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厂出走
2017-01-05邱贵平
邱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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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算来,如果孙癫子二十多年前不离厂出走,如果石牛水泥厂不倒闭,他已经光荣退休了。
孙癫子原是福建师大美术系高材生,却两度退学。第一次,是因为用功过度,脑子出了问题。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老迷路,如果没有家长和同学护送,随时可能一去不复返。严重的时候,上厕所都迷路,有几次居然迷到女厕所,有耍流氓倾向,惊得女生们花容失色。为防患于未然,校方忍痛劝其退学,回家休养。
一年后,孙癫子康复并复学,但矫枉过正,方向感特别强,无论多么陌生偏僻的小巷,只要留下他的足迹,只要那地方没有拆迁,若干年之后,如果他打算故地重游,十有八九不会迷路。
孙癫子复学不久,一场运动席卷全国,他父亲弃暗投明之前,是国军团长,被运动革掉了老命。母亲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弃明投暗,跟丈夫团聚去了。孙癫子先被打成白专标兵,随后下放到本省一个名为石牛的小村庄。
石牛水泥厂坐落在石牛村旁,离县城三里。石牛水泥厂和石牛村依山傍水,水极清,清得可以一眼望到河底爬行的螃蟹和虾公。山却不青,为了开采石灰石,山上的植被全被铲除。石灰石是水泥的主要生产原料。
下放到石牛村的孙癫子,既没有裸奔,也没有迷路到女厕所乐不思蜀。农村厕所没有男女之分,通用,想迷路没机会。当地农民,家家户户在房前或屋后设一茅厕,一个茅厕一个坑,肥水不流外人田。除非人在村外,否则大便再急,也要憋回自家茅厕排泄。孙癫子没有自己的茅厕,只好用别人的。孙癫子送肥料上门,自然受欢迎。
早上是如厕的黄金时段,有时候,孙癫子连跑几家茅厕,里头都有人。如厕的人听到有人走近,会咳嗽提醒。走近厕所的人,也会咳嗽示意。如厕咳嗽,是当地的厕所文化。孙癫子初来乍到,不了解这种文化,但他不会擅自闯入,一听到咳嗽,或转身离去,或走向另一家茅厕。实在憋不住,就近找个隐蔽点解决。听不到咳嗽,孙癫子也会大声问“有人吗”,确认没人,才入厕。里头的人听出是孙癫子,往往会提前结束,以防他便到别家茅厕。
除了不太爱说话,孙癫子该吃的时候吃、该拉的时候拉、该睡的时候睡、该洗澡的时候洗澡,与常人无异,大有作为谈不上,绘画水平却大有长进,尤其肖像素描,突飞猛进。村里不少人家的镜框,至今珍藏着孙癫子画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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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癫子之所以成为孙癫子,是因为公元1985年某天,突然提出辞职,义无反顾。
1985年,孙癫子已是具有八年厂龄、六年婚龄的石牛水泥厂工人老大哥。石牛水泥厂20世纪70年代初期建厂,规模很小,经过十几年发展,产量也不过四万吨,还不如大城市面粉厂的产量,在县里却是大企业。
1985年,正是水泥厂红火之年,水泥比面粉还畅销,月度奖金、季度奖金、半年奖金、年终奖金,奖金层出不穷。县里不少干部,想方设法把子女往石牛水泥厂塞,当然不是往车间、而是往行政塞。一些大中专毕业生,宁愿到石牛水泥厂“吃灰”(水泥厂粉尘极大),也不愿到事业机关“喝茶”。
80年代,辞职是个陌生词语。石牛水泥工人丝毫不怀疑饭碗含铁量。我于1984年秋,顶替父亲进厂,第一个月拿了二十元奖金,第二个月拿了三十元,把我快活得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成为水泥工人,是我人生重大转折,岂止端上铁饭碗,简直就是钢饭碗,而且是不锈钢。
孙癫子这时候辞职,无异自绝于人民币,向幸福生活挑战。提出辞职的同时,孙癫子还向妻子禾花提出离婚。每一个正常人,都觉得他不正常,这种人不是癫子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孙癫子突然做出离奇决定?夫妻不和还是专业不对口?抑或妻子与别人乱搞被他撞见,受不了这个刺激?在闹离婚和辞职那段日子里,八磅大锤砸不出闷屁的孙癫子,异常活跃,动不动仰天大笑,仿佛离婚辞职是件江湖快意之事。
禾花小孙癫子十二岁,是个眼睛大又亮辫子粗又长的美丽村姑、临时工和文盲。孙癫子文化虽高,毕竟是个臭老九。癞蛤蟆吃上天鹅肉,还有什么话说。
刚进厂的时候,孙癫子是看磨工,后来调换成物检员。孙癫子看的磨,就是将经过粉碎的石灰石、粘土、煤(矿)渣、铁粉、石膏混合搅拌制成,经高温煅烧的坚硬的颗粒状原料磨成水泥的磨。磨体有小型飞机机体大,体内装有成吨的钢球,磨机开动的时候,发出惊天动地的噪音。看磨工的职责,主要是观察磨机运行情况,出现异常及时处理和汇报。工作量不大,但极为枯燥,车间噪音大粉尘也大,是最差的工种之一。看上三五个月磨,看磨工个个变成大嗓门,说悄悄话吵架一样。
物检员可能是全厂乃至全国最舒服的工种。由于它的特殊性,检验室里地毯、电话、空调、电脑一应俱全。那时候,县委书记未必见过空调和电脑,见过未必用过。
更让人羡慕的是,物检员每天只需在上午上半天班,业余时间多得像大款口袋里的钱,还可随时与同事调班,连续上几天班之后,连续休息几天,灵活机动。当物检员那些年,孙癫子背着画夹,走遍闽北画尽武夷,练就一副强健脚力。
孙癫子专业虽然不对口,创作时间却和专业人员一样充足。闹辞职期间,厂领导做了细致深入的思想工作,甚至答应,只要不辞职,可以把他调进政工科搞宣传,尽量让他专业对口。孙癫子不领情,还是要辞。厂领导火了,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辞职要办理一系列复杂手续,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你要耐心等待。
孙癫子知道厂领导故意为难他,索性不辞而别。他一天也不想在石牛水泥厂待。人就是这样,身在苦海度日如年,即将脱离苦海却度日如十年。理解了这一点,你就不难理解那些即将出狱的越狱犯和孙癫子。
孙癫子和禾花没有共同语言,一个标点也没有。孙癫子的本地话和禾花的普通话一样,说得很烂。即使他们有共同语言,也无法沟通。
女儿出生后,孙癫子做了结扎手术,或许是医疗事故,或许是心理作用,反正手术之后,孙癫子面对禾花近在咫尺的福地,居然南辕北辙,它总是垂头丧气,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3
说来难以置信,孙癫子结扎,竟然是为了分房子。
女儿五岁那年,石牛水泥厂开始建造职工宿舍楼。为响应政府鼓励婚育夫妇结扎号召,厂里规定,凡是带头结扎的夫妇,可以优先分配住房。
孙癫子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十平米的平房里,墙壁是用竹篱笆编的,两面糊上黄泥石灰,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千疮百孔,即不隔声也不隔光。下大雨的时候,至少摆五个脸盆,才不至于被水淹没。冬天冷如冰窖,夏天热似火炉,谁也没有他们水深火热。那是厂里建造的第一幢宿舍楼,如果论资排辈,排上十年的队,也轮不上孙癫子和禾花。
结扎是他们惟一的希望。
体检时,禾花查出心脏病,不宜结扎。
禾花问孙癫子:“我和房子,哪个重要?”
孙癫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禾花:“没什么意思。”
孙癫子:“没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哪个重要?”
禾花:“你真是个书呆子,我的意思是,我不能结扎,不结扎就分不到房子,你看怎么办?”
孙癫子:“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禾花:“那我可说了。”
孙癫子:“说嘛。”
禾花:“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孙癫子:“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怎么这么啰嗦?”
禾花:“你去做结扎。”
孙癫子:“你说什么?”
禾花:“我是说,你代我去做结扎,反正你那个东西也没什么大用……”
禾花说到这里,不说了,怪怪地望着他。
孙癫子身子猛地颤了颤,禾花以为他要发火,他却没有发火,仿佛出了故障的发动机,颤了颤就熄火了。
孙癫子凄凉地环顾了一圈破房子,咬牙切齿道:“扎就扎,为了房子,老子豁出去了。”
孙癫子真豁出去了,替代老婆上了手术台。成为全厂乃至全县第一个结扎的男人。一时间,孙癫子名声大振,犹如代父从军的花木兰,被当作典型大树特树一番,不仅顺利分到房子,还从噪音震天粉尘滚滚的看磨车间,调到一尘不染的化验室,当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物检员。
孙癫子虽然分到了房子调换了工种,却没人羡慕他,更没人仿效他。人们反而瞧不起他:拿自己的卵子去换取福利,比女人卖身还卑鄙,这样的男人还叫男人吗?这样的男人比癫子还癫子。
4
禾花青春年壮,丰满风骚得像一头发情的小母牛,从头到脚每个毛孔,散发着诱人性息,趁孙癫子外出写生时,和书记老干有了很粗的一腿。孙癫子对这一腿并非一无所知,但自己便秘就没资格怪厕所不卫生。
孙癫子的性功能,好像滑入滚水的冰棒,快速软化。无能为力的他,只好装聋作哑寄情山水,眼不见为净,除了工作,把所有精力放在画画上。何以解忧,唯有画画。
孙癫子外出,全部自费,他根本没有出差机会。工资奖金一到手,或饿狼般扑进新华书店,或急不可耐买一张车票外出写生,一去两三天。待他抱着一摞书从书店出来,或风尘仆仆从外面返回,身上已经所剩无几。每隔半年,他还专程跑到福州,买回一大堆作画材料和颜料。
孙癫子购买书籍和画料,不惜血本,给女儿买零食,却心疼得割肉一般,能省则省,能不买就不买,好像不是他女儿。女儿也觉得,孙癫子好像不是他爸爸。
孙癫子从不过问生活资料,花钱死抠。而作为家属工的禾花,是没有奖金的。石牛水泥厂红红火火,他们的生活却水深火热。与这样的男人生活,还不如不结婚,不让他做乌龟,天理难容。如果不是离婚成本太高,早一刀两断了。
禾花与老干以腿相待,有生理需求,更有生活需求。她虽然享受不到企业奖金,却能从老干那里,获得高额补偿。
老干姓甘不姓干,大家当面叫他甘书记或者老甘,背后叫他干(去声)书记和老干。叫他干书记和老干,不是因为他特别能干革命工作或者特别有干劲,而是擅长打着干革命工作的借口干女人。不过,老干确是个老革命,参加过抗美援朝,干得是侦察兵,立过二等功。
党政不分政企难分的时代,党领导一切,党支部书记的权力远远大过厂长,即使不大过厂长,也跟厂长平起平坐。老干是个强势书记,又当过厂长,且是军人出身,霸道蛮横,根本不把现任厂长放在眼里。
5
让孙癫子发癫的,是个女人。
1984年年底,化验室有一趟到无锡的差事。年底了,谁也不愿去,这没人去的差事,对孙癫子而言却是美差,平时根本轮不到他。孙癫子先取道杭州,由杭州乘船去无锡。
坐在孙癫子旁边的,是个年轻姑娘,戴着天蓝色的绒帽,穿着鲜红的绒衣,像是一团火照亮船舱。姑娘目不斜视,埋头看书。对于看书和爱看书的人,孙癫子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和好感,热情礼貌地问她看什么书。她抬头莞尔一笑,翻起书的封面示意,天啊,竟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毛姆是孙癫子最喜欢的小说家,《月亮与六便士》是他最喜欢的小说,小说主要人物查尔斯·斯特瑞兰德之原型高更,是孙癫子疯狂崇拜的野兽派画家。
孙癫子趁机看清姑娘清秀而略带忧郁的面容,生动的五官,完美无瑕,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交谈从毛姆开始,接着是《月亮和六便士》。她认为当今缺少像查尔斯·斯特瑞兰德那样为艺术献身的人,缺乏一种毁灭的悲剧,她非常崇拜毛姆和高更……
她的观点和孙癫子惊人契合,孙癫子顿生相见恨晚之感。
姑娘芳名戴黛,一个充满丹青和山水气息的名字。戴黛就读于西南某大学美术系,1983年毕业分配在家乡昆明某校执教,她是来无锡看外婆的。
从人生到绘画,从绘画到文学,从文学到人学,两人越谈越投机,最后谈到了爱情。孙癫子根本不懂爱情,在戴黛面前,充其量爱情空谈家而已。但是,他的旁征博引高谈阔论,深深折服了戴黛,一手炉火纯青的速描功夫,更是把她崇拜得恨不能以身相许。
下船后,难舍难分的戴黛,陪孙癫子到旅馆登记房间,住了一夜才去外婆家。除了彻夜长谈,那神秘而浪漫的一夜,他们什么也没干。当然,孙癫子什么也干不了。
那是个浪漫的纯情时代,不像现在,男女早上见面晚上就上床,第二天便分手。爱情已经不需要语言,大家都不会爱只会做了。
那天夜里,孙癫子把积压多年的心里话,统统倒了出来,飞流直下三千尺,把戴黛感动得泪流满面香汗淋漓。
戴黛表示,如果愿意,她可以设法把孙癫子调到云南,她的父亲在省政府工作,这点忙还是帮得上的。她觉得他特别适合云南那片神奇的红土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孙癫子下决心把自己的后半生,寄养在地灵的彩云之南,一定会成为人杰的。
戴黛还向他讲起了神奇的泸沽湖。泸沽湖位于云南省宁蒗县和四川省盐源县的交界处,像一颗晶莹的宝石,闪耀在滇西北高原的万山丛中。那里遗存着国内外罕见的母系氏族公社特有的民族风情,给这翡翠般的世界,涂上一层古老而神秘的色彩。
《月亮与六便士》中有这样一段话:
有时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稔熟的一样,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宁静。
小说中的斯特瑞兰德,为了奔向自己梦寐以求的艺术天堂——南太平洋上的法国殖民地、处于原始风貌的塔希堤岛,不惜抛弃巴黎的荣华富贵妻子儿女。多年来,孙癫子也在苦苦寻找自己的“塔希堤”,虽然他没有到过泸沽湖,而且是第一次听说,却一下爱上泸沽湖,就像一下就爱上戴黛一样。如果说戴黛是他梦寐以求的艺术女神,泸沽湖则是他苦苦追寻的艺术天堂。
6
分手之后,两人开始了频繁的两地书,孙癫子几乎每天到我办公室等信。
我是厂里的通讯员。之前,厂里没有设立通讯员这个工种,信件一律由门卫代收。门卫是个老婆死了多年、老不正经的老鳏夫,大字不识一筐,经常把信件发错,大伙叫他“鬼子三”(烟鬼、酒鬼、色鬼),只要贿赂一包烟半瓶酒,就敢泄漏甚至出卖私人信件。
在鬼子三掌管信件的峥嵘岁月里,与外界有信件来往的工人,尤其女工,为了保全隐私,纷纷买烟买酒孝敬他。鬼子三是条喂不饱的癞皮狗,吃饱了尽责,肚子一饿就渎职,饿慌的时候,还想吃漂亮女工豆腐。所幸的是,鬼子三退休了,我恰好在他退休时进厂,考虑到新任门卫文化程度比鬼子三还低,厂里决定由我兼管收发。
我兼管收发以来,虽然没人送我烟酒,但是,男工找我拿信的时候,至少会递一支烟,女工找我拿信的时候,至少说几句好话。那几个“内详”信件较多的漂亮女工,除了说好话,还会对我露出迷人的微笑。那个男朋友在外地、信件最多不怎么漂亮的出纳,甚至帮我洗过衣服(不含内裤)。他们待我如此殷勤,无非怕我学鬼子三。我是个初中生,又是文学爱好者,偷看起信件来,游刃有余。
按理,孙癫子应该巴结我才对,我却不让他巴结,反过来巴结他,信件一到,第一时间通知他甚至送给他。其实,孙癫子巴结过我,给我画了一张像,恭维我有文学大师气质。我受宠若惊,不再给他任何巴结我的机会,同时加大巴结他的力度,经常以权谋私送他邮票。我管收发,邮票归我保管,厂里每月要寄发上百封信函,邮票一买几百张,贪污几张邮票,不成问题。
一来二去,我们成了忘年交。
无论戴黛写给他的信,还是他写给戴黛的信,孙癫子毫无保留让我一睹为快,还让我看了戴黛多张照片。我被戴黛的美震憾了,那不是凡间的美,是天上的美,童话般纯净的脸上,露出蒙娜丽莎式的微笑,乌溜溜的大眼睛,宇宙黑洞般深邃,包含着无限柔情。
女人是经不住比较的,与戴黛相比,禾花稻草而已,难怪孙癫子为之倾倒,继而神魂颠倒。
孙癫子从无锡回来后,不知从哪里弄一来一副锈迹斑斑的轻量级哑铃,咬牙切齿锻炼臂力,说是要用武力逼迫禾花离婚。这当然是孙癫子的大话,壮壮胆而已。就体力而言,孙癫子永远不是禾花对手。
禾花的工种是拉包,拉包是水泥厂最脏最累的活儿,男人不愿干干不了的活儿,却让她们这些家属工临时工干。家属工临时工基本来自农村,是厂里的三等公民。从装包车间到成品仓库,是条百余米呈十五度角的坡道,中间还拐了个弯。
禾花每天的工作,是拉着板车,源源不断将包装好的水泥,从装包车间运到成品车间。一包水泥重一百斤,拉包工一趟至少拉五包,每十五分钟一趟,五包五百斤。禾花一趟至少拉八包。拉包工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
一个女人,在八小时内,每隔十五分钟拉着八百斤的板车,在呈十五度角的坡道和弯道上逆水行舟,需要多大体力?如果说这是一种锻炼,无疑是魔鬼锻炼,孙癫子岂是禾花对手?但是,从无锡回来之后,孙癫子心变狠了,实力不如禾花,气势压倒禾花。禾花虽不至于怕他,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禾花不应战,孙癫子亦无可奈何。
禾花虽然傍上老干这棵大树,但不可能拥有这棵大树,和老干干得再欢,孙癫子和她闹得再凶,她也不想离婚。
7
老干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后,患上慢性妇科病,影响进一步生育,尤其影响性欲。老干老婆不是个开放却是个开明的女人,不赞同也不反对更不干涉老干搞女人,前提是老干不得和她离婚,否则死给他看。
想当年,结婚事大离婚事更大,领导干部离婚,不仅是生活作风问题,弄不好还会扩大成政治问题,你说老干敢离婚吗?当然不敢!婚外恋无非导致两种结果,一是摧毁婚姻,一是巩固婚姻。善于搞女人的已婚男人,巩固婚姻有利于搞女人,摧毁婚姻反而不利于搞女人。
老干深谙此道。
禾花和孙癫子结婚,是出于无奈。禾花不想当农民,做梦想跳出农门当工人。可是,村姑要想成为女工,哪怕临时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嫁给工人。嫁给工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工人找对象,村姑并非首选,实在找不到,眼看要打光棍了,才予以考虑。
禾花嫁给孙癫子,是她的运气。孙癫子年龄不算太大,长相也还周正,又画得一手好画,结扎之前,一度受人尊重。
和老干搞在一起,是出于利益驱使,为了转正。禾花想从家属工转为正式工,首先要转为居民户口。石牛水泥厂每年有一两个农转非指标,厂领导亲戚以外的家属工和临时工,想要拿到这个指标,难于范进中举,除非你和厂领导关系非同寻常。
如果转正,禾花不仅和正式工平起平坐,还可以换个工种,不用当牛做马埋头拉包。不跟孙癫子离婚,也是出于利益考虑,离婚意味着失去“家属”资格,失去“家属”资格,意味着失去房子和工作。老干能保住她的工作,却保不住她的房子,她只能去住拥挤破旧的集体宿舍。厂里有硬性规定,单身汉不享受套房。
无论孙癫子怎么闹腾,禾花都不离婚,死都不离婚。
遇到戴黛之前,孙癫子之所以忍辱负重,没提出离婚,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利益考量。他是正式工,离婚不至于失去工作,但房子肯定保不住,要去住集体宿舍。他宁愿独守茅棚,也不愿住集体宿舍。集体宿舍没有隐私可言,更可怕的是,无法进行创作。只有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孙癫子才能进入创作状态。
结识戴黛后,孙癫子完全变了一个人,禾花算什么,女儿算什么,房子算什么,都是浮云。万般皆下品,唯有爱情高,他只想离婚,多快好省地离婚!
面对死不肯离婚的禾花,无计可施的孙癫子,居然跪在她脚下:“禾花,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就成全我吧,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份大恩大德,求求你了。”
禾花:“你真要离?”
孙癫子:“死也要离!”
禾花沉默了,紧咬嘴唇,咬出牙印才缓缓开口:“既然这样,我同意离婚,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孙癫子:“什么条件?”
禾花:“补偿我一万块钱。”
1987年,一万块是个天文数字。禾花话一出口,跪着的孙癫子,一屁股瘫在地上。他连一千块都拿不出。
8
孙癫子急中弱智,居然请老干去做禾花的思想工作。
孙癫子:“书记大人,你是做思想工作的好手,求你帮我做做禾花的思想工作,强扭的瓜不甜嘛。”
老干:“禾花嫁给你,是好瓜长在歪树上,鲜花插在牛屎里,你小子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人家不跟你闹离婚,你反倒跟人家闹离婚,你小子是不是头脑发昏了?”
孙癫子:“我配不上她,不想拖她的后腿。”
老干:“这不是理由,就是你拖了她的后腿,也拖了这么多年,原来没听你吭声,现在怎么一下不拖了呢?”
孙癫子:“我那玩意儿不行,满足不了她。”
老干:“你那玩意儿不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满足不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全厂上下,凡是懂男女之事的人,都知道这事,也理解这事,这也不是理由。你小子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孙癫子:“我行不行,满足得了满足不了禾花,你最清楚,实话告诉你,老子有外遇了。”
老干:“既然你那玩意儿不行,连老婆都满足不了,还外什么遇,鬼才相信!”
孙癫子:“我们是柏拉图之恋。”
老干:“摆那的图,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话。”
孙癫子:“我们是精神之恋,不上床的那种。”
老干:“狗屁,不就是男女关系嘛,直说嘛,你们这些臭老九,老喜欢拐弯抹角,我告诉你,男女关系发展到最后,说透了,就为了床上那么几下,别搞得神神叨叨的。”
孙癫子:“对牛弹琴,我没法跟你谈!”
老干:“瞎扯,我也没法跟你谈!”
9
离婚不成,孙癫子提出辞职。
没想到辞职比离婚更困难。孙癫子的辞职,遭到老干为首的厂领导一致反对。老干多次上门做他思想工作,甚至答应,只要不辞职,可以把他调进政工科搞宣传,尽量让他专业对口。
老干跟孙癫子做思想工作的时候,一会儿拍着他的肩,一会儿握着他的手。那手一点不像老干的手,柔弱无骨,软绵绵的,以至于孙癫子对他彻底放松警惕,甚至怀疑禾花是否真和他有那么一腿。不过,他辞职的决心,丝毫没有松动。
以老干为首的厂领导,之所以苦口婆心挽留孙癫子,一则那时工人(正式工)是实实在在的主人翁,不能说走就走;二则辞职是个新生事物,厂领导没有应对经验,怕人走了对上级不好交待,弄不好成为“政治事件”,殃及自身。
老干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孙癫子仍然无动于衷。老干终于火了,伸出右手,并拢食指和中指,猛地朝孙癫子身上一点,咬牙切齿道:“你个王八蛋,给脸不要脸,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不要以为老子对付不了你,想当年,对付美国鬼子,老子也不在话下。”
老干一副山东大汉块头,烟量、酒量、饭量皆十分惊人,一天两包烟,除了吃饭睡觉,嘴不离烟,烟不离嘴,基本不用火柴;一顿半斤白酒加两瓶啤酒,一天至少喝一顿,有时兴致来了,早上也要喝一杯;早餐三碗稀饭外加两个大馒头,中晚餐四碗干饭,一周至少吃三次红烧肉,如果条件允许,天天想吃。
四肢发达的老干,脚板尤其发达,船桨一般,穿四十五码的鞋。除了夏天,大多时候穿着厂里发放的劳保鞋。老干没有选择余地,市面上很难买到那么大的鞋,劳保鞋是厂家为他特制的。劳保鞋轮胎底,牛皮面,一只一斤多重。身形巍峨的老干穿着大头鞋上下楼时,楼梯簌簌颤抖,地震一般。
老干会点穴,虽不至于像武林高手那样,把人点得无法动弹甚至瘫倒在地,但身上只要被他那么一点,立刻通电似的,又酸又麻。那种酸麻,其难受程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硬要言传,只能比方,好比在不打麻药的前提下,牙医用砂轮把你整颗好牙打磨至米粒小。我看过一部间谍小说,一地下党被捕后,敌人酷刑用尽,他始终咬紧牙关一字不说。可是,当敌人叫来一个牙医,用钢锉把他的门牙锉掉三分之二,什么都说了。
当年抓美国和南朝鲜俘虏审问军情的时候,无论对方多么强悍,只要老干手指朝俘虏身上一点,立时鬼哭狼嚎什么都招了。
老干就这样用他神奇的手指,把手下点得服服帖帖,哪个家伙不听他的,先轻轻拍着你的肩膀,做一通思想工作,你要再三不听,那他就不客气了,伸出手指,闪电般在你身上一点,点得你呲牙咧嘴,牙龈露出唇外,求饶不止。你一求饶,就像叛徒折断了脊梁,出卖了灵魂,不得不听他指挥。
我曾经被老干点过一次,轻描淡写的一点,已经难受得我直想哭,一朝被点穴十年怕老干。
这回点穴与以往不同,以往老干点穴,一点便移开手指,这回老干的手指,一直停留在孙癫子穴位,每说一句话,指头力度增加一分,孙癫子难受得头发竖了起来。
孙癫子这回意想不到的坚强,嘴里吸溜着:“傻昵奶,你就是把我点穿点死,老子也要辞职!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傻昵奶”是福州人的“市骂”,提出辞职之前,孙癫子从来不说脏话,提出辞职以来,孙癫子口腔一下不卫生起来,动辄“傻昵奶”。
老干盯着他好一会儿,收起食指和中指,竖起大拇指道:“算你有种,你这会倒不像臭老九,像个男人!”
孙癫子抱拳向老干作揖道:“老干,傻昵奶,老子走了,不要以为你们不批我辞职,我就不敢走。老子照走不误,过几天就走。禾花留给你了,你好好享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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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孙癫子的人当中,我是惟一认为他正常的正常人(这么一来,我在正常人眼中也变得有些不正常),也是他惟一的崇拜者。可惜,我未有更多机会接触和了解他。1987年秋,孙癫子成为本厂乃至本县第一个辞职者(未遂,同时也是个离婚未遂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不辞而别离厂出走,奔赴遥远陌生的红土高原。
我是孙癫子出走的惟一见证人。
深夜的风世态般冰凉,我和孙癫子挺立在冷清的月台,没有一句话。
列车咆哮着进站了,孙癫子猛地转过身,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仰天吼了起来:
人生在世苦又愁
不如出门去打遛
然后,孙癫子头也不回,上车。
“老兄,走好!”我突然热泪盈眶,冲着他的背影大叫。
列车启动了,孙癫子将脑袋伸出车窗,挥舞着手中的鸭舌帽,那颗青愣的脑袋,在惨淡的灯光下闪耀着幽怨的光芒,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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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癫子这一去,数年没有音讯。
1997年春节前夕,突然收到孙癫子来信,他在信中写道:
建平小弟,你挚爱写作,这很好,但写作必需行万里路。你一定知道流浪文豪艾芜吧?当年他曾流浪昆明街头,后又漂泊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写下轰动一时的《南行记》。正如契诃夫曾告诫青年作者所说的:“您得到一千、两千、三千俄里以外去……您会知道多少事,您会带回多少短篇小说啊!您会看见人民的生活,会在偏僻的驿站上和农民的草房里过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时代……要是您打算做个作家的话,那您明天就买车票到尼日尼去,从那儿您顺着伏尔加河,顺着卡玛河去旅行吧……”
那么,你明天也来昆明吧!你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想我总有一天要灰飞烟灭的,不如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座危险的独木桥。所以我尽管向远处去,深处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赌一注看看,由我自己支配命运更好些?如好即一切都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问题明天可望解决,那我就赢了。如不好,我还是要向一个陌生的远方跑去,终于有一天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那我就输了,认了。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这封信大大激发了我的流浪情绪。接信第三天,我拍拍身上的灰尘,登上西去的列车。我是偷跑去昆明的,父亲如果知道我跑去和孙癫子叙旧,会打断我的狗腿。在许多工友心目中,孙癫子不仅是个癫子,还是个危险人物。临近年关,千里迢迢跑去跟一个癫子和危险人物见面,在父亲看来,那是大逆不道。
年底了,列车拥挤得像抽干水的鱼塘,二天三夜的路程几乎是站到昆明的,实在扛不住,狗一样钻进别人座位底下躺一会。那是我一生中最残酷难忘的乘车。奇怪的是,在交通越来越便利的今天,我却没有了出门的欲望。
清晨,列车抵达昆明站。昆明与外地时差一个小时,春城还没来得及向我揭开神秘的面纱。
我孑然挺立在高原的风中,心神不安地期待孙癫子的出现。一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过去了,还不见孙癫子身影。难道他没有接到电报?我摸了摸尴尬的口袋,恐慌再次袭上心头。
身上只剩下三百来块,如果孙癫子不接待我,我在昆明最多待个两三天就得返回,而且必须以露宿街头的方式。
我突然觉得,流浪一点也不好玩,一点也不浪漫。
就在我气急败坏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孙癫子嘶哑的声音。
“建平,邱建平……傻昵奶,这鬼车怎么早点了?”
“孙癫子!”
“建平小老弟!”
互相朝着对方的怀里冲刺,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眼中有泪流下来。
我掀掉孙癫子的鸭舌帽,依旧是那颗锃亮的光头。
“哈哈,花岗岩脑袋!”
“老弟,我等得你好苦,快上车吧。”
“上车?”
“对,我开小车接你来了。”
我吓了一跳,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出口处不远的墙角,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天气尚早,街上的车辆和行人不多,看上去挺宽敞。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打拳。风很大,并不冷。空气干燥,烘过似的。
上坡了,孙癫子直起身,全身力量集中到腿上,脚板紧扣车蹬,链条绷得笔直,两片精瘦的屁股,好似两扇关不紧的、被狂风吹打着的破窗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不一会儿,孙癫子的光头像是出笼的馒头,冒着袅袅热气。
下坡了,孙癫子放开车把,扯开衣襟,张开双臂,狼一般嚎叫起来:
人生在世苦又愁
不如出门去打遛
昏昏欲睡的我被他感染,仰起头扯开嗓子,跟着他嚎叫起来:
人生在世苦又愁
不如出门去打遛
一个多小时后,三轮车吱呀一声惨叫,停在市郊一扇铁门前,铁门锈迹斑斑,对着它打个喷嚏会震下锈屑来。
孙癫子将小门打开,朝里喊了一声。
“狗杂种,快出来迎接贵客。”
应声蹿出一条高大的狼狗,吓我一大跳。
它却仿佛认识我似的,尾巴摇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津津有味嗅着我的裤管。
“它叫狗杂种?”
“捡来的,不叫杂种叫什么?”
这时我才看清门旁的牌子:昆明西坎废品收购站。
天亮了。我的一颗心却暗了下来。
“怎么,你成收废品的了?”
“什么成收废品的,我本来就是废品嘛,这叫物以类聚。”
孙癫子把我带进一个漏洞百出的房间,狗杂种呜呜欢叫着。
我眼皮一酸,困意铺天盖地,沉重得抬不起头来,往床上一躺,昏然睡去……
12
醒来时,孙癫子背着我趴在桌上写什么。一看表,已是晚上八点多,我整整睡了一天。
这时,我才用清醒的目光,打量起这间房子来。房子挺大,有一百来个平方,是幢简陋低矮年久失修的平房,房子只有两人多高,破烂堆得一人多高。灰白的墙皮东一块西一块脱落,既似白殿风晚期患者脸皮,又像形态各异的地图。尚未脱落的墙皮蜿蜒着片片大小不一的黄褐色污渍,那是渗漏的雨水腐蚀出来的疤痕。部分未脱落的墙壁上,隐约可见一些个断胳膊少腿缺撇无捺、拳头大暗红色的防宋体,其中“世界”、“青年”、“九”、“钟”几个字相对完整,我认真辩认了一会儿,加上推测,认为那是一段著名的毛主席语录: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想像过去,这幢房子可能是废弃的学校或者礼堂。
裸露的砖头表面,有的长着青苔,有的已经风化。昏暗的灯光下,远远望去,那些风化得凹陷进去的砖头,好似一只只眯缝着的、有眼无珠的眼睛。屋顶没有吊顶,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粘满粉尘的蛛线,密密麻麻、摇摇晃晃悬挂在房梁、椽子、瓦片上,一阵风从千疮百孔的屋顶灌进,粉尘雪花般飘扬。
孙癫子的“房间”,在进门左角,用废木板和硬纸板隔出一个七八平米的空间,顶上覆盖着一层彩膜。房间里有一床、一桌、一凳,一看就是破烂货。两面墙皮完全脱落的砖墙上,被两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覆盖,地图上贴了不少透明胶,不用问,地图也是破烂货。在中国地图上,指甲大的泸沽湖被圈在蚯蚓粗的红圈里,上面打了一个小指粗的问号和感叹号。
“房间”门口放着一个出土文物般古旧的铁炉,炉上架着一口黑不溜秋的铁锅,地上横七竖八放着几个近似泥土颜色的瓶罐碟碗,还有几把面黄肌瘦的蔬菜。铁炉冷冷清清,看样子好几天没生火了。
13
孙癫子见我醒来,打开唯一的抽屉,往外掏食物。
“你醒的正是时候,看,这是什么,喏,道口烧鸡,云南牛脯,杨林肥酒,够我们兄弟俩一醉方休的。”
“我还以为你功成名就,请我坐轿车住宾馆吃大餐呢,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没想到我如此落魄是吧?”
我指了指中国地图:“你去泸沽湖了?”
孙癫子一声长叹:“泸沽湖啊泸沽湖,不到此湖今生不服。”
“怎么,你还没有去泸沽湖?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魂归泸沽湖了呢。”
“其实,我的灵魂早被泸沽湖勾去了,现在与你喝酒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那就为你这具行尸走肉干一杯!”
“干!”
孙癫子放下酒杯,抓住我的手,握了又握抖了又抖,久久不放。
“老弟,我把你骗来,就是想跟你痛痛快快喝一顿。你一定埋怨我不给你写信吧,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14
孙癫子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戴黛的第一次见面,竟是最后一面。
孙癫子跟戴黛通了三个多月的信,戴黛突然中断联系,无论孙癫子怎么写信发电报,只字不回。这对孙癫子是个不小的打击,却没有影响他离厂出走的决心。
初抵昆明的孙癫子,凭着信封上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戴黛学校,却再也见不到他日思夜想的佳人了。半年前,戴黛外出写生,不幸跌入山涧身亡。如果说戴黛突然失去联系,对他的打击不啻于晴天霹雳,那么戴黛的死,带给他的震撼则不啻于六月飘雪。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局。孙癫子不由瘫倒在地大病一场。待他从简陋的旅馆恢复过来时,身上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好壮着胆厚着脸皮,找到戴黛父亲,向他求助。
戴黛房间墙上,挂着孙癫子为她画的肖像:乌溜溜的大眼睛,仿佛包含着无限柔情,似乎在察看他的心;轻飘飘的秀发,像无数只丘比特的神箭,穿透了他的胸膛;沉甸甸的嘴唇抿着动人的微笑,好像在欢迎他的到来……这是他最为满意的一副肖像作品,是他的顶峰之作,从那以后,他的肖像作品没有一幅能够超越此作。
征得戴黛父亲同意,孙癫子把这幅肖像收归已有。
戴黛的父亲对孙癫子的到来非常震惊,震惊之余,感动不已。在他的大力帮助下,孙癫子当上了美术教师,而且就在戴黛原来任教的那所学校,算是继承了她的遗志。睹物思人,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一年之后,有了一点积蓄的孙癫子,离开了学校,奔向他梦魂牵绕的塔希堤——泸沽湖。
20世纪90年代的泸沽湖,毕竟不是十九世纪初叶的塔希堤,现代文明已经见缝插针进入泸沽湖,想在泸沽湖画画为生是不可能的。在泸沽湖待了几个月,孙癫子又开始了他的流浪。
他的流浪范围,从来没有超越云南。这些年,他踩着雨踩着雪踩着风霜踩着泥泞,几乎走遍云南山水,画遍云南山水。他曾经肚子瘪瘪地晕倒在阴沟里,曾经发着高烧躺在荒郊等死,曾经被野兽追得走投无路,每次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他的怀里揣着戴黛的肖像,他坚信,戴黛的在天之灵,冥冥之中保佑他。
流来浪去,孙癫子又回到昆明安营扎寨。
15
“隆重”接待我之后,孙癫子身无分文。再过三天就是春节,我们却在为路费发愁。春节过后,孙癫子要到贵州流浪。
孙癫子决定上街卖春联,他的书法不错。
昆明民俗浓厚,家家户户贴春联,独门独户甚至贴两三副,大都用金粉书写,金碧辉煌,惹人喜爱。写春联的人挺多,竞争激烈,不过竞争再激烈,也是手写,腕底功夫高的,尽显优势。不像后来,随着电脑和印刷技术突飞猛进,春联演变成图文并茂、纸质考究、字体丰富的印刷品,大街小巷铺天盖地,一些单位和企业自印春联赠送给客户和消费者,手写春联市场急剧萎缩,就是漂亮女书法家赤膊上阵,也卖不了几副。
孙癫子不仅字写得漂亮,还有一手绝招:双管齐下,手臂上压着砖头顺写倒写,一口气写四五副春联面不改色心不跳,手臂上的砖头纹丝不动。
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现写两块钱一副,写好的一块五毛钱一副,我忙不迭地收钱,不亦乐乎。孙癫子写累了,我也上阵滥竽充数,现写一块钱一副,写好八毛钱一副,居然供不应求。
写了两天春联,赚了五百多块。
这么好的生意,孙癫子第二天却不肯干了,非要去看画展。我真想打掉他一颗门牙,他将我身上的钱左五块右十元支出,反倒摆出一付救世主的面孔来。
我气得一夜未睡。
孙癫子一大早醒来,问我去不去看画展。我刚迷迷糊糊入睡,不想去,他便独自走了。等我醒来时,头重脚轻,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口腔乏味,还流着鼻血,挣扎了一会,又昏昏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下午三点多,还不见孙癫子人影。又恨又悔之际,孙癫子拎着一大包食物推门进来,背上的画夹鼓鼓的。
孙癫子摸了摸我的额头,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出门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癫子带来一个医生。他一连跑了几家私人诊所,不是关门就是医生不肯来,最后花了一百元高价,才用三轮车“绑架”来一个。
打了一针,第二天我的病好了,这天正是春节。
孙癫子大包大包地采购年货,我感到不妙,问他还剩多少钱。他将装钱的破书包扔给我:“我也不知道,你点点看。”
“只剩下二百多块,得省些用了,先把车票买好,不然到时我们都走不了。”我粗略点了一下。
“有道理,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这样吧,钱由你保管,不然什么时候被我用光都不知道。”
买好车票,只剩下百来块,我们把钱一分为二,放在各自身上。
孙癫子买的全是生菜。我问他干嘛不买熟食,他说你不是说钱要省着点用吗,熟食贵,生菜便宜,自己做省钱。
在我印象里,孙癫子煮的面条尚能勉强下咽,他做的菜,饥肠辘辘的饿鬼,也要下很大决心才敢下筷。孙癫子和禾花分居分食后,基本吃食堂,拿到工资奖金那天,也会买点鱼肉,煤油炉一锅烩,改善一下伙食,请我共享。
我愁眉苦脸吃了一回,吃得苦大仇深,绝食念头都有了,打死我不再吃了。他女儿也不吃他做的菜。他那个菜,有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味,惟一能说清楚道明白的,是煤油味。孙癫子却吃的津津有味。
我以为孙癫子学会了煮菜,想在我面前露一手。没想到,他却对我说,你来煮菜,我当你下手。我说你好歹会煮面条,我连面条都不会煮,还是我当你下手吧。孙癫子说,既然这样,我俩一起煮。
我和孙癫子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生菜煮成熟菜,但青菜煮成了黄菜,黄菜煮成了黑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焦了,全部煮成腐尸,色香味俱无。我俩却大块朵颐,一致认为,那是有生以来最有味道、最难忘的年夜饭。
孙癫子写了一幅气势磅礴的春联,贴在废品收购站大门上。上联是“雄关漫道真如铁”,下联是“而今迈步从头越”,摘自毛主席诗词。横批“后天出发”,是孙癫子自拟的。
贴春联的时候,我放了一串鞭炮。鞭炮质量欠佳,响得扭扭捏捏、破破烂烂的。
16
大年初一,我们去了西山,初二去了石林,初三告别昆明。
列车进入贵州境内,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白雪掩盖不了峥嵘的贵州山川,我尽情欣赏着南国的北国风光。
孙癫子忙着给旅客画像赚取路费。
在贵阳前站安顺下车已是黎明,顺路游览了黄果树大瀑布。冬日的黄果树瀑布虽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心动魄,冰天雪地里反而盛气凌人,不由想起孙癫子说过的一段话:
一个人只要在纯净的湖水边,神圣的雪山脚下,茫茫草原站上甚至跪上一分钟,沉思一分钟,那么,即使他历尽世上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当晚从安顺上车,经过贵阳,再过一个小时,孙癫子到站了,我们又将天各一方,能否再见,只能跟着感觉走了。孙癫子给我买了一些食品,自己剩下不到十块钱。
列车进站了,孙癫子猛地抓住我的手:“兄弟,珍重!别说再见。”说罢,下了车,朝我挥挥手,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从此一别,又无孙癫子消息。
孙癫子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得意亢奋的时候,恨不得一天给你写两封信,失意消沉的时候,一年不写一封信。我呢,回家不久,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婚外恋,狼狈不堪,也没心思给他写信。想写也不知道地址。
17
新世纪头年初秋的一天,沦为自由撰稿人的我,坐在电脑前面冥思苦想,电话突然响了。枯坐大半天的我抽了大半包香烟,喝了大半壶茶,上了不下十趟厕所,脑子里一个字影也没有。这会儿,乱得像农贸市场的脑子,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迸发出一丝灵感,却被铃声吓跑了。就像一个钓手在河边等了半天,终于有一条小鱼咬钩,这时一个朋友突然跑到你身边,向你大声问好,把鱼给吓跑了,你说,你能不恼火吗?
反正我对这个电话恼火透了,哪怕话筒钻出一个风情万种的裸女,我也不想接。它这么一响,我今天恐怕颗粒无收。写作为生以来,我每天强迫自己写三千字,今天一个字没写,意味明天要写六千字。六千字,天啊,搜肠刮肚没有用,要搜血管刮骨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已经连续半月没有收到稿费,很不正常。一般情况下,每隔两三天就能收到稿费,如果连续一周没收到稿费,我会惶惶不可终日,写作积极性和自信心大大下降,肾功能随之下降。这半个月来,曾经连续三天绝产一个字没写,连续五天难产,每天仅写五六百字。巨大的压力,把我折磨得吃啥啥不香,喝啥啥无味,神经紊乱,大小便不调。
对方好像长了千里眼,看见我在家,不依不挠,隔几分钟拨一次。就在我准备拔掉线头的时候,脑海划过一道闪电:不会是编辑约稿或者用稿电话吧?编辑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想到这里,连忙调整心态,拿起话筒:“您好,请问找谁?”
“请问,你是邱建平吗?”
“是的,请问您是?”我仿佛嗅到稿费的味道。
“你猜猜?”
我一连猜了几个,都没猜出,对方却催我开动脑筋“再猜猜”。虽然没猜出是谁,但我敢肯定他不是编辑,火了:“你这人烦不烦,我实在猜不出,再不说你是谁,我挂了。”
“连我都听不出?傻昵奶,老子是孙癫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右耳,赶紧把话筒贴到左耳:“孙癫子,你还健在呀?我还以为你已经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了呢?”
“哈哈,我暂时还活着。”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你还活着,真是个好消息。”
“我还有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呢。”
“你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是不是开画展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
“老天爷,不会是你的画展引起轰动,一时洛阳纸贵,一幅画卖到一万元以上吧?兄弟,苟富贵,勿相忘呀!”
“不是,都不是,我要结婚了。”
我又不相信我的左耳了,迅速把话筒贴近右耳:“结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年纪一大把,还结什么婚?我靠,这算什么好消息!”
“如果结婚都不算好消息,那这个世界就没有好消息了。”
“唉,那就算好消息吧,不过,你要是向我借钱,那是绝对的坏消息。”孙癫子曾经多次向我借钱,从来不还。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防。
“你放心,我不会向你借钱的,我只是想让你帮个小忙。”
孙癫子要我给他打一张离婚但未结婚的证明。孙癫子现在黄果树景区一家宾馆当美工,未婚妻是该宾馆服务员,小他二十二岁,做他的女儿绰绰有余。岳父岳母小孙癫子七八岁,年轻得可以当他的师弟师妹,他这头老牛,可真下得了口。
我说,孙癫子,你年纪一大把,除了几根老骨头,什么也硬不起来,要钱没钱,要名没名,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没有生育能力,你这不是害人家吗,你不会老糊涂了吧。这姑娘也真是,嫁谁不好,偏要嫁你这么个流浪汉。不是我小人之心,你老实告诉我,她不会有什么生理缺陷或者精神病史吧?
孙癫子对我说,我也不想结婚啊,可是她硬要往火炕里跳,我也没办法呀。她的生理和精神都正常,虽然谈不上天姿国色,也有几分漂亮,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你我兄弟一场,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否则我们有情人就难成眷属了。
看来艳福也是命中注定,否则怎么解释孙癫子纷至而来的桃花运?我心里酸酸的,决定化嫉妒为力量,帮他这个忙。
18
放下电话,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邮递员该来了。
忐忑不安下楼打开邮箱,里面居然躺着八张汇款单,近三千元。孙癫子的电话给我带来财运,我一点也不嫉妒他了,只想着尽快帮他把证明开好,让他早日进洞房,老夫聊发少年狂。
居委会和公安局都有朋友,我买了两条高档香烟,两位朋友各送一条,顺利开好证明,挂号寄给孙癫子。本想寄点钱给他,转念一想,两条香烟花了三百多块,权当贺礼吧。下岗尤其写作为生以来,我的心理日趋阴暗,对金钱日趋敏感,虽不至于堕落到一分钱看得比足球还大的地步,但十块钱绝对看得比报纸还大。
挂号寄出多日,孙癫子连个回音都没有。我忍了一个多月,忍无可忍,给他写了封信,大骂他不够朋友,痛苦的时候,想起我;快乐的时候,忘记我。再这样下去,我翻脸不认人了。
半个月后,收到孙癫子回信。
孙癫子在信中告诉我,也许快要当新娘了(未婚妻求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孙癫子才答应和她结婚),收到证明那天,未婚妻乐极生悲,做爱以示庆贺时,心脏病突发而亡。
前妻有心脏病,未婚妻也有心脏病,并非巧合,而是阴谋。禾花心脏病是假的,未婚妻心脏病是真的。老干的战友,是县医院院长,给禾花开个心脏病假诊断书唬弄孙癫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至于老干和禾花为什么耍这个阴谋,只有天知道。
孙癫子和未婚妻认识的时候,知道她有心脏病,一则同是天涯沦落人,二则孙癫子插队时,跟村里的老中医成了忘年交,学到一点中医知识,在他精心调理下,未婚妻心脏病大有好转。与此同时,孙癫子性功能奇迹般恢复。孙癫子没打算和她结婚,倒不是怕她拖累自己,而是怕自己害了她。可未婚妻咬定青山不放松,非他莫嫁,未来的岳父岳母非但不反对,反而极力促成此事,孙癫子只好顺应民心。
转眼到了2003年,这一年孙癫子五十九岁。这天,孙癫子打来电话,表示要回来一趟,把社保转过去。他工作的那家宾馆,老板挺不错的,处处以人为本,工龄满一年以上的员工,宾馆代缴社保。孙癫子在宾馆工作六年,按照规定,他只要续上九年工龄,一次性补缴满九年社保,参保年限达到十五年,到了退休年龄,可以拿到当地最低标准的养老金。
我劝孙癫子先别急着回来,我先去打听一下情况,看能不能办,如果不能办,回来没有多大意义,又不是荣归故里,大老远的,来回一趟挺花钱的。我不是怕他花钱,而是怕自己花钱,有朋自远方来,不花点钱,难以乐乎。我的稿费不见增长,物价却不断上涨,老婆身体每况愈下,每个月药费加上营养费不少于八百,残酷的现实,已经逼得我把一块钱看得比报纸还大。
听孙癫子口气,如果能办,打算向同学朋友集资,把九年欠缴的社保一次性补上。他每月工资才一千块,勉强解决温饱,一分存款没有,同学朋友如果不帮忙,他必然老无所养,最后肚子瘪瘪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作为最好的朋友,他一旦来了,不表示表示,那是说不过去的。
我心里希望这事办不成。
一打听,果然办不成。孙癫子当年不辞而别,没有办任何手续,等于自动除名。出走那天起,石牛水泥厂不再为他计算工龄。要命的是,社保公司找不到他的人事档案,至于哪个环节出了错漏,不得而知。
石牛水泥厂倒闭之后,同时被多家公司租用,最后一骨脑儿卖给一家生产石板材的外商,办公楼里的纸制品被统统销毁,包括孙癫子这类杳无音讯、情况特殊职工的原始档案。当年负责档案管理的劳资人员死的死走的走,无从问起。
孙癫子执意要回来,说是要考验一下人性。
孙癫子先到福州找同学,集资了三千多块。一个家业过百万的老同学,赞助最多,也只区区五百块。他的一幅画,市场最低价一千块。大部分同学几十一百不等。有几个别说饭,茶都没请他吃一杯。
我也让他大失所望,才赞助三百块。
孙癫子原以为多年未见,石牛水泥厂老工人会笑问他“客从何处来”,一边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一边感慨着沧桑着,甚至把他拉到家里“把酒话桑麻”。结果呢,从天而降的孙癫子,仿佛一粒鸟屎射进湖里,水波不惊,许多人招呼都没跟他打一个。
我还以为他们没认出来,连忙广告道:“这是孙癫子,孙癫子回来了。”
还是没什么反应。
19
倒是老干,盛情接待孙癫子。
此时的老干,是个动了手术化过疗的胃癌患者,啥也干不了。
孙癫子回来那天,天气相当不错,阳光明媚,天空湛蓝湛蓝,没有丁点瑕疵,好像刚出窑的蓝瓷。但是空气不太清新,有股子淡淡的焦味,可能附近有人在焚烧垃圾。
老干拄着拐杖,身子靠在墙壁上,两只手掌交叉层叠在拐杖头上,一边张开大嘴呼吸着,一边眯着眼打量过往行人。
孙癫子看见老干,但没认出他,他已经瘦得判若两人,头发掉光了,佝偻着背,身子微微颤抖着。整个人仿佛压缩过。
孙癫子擦身而过之际,老干伸出拐杖,拦住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老孙,孙丹青,是你吗?”
孙癫子吃惊道:“你是?”
老干伸出手:“我是老甘啊,怎么,认不出来了?”
一听是老干,孙癫子下意识后退一步。
老干将拐杖转移到左手,腾出右手拍了拍孙癫子的肩膀:“老孙,你放心,我现在连拐都扶不住,点不了穴了。”
孙癫子握住老干的右手:“书记大人,你怎么瘦成这样,我都不敢认了,你还好吗?”
老干:“好?好个屁!阎王爷已经给我发了帖子,没几天活头了,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到你,缘分啊。”
孙癫子:“书记大人,我也没想到能见到你。”
老干:“你是来找小邱的吧,叫上他,一起到我家吃饭。”
老干差人去叫我,等我一起上楼。
我们虽然一起住在厂里,但不在同一幢楼房,中间隔着三幢楼,加上我闭门造车,很少出门,跟老干至少半年没见面了。有些工友去世,我都不知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不少工友也不知道,或者装着不知道。老干住在我前面,到我这幢楼,必须经过他楼下。孙癫子先到福州,再到石牛水泥厂,找的是我,先见到的却是老干。
我扶着老干上楼,孙癫子跟在后面。老干身上有股子腐朽的焦味。那一刻,我怀疑那股子焦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老干每上两级台阶,要停下来歇一歇,呼吸粗糙得像八级台风。
老干老婆见我们两手空空,异常冷漠,得知我们要在她家吃饭,脸上的表情,冰冻似的。
午饭非常简单,简单得无从下筷。
五个菜中有两个是剩菜,颜色暧昧,味道古怪。另外三个菜是:一个紫菜蛋汤,一个白菜,一个我最熟悉的辣椒炒蛤蟆鱼,惟一的荤菜。蛤蟆鱼产自海洋,鱼头酷似蛤蟆,故有此称,鱼贩子将其腌制后,运到我们这个远离海洋的山区小县出售。蛤蟆鱼肌肉发达,肉多刺少,味美耐嚼,即使腌制成鱼干,肌肉依然结实,价格却不贵,两三元一斤,又称穷人鱼。
我原来也喜欢吃蛤蟆鱼,尤其辣椒炒蛤蟆鱼,色香味俱全,尤其那个香,香得你魂不守舍。
四五年前,朋友到我家吃饭,看见桌上的蛤蟆鱼,大惊失色,说这种鱼有毒,不能多吃。鱼贩子为了保鲜和弄个好卖相,腌制过程中加入敌敌畏和硫磺,还有香精,偶尔吃吃可以,吃多了会导致慢性中毒,甚至患上癌症。吓得我当场把满满一碟蛤蟆鱼倒了。不久,我从报纸上证实了朋友的话。老干家还在吃蛤蟆鱼,生活之窘迫,可见一斑。
本想提醒一下老干,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暗示老干老婆:“阿姨,甘书记肺不好,不宜吃辛辣和油腻食品,你应当做些新鲜鱼给他吃,最好是清蒸或者熬汤,比如清蒸桂鱼,水煮鲫鱼,汤煮黄角鱼,润肺。”
老干老婆筷子往桌子一拍,长叹道:“唉,他哪里肯听我的,他要年轻时起就肯听我的,也不会落下这个病。再说,我们也吃不起那么好的鱼啊。红烧肉他是戒了,把胃口全部转移到蛤蟆鱼上,别看蛤蟆鱼便宜,天天吃,也吃不起呢。我们那么点退休工资,除了吃饭和应酬,都拿去看病了,他看病不能全报,还借了不少钱,怕是到死都还不清。”
我说不出话来,汗却出来了。
老干伸出右掌,也拍了一下桌子:“活着干,死了算,管那么多干嘛,小邱,老孙,来来来,吃鱼,吃他妈的!”
老干又把筷子伸向碟里的蛤蟆鱼,我仿佛看见龇牙咧嘴的蛤蟆鱼,在老干肚子里,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象征性地夹了一小片鱼,皱着眉头往嘴里塞,装着呛着了,趁咳嗽之机吐了出来。孙癫子吃得津津有味,三月不知鱼味的样子。
一上桌,老干给杯子倒满酒,表示他现在不能喝酒,要我们多喝几杯。酒是剩酒,瓶子里只有三分之一,估计跑气了,倒在杯子里没什么酒味,加上蛤蟆鱼以及空气中的焦味败坏了胃口,我不想喝,骗老干胃痛。老干信以为真,说那我不勉强,反正也不是什么好酒,还是身体重要,要孙癫子多喝一点。
孙癫子不客气,把酒全喝了。
饭罢,老干端上两杯热茶,摆出长谈架势。我上午才码了七百来字,没心思聊,再次以胃痛为由,先走一步。老干说,那你先回去吧,我和老孙好好聊聊。孙癫子似乎很有聊兴,对我说,我聊完后再去找你。我说,你们慢慢聊。说罢,逃也似的下楼。
20
妻子很讨厌孙癫子,我也不想让他住在家里。
我的婚外恋最终以惨败告终,妻子虽然战胜情敌,但气得吐血,身体大不如从前。我良知发现,咬牙跟情人断绝关系,向妻子负荆请罪,从此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切行动听指挥。
我在附近旅馆,给孙癫子开了一个房间,只缴了两天房钱,意图很明显:有事没事早点走人。
吃过晚饭,送孙癫子到宾馆。几年未见,也想好好聊聊。就像夫妻多年未见,总得好好做一场爱,哪怕出于礼貌和义务。可是,我想开口,却感到空虚;我想聊聊,却感到无聊。孙癫子倒是有聊兴,但他聊的,尽是朋友不够意思之类的鸡毛。我倍感无聊的同时,感到被讽刺,以胃痛为由,甩袖而去。
第二天中午,左等右等不见孙癫子来吃饭,气急败坏去旅馆找他,没想到他已不辞而别。老板告诉我,孙癫子是凌晨一点多钟走的。老板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孙癫子留给我的。
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外加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傻昵奶!!!
我一点也不生气,脸火辣辣地烫,觉得自己卑鄙到极点,滴下几滴鳄鱼眼泪。回到家里,我站在镜子面前,打量许久,觉得自己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