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苗乡
2017-01-05刘燕成
刘燕成
瓦上青烟
细细的,一丝一丝的,淡青色的,带着味儿的烟,从吊脚楼里升腾出来,一缕缕,一圈圈,晨风拂过,便满梁到处狂窜。只是眨眼工夫,便就逃窜到了屋背的山崖里,弯弯扭扭地,横亘在山湾那边。这是早晨的炊烟,满滞着莹亮色的晨露儿在那烟痕里。
村庄里的木楼,均是依山而建。山陡,崖高,湾深,难有平地,故而楼宇多为吊脚的。但楼前却是长满了各色的花草和苍绿的翠竹、清幽的老枫、高大的苍松等,这些择崖而生的草木,或是低身于楼前的瓦下,或是枝叶长越了屋瓦。那淡青色的炊烟便是从这景致里横生出来的。烟是人的灵性儿,它们丝丝缕缕的从瓦上走过,愈去愈远,最后消失在山道里。
我幼时实在是太喜欢这瓦上烟了,甚至,我总以为,那瓦上的烟,一定是与那烟下人的习性相一致。我常常寂寂地,一个人趴在老屋后的山垭上,等待不同木楼瓦上的烟儿次第冒出。那如梦如幻的烟影,薄薄地覆盖在湾子里,缠裹着湾里的细草和大树,实在太漂亮了。从儿时起,我便已固执地对瓦上烟坚守自己的看法和向往。比若,我总是觉得,那炊烟生得早的人家,则一定是勤劳勤俭之家;烟儿迟迟不见得升起的,一定是贪婪贪懒的,甚至,那些一整个早上都不见烟儿冒出的,则一定是无人在家。无人在家的情形是有多种可能的,要么是一家人都外出走远处的亲戚去了,要么是一家的懒人儿,去别的邻居屋里赖饭去了,当然,很大的可能性是,全家出动,揽农活儿去了。在乡间,那些勤于揽农活儿的人们,方才日子过得丰盈幸福。毕竟,这尘间,是少有天上掉下馅饼来白捡的美事儿的。
每每中午时分,那些于晨间不见瓦上烟的人家,突然间见得了烟儿冒出来了,还听到了瓦下的屋内传来一阵阵声音,是细声细语的说话声,是笑音,又或是窃窃私语,总之,这是一家勤劳的人,回到家了。这也佐证了我的许多猜想,包括我对烟的猜想,对人的猜想,以及,对整个村庄的某些猜想。固然,是这瓦上烟,毫不费力地使我们看懂了那瓦烟下的人的勤懒和好恶,这些烟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代表了人们的某些特征的,你只要多一些心眼儿,仔细地,反复地,多看几眼那瓦上的烟,你就会渐渐地读懂那烟下人的性格来。其实,乡间的秘密,大部分是暗含在这些细微之处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母亲是特别勤劳与善良的。他们与乡邻生活了几十年,却鲜有红脸说话的时候,与人相骂,更是不得的。父母就是那一缕每日定时升腾在瓦上的烟,他们早早地,起床,做饭,烘洗我们前夜刚刚弄脏的校服,缝补我们顽皮时刮破了洞儿的蓝色布书包,然后,再出屋揽农活儿。待得我们睡醒过来,屋里已是捉不到父母的身影了的,倒是一桌儿热腾腾的饭菜,还不吃,便是快要凉了的。我们自然是懂得父母的用意的:早点儿吃了饭,便好好去上学!
烟,也有噩耗的意思蕴含在里面。老人们总是说,屋瓦上的烟,若是散乱地荡散开去,方才好,但若是那烟儿聚成了一条直线,从瓦上冒出,且是久久不肯散去,桥一样,架在村子上空,便是预兆着某一位老人将要离开我们了。村子里常有烟子架桥的情境,故而常有人离去,因而常有疼痛,反复地裂开在旧时的伤痕里。但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事。生老病死,对于凡间的我们而言,有谁可以拒绝它们的来去呢。
然而,对于那些已经很久没有闻到故乡那升腾在瓦上的炊烟味儿的人来说,那一缕缕的烟,便是一缕缕的思念。
乡间青苔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喜欢青苔,喜欢诗人刘禹锡的这个句子。
那些年,或是在屋后瓦檐上,又或是于阶前石板里,每每见得好不容易长出的一丝丝绿青苔,我便总要立在那里看上好半天。我发现,那色泽开始是浅浅的、柔柔的,泼在那里。若是细雨一来,便就饱满一些,待到次日你又靠近它们,竟然发现,前一夜被它们侵占的青瓦或石板,已是紧紧地裹在它们怀里了。那绿的样子,也越发浓了,变得更加可爱。再过三四日光景,便就是成片的、细嫩的绿,挂在屋瓦上,或是倒贴在石板里。当然,如果是怀了恶意,狠狠踩它们一脚,则一定会摔得你四脚朝天。我怜惜它们都来不及,固然是不会去踩它们的,但是在村里,我常看见有人被摔得满屁股的泥。
我幼时喜欢青苔,恰是因了青苔的这个好。那时顽皮,常常犯事惹怒父母,于是在父母追着要打人时,便会跑到长满青苔的石板小道里躲藏,而那一刻,眼见着就要被身后追来的父母捉住了,谁知这个时候便听见“啪嗒”一声闷响,父母踩在了青苔上,四脚朝天,倒在那里,正吃力地用手揉搓着受伤的臀部,样子实在是痛苦之至。而我,却远远地躲在山道那头,傻傻地笑。
爹娘心,是儿女一辈子都无可报答的。那一年,我患得一场怪病,吃尽了各大医院的好药,却都见效不大,甚或根本就没有效果。父母心里着急,饭粒不香,只想着早日给我驱走病魔。偶然的一日,遇得从湘西那边过来揽活的一个木匠,他告诉父母:每日扯二两百年老枫身上长着的生青苔,用滚水泡好,然后取泡好的热水洗澡,半年即可医治断根。
好在老屋身旁的井砍湾里就有一棵百年老枫,身上长满了各类杂草,其中不乏青苔,懂少许中医的赤脚医生说这一树杂草都是宝,但因树木太大太高,无人能采摘,也无人敢采摘。那一年,我的父母用竹子搭成楼梯架在老枫树下,慢慢地试着爬到树上,再用竹竿,一点一点将树上的青苔刮落,然后下得树来,又一点一点在地上找出刮落下来的青苔,捡回家后,用滚水泡透,给我擦洗患病的身子。
很多次,我偷偷地跑到老枫树下,看树上的父亲是如何采摘青苔的。父亲长得高大,虽然不胖,但身高和体重明显影响到了他爬树的速度。我看见父亲站在高高的树丫里,正吃力地,弯下腰,使劲用削尖了的竹叉,将树上的青苔一点点刮落。那一刻,我心里一半是酸酸的苦,一半却又是暖暖的幸福。
许多年后的清明,我赶回老家祭奠亲人,当我走到老屋身旁的井砍湾时,我便看到了老枫树那满身的青苔,一串一串,厚厚地挂在树上。它们那叠盖着的绿绿的样子告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采摘青苔了。而在那条伸往老屋的山道里,无论是石板上,还是黄泥中,也尽是长满了青苔。当然,正是这一路绿绿的青苔,把我领回家的。可是,当我再次渐渐靠近那四周野草疯长的老屋时,那紧闭的柴门和冷清的烟囱,令我猛然发觉,父亲母亲已经很久不在家了。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柴门外的石板上,像儿时那般,远望着山头那边,期盼出门的父母尽快早些回家。那时那景那心情,使我又想起了许多酸楚的往事,当然也包括往日那一抹小小的青苔。
乡间夏雨
夏日里,穿寨而过的那条无名小溪,快要断水了,只见得溪里的石块一日比一日裸露,零零星星地,就只剩下那些河床低矮的水凼凼了。孩子们光着小屁股,到处寻着那些可以凫水或打水仗的深水凼,可这样的水凼凼越来越少了。就在这个时候,一场夏雨突然降临,那干裂的心,顷刻间便潮润了起来。
远远地,看着雨就要下到面前来了,女人逃了命似的,躲回了家。而胆大的男人们,是不怕雨的。心想,下吧,润一润这枯干的大地,淋一淋这汗津津的身子,洗一洗这山梁里那沾满了阳光的叶木和虫草,呈现出一派湿漉漉而温暖饱满的梅雨气象,散发出那泥土的本色与芬芳来,那样更好的罢。此时的雨,斜斜地,从东边飘向西边,又从西边飘过了南边,继而从村庄的垭口飘往村头,和着风,一路欢快地跳跃着,泼洒着,沾打在风雨里的男人身上,沿着背脊流淌。这是多么快活的雨沐。
芭蕉林外的小溪边,秧田渐渐积涨了水,溪里的石块,渐渐地没入了山雨里。村子的上空,还飘起了一条美丽的虹。渴盼已久的心,终于因了这一场夏雨,潮润了,快活了。父亲是闲不住身的,抡起一架耙扫,戴上斗笠,穿好蓑衣,急匆匆地出了门,望秧田水去了。秧田是凌乱分布着的,每一个山旮旯里都有一小丘,这样出去绕一圈回来,准是得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之时方能回到家来的。倒是趁着父亲不在家,偷偷地,邀上那些被热日烤得炭一般黑乌的放牛娃哥儿们,到小溪里学游泳。山涧水涨石深,一脚踩下去,见不得底的地方是不能去的。打小起,每每夏雨一来,小溪涨了水,村庄里的老人就三番五次地劝诫孩子们:欺山莫欺水哩,莫要去溪里拌澡哩!如此拳拳切切的叮咛,没有一个山里娃不敢不放心上的。大伙们都怯水了,可又多么的期盼下到涧水里游个痛快,心痒痒地,却又没有一个敢先下水。实在是憋不住了,便顾不上田里的稻叶的锋快,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别人家的秧田里,洗烂泥澡去了。
玩着玩着,西梁谷上就只剩下几抹淡红的云了。雨,渐渐地歇止了,许多白鹭,从云的那端窜出来,低低地掠过那弯弯纽纽的田埂,呜哇呜哇地欢闹着,飞回了家。几个村姑娘,或者是少妇,提一篮满满的衣服,径直朝了小溪的方向走去。她们名义上是要到溪里捶衣,捶着捶着,见得天色越发黑了,四周却又是静悄悄的,只剩得了那幽幽溪涧的浪涛,便禁不住退去了短裙,取下头上的发髻和红头绳,脱开了衣,悄悄地下到小溪里游了起来。
雨后的夏日山村,夜里总是可以看见那轮皎洁的月来的。似乎是那雨,洗净了蓝天白云之后,这月,便无处藏身了似的,干干净净地,点亮了漆黑的夏夜。穿过村庄东边的老枫枝,月光泼倒在溪水里,映得那水里的女人雪一样白净。晚饭后,溪里游来了不少男人,他们纷纷跳进水里,有的欢叫着,有的却默默地相互擦着背。而溪的上游,是女人洗衣的河段,男人只好远远地望着,把手掌卷到嘴边,轻轻地问:喂,上面有人么,有人在洗衣么。久久地没有见得回应,便怒了心一般朝女人们喊:上面有人没,有人在洗衣没?声音哄大而响亮,可是还是没有见得有人回答。心粗的男人,便放言要到溪的上段游泳。女人们听得男人要上来了,便连忙应了声:有人的哩,就不见大姐在这忙着捶衣么。一边说一边上了岸,穿衣,把屁股朝了河的下游,捂着胸,生怕男人见着了。
隐隐约约地,从木楼那边传出了山娃子的哭声,那准是因洗了秧田里的烂泥澡,而被稻叶划破了皮,正痒着。那稻叶划下的伤口,大人们都耐不下的。而此时,没有一个山里娃愿意坦白在秧田里洗了泥巴澡的,不然,那一定会遭来父母狠狠的一顿打骂。我小时候眼泪浅,哪里容得了那秧叶带来的伤痛,固然是经常被打被骂。而现在想起来,虽然那确实是痛了点,但那秧泥里长出的欢乐和父亲惜雨如命的身影,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