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坑
2017-01-07顾拜妮
顾拜妮
冯建奇管他的狗叫交配之王,一只棕色的泰迪,叫啾啾,冯建奇不知道刘玲为什么要给一只狗取个鸟的名字。啾啾出了名的好色,穷其一生都在尝试与各种同类及非同类性交,最喜欢搞一只塑料鸭子。还嘴馋,只要看见人在做类似咀嚼的动作就会露出谄媚,可爱得让人心烦。上回吃掉一个一次性的口罩,险些丧命。也许是他们两个人的狗,再准确点说,这是刘玲的狗,不是他的。现在它躺在马路边一动也不动,像只被人遗弃的玩具,虽然它平时也挺像玩具的,但现在更像。冯建奇站在垃圾桶旁边抽烟,盯着这只一动不动的玩具,反复回想起那辆银灰色夏利绝尘而去的样子。狗其实是不容易被撞死的,他见过一只西施狗被一辆三轮车碾完之后扑棱几下当即就跑了,可这只平时生龙活虎的家伙扑棱惨叫了许久之后,再也不动了。冯建奇把狗提溜回家,遛狗的事本来不归他管,好不容易遛一次结果给遛死了。冯建奇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个噩耗告诉刘玲,狗是刘玲的心肝宝贝,甚至比他都重要。
同学聚会还没结束,刘玲急匆匆地赶回家里,看着倒在沙发脚下的尸体,有些崩溃。刘玲拎着个粉红色的包站在客厅地上,不知道该哭还是该叫,于是哭一会儿叫一会儿,后来索性嚎啕大哭。冯建奇吓坏了。他很少能见到刘玲这种失态的样子,即使他们吵架的时候她都表现得十分镇定。刘玲坐在沙发上呼唤狗的名字,狗像浸湿的麻袋片一样,软塌塌地搭在她的两条腿上。一条死狗,无论面前摆着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可能再摇尾巴,布满齿痕的塑料鸭子失去往日的活力。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冯建奇觉得自己死了她大概都不会如此悲伤。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搞的?”刘玲说。
“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我带着它过马路,然后被车撞了。”冯建奇解释说。
“你怎么好好的?”这话的意思是冯建奇也应该一块儿被撞。
“不能好好说话吗?”冯建奇点了根烟,甚至给刘玲模仿狗被撞时的情景,“我都带它过来了,把它放下,刚掏出打火机,结果看见一只金毛它就冲到马路中央。”
“这他妈能怪我么?”在吧嗒了一口烟过后,冯建奇补充道。
过了很长时间,其实也就十几分钟吧,刘玲的哭声渐渐缩小,最后熄火,只剩下肩膀在一抽一抽地动,再后来肩膀也不动了。啾啾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冯建奇觉得胸口很闷,于是把窗户打开,还是觉得闷,又把电视打开。换了很多频道,都没什么意思,他懒得再换,随便停在一档真人秀节目上。
刘玲有些吃惊地看着冯建奇。
“开电视干吗?”刘玲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血无情啊?”
冯建奇想不通看电视和冷血无情有什么关系,觉得无聊和委屈,电视节目比刘玲的哭更加无聊,他又把电视给关了。
“跟你说话呢,你又关电视干吗?”刘玲说。
这样一来冯建奇更加迷茫了,开也不对,关也不对。他发现结婚可能是这世上最无厘头的决定,说女人无厘头也可以。
“咱们得把狗埋了,不然啾啾会死不瞑目。”刘玲说。
一只狗或者一条狗,一生都不缺吃不缺喝,临死还想着能搞一下另外一条狗,这有什么好不瞑目的呢?冯建奇说,那埋吧。
可是埋哪儿呢?
刘玲放下她的狗,在冰箱里找到一桶美年达。她其实不爱喝这种糖精汽水,但家里总是常备着。冯建奇也渴了,希望刘玲能给他也来一桶。但是刘玲没有这么做,她关上冰箱门,回到啾啾的身边。如果想喝的话冯建奇只能自己起身去拿,可是他已经坐下来了,坐在离刘玲能多远有多远的一把椅子上,再次起来一趟挺费事的。冯建奇渐渐忘记口渴这件事,他想,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耐的,比如口渴,再比如刘玲。
空调大口大口地制造着冷气,发出呼呼呼的声音。刘玲的胳膊和腿上冒出很多小的鸡皮疙瘩,细碎的汗毛根根分明,窗外热辣的阳光被隔绝掉一部分温度,使那些汗毛看起来很有光泽,像无数宝贝。如果真能换钱可就发了,不过他们还没那么缺钱,至于缺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埋小区楼下吧。”刘玲说。
冯建奇想说的是,爱埋哪埋哪,这话真要说出口刘玲等会儿又得发疯。
“那埋哪儿,要不埋在山上?上次放风筝路过一座庙,我见后面有挺大一块空地的,那块儿也没物业。如果开车的话,用不了很久。”刘玲对冯建奇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那条死狗。
“随便。”冯建奇说。
“再等等,要不过几天吧,我有些舍不得啾啾。”刘玲说。
“过几天就臭了。”冯建奇说。
“你怎么能说我的狗臭呢,到底有没有爱心呀?”刘玲说。
“就算我不嫌它臭,可它还是会变臭,这是事实。”冯建奇说。
“什么时候埋呀?我明天还要上班。”刘玲说。
“现在去还来得及。”冯建奇说。
“那走吧我们。”刘玲说。
“去哪儿?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就这么走啊?你拿什么挖坑?”冯建奇说。
“到山上随便找根棍子就行,挖个坑有什么难的。”刘玲说。
“雪糕棍?”冯建奇有些挖苦地说,他质疑刘玲的常识,以至于怀疑她的智力。挖坑根本没有想象里那么容易,很多电视剧里要埋几具尸体,通常三两个人一天就能挖出好几个大坑,纯属胡编滥造,导演和演员肯定都没有挖过坑,冯建奇对这种缺少生活常识的玩意儿嗤之以鼻。可是想想,他有什么好嗤之以鼻的呢,他连刘玲都搞不定,也或许是没有兴趣搞定。
“山上的木枝很多的,如果你真这么爱操心啾啾就不会死了。”刘玲有些不耐烦。
冯建奇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埋一条狗,因为他的观点和建议都没什么用,在这个家里。挖坑这种事情冯建奇做得比较多,过去没少挖坑烤土豆。当年经常和苗伟一起干这种事,这让冯建奇想起来自己还认识一个叫苗伟的人,觉得挺有意思。也不知道是觉得苗伟有意思,还是烤土豆有意思,他突然很想要带包土豆上山。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做,比如他口渴,可最终美年达依然在冰箱里,他就是那种人。
“你不会真的打算用树枝吧?”冯建奇说。
“不然呢?”刘玲把尸体装到一个布袋子里,上次买完衣服留下的。
“家里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工具了吗,我们可以路过五金店买把小铁锹。”冯建奇说。
刘玲把装有钳子扳手的工具箱翻出来,找到一把抹水泥的小铲子,拿给冯建奇看。她说,我们只有这个了。真够袖珍的,冯建奇说,这个挖坑也不行,又不是埋蚂蚁。狗这么大,怎么不得挖个比狗大一圈的坑?冯建奇还没有比划完,刘玲已经开始穿鞋了,他还准备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劲。好歹,这个比树枝要强,冯建奇安慰自己。
车里残留着前一天买完榴莲的味道,有些古怪,刘玲总是喜欢用家里的车载各种奇怪的东西,上回是臭豆腐。冯建奇不爱吃什么,她就买什么,倒不是成心和他作对,结婚前她就爱吃这些发臭的东西。要不是刘玲有个在税务局做领导的爸爸,他俩可能早就分手了。冯建奇的家庭也不差,但他的母亲讲究门当户对,死活看不上冯建奇的前女友。
冯建奇的前女友是个培训学校的老师,家里过去做些生意,后来破产背了几十万元的债务。据说,这个姑娘曾经用菜刀砍掉过她姐夫的一根手指头。姑娘看起来是很文静的那种,冯建奇始终很难将她与这个故事联系起来。后来因为冯建奇家里的坚决反对,两个人分手,姑娘知道这种情况挽留无疑是在自掘坟墓,但凡冯建奇有办法或者足够珍惜她都不会提出分手。姑娘没说一句废话,分得干净利落,仿佛冯建奇就是那根小手指。
自从跟了冯建奇,姑娘的运气奇差,和他在一起不久之后便丢了两次手机,家里后来又破产了。而冯建奇的运气却变得好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冯建奇的人生仿佛在此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逆转,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这话是苗伟说的。但他自己并不是很相信运气,刘玲也不信,在运气的问题上他居然和刘玲找到点统一的东西。
两个人把车停在半山腰的停车场,走上山去,他倒宁愿开车,这样可以快点儿。他无法想象接下来他们的余生都要待在一块儿,余生可能很短,也有可能很长,而这段山路真像他们的余生呐。
冯建奇蹲在地上刨了半天,也只是刨出一个很小的坑来,这些土块真硬啊。刘玲觉得冯建奇没用,于是把铲子拿过来自己刨,但效果还不如冯建奇。从来没有挖过坑的刘玲感到有些沮丧,但她还是坚持刨了几下,虽然和没刨也没有什么差别。刘玲一屁股坐在狗的旁边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狗,还是坑,或者两者兼有。
“如果啾啾没有死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刘玲说。
冯建奇这会儿也有些沮丧,他觉得他们应该把狗埋在那棵树下,而不是一片空地上。他把自己想象成了啾啾,如果他死了可能更愿意被埋在一棵树下,可是他们现在连一把像样的铁锹都没有。
“我们去买一把铁锹吧。”冯建奇说。
“天都快黑了。”刘玲说。
两人只好抱着狗回到停车场,放风筝的人也准备收线回家。他们坐在车里,既不打算下车,也没有想好要带着一具狗的尸体去哪。
刘玲突然说道:“它刚刚好像动了一下!”
“诈尸么?”冯建奇软绵绵地说。
“你别吓人,它可能还没有死。”刘玲说。
“怎么可能。”冯建奇说。
“万一呢,我是说万一啾啾并没有死,只是休克了。”刘玲说。
“别说傻话了,啾啾已经死了,宠物医院的医生都说狗没救了。”冯建奇说。
刘玲确实不相信运气,但她对生活却还是抱有一些幻想,这是他们之间的区别,冯建奇也不清楚这样做好不好。
冯建奇想,如果苗伟在的话,他肯定有办法解决。他们很久没见面了,不单单是他很久没有见过,所有认识苗伟的人都没再见过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最难的不是他人间蒸发,而是他的父母老婆孩子都一同从这座城市里人间蒸发了。“人间蒸发”这个词冯建奇觉得有点恶心。苗伟的消失冯建奇一直没太当过回事,毕竟他那样的人无论是死是活都会选择最舒服的一种姿势,根本不需要担心。但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拖家带口一起失踪。
苗伟的父母都是盲人,家里开了一间盲人按摩,那时冯建奇经常去他家玩。父母靠这个发家致富,苗伟的小学是在贵族学校里念的,到了初中属于班里比较有钱的一拨人。更何况这样的苗伟出手也很阔绰,尽管冯建奇的家庭条件比这个要好得多,但手里却没有什么零花钱,总是跟着苗伟蹭吃蹭喝。这些都是往事了。有时冯建奇放学不回家,跑到苗伟家里看黄色默片,所谓默片就是把电视机关成静音。每回他妈问他在做什么,苗伟就告诉他妈,他们正在写作业。
过去他们不止烤土豆,还烤蜘蛛网,当然不是为了吃,而是觉得好玩。苗伟家门口总有各种蜘蛛结的网,冯建奇问过他爸,他说说明这个地方的风水好。蜘蛛结网会选择在风水最好的方位,而蜘蛛并不懂风水,也不知道靠的是什么。冯建奇劝苗伟不要烧那些蜘蛛网,苗伟觉得没什么。他们看着一大张蜘蛛网在打火机里噗地一下幻灭,觉得特别过瘾。
蜘蛛网都被烧掉后,他们还希望可以烧点儿什么东西,地上一坨坨的柳絮成为目标。没点过柳絮的人不会知道那些玩意儿有多容易着火。他们把家门口的一小坨柳絮点了,这个比蜘蛛网过瘾多了。于是他们又点了一坨,用坨来形容不够准确,是一条带状的。他们兴奋地看着火苗沿一条蜿蜒的带子飞快地穿梭,直到蹿进一片绿化带时它消失了,彻底的。三秒钟后,他们看到了致命壮观的一幕,绿化带里蹿飞出一条火龙,足有三米多高,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苗伟拎着水桶出来时,已经有人赶来灭火,冯建奇和苗伟一趟一趟从家里拎水。苗伟说,傻逼,别往火上浇,先断火路。
冯建奇发现,原来接满一桶水所需要的时间如此漫长。平时总觉得水的流速挺快,失火之后不这么想了。看着缓缓的水柱,有一刻,冯建奇感到难过。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其实不是柳絮,而是杨树毛,苗伟家门前一棵柳树都没有。
刘玲说:“你在想什么?”
冯建奇说:“埋一个人大概要挖多大一个坑。”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也不至于谋杀我呀。”刘玲把“谋杀”说得十分轻松,仿佛那是一件很普通的坏事。
冯建奇突然觉得刘玲其实也有可爱的一面,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开玩笑。结婚一年,冯建奇第一次有了想要和她聊一聊的欲望。过去他只知道刘玲嘴唇上方的汗毛有些重,看起来很像胡子,不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选择结婚大约是因为年纪大了,觉得应该给家里一个交代,而且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好。恰好对方也是这么想的,一拍即合。
“我不谋杀你,我谋杀你干吗?”冯建奇说。
“也是。”刘玲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可能暂时忘记啾啾的事了。
“对啊,我有那么无聊吗。”冯建奇说。
“你从来不给我讲你的过去。”刘玲说。
这么一说,冯建奇还真没有和她聊过自己的过去,可过去有什么好聊的呢?他不是针对刘玲,换作是张玲王玲,他可能也不会说。他不喜欢和别人扒过往,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那种行为特别三八。
冯建奇忘记火是怎么被灭掉的了,那栋楼一至三层的墙壁都被浓烟染黑,至今仍然能够看到当年留下的罪证。有一次开车路过他们家的小区时,冯建奇专门跑进去看了看,有点伤感。他从不希望自己变成那种容易伤感的人,于是像是被人发现他在纵火一样,慌张地离开现场。
苗伟的父母年纪大了,他们家的按摩店后来关了。苗伟前后做过很多工作,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有段时间待在工地里,是他舅舅的工程。苗伟说他经常铲一半沙子就能靠在沙堆上睡着,因为沙子里有水分,醒来后背全是湿的,然后继续干活。即便如此,假设可以让他再次回到学校里念书,他也不愿意回去。他说,有些东西占用了你的身体,而有些东西却霸占了你的脑袋。冯建奇有些同意,也有一些不同意。
苗伟给冯建奇讲过那里的生活。
工地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物质匮乏,卖的卫生纸都是粗糙发黑的那种。但有一种煮饼,比城里的超市卖的都要正宗好吃。在工地附近吃饭很便宜,单位又管住宿,一个月九百块的工资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花完,每回还能攒下钱。说到这里时,苗伟的表情仿佛在讲一件魔幻的事情。
工地旁边只有一户院子,院子非常大,原来住着一位老头。老头在院子里弄了一个巨大的水塘,养荷花,到季节了就把那些莲藕和莲子卖掉。水塘里除了荷花,还专门饲养蝌蚪,那玩意儿繁殖得也很快,不久一群蝌蚪变成了无数只青蛙。据说老头自己平时不住在这里,于是所有住在这里的工人们遭了殃,每晚都能听见蛙声一片。那些声音暴露了青蛙的数量十分可观,在深夜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有一次下大雨,仿佛所有的青蛙在一夜之间全跑出来,工地上到处都是青蛙。大的小的都有。这些青蛙仿佛成了精,不怕人,总追着人跑,胆小的根本不敢出门。而且这些东西特别喜欢在门口待着,夜里苗伟起来上厕所,厕所在走廊里,一打开门,苗伟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踩到一团软软滑滑的东西,忽然清醒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只的青蛙,后来想想可能也不是青蛙,也许是另外一种蛙。那只不知道是什么蛙的蛙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我,很温情,也很瘆人。苗伟说。
“我饿了。”刘玲说。
这么一提醒,冯建奇发现自己其实也饿了,不仅饿,还渴。
他们开车下山,准备在山下的一家饭店里吃晚饭,他们把狗的尸体放进后备箱。饭店里都是些过路的大车司机,他们看起来像是经常来这里,有几个人和老板娘开玩笑,感觉像调情。一个精瘦的男人嫌老板娘的菜做得太淡,老板娘没理他,他又说这茶叶蛋没有腌好。老板娘白了一眼说,就你废话多,下回腌卵蛋吃吧你。其余的人哈哈大笑,男人有些恼羞成怒,说了句操他娘的,低头吃饭。
刘玲不太想在这里吃,觉得乱糟糟的,可附近只有这一家饭店。冯建奇看出来,他说,我们可以回去吃啊。刘玲说,如果就这么回去了,那啾啾怎么办?刘玲看了一眼后备箱,扭头走进饭店。冯建奇点了两盘鱼香肉丝盖饭,刘玲说,我不吃鱼香肉丝。冯建奇说,你最好吃这个,像这种从来没来过的小饭店,点最普通常见的菜比较保险。刘玲因为没有听冯建奇的建议——带一把铁锹,已经吃了亏,所以没再说什么。
“啾啾死了,我以后再也不养狗了。”刘玲说。
“也不至于,下回养条聪明点的。”冯建奇点了根烟说。
本以为刘玲要骂他冷血,但是没有,刘玲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她说:“其实啾啾挺聪明的,你总是不喜欢它不会是因为我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跟刘玲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这种小狗而已。”冯建奇说。
“你不喜欢我,自然不会喜欢我的狗。”刘玲说。
冯建奇想了想,有道理,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但是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老婆,这是个问题。冯建奇回想起他俩的新婚之夜。
那天晚上冯建奇失眠了,他们做完爱刘玲就睡着了,冯建奇一个人跑到楼下吃沙县。当时他很想给前女友小姑娘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掉进了一个坑里。但他始终没有打出去,如前所述,冯建奇是这样的,从来只是想想而已,基本不会去做。在这一点上,他很嫉妒苗伟。后来要了份蒸饺,吃完站在街上抽了根烟,想不出可以去哪儿,又回家了——一个大坑,他觉得那是。回去后发现刘玲醒了,抱着腿坐在床上,像是刚刚哭完。冯建奇说你怎么了?刘玲说她做了个噩梦。冯建奇没有继续追问那是一个怎样的噩梦。他说,都是假的,睡吧没事。刘玲也没有问他刚才去哪了,她说,这么晚了,你也快睡吧。但谁都没有马上去睡,冯建奇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觉得没意思,后来抱着枕头去客厅里看电视。天快亮时,他回屋看见刘玲已经穿好衣服,也不知道她是醒来了,还是一直没睡,他也没问。
“你那天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冯建奇说。
“哪天?”刘玲说。
“就是我们结婚那天晚上。”
“我没有做噩梦啊。”
“你做了,你是这么说的。”
“可能吧,我忘记了。”刘玲兴许真的不记得了,或者她根本没做过什么梦。她正在认真地吃这盘鱼香肉丝盖饭,仿佛这是她吃过的最好的鱼香肉丝盖饭一样。
苗伟在工地的时候正好也是夏天,而夏天快要结束了,秋天却始终未到。老头在山上还种了一小片桃树林,有段时间苗伟和几个工友没事干的时候,就一起跑到山上偷桃吃。桃树很瘦,也不高,基本不用怎么爬上去。只要稍微想点办法把树枝压弯些,人站在地上,仰起头就能吃到桃子尖。桃子没有完全成熟,只有桃子的顶部是甜的,可以吃。桃毛也没有长好,所以不用担心。于是他们把所有的桃子尖都啃掉了,放眼望去,全是没尖儿的桃。
他们下山时,能路过并肩而立一模一样的五座坟冢,没有碑,据说是五个兄弟。这五兄弟的死法各式各样(不是自杀)。最普通的是病死的,最惨的一个在朋友家里喝酒,被朋友和朋友的老婆杀害,而且不是一刀毙命那种,很残忍。所以每次经过,后背都会感到一阵寒,阴气比较重。冯建奇不知道这些事是真是假,他是听苗伟说的,而苗伟也是听别人说的。冯建奇当时很想参观一下这五座坟冢,苗伟说下回带你去,说这话时苗伟有些漫不经心,他一直在驱赶头顶上空的苍蝇。后来苗伟离开工地,这件事情也没有再被提起来过。
在苗伟离开工地之前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次,一个罐车司机去隧道的路上看见一只兔子,雪白的毛,不像平时见过的野兔。但是那种地方怎么会有兔子呢,罐车司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经常跑这段路,没见过有什么兔子出没。他很想抓住这只兔子,把它带回去。有那么一会儿兔子消失不见了,后来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罐车司机把兔子追赶到角落,在躲无可躲时兔子钻进一根电线杆里,那种空心的水泥电线杆。他用两块大石头将两个出口全部堵上,并检查了一番,然后回去找人帮忙。苗伟带了工具,和他一起找到那根电线杆时,发现其中的一块大石头被挪开,兔子跑了。
苗伟对冯建奇说,你知道吗,一只兔子根本不可能挪动那块石头,根本不可能,因为太重了。苗伟反复强调这件事情的难度系数,表情里居然有种敬意。冯建奇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倒不关心兔子的事情,而是苗伟很少会对什么事情表现出吃惊,当然也包括敬意。
苗伟说,除了我和王平(罐车司机),没人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大家认为王平是发无聊编故事,或者觉得我们因为没捉住兔子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中间我也怀疑过,但后来我不怀疑了,如果你看见王平当时的眼神,以及那块被推开的石头,也会相信的。从那天起,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你依然可以不信,这就是你的选择。
冯建奇把这个故事讲给刘玲,刘玲看着半盘没有吃完的鱼香肉丝盖饭说:“我很想见见苗伟。”
本来想说恐怕不可能了,冯建奇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也许吧,说不准哪天你就见到他了。”
饭店里剩下没几个人,其余的都走了,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也是过客。冯建奇去上卫生间,卫生间特别脏,只有一间,男女共用。一个简陋的水龙头,下面放着个橘黄色的塑料水桶。冯建奇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柱却只有小拇指头那么细,他将就着洗了洗手。从卫生间出来时,冯建奇看到墙角有一把铁锹,他有些欣喜。冯建奇拎着那把铁锹去找老板娘,希望可以借来用用,把啾啾的事情简要地描述了下。老板娘说,借可以,不过得押四十块钱。一把这么旧的铁锹居然要押四十,但周围也没有五金店,冯建奇想了想,反正还会还回来,就给了四十。
冯建奇对刘玲说:“走吧,我们有铁锹了。”
他们再次回到半山腰的停车场,天色已经暗下来,山上除了庙里的和尚和值班的工作人员,基本没人了。两个人坐在车里喝饮料,冯建奇上来时买了两瓶可乐。刘玲喝了一口把盖子拧住,没两分钟又拧开喝了一口,又给拧住。谁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我觉得苗伟就是那只兔子。”刘玲说。
冯建奇不知道苗伟到底为什么离开工地,没什么意思不想待就不待了,苗伟是这么说的。他觉得兔子更像是苗伟的一部分。苗伟后来的消失与那段生活究竟有没有关系,没人知道,即使那只兔子没有逃跑,或者根本没有这样一只兔子,苗伟可能有一天也会人间蒸发。谁知道呢。
“我真羡慕他。”刘玲说。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冯建奇说,其实有时他也羡慕苗伟。他觉得生活像个大坑,或者无数个大坑。
“因为我做不到。”刘玲说。
他也做不到,他和刘玲像两个同时滑进一个坑里的人。他们可以选择从一个坑跳进另外一个坑,也可以把这个坑理解成全部的生活,反正人永远无法得到真相,但你可以无限靠近。只是不管哪一种选择,冯建奇都不想再感到难过,即使挣扎。他不想因为没必要的事情浪费力气,有什么意思。
“我想起来了。”刘玲说。
“想起来什么?”冯建奇问道。
“那个噩梦,”刘玲说,“后来我醒来,发现你不在,我把每个房间都找了一遍,最后看见你的鞋不在了。开始我很难过,但不清楚为什么,我相信你会回来。”
“我只是去楼下吃了个夜宵。”冯建奇说。
“我指的不全是这个。”刘玲说。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梦?”冯建奇说。
“我梦见自己总是写错老师留的作业,黑板上写着P66前面的习题,而我把P66之后的全做了,写了好久结果发现自己写错了。那些内容课堂上都还没有讲过,老师问我是不是抄的,而我没有抄。我也不会做,还全做完了,不知道怎么做的,有些公式都是我自己编的。同学和老师嘲笑我,我在那些笑声中醒来。梦里本来没有哭,但醒来之后我觉得很委屈,越想越难过,我怎么能写错了呢?于是一个人趴在空荡荡的床上,哭了会儿,”刘玲说,“后来你就回来了。”
刘玲一直在玩可口可乐的瓶子,冰镇的可乐被她的两只手给捂热了。刘玲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有些发粗和松弛,冯建奇很想握住那双手,但他只是拿走她手里的可乐。他喝了口刘玲的可乐,他自己的那瓶放在挡风玻璃下面。
绿化带里的喇叭是诵经的声音,山上传来“小苹果”。刘玲说:“这是寺庙,怎么会放这种歌?”
“这种歌怎么了?”冯建奇说,“有一回来这里,我们看见山上下来一群疑似传销的人。我没有跟着一起进去,也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放这种歌好呀,说明容得下凡间烟火,当然,凡间烟火有时不见得是好事。”
“你说这话等于没说。”刘玲说。
冯建奇也这么觉得。
“这么晚了,我们得去把啾啾埋了。”刘玲说。
“嗯。”
说完之后两个人依然没有动,刘玲说以后可以带他们的孩子来这里放风筝,这真是个好主意。然而目前他们一个孩子也没有,不确定以后会不会有,毕竟刘玲的年纪确实不小了。或许他们真的应该有个孩子,过去因为有啾啾,刘玲对孩子的需要没有那么强烈。此刻啾啾没了,刘玲的愿望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刘玲的胸罩解了半天也没能解开,他们挪到后面的座位上。冯建奇觉得今天出门刘玲真应该穿条裙子,最好是上次生日冯建奇送给她的那条,橘红色的。他滑进那个坑里,潮湿,温暖,这不是幸福,这跟幸福没有关系。是真实,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实。刘玲的胸罩依然绑在胸前,解开的意义不是很大了。他拼尽全力,每一下都感觉像是在推开什么,又仿佛为了奔向什么,或许是那块挡在电线杆前面的石头,或许是别的什么。
“那天我上完厕所,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那些青蛙依然彻夜不停地在叫。有那么几个小时,我似乎能够看见日后每一天的生活,好与不好,于是变得非常平静了。那种体验后来再也没有过,但是对我来说,一次就足够了。”苗伟说。
“你他妈就会吹牛逼。”冯建奇笑着说。
“我不吹牛逼就死了。”苗伟喝了口茶水说。
“别,我们全死了,你这种人也死不了。”冯建奇说。
“你们全死了,我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劲。该死就死吧,这件事情我没你以为的那么矜持。”苗伟说。
现在冯建奇把面前的那块石头挪开了,预感有些东西就要来临,和滚滚的生活浪潮,和万劫不复,以及所有的黎明一起。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