝或老天爷
西原再次见到了刘天,事情就是这么巧,西原知道,这是上帝和老天爷的安排,只有他们有这个能耐。现在的刘天是一位医生,妇产科的医生,西原第一次去医院看医生,看到的就是刘天。
刘天已经认不出西原了,西原也没有打算让他认出自己,更不会告诉刘天她肚子里……西原知道人海茫茫,红尘十丈,这是西原在生母的本子上看到的最后一段话。西原把脸扭向一边,她仿佛看到了上帝和老天爷的脸,他们在笑,西原也在笑。你们创造吧,西原在心里说,有创造自然就得有……
刘天让西原躺下,对西原的身体进行检查,西原被他的动作征服了。那一刻,在疼痛中西原找到了一种甜蜜。刘天对西原用了什么器械西原不知,这种器械让西原出了大量的血。因为喜欢刘天,因为有那一丝甜蜜,流血的时候西原没有害怕,也没有感觉疼痛。刘天很担心西原会告发他,因为这是一次医疗事故,事实上那时西原还很无知,无知到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女人,她更不可能去用人性以外的东西告发刘天。
……
小生命没有给西原带来和刘天相处的机会,西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就像当年的生母为了王普抛弃她一样,不同的是西原的抛弃并不是为了刘天,而是上帝和老天爷。
那以后,有一段时间西原不再寻找王普,她经常窝在自己的世界里,感受一年四季。西原迷恋上喝酒,也迷恋上看鬼片。鬼,多好的一种东西,鬼存在于人的身边,有的鬼基本上和人一样,只是在某一时刻,鬼才会现身。有时西原喝醉酒,就感觉自己是鬼,她就那样对着镜子笑,和鬼一模一样。醉酒的感觉真好,看什么都是双的,看什么都是模糊的,看什么都是简单美好的。
一次西原醉倒街头,她的眼前晃动着各式各样的鬼,西原和鬼说话,说的什么鬼话她已记不得。在众多的鬼中,西原看到有一个鬼很像王普。王普开着一辆大车,拉什么货西原不知。西原看到王普从车上下来,把她搀扶到车内,然后……
鬼王普或者说鬼男人把西原怎么样了西原不记得,等西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的垃圾桶旁边,她的裤子好像被谁拉开过,上衣也不整齐。西原站起身,感觉下身有点儿微疼,她望了望四周,发现这里很僻静,像是一个什么饭店的后厨,但通往后厨的门却关得严严实实。很重的垃圾味在空气中弥漫,垃圾,太多的垃圾。西原匆忙逃离了那里。
西原还是穿长裤,还是在这个城市游着,她坚信只要一直这么游着,就会找到王普。就如玛雅人认为时间是循环的,每隔五十二年就有新的轮回开始。春天花朵说要修成正果,叶子不会明白。夏天果子开始成长,秋天果子开始成熟。叶子感觉到了凉意,想追随着果子,但能存活的只有果子。在玛雅文化第一个太阳纪,男人有第三只眼,女人的子宫通神。这是西原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西原一直穿着长裤,一直想着王普……西原又开始寻找王普,这一次的寻找更猛烈,任何一个向她投去目光的男人她都不放过。
寻找王普的时候,西原也喜欢听歌,她听的歌和生母养母不同,西原不喜欢听有关爱情的歌,她听得最多的歌是那首《金鱼和木鱼》,开心时她也跟着哼唱:
远方的山边有一朵白云
白云的深处流着一条小溪
小溪的里面
住着一只金鱼
金鱼的每天就是游来游去
小溪的隔壁有一座庙宇
庙宇的大堂摆着一个神几
神几的上面住着一只木鱼
木鱼的每天都是敲来敲去
哦日升又日落
好时光匆匆过
你敲来敲去敲什么
外面的世界水也甜花也红
人生得意要把握
哦潮起又潮落
风无情浪汹涌
你游来游去游什么
明天的幸福总要靠今天修
风花雪月要看透才解脱
……
西原喜欢这首歌,就像喜欢这座城一样,每次醉酒或感觉孤独的时候她都听这首歌。西原不喜欢C城,虽然她在C城长大,但她就是讨厌C城。
在C城西原有太多的痛苦,这种痛苦越积累越多,越多西原就越恨,这种恨全堆在了养母一个人身上。西原恨养母,同样,这种恨被西原隐藏得很深很深。因为恨养母,在C城的日子里西原她很少听话,养母已经习惯了西原不听话,只要西原能好好学习,所有的不听话她都可以忍耐。养母不知,西原好好学习,就是为了早日离开C城,离开她。
在西原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西原记得有个男人来C城的学校找过她,他根本不像西原想象中王普的样子,但西原认定他就是王普。
这个男人说他非常爱西原的母亲,但他的爱却不能形成模式,一种女人特别想要的模式。他还给西原讲述了有关母亲自杀的一些细节,西原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若是这个张嘴的人不是王普,西原一定非常厌恶他。
西原不讨厌王普,不怨恨王普。王普说西原的母亲很漂亮,性格比较柔弱。西原笑笑,就是这样一位女人,在王普的爱中自杀了。
西原不知道自己骨子里流有多少母亲的血,总之,西原对这个男人很顺从,确切地说很爱,西原不想看着他为她伤心难过。为了让男人不再伤心难过,西原偷偷陪他一起去做鉴定,这事就像她做“鱼”一样,养母一点儿不知道。
关于生母的事情,西原一句也没多问这个男人,西原认为,他对生母是不了解的。事实证明了她的猜测,鉴定的结果证明西原并不是这个男人的女儿,这个前来寻找女儿被西原认作王普的男人有另外一个名字,和西原没有一点儿关系,他所讲述的那个女人,也是另一个女孩的母亲。这个男人的女儿在襁褓中被人偷走了,而不是被母亲丢掉的,他知道西原是领养的,因为出生日期吻合,所以怀疑西原是自己的女儿。
C城
自从逃离那座城市,养母就再没有见过王普。为了西原,养母来到C城,她拼命在这里工作,拼命在这里生活。有一年多的时间,养母和谁都不联系,包括她的家人。有一次西原生病,养母实在没有办法才给父亲打电话,养母的父母很快来到C城。
养母的父母见到养母后张口大哭,他们哭自己的女儿太傻,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来。养母的父母劝养母放弃西原,说西原是别人家的孩子,为何让她来养。养母知道,没有谁说让她来养西原,是她自己想养的,这种养出自天然和本能。养母喜欢西原,因为她的长相酷似王普。
王普,在养母的想象中是美好的,虽然在梦中她已经看到了那碎在地上的人性,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梦,和她爱的王普无关。就算是有关,养母还是恨不起来王普,因为在养母的身上,有太多对王普的爱,这种爱能包容一切。为了使这份爱完整,养母小心翼翼地做着每一件事,她怕,非常怕,怕有件事没有做好,她的爱就像人性一样呼啦一下碎在地上。
住了两周的院,西原的病总算好了。西原从生下来那刻起,就带着小心翼翼,好像她欠了这个世界的,欠了每个人的,在八岁之前她见谁都是微笑,她笑时是那么真,那么彻底,每次看到西原笑,养母就会想起王普。
养母对王普的爱早就低到尘埃里去了,即便这种爱王普一无所知,她仍旧寒不改叶绿、暖不争花红地爱着王普。养母怀着一颗纯净的心,对生活不苛求不挑剔,更不怨恨,她就那样一心一意守着她的爱抚养着西原。
养母的父亲不愿意看着养母这样,逼迫她放弃西原,说养母这样养着西原不明不白。养母的父亲还说:“若你怕孩子受苦,起诉孩子的生父,法律会让他为西原负责的。”养母没有听父亲的话,她不想让王普和西原之间连接着法律,因为养母知道,法律不能黏合碎了一地的人性,就算强行黏合了,也会伤痕累累,那不是王普应该有的,也不是西原应该有的。
养母的父母拿养母没有一点儿办法,他们和养母断绝来往,发誓不再管养母的任何事情。养母坚决要养西原,不管父母怎么说,怎么逼迫,她身边的人怎么看,她都要养大西原。偶尔养母会在电脑上搜寻一下王普的名字,王普依然在他的“身份和地位”上,做着他的“第二任”。
为了西原,养母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有很多次她下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扣子扣错了,或是衣服没有整理好。养母总是匆匆忙忙,匆匆忙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母忘记了自己的生理周期,忘记了自己有照镜子的习惯,忘记了很多很多。
忘记了很多很多的养母独独没有忘记她最该忘记的王普。养母对王普的爱已经凝结成霜,她寒冷着,一直寒冷着,这种寒冷早就不知不觉侵染了西原,养母却一点儿不知。
日子滴滴答答地过着,一次,养母在网上搜王普的一些信息。王普已经从原来的讲师晋升为教授了,他经常写文章,偶尔也写诗,王普还会参加各式各样的学术活动,经常有学生把他讲课时的照片发到网上。养母给西原看王普的照片,告诉她这个人就是爸爸。西原看到王普的照片时,眼睛会放光,这种光让养母害怕。后来,养母就再也不给西原看王普的照片了,也不再提王普的任何事。
……
西原一天一天长大,养母也一天一天成熟。那一天,养母又上网搜寻王普的名字。养母搜索王普,是因为她身上埋有太多对王普的牵挂。不管养母是否在王普生活的城市,她都希望王普平安,希望他好。
那天,养母搜到了关于“王普故意伤害一案一审刑事判决书”。养母大吃一惊,“故意伤害”四个字让养母感觉疼痛,这种疼痛发自肺腑。养母不知,除了西原,王普又伤害了谁?
疼痛
西原和养母一样,有时会感觉心疼,疼痛剧烈时会出汗。
西原不停地和男人接触,一次又一次,多少次了,她没有数过。有一次,西原在一间称得上豪华气派的场所遇到了一个男人,他作为某某集团的老总,来这里洽谈什么生意,西原作为“鱼”陪伴左右。男人身边的人叫他马总,什么马总驴总,西原觉得好笑,他不就是王普吗?
在没有见到马总之前,西原正在与人一起喝酒,后来马总就出价和身边的一个人打赌,西原不知道他们当时赌的是自己,当然,就算西原知道,一样抗拒不了马总带给她的诱惑。
马总对身边的人说:“看到了吗?她马上就要跟那个人出去了,我能让她一分钟之内到我身边来,你们信吗?”马总给他的助手递了一个眼色,那人很快离开了。果然,一分钟之内,西原站到了马总的面前。马总说:“你们知道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吗?这就是!哈哈……”
马总上前抓着西原的手,西原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眼睛里没有父亲看女儿的那种目光,只有男人看女人的神态。西原没有怪他,因为他不知道西原是女儿,尽管西原和他一起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称得上豪华的大房间里。
这间房子有窗户,但窗帘却拉着,楼层很高。马总的眼睛盯在西原身上,似乎在寻找一种什么东西。西原希望他能找到,找到她是女儿的某项特征。西原敢肯定眼前的马总身体内流有父亲的血,造物主就是这么规定的,天下的男人要成为父亲,天下的女儿要成为母亲。
西原知道这时的马总很有钱,但他的钱从来不拿出来购买西原的意识,像许多的男女勾当一样,就算马总知道自己是一个父亲,但他绝不承认身为“木鱼”的西原是一个女儿。西原在马总的纵容下堕落,堕落得没有良知,没有自尊,没有……就算如此,西原仍旧不憎恨马总,因为她知道马总是父亲,就算不是她的父亲,也是别人的父亲。
……
西原每天要给刘天发十条短信,尽管她不知刘天的手机号码。
第一条短信记录在生母留下的本子第一页上:曲槛,春晚。碧流纹细,绿杨丝软。露花鲜,杏枝繁,莺啭,野芜平似剪。直是人间到天上,堪游赏,醉眼疑屏障。对池塘,惜韶光,断肠,为花须尽狂。
第二条短信记录在第二页上:高歌宴罢月初盈,诗情引恨情。烟露冷,水流轻,细想梦难成。罗帐袅香平,恨频生。思君无计睡还醒,隔层城。
第三条短信记录在第三页上: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第四条短信记录在第四页上:洛阳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
在西原看来,生母和王普是相爱的,西原从来没认为生母做得有什么不妥。就像有些“鱼”,在她们做“鱼”的时候一身淡雅,等她们做一段“鱼”以后不再做“鱼”了,就满身俗气。她们会用各式各样的借口来粉饰自己。那个第一次给西原口红的“鱼”,现在变成了一个演员。听说她对自己做过“鱼”的经历一点儿不隐瞒,这一点儿西原喜欢,若不是西原讨厌她身边那个被大家看成很有钱的人,西原是准备和她做朋友的。那个很有钱的家伙是“鱼”演员的靠山,或叫保护者,有他作为“鱼”演员的后盾,她会轻松一点儿,至少在世俗的眼光中“鱼”演员是成功的。那个有钱的家伙说会把“鱼”演员含在嘴里,西原知道含在嘴里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更好地把她嚼碎。
那次“鱼”演员让西原去陪她,让西原不要再做“鱼”,西原没有答应,西原喜欢做“鱼”。西原知道,不管她在哪里,都逃脱不掉出售的命运,若是她不做“鱼”,也仅仅是换了一个货架而已,她仍旧会用自己的容貌换取其他。那位有名的歌星,大家都羡慕她嫁给了有钱人,可没有多久她就被有钱人抛弃了。为了钱,为了房产,为了股份,他们不惜对簿公堂。西原无法想象,那个被称为丈夫或妻子的人站在被告席上,被陌生的法官来裁决“钱”该怎么分,房产该归谁。西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接受这种出售的方式,而不接受……
这个世界上的男女从文明诞生那一刻起就热衷出售,出售当然不仅仅存在女生身上,男生也是如此。为了一份工作,为了一座房子,为了能体面地在人前摇头摆尾,甚至为了一辆车子,各式各样的出售在西原的心里交易。西原不知,他们和做鱼有何区别,不就是一个是零存,一个是整取罢了。西原不愿意那样做,也不欣赏那样做的人,西原觉得就算自己错也要错得横平竖直不弯不绕,她绝不会拐弯抹角地去出售自己,既然决定出售,那就要具体的。
王普
养母的生活被西原固定下来。她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把西原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学校去。她让西原去学琴、跳舞,养母认为女孩子最好会跳舞,会弹琴,因为王普喜欢会跳舞弹琴的女孩。
养母希望等西原毕业以后,就带西原去找王普。养母要让王普看看他如花似玉的女儿,她养大的女儿,能歌善舞,通琴棋书画的女儿。养母能想象王普看到西原后的高兴,他对她会感激,会……王普看到西原,同样能看到她对他的爱,养母一直期待着那一时刻。
很多次,养母会把电话打到王普的学校,找王普。养母知道王普没有接电话的习惯,电话响了总是别人喊他接听。电话打通后,养母听到王普在那头喂喂喂!养母从不说话,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王普有时会对着电话发脾气,也会骂粗话,总之,在王普不主动挂掉电话前,养母是不会放下电话的。有一次王普拿着话筒不生气也不骂粗话,他就那样拿着话筒,也不挂电话。王普在话筒另一头均匀呼吸着,最后,王普说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养母不知这个女人是谁,是王普教过的学生,还是……
养母一年至少要给王普打三次这样的电话,只要她知道王普还在那所学校,只要她知道王普还健康,养母就会由衷地高兴。还有一次养母又打通了电话,她听到旁边的人和王普开玩笑,说一定有人暗恋王教授,所以才经常打这样的电话。王普不相信有人暗恋他,因为接养母的电话时,他不仅叫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已经叫过三个女人的名字,这三个女人是谁养母不知,也不知她们和王普是什么关系。
有很多次,养母想告诉王普他有一个女儿,叫西原。西原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王普。
西原一直以为是养母在阻止她见王普,只有养母自己清楚,她没有,她比谁都更希望王普能够见到西原。不知从何时起,养母发现西原越来越不愿意说话,到西原十三岁的时候更厉害,几乎一句话她都不愿意说。西原对养母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就写一张纸条贴在冰箱上。她不再看养母,即使偶尔看养母,也是满眼的陌生。
养母到学校去找西原的老师,问最近学校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老师告诉养母,有一个男人,通过学校领导的关系找到西原,好像带她去做了什么鉴定,那以后西原就越发不说话了。养母想去责怪那个领导,更想去骂那个男人,可养母没有去,她知道,关于西原的事,越在意,西原就越反感。
第一次,养母感觉仅凭她的爱不能给西原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养母不知该怎样给西原一个完整的人间,让她安静幸福地生活。养母想告诉西原,那些人都是因为爱才去做那些事的,他们没有恶意。养母知道西原不会听这些,厌烦这些。西原跳舞时,有时会忘了时间,她就那样一直跳一直跳,若不是舞蹈老师拉住她,她都能飞起来,藏到云彩里去。
西原的舞蹈老师对西原特别好,对养母也特别好。有时养母会拿舞蹈老师和王普对比,在养母的心里,王普永远是最好的。
养母不能把西原装在一个箱子里一直爱护,她为西原编织的那个世界早就被西原捅得千疮百孔。养母知道西原开始不快乐,从她跳舞时的舞步中,从她练习琴时的音符中,从她读书时的神态中。对于西原的不快乐养母无能为力。养母暗暗哭过,可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养母记得有一次西原过生日,六岁生日,西原许了一个愿,她许愿王普来看她。养母告诉西原,王普是爱她的,因为王普的工作太忙,所以不能来看她。那时候的西原对王普像是有一种饥渴感,只要有男人朝她看,西原总问他是不是爸爸。
西原从小不太喜欢和小朋友玩,她的样子总是在期待着王普。为此养母很痛心,她看了很多教养孩子的书,依然没有找到应付西原的办法。西原越来越离群,越来越孤僻。养母把对王普的爱都加在西原身上,还是没有使西原快乐。养母每天都在为西原担心,担心她出现意外,担心她遇到坏人。
西原就这样在养母的担心中长大了,长大的西原更让养母担心。养母不知西原为什么要离开C城,她觉得C城挺好的,可西原不喜欢这个地方。西原到那个城市学习以后,几乎不再用养母的钱。养母发现西原开始用品牌,她穿的鞋子,背的包包,还有衣服和首饰。养母不敢问西原钱是从哪里来的,因为现在的西原对她的仇恨更加具体,对于她的养育,西原无数次咆哮过,西原说自己本来就应该是空气,是养母把她从空气中抓来。
看着西原那么伤心难过,养母欲哭无泪。她想带西原去见王普的打算,正被西原一点点儿撕碎。很早很早以前西原就说过,养母不是因为爱她才养她,而是因为养母爱王普,是养母不愿意看到王普的女儿成为街头弃婴,所以才养大她。养母的爱自始至终都在王普那里,和她没有一点点儿关系。
养母听西原这么说的时候心如刀绞,她承认她爱王普,可她更爱西原。
一次养母偷偷跑到西原上学的城市,她看到了站在灯红酒绿中的西原,西原居然那么爱说话,那么爱笑。养母蹲在地上,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直流,西原在那里笑着,养母在这边哭着。
花落,烟薄,人情恶。养母记得,这句话记录在西原生母的本子上第十三页。养母哭了,她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西原从这里抱回家,就像那次把她从三角花园抱回去一样。她想看到西原对她那样甜甜地微笑,那微笑那么真,那么纯,养母对着天空大喊:“西原!我的孩子!”
音乐声,嘈杂声,人沸车鸣,把养母的声音掩盖了。那一天,在一座城市的某一个街头,很多人看到一位母亲蹲在地上恸哭。她的哭是那么彻底,一点儿没有保留。看的人不懂,既然没有教养好孩子,为什么还要哭呢?
回来后养母直接去找了王普,她要告诉王普关于西原的事。养母来到她原来的学校,学校的大门还是原来的样子,校园内的很多树和操场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养母知道王普早已经离婚了,他现在成了教授,成了这所学校有点儿知名度的教授。
养母打听到王普的住处,养母在王普的家门口等待王普。王普下班归来,和王普一起归来的还有他的一位学生。养母看到了那位学生,像看到了当年西原的生母,又像是看到了西原,也像是看到了自己。
学生和王普走得近,他们边走边说,边说边笑,不知学生说了一句什么话,王普在学生的屁股上拍了一把。王普和学生显得那么高兴,他们从养母的身边经过,王普居然没有认出养母,即使养母故意站得让王普认出自己,王普依然没有认出养母。养母想喊王普,可她却张不开口,养母就那样看着王普和他的学生走进了他的家。
一整夜,养母都在王普的家门口徘徊,养母没有看到那个学生从王普的家里出来。养母很难过,她太想上前去告诉王普,他的女儿西原……
血缘上,西原永远是是王普的孩子。法律上,西原不是王普的孩子,但在人性上,养母不敢保证王普会认西原是自己的孩子。
西原已经过了十八岁,按照法律,西原无权要求王普为她做任何事,养母更无权要求。如果王普不用自己的人性,他到死都看不到西原的存在。
养母又哭了,为法律哭,为人性哭,为西原哭,为王普哭,为自己哭。看王普的样子养母觉得他活得很得意,他那么眉开眼笑地去摸学生的屁股。如果养母这个时候跳出来告诉他女儿的存在王普肯定会咆哮。像那个梦一样,王普会对着养母喊,“离开,请你离开这里。”
养母还是不敢面对王普,她又一次逃离了,养母再次逃离了王普,逃离曾经带给她爱的这座城市。养母知道她再不会回来,再不会来这座城市看她的爱。
西原
城市的夜色特别迷人,不仅多姿多彩,而且有声有色,鱼们像维多利亚港一样有着万般柔情。
西原喜欢做“鱼”的感觉,做“鱼”的感觉多好,只有“鱼”才能让男人一丝不挂,只有“鱼”才能让男人扒掉身上的衣服,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没有了衣服的掩盖,赤裸裸的男人是赤裸裸的。
有一次,西原遇到都杨,都杨是唯一一位没有被西原扒下衣服的人。都杨是干什么的西原不知,但都杨有别于其他男人,这种有别让西原生气,非常生气。
都杨第一次见到西原时,问她多大,西原报了自己的年龄。都杨说:“你太小了,我不会和小我十岁以上的女孩子玩暧昧,这是我的人生信仰,信仰你懂吗?”西原被都杨淘汰了,西原不知都杨怎么会有这样的狗屁信仰,这信仰太过滑稽了。
因为遇到了都杨,西原又想起了养母,养母和都杨差不多,都属于滑稽类。
最后一次逃离王普以后,养母改变了很多。养母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逃避,逃避王普带给她们的真实。也许西原的生母已经看到了王普的真实,所以她自杀了,可她却还活在王普的外套里。养母第一次觉得自己荒唐,荒唐到无以复加。
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以后,养母主动给自己的父亲打电话。还没有开口说话,养母就开始哭。养母的父亲说:“我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那孩子,那孩子好吗?”养母哭过以后,还是没有勇气把西原的事情说出来,就像当初,她不敢承认自己是爱王普一样。哭过以后,养母感觉好了很多。她开始想西原,一点点儿想,一点点儿想。
若是当初西原的生母和她对王普只是提起裤子走人的关系多好,不用有那么多的拉拉扯扯牵牵挂挂。想爱,在心里爱就好,干吗那样兴师动众,爱到自己遍体鳞伤,爱到魂飞魄散。养母知道,西原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她可怜兮兮爱着王普,这种爱太没有价值了。若她们的爱有目的多好,比如为了钱,为了……偏偏她们的爱是为了爱而爱。
西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挣脱自己的,养母不记得了。应该是离开她到另外一个城市以后,或是更早。养母和西原之间没有了沟通,只有仇视,这种仇视从西原很小的时候就有,只是养母现在才感觉到。
假期西原回到C城,养母每天盯着西原,观察着西原的一举一动,生怕西原做她计划外的事情。西原很吃惊养母的毅力。但那一天晚上,西原又找到了一个男人。
……
西原忘记了是怎么样找到他的,西原只记得在一群陌生的人群中,他是那样的耀眼,同样,他也看到了西原那双寻找的眼睛。他们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在短短的一瞬间,他拉起了西原的手,西原跟随他来到一间大房子里。这里的一切没经过西原的眼睛过度就深入到西原的灵魂,西原爱这房间里的所有设施,包括空气。
那天西原喝了很多酒,她喊那个男人王普,那男人问王普是谁?西原说你就是王普。那个男人说胡扯什么,你喝多了。男人没有告诉西原他叫什么名字,他觉得干这种事,在这种场合,最好不要让西原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西原的笑很迷人,她顺从地把手伸到这个男人的怀里,男人略带酒气的嘴伸到西原的脸上。西原有点儿眩晕,西原说王普王普。男人说王普是你喜欢人的名字吗?西原点点头,那你就叫我王普吧!西原觉得王普好可爱,为了这种爱她可以赴汤蹈火……
夜越来越深,西原躺在男人的身边,男人突然问西原:“多少钱?”西原看着男人的眼睛,有那么一刻她是开心的。西原没有直接回答男人的问题,过了一会儿,西原说:“今天免单。”
男人看着西原的眼睛,有点儿不相信,但他还是转身跑掉了,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见鬼了。”男人像兔子一样转眼无影无踪了,他生怕西原会反悔再问他要钱。看到男人像占了大便宜一样跑掉,西原哈哈大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
夜很安静,此刻西原想起了养母,她一定还在等自己回家。西原感觉养母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西原悄悄地起身,夜,把所有的真实都显现了。西原回到养母的住所,是养母让她回的。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果然,养母冰冷地坐在那里,像雕塑一样。西原什么都不肯说,看着养母的眼睛,搓着自己的手。这次养母没有难过,而是很深情地对西原说:“你还小呀!你不能……”
西原没有听懂养母的话,不能干什么?
那天养母流了很多泪,西原不知道她哭什么,为什么哭。养母在哭这个世界,在哭西原,也哭她自己。泪水,从眼睛里流进养母的心里,使她肝肠寸断,歇斯底里。西原还是一句话不说,因为她真的不知该和养母说什么。
西原感觉头疼,或其他的地方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越来越厉害。西原忍着,一直忍着。西原还是看鬼片,有时看着看着西原就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养母,也忘记了其他。鬼的世界里也是爱恨情仇,血腥的场面随处可见,有些鬼因为修炼的时间长而有超强的能力,呼一口气,或者摇一下手,就能把那些修炼不高的小鬼弄得东倒西歪,有些干脆就一命呜呼。
在鬼的世界里,是鬼是人不好区分,同样,在人的世界里,是人是鬼也不好区分,有些事情真的是很奇怪奇怪的。
西原感觉最近奇怪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就连养母也开始让西原感觉奇怪了。过去养母的话很多,现在的养母见到西原以后,话也很少。西原发现养母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一些纸片,纸片上密密麻麻写着字,西原随手拿起一张,看到这样写着:“我们每个人,都好比一座双层建筑。入口在一楼,那里住着我们的家人,二楼是每位家人的各自的卧室,大家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听音乐、读书,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有一层地下室,我们姑且称之为‘灵魂地下一层。这是一片辽阔的空间,储藏着我们记忆的碎片。而不为大部分人所知的是,在更深处的‘地下二层,还有着一个漆黑的屋子。没有人知道这个黑屋子有多深,也没有人知道它的最低处能到达何处。”
这都是什么呀?西原看不懂,她又拿起另一张:“……我感到人类已经迷失了自己的原点,他们不知道在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的反向极上,我们人类充其量不过是动物。既然作为生命的物体来到这个世上,我们就应该让自己的生命更加绚烂,重新唤回生物本应有的雌与雄的生命光辉……”
西原笑了,这笑是从心底发出的。养母最近读一本书,书名是《流失的女人》,或许这些话都是从这本书里摘抄的。西原知道这本书很畅销,养母还让西原也读读,西原只看了一个开头: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西原没有再看下去,这句话她早就知道,是法国的一个什么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说的。西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到现在她也不知。
……
西原还是在游着,她学业基本荒废。西原在C城买了一套大房子,她让养母搬去住,养母不肯。养母宁可一辈子住在仄人的小房子里,也不沾大房子的边儿。
西原知道,养母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多余的,包括养育了自己。西原和养母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有时会远到相互看不见。
那一天,西原又被养母召回。西原看到养母的头发全白了,什么时候全白的西原不知道,养母还不到四十岁。养母告诉西原她要结婚了,西原有点儿不相信,她不相信养母会有结婚的念头。
西原很害怕,恐惧让她睁大眼睛。为了让养母打消结婚的念头,西原保证,再也不会和男人见面了。养母摇了摇头,她记不清这是西原第几次保证了,每次保证完,西原又会无影无踪。
养母起身走进了卧室,西原又一次感觉被抛弃了。在西原成长的过程中,一些抛弃总是发生着,她害怕抛弃,抛弃却总是在她的害怕中发生。西原的害怕还有另一种原因,虽然西原还没有见到和养母结婚的男人,但西原肯定那人是个男人。
……
第二天早上,西原冷冷地看着养母,看着她把早餐摆放在桌子上,养母的动作是那么熟练。西原看到养母的确没有以前漂亮了,她脸上开始出现细小的皱纹,眼睛明显没有光芒了。养母曾拒绝结婚,家人和她断绝了来往,她说在西原不能独立之前,她绝不考虑自己。她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这些尽管在西原看没有价值。
西原流泪了,第一次,西原在养母面前流泪了。西原记得养母给她讲过的一句话,一粒沙子,把它放在手心握着,你感觉不到,把它揉到眼睛里,就会很疼很疼。
西原的哀求没有改变养母,她坚持要结婚。
养母结婚了,西原又一次感觉到抛弃。对于西原,一切有关抛弃的事情终归要结束的,但一切有关抛弃的事情又都在养母和西原的身上开始了……
后来西原被送进疯人院,所有的人都知道西原疯了,只有西原自己知道,真正疯的人不是她……
养母和教西原跳舞的老师结婚了,从西原六岁开始,舞蹈老师就和养母认识了。这位老师一直被养母感动着,他觉得养母爱着王普抚养西原,他一生能拥有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足矣。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