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美不美
2017-01-05和军校
和军校
二月初七这一天,桂萍回娘家了。娘家嫂子见桂萍穿得整整齐齐地出现在面前,奇诧着问:桂萍,还没到清明呢,你咋来了?往年,桂萍只在清明这一天去娘家给过世的父母亲上坟。桂萍笑吟吟地说:嫂子,我不是要回西安嘛,过来跟你打声招呼。娘家嫂子愣了一下,问:你,回西安?在关中,出门总跟逛连在一起。说:走,逛集去!说:走,逛县城去!偶尔有人去西安,也是说:走,逛西安去!桂萍咋把逛西安说成了回西安呢?桂萍看破了娘家嫂子的疑惑,笑着解释:大满和飞霞不是一直催着我回西安住嘛,房子都装好了,娃也是一片好心,我不回去不行呢。娘家嫂子若有所悟地噢了一声。这时,坐在一边的二满铁青着脸,把头拧在一边,重重地用鼻腔哼一声。这几日,桂萍一直忙着去亲戚家告别,都是二满用自行车驮来驮去。二满长得五大三粗,直杠杠脾气,心事全都不折不扣地写在脸上。桂萍不悦意了,挖二满一眼,说:没本事叫你妈去西安享福,就把嘴夹紧,胡哼哼啥呢!二满顶撞道:屋里缺你吃了还是少你喝了?跑西安干啥去!去就去嘛,还叫我驮着还到处显摆,七河滩八簸箕的活儿不干了?桂萍呵斥道:是我叫你来的吗?我没长腿,要你驮?说到这儿,桂萍润红了眼圈,转向娘家嫂子,指着二满感慨道:嫂子,要不是我大满,不知道这没良心的白眼狼和那个老不死的要把我欺负成啥样子了!
桂萍骂的“老不死”是她的老汉老旦。老旦是个杀猪匠,一年四季都剃一个锃光瓦亮的秃葫芦。不管给谁家杀猪,老旦都分文不取,只端一盘猪下水走人。回家把猪下水拾掇干净,爆炒了,烫一壶散酒,摆冲门道子喝上了,看见过路的人,勾手招呼了:过来喝呀!几杯酒下肚,老旦的舌头大了,拍着胸脯炫耀:咱两个娃,一个能文,一个能武,组合到一搭儿,叫文武双全!听见老旦吹牛皮,正在厨房里弄菜的桂萍不但没有制止,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两个儿子是她的两坨坨心头肉,是她的两个宝贝疙瘩,是她的骄傲。大儿子叫大满,二儿子叫二满。大满长得像根麻杆,少言寡语,但念书好,每学期考试都是班里头一名。二满不爱念书,爱上山撵兔,爱下河摸鱼,也爱劳动,不怕苦,不怕累。二满初中毕业后,对大满说:哥,我不想再受念书这份罪了,你给咱好好念,我给咱劳动。二满当真就不念书了,像村里许多同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干农活了,早晚都哼着轻快的秦腔小调。大满考上大学了。大满学的是石油地质,毕业后在甘肃的大山深处找石油,有时一年回来一趟,有时两年回来一趟,有时三年回来一趟。大满和二满先后娶媳妇了,大满的媳妇在油田。二满娶的是本村老文家的三女子,叫小槐,长得像槐花一样清爽。桂萍想大满了,就面对西北方向,独自唠叨:日怪的石油,咋就不生在咱村里呢?生在城里也行啊!二满说:妈,你管天管地管我,还能管了石油生哪儿?别瞎操心了,就好好跟我过日子吧。桂萍伤感地叹一声。桂萍老俩口跟二满小两口一搭儿过,地里的活儿,二满不让老旦和桂萍操心;家里的活儿,小槐不让老旦和桂萍操心。桂萍老俩口和二满小俩口过得很幸福。桂萍没有想到,大满随油田机关搬到西安了,摇身一变成了西安人。烟霞村离西安不足一百公里,大满动不动就在周末和媳妇回烟霞村了,坐着公家的小汽车,因为大满已经是处长了。桂萍问大满媳妇:处长有没有村主任大?大满媳妇叫飞霞,身材匀称,皮肤白净,操一口普通话。飞霞格儿格儿笑了,说:妈,处长是县团级。桂萍还是不懂,问:啥是县团级?二满插话说:县团级就是县长。桂萍倒抽一口凉气,大儿子真的把事弄大了!后来,大满就开自己的车回村了,大满的车像一面黑色的镜子,照得见人影儿。二满告诉桂萍:我哥的车能换几十头牛。桂萍又倒抽一口凉气。大满每次回家都不空手的,吃的呀,喝的呀,抽的呀,还有旧衣服、旧鞋之类,总是大包小包的。大满坐着和父亲说话,飞霞坐着和桂萍说话,二满烧锅,小槐做饭。飞霞要给小槐帮忙,桂萍拦住了,她说:小槐一个人就行了。飞霞对桂萍说:妈,你跟我爸也去西安逛嘛。桂萍怅然道:妈哪有那福气呢。飞霞说:妈,西安有大满和我,有我和大满的家,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既然是你的家,你想啥时回就啥时回。桂萍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受活极了,都说西安美,可桂萍没有看过,她想她这一辈子都看不到西安的美了。现在,飞霞又唤醒了她的梦。桂萍说:妈去不了,妈晕车呢。桂萍为了强调她这句话的真实性,还给飞霞举了一个例子,她说:有一年秋上,你二姑坐在门墩石上摘韭菜,一个半吊子灌多了猫尿,开一辆蹦蹦车把你二姑顶在墙上了,你二姑立马就咽了气。你二姑父派了一个车来接我,等把我拉到他们村,我差点连肠子都吐出来了,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睡着也不舒服,人事不省了。最后,你二姑父把我弄到医院,挂了两天水才算是把命保住了。桂萍补充说:妈没福,坐啥车都晕呢。桂萍没有告诉飞霞,正因为这样,她一辈子逛过的最大地方是赵镇,走着去的,连县城都没有去过。飞霞说:妈,没事儿,吃片晕车药,不知不觉的,一会儿就到了。大满说:等咱把另一套房子装修好了,让爸和妈搬西安住。飞霞赞同地嗯了一声。
逢年过节或者桂萍和老旦的生日,大满和飞霞都要回烟霞村的。临走,飞霞都要给桂萍的口袋里装一沓钱,有时是一千,有时是两千。桂萍把钱拿出来,要给飞霞装回去,她说:妈有钱呢,妈要那么多钱干啥呀?飞霞说:妈,给你跟我爸买点可口的。桂萍说:吃的在咱地里长着,喝的在咱井里蓄着,都不花钱。你们住在西安,抬手动足都要花钱,你们留着花。大满笑着,并不吱声。飞霞也笑着,不再跟桂萍啰嗦,把她的手和钱一并摁回到她的口袋里去。
虽然说大满并不常回家,但大满给桂萍长足了面子,也给她带来了好日子。所以,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桂萍张嘴闭嘴都是“我大满”。在她的心目中,大满是这个家的天,大事小情都要以大满为中心。每到星期五,桂萍就开始牵心大满和飞霞二人回家不回家,她不会使用手机,就给二满发号施令:快给你哥打电话,问你哥明日回来不,回来的话,问你哥想吃啥饭,你和小槐早些准备。二满高兴了,立马给大满打电话。二满不高兴了,就顶撞道:打打打,打啥电话?我哥那么远跑回来,就为了吃你一顿烂搅团?来来回回的,油不要钱呀?过桥过路费不是钱呀?那些钱,够买你十顿饭了!桂萍说:你懂啥!你哥是油田上的,加油还要钱?你哥县长一样大的官,过桥过路费都能报销。二满懒得跟母亲理论,脖子拧几拧,出门逛去了。桂萍又吩咐小槐:快给你嫂子打电话,看她明日跟你哥回来不?想吃啥,咱早些准备着。小槐不敢跟婆婆顶嘴,拨通嫂子电话,再把电话交给婆婆,让婆婆跟嫂子说。大满和飞霞回到家里,桂萍问大满和飞霞吃啥饭,大满说:随便。飞霞笑着不表态。桂萍说:想吃啥,妈让小槐做。大满还是笑着说:随便。桂萍就猜着大满和飞霞的心思让小槐做饭,有时打搅团,有时擀臊子面,有时包饺子,有时熬玉米糁子,不管是啥饭,大满和飞霞都吃得津津有味。大满虽然进了城,当了官,但性子还是没有改,沉默寡言。回到家里,也是闷闷地坐着,仿佛有天大的事压在心头。冬上的一天,大满和飞霞从家里临走时,桂萍陡然发现大满的鬓角已经堆积了好多白头发,她的心蜇疼了一下,对大满说:当官劳心的,你就不当那个官了吧。桂萍的话把大满和飞霞说得愣住了。桂萍说:你看你才四十多岁,头上都有了白头发。大满在头上抚了两把,呵呵笑了。飞霞也笑了,说:妈,哪有不劳心的官呢。大满突然说:妈,西安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等天气转暖了,我就回来接你和我爸。桂萍推辞说:妈就在家里呆着。飞霞插话说:妈,你还是回西安吧,习惯了,你就多住些日子。不习惯了,就少住些日子。你要是不回西安,别人还以为我不孝顺呢。飞霞一句话,把桂萍敲灵醒了:咱咋能给娃和儿媳妇添一个不孝顺的瞎名儿呢?她当下表态说:好好好,等天气转暖,我就和你爸去。
天气一天天走暖了。在桂萍心里,距她回西安的日子也是越来越近了。这期间,桂萍不止一次地让二满给大满打电话,问大满回不回来,大满都说忙。桂萍虽然有几分失落,但她还是耐心地等待着。桂萍已经很少去地里劳动了,太多的时间,她都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看风景。街道上的风景总是很单调,树还是这树,房还是这房,鸡叫得没精打采,狗跑得有气无力,卧在树下的老母猪一成不变地打着呼噜。有人从街道走过时,风景才显得灵动起来。不管是男是女,桂萍都热情地跟人家打招呼:忙去呀!
人家说:地里转转。
桂萍叹一声,佯装很不情愿的样子说:我也想地里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我家大满硬要我回西安,我说不去,他和媳妇却是不依。我这几天就走了,你有空来西安家里坐呀,我大满家里有空调,一点也不热,还有冰箱,菜呀肉呀的都有呢,你来了就在家里吃,多个人就是多双筷子嘛。西安可美呢,我带着你去逛!
又过来一个人,桂萍又把这番话重复一遍。
村主任老万披着衣服走过来了。
桂萍热情地打招呼:主任,忙呢。
村主任老万“嗯”了一声。
桂萍说:主任,你知道的,我家大满硬一直要我回西安。我这几天就走了,你有空来西安家里坐呀,我让大满媳妇给你做好吃的。
村主任老万嘿嘿笑着一连叫了三声好,说:这就对了,咱烟霞村的人,一辈子不逛一回西安,那就算白活了。村主任老万是烟霞村为数不多的逛过西安的人,最津津乐道的事儿就是谝西安。眼下,听桂萍要回西安,他又老调重弹了:那西安?乖乖!那兵马俑?乖乖!那大雁塔?乖乖!那钟楼?乖乖!那楼?乖乖!那车?乖乖!那人?乖乖!
老旦、二满和小槐三个人从地里回来,见桂萍谝得眉飞色舞,二满黑着脸哼了一声,嘟哝道: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叭叭得满世界都是,真是个晾不冷!
桂萍说:你骂谁晾不冷?八字咋就没见一撇?我大满说的话还能黄了不成?
二满说:你去了再叭叭也不迟!
桂萍说: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你就是想气死我对不对?
小槐见婆婆伤了心,踢二满一脚,发恨道:啥地方凉快啥地方呆着去!不说话,能憋死你呀!二满不服气,脖子一拧一拧,眼睛瞪得像一对牛卵子。小槐担心二满再说出不着调的话来,一转身子,横在二满和婆婆中间,继续教训二满:一说话就丢到坡里去了,还爱说的不成。抓把尿泥糊上你那臭嘴!转过身子,小槐甜着嘴叫了一声妈,说,你又不是不了解他,有嘴无心呢。
桂萍说:你们都穿一条裤子,恨不得我立马从这个家里滚蛋。滚就滚,我回到我西安的家呀,再也不回这个破家了。
小槐还想给婆婆说几句好话,想把婆婆心头的怒火浇灭。桂萍却不听,甩开小槐的手,踢踏踢踏地回房子里看电视了。之前,桂萍只看秦之声,偶尔也看都市碎戏。现在呢,桂萍喜欢看反映城市生活的电视剧了。看着看着,桂萍就有了新发现,这个新发现使她的脑门儿上沁出了冷汗。她暗自庆幸自己的发现,要不是这个发现,不知道要丢多大的人、要现多大的眼了。桂萍发现,和她年龄相仿的城里女人和她的衣着打扮不一样。这二年,飞霞陆陆续续给她买过好多衣裳裤子,款式也新,质地也好,颜色也亮,可以说,跟城里女人的衣裳裤子一模一样。起初,桂萍不好意思穿,担心惹村里人笑话。飞霞劝她:妈,我给你买的你就穿,不要舍不得,等你舍得穿了,就来不及了。飞霞还劝她:妈,你也不要不好意思,像你这个年龄的城里女人都穿这样的衣裳。桂萍架不住飞霞的几句好话,就穿上了。街道上一走,烟霞村的女人们都夸好看,还夸她有福气。回到家里,小槐也说:妈你穿上新衣服真好看。老旦不以为然。老旦虽然长了一副硬汉模样,也爱灌酒,但他的胆子一直没有壮起来,尤其是面对桂萍时,他总是一副软柿子形象,从来不敢跟桂萍硬碰硬。看着桂萍的衣着,老旦满心的不舒服,脸黑得像锅底,小声嘀咕道:老妖精!二满的脸也黑得像锅底,说:成精作怪!桂萍不搭理老旦和二满,拿他们的话当耳旁风。桂萍心明如镜,她的穿她的戴,大凡这父子二人说不好看,必定是好看的,只要这父子二人说好看,必定是丑陋的,因为他们向来喜欢跟她对着干。问题出在鞋上。桂萍平素只穿两种鞋,春、夏、秋穿单鞋,过了冬至穿棉鞋。单鞋也罢,棉鞋也罢,都是桂萍自己动手做的,硬底儿,条绒面料。桂萍一直觉得自己做的鞋穿着吃脚,穿着舒服。可一看电视,她大吃一惊。城里的女人穿的不是半高跟皮鞋,就是各式各样的运动鞋。自己要是回到西安,穿一双土不拉几的条绒布鞋出现在光鲜靓丽的女人中间,那不是羊群里跑来一头骆驼吗?那不是给大满和飞霞的脸上抹黑吗?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桂萍诚惶诚恐了,她暗忖,当务之急是要买一双半高跟皮鞋。
小槐做的中午饭豆子面,这是一家人都爱吃的饭。像往常一样,老旦和二满捧着大老碗蹴在门外的老榆树下吃了。每逢饭时,老榆树下总是蹴着一群人,人人手里捧着大老碗,热乎饭却是堵不住嘴,荤段子素段子一段儿接着一段儿,气氛热烈。桂萍起先也是捧着大老碗在街道上吃饭的,当她打算回西安以后,她就学着电视里城里人的样儿,不去街道上吃饭了,说是不文明。桂萍也劝老旦和二满不要去街道上吃饭,可老旦和二满都不拿桂萍的话往心上搁。
小槐按桂萍的要求,把一个方盘子捧到桂萍面前了,放在方盘里的有一碗豆子面、一碟辣子、一碟盐、半碗醋和一头蒜。小槐说:妈,趁热吃。
桂萍气嘟嘟地说:气都吃饱了,还吃啥饭!
小槐吓了一跳,她说:妈,你要是不想吃豆子面,想吃啥,我给你做。
桂萍在空里敲着手指头说:吃吃吃,就知道吃!我要回西安了,却连一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叫我光脚回西安呀?
小槐瞅了瞅桂萍脚上的鞋,那鞋完好无损,柴草不沾,她说:妈,你要是嫌这鞋旧,我再给你纳一双,一晚上就赶出来了。
桂萍见小槐不灵醒,指着电视开门见山道:纳纳纳?你就知道纳纳纳!你看人家城里人都穿的啥?你叫我穿双条绒布鞋回西安,这不是叫我丢你哥你嫂子的人嘛!
小槐听明白了桂萍的意思,她说:妈,你别急,等集日了,我去赵镇给你买双皮鞋。
桂萍哼哼着说:集日?集日到猴年马月了?你哥说不准明天就接我回西安了。
小槐作难了一会儿,解下围裙说:妈,你先吃饭,我这就去赵镇给你买鞋。
桂萍端起了碗。
桂萍穿着半高跟皮鞋开始在家里走路了。冷不丁穿上高跟鞋,桂萍十分不习惯,光溜溜的鞋底儿垫得她的脚底疼,继尔是脚脖子疼,再后来就是腿肚子一抽一抽地疼了。但桂萍懂得万事开头难的道理,她告诫自己,疼着疼着就不疼了,就算再疼,也要坚持下去。桂萍坚持走着,各处的疼痛使她走路的姿势十分滑稽。
听说桂萍穿着高跟鞋在家里练走路,烟霞村人都跑来看西洋景,他们指指戳戳,交头接耳,捂着嘴嘻嘻笑。二满“砰”地一声摔上门,气嘟嘟地说:把丢人当作学礼性呢。
老旦也附和着说:也不怕绊个狗吃屎!
桂萍一边走一边反诘:自己没出息,还给别人找不是,一辈子就适合在烟霞村这土窝窝里呆着。
这天下午,桂萍跟小槐吵了一架。起因是迷儿拉了一泡屎。迷儿是小槐的儿子,也就是桂萍的孙子,三岁,虎头虎脑,招人怜爱。那会儿,小槐正在后院洗衣服,桂萍穿着高跟鞋练习走路。小迷儿在地上爬来爬去。后来,小迷拉了一泡屎。原本这是很正常的事儿,这一回,桂萍不高兴了,拎着小迷的一只胳臂就在他的后背上煸起来,边煸边恶恨恨地骂:我叫你随地大小便!我叫你随地大小便!
迷儿哇哇大哭。
桂萍平常最疼爱迷儿,好吃的好喝的都尽着迷儿,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老旦、二满或者小槐要指教迷儿一句,桂萍非骂他们三句不可。可是,今日这是咋的了?小槐跑过来问:妈,咋的了?
桂萍把迷儿丢在地上说:你看他拉那儿了!
小槐心疼儿子,说:不就是拉泡屎嘛,我铲了就是了。
桂萍说:不就是拉泡屎?你说得倒轻巧,人家西安人不随地吐痰不随地扔垃圾,他倒好,竟然随地大小便了。
小槐一直是个好媳妇形象,对桂萍更是逆来顺受,从不高腔说话。这一回,小槐不高兴了,硬着口气顶嘴:这是我屋里,不是西安!
说毕,小槐抱着迷儿回房子去了,把桂萍晾在了那儿。
天气越来越热了,大满一直没有回烟霞村。桂萍心头焦急,让二满给大满打电话,二满吼:我哥有空就回来了嘛,打电话打电话,打啥电话嘛。桂萍被呛了,不再跟二满呕气,又让小槐给飞霞打电话,飞霞在电话里告诉小槐,最近比较忙,有空就回来了。尽管如此,丝毫没有影响桂萍穿着高跟鞋走路的热情,她知道,说不准哪一天,大满就会开着车回来接她回西安。想起回西安,桂萍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另一件闹心事:晕车。
有一回,村主任老万对桂萍说:晕车?碎碎个事,简单的跟零一样。你记着,坐车时,给嘴里含一片生姜,给肚脐眼上贴一片风湿膏,给鼻子眼里挤几滴橘子皮水儿,就妥妥的了。但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如果这些还不灵,就吃两片胃复安,再戴上随身听听音乐,把音量调到最大位,万无一失了。
桂萍心里不踏实,她问:要是还不顶事呢?
村主任老万腾腾腾拍着胸脯说:不顶事?不顶事了我把你背到西安去。
桂萍是有心人,把村主任老万的话牢牢地记住了,胃复安买下了,风湿膏买下了。桂萍还想买一部随身听,但一打听随身听的价钱,她又打了退堂鼓。转念想到大满的车上有音箱,回西安的时候,让大满打开音箱,把音乐放大就行了。这些准备停当以后,桂萍吩咐小槐去赵镇买两块生姜和三个橘子。那是隆冬的梢儿,西北风忽儿忽儿刮,雪花满天飞,小槐揣摸着婆婆的心思,窃以为,买生姜是为了炒肉。是啊,在烟霞村,只要炒肉的时候才会用到生姜。至于橘子嘛,那必定是给迷儿买的。小槐打了一个寒颤,隆冬天的橘子贵得跟蝎子尾巴一样,哪是迷儿能吃得起的?小槐说:妈,咱不要这么惯迷儿了。桂萍一头雾水,问:咋就惯迷儿了?小槐说:你不是叫我买三个橘子嘛。桂萍摆着手说:不是给迷儿买的,我有用。小槐吁了一口气问:妈,买生姜也不是为了炒肉?桂萍说:离过年还有镢把长一截子,炒啥肉呢?我有用。小槐不敢嘴犟,乖乖地买了两块生姜和三个橘子。自从婆婆打算回西安以后,总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小槐问也不敢问,说也不敢说。桂萍把生姜和橘子放在柜子里了,想了想,不放心,又把生姜和橘子裹在棉衣里,又给柜子上加了一把老锁。
有一天,二满发现房子里有一股臭味儿,既不是尿的味道,也不是屎的味道,更奇怪的是他抽着鼻子满房子转还找不到臭源。桂萍陡然想起了裹在棉衣里的生姜和橘子,但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内幕,就把他们都轰出去了,拿出生姜和橘子一看,两块生姜都长了黑色的毛,一捏,射出一股黄汤汤,一个橘子腐烂成了霉蛋蛋,另两个橘子也腐烂了一半儿,奇臭无比,桂萍心疼了好大一阵子。桂萍扔了生姜和坏橘子,腐烂了一半的两个橘子桂萍舍不得扔了,她原本想给迷儿吃,又恐怕迷儿吃了闹肚子,自个儿悄悄地吃了。
桂萍开始闹肚子了,一早上往茅房跑了十多趟,脸色如裱,身子软得像面条。小槐要去赵镇给桂萍买药,桂萍软着声音叮咛说:别忘了买两块生姜,再买三个橘子。
小槐已经猜测到房子里的臭味道和让桂萍闹肚子的是什么东西了,听婆婆还让她买生姜和橘子,她诧异道:妈,还买?
桂萍说:叫你买你就买。
小槐又买了两块生姜和三个橘子。
桂萍依旧把生姜和橘子锁在柜子里,但她汲取了上一回的经验教训,每隔一天,她都要打开柜子看一看,以防它们再次变坏。看着看着,桂萍又动了一个心眼儿,万一村主任老万说的方子不顶用呢?村主任老万的绰号叫万大嘴,说话向来没准儿。有了这个心思,桂萍就想把村主任老万的方子试一下。
这一天,桂萍有计划有预谋地给肚脐眼上贴了风湿膏,给鼻子眼里挤几滴橘子皮水儿,吃了两片胃复安,切了两片生姜用塑料纸裹了装在口袋里,这才痛苦着表情,用病怏怏的口吻说:我头晕的。
二满刚撂下饭碗,正躺在凉席上休息,他说:头晕?你穿上高跟鞋多走一走就不晕了。
桂萍说:我穿高跟鞋咋的了?碍了你的吃还是碍了你的喝?人家西安女人都穿高跟鞋,你咋不说呢。
二满说:你能跟人家西安女人比?
桂萍说:我娃在西安,西安有我大满的家,我大满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为啥就不能和她们比?
二满说:那你就好好比,多比一比,头就不晕了。
这摆明是抬杠了,桂萍蹭地燥了,说:我血(压)高,平时就爱犯头晕,我头晕一下又咋了?
桂萍的本意是想让二满用摩托车捎着她在村里转几圈,她好检验一下村主任老万的方子灵不灵。没想到,坐摩托的事儿还没张嘴,二满就给她灌了一肚子的气。桂萍只好给老旦下命令了,她说:你用架子车拉着我到地里转一下。
桂萍一辈子只拉过架子车,没有坐过架子车。她暗想,架子车和汽车都是车,只不过是架子车两个轱辘,汽车四个轱辘,架子车也不如汽车蹿得快,但毕竟都是车。如果坐在架子车上不晕,坐汽车自然也就不晕了。
老旦正蹴在门口抽旱烟,听见桂萍的话,闷声闷气地问:地里转啥呢?
桂萍说: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二满插话说:咱屋里四面走风,哪一口不是新鲜空气,用得着去地里呼吸?
桂萍戳二满一眼,说:我又没让你用摩托捎我,你多嘴多舌地干啥?
二满哼一声,拧给桂萍一个冷脊背。
老旦说:你想去地里呼吸新鲜空气,自个儿去溜达,还要用架子车拉你?
桂萍说:我不是头晕嘛。咋?我把你侍候了半辈子,你侍候我一回你都不愿意?
二满又自言自语地打冷腔: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桂萍说:谁笑我?郭老八整天柱着拐杖谁笑了?毛铁匠整天坐着轮椅谁笑了?我头晕,坐个架子车,凭啥笑我?
小槐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指责二满说:把嘴夹紧。转身对桂萍说,妈,我觉得你说得在理呢,麦子刚抽身,满地都是麦子的清香,屋里的空气哪能比得?我爸忙了多半天,让我爸歇着,我拉你呼吸新鲜空气。
桂萍犯犟说:现在地里的活又不重,有啥累的?你在家里照看迷儿,就让你爸去。
小槐还要争执,老旦却把烟锅头在门框上磕响了,站起身,扶起架子车辕,并不看桂萍,重着语气说:走!
桂萍刚要上架子车,小槐喊一声等,从后院抱一捆麦秸草铺在架子车槽里,又从自己床上抱一床褥子铺在麦秸草上,这才把桂萍扶上了架子车。
出了门之后,桂萍迫不急待地从口袋里掏出裹在塑料袋里的两片生姜含在嘴里,微微地阖上眼皮,慢慢地品味有没有晕车的感觉。架子车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咯吱咯吱地响着,桂萍仿佛坐在自家门槛上一样,一点晕的感觉都没有。她张开眼皮,见老旦耷拉着脑袋,走得有气无力,她恼火了,没好气地说:你再慢些走,当心把脚走大了!
老旦头也不回地说:又不是报丧呢,走那么快干啥!
桂萍说:我就想体验快的感觉嘛。
老旦说:想快?坐火箭去!
桂萍说:你就是想气死我。
老旦说:你想气死你。
两个人斗着嘴,老旦的步子分明轻快起来。眼前是宣腾腾的绿,空气像是刚从井里摇上来的凉水一样沁人心脾,桂萍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大约跑过一里地之后,桂萍前后左右拧了拧脖子,不晕。桂萍又高高地仰起头,猛地低下去,不晕。桂萍把嘴里的生姜片吐在手上,捏着喉咙,干咽了几口唾沫,不晕。桂萍又把生姜片含在嘴里了,她暗生喜悦,这一回,村主任老万的话落到了实处,教给她的方子灵验的很。既然不晕,再也没有必要坐架子车了,省得让那些偶尔遇见的人像看耍猴的一样看她。
桂萍说:看你那老脸拉得比你妈的脚后跟还长,回!
老旦的脚步并未停止,他说:你不是要呼吸新鲜空气嘛,我让你呼饱吸饱!
桂萍知道老旦说的是气话,重了声说:回!
老旦的架子车刚掉过头,就看见迎面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风风火火的,走近了,瞅见是村主任老万。
桂萍问:万主任,谁家的麦秸垛着火了,你蹬得有眉没眼?
村主任老万没招桂萍的嘴,把自行车丢在一边,让老旦把车辕放在地上,回头瞧桂萍一眼,神神秘秘地把老旦拉到三丈远的地方,把嘴唇凑到老旦的耳朵跟前叽咕了一阵子。桂萍看见,老旦的身子晃了几下,被村主任老万扶住了。老旦突然撒腿朝回跑去,脚下一绊,跌了一个前爬扑,往前爬两步,站起身,又朝前蹿去。村主任老万喊:我用自行车驮你!
桂萍对着老旦的背影说:谁拉我回去?
老旦没有回头,跳上村主任老万自行车的后座,扬长而去了。
傍黑时,桂萍一个人正坐在电视机前生闷气。老旦和村主任老万风风火火地走了之后,桂萍无奈,嘟嘟哝哝地骂着老旦,自个儿把架子车拉回家里了。可家里冰锅冷灶,狗大个人影也不见。桂萍想喝口开水,可暖瓶里一点水都没有,她把手里的粗瓷老碗顺手丢在地上,粗瓷老碗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又躺平了。桂萍拣起碗,翻来倒去看了看,在裤腿上蹭了蹭,又放在案板上,火气越发地大了,她想骂老旦,骂二满,特别要骂的人是小槐,你一个当媳妇的,暖瓶里一点开水都没有,你是吃干饭的?就在这时,村主任老万陪着两个陌生人进房子了,走在他们身后的是老旦、二满和小槐,小槐怀里抱着迷儿,人人都血红着眼珠子。桂萍心里咯登一声脆响,忙问:你们这是咋的了?
村主任老万把两个陌生人朝前推了推,说:这是大满单位的领导,他们有事要跟你说。
一个说:今天早上,大满和桂萍在回烟霞村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人被送到医院后没有抢救过来……
话音甫落,桂萍身子一歪,倒下去了。桂萍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时身子已经凉透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走了。
最早发现二满不对劲的人是小槐。二满一直对小槐的身子充满兴趣,把炕上那点事抓得比吃饭都紧要。但从桂萍、大满、飞霞走后,二满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在她的身上下功夫,整天焉头耷脑,半天不说一句话。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人瘦了一圈,每晌只吃半碗饭,也不操心地里的活儿,动不动就望着西安的地方发呆。这阵子,麦穗露头了,苜蓿花给烟霞村披上了一层紫色的光。小槐把一碗柿子面递到二满跟前,这是二满爱吃的。二满不接,把目光挪到父亲脸上,叫了一声爸,再把目光挪到小槐脸上,叫一声媳妇,说:我想带我妈去西安逛一趟。
老旦的表情僵住了,小槐的表情也僵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二满的脑子耍麻达了,桂萍在坟里躺着,怎么能带着逛西安呢?
二满说:我妈天天晚上给我托梦,让我带她回西安。我不应,我妈就咬我,掐我,抠我,拧我,抽我耳光,叭叭响。
清亮的泪在小槐脸上哗哗滚。
老旦开始刨饭了,呼呼作响。
小槐说:二满,我跟你去,把咱妈带到西安逛一逛。
想当初,小槐把桂萍买生姜和橘子的事偷偷告诉过二满,二满当即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去西安前,二满买了风湿膏、生姜、橘子、胃复安,拿到桂萍的坟前烧,边烧边说:妈,明日,我和小槐带你回西安,你把风湿膏贴在肚脐眼上,给鼻子眼里挤几滴橘子皮水儿,吃两片胃复安,对了,别忘了再给嘴里含两片生姜。
第二天,二满和小槐把桂萍灵堂前镶嵌着她照片的小镜框装在布兜里搭车去西安了。有一年,二满跟村里的几个人贩了一车苹果去西安卖,在西安呆了三天。加之他无数次地听村主任老万讲过西安角角落落里的轶闻趣事,所以,二满以为他对西安并不陌生。二满和小槐在城西客运站下车以后,又坐公共汽车来到了钟楼。二满把小镜框从布兜里拿出来,抱在胸前,低垂着头,边走边说:妈,风湿膏贴了吧?橘子皮的水给鼻子眼里挤了吧?胃复安吃了吧?生姜片含了吧?你没有晕车吧?快看,这就是西安!妈,快看,你看西安美不美?这人,乖乖!妈,快看,这车,乖乖!妈,快看,这楼,乖乖!
小槐是头一回来到西安,满眼都是新奇,她跟在二满身后,牵着二满的衣服,一碎步,又一碎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二满和小槐怪异的举动惹来了好奇的目光。
小槐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小声地解释说:带我妈逛西安呢。
好奇的目光越发地诧异了。
逛完钟楼,二满和小槐又奔大雁塔去了。坐在公共汽车上,二满的眼球被窗外的景色所吸引,他和小槐的目光碰在一起,问:让咱妈也看看?
小槐点了点头。
二满把小镜框从布兜里拿出来,贴在玻璃窗上,他把嘴贴在玻璃框的背面,悄声说:妈,快看,这路,乖乖!妈,快看,这树,乖乖!妈,快看,这草坪,乖乖!妈,快看,这花,乖乖!
逛完大雁塔,天色向晚了,二满和小槐搭汽车回烟霞村。路上,二满和小槐商量,等过了忙时,再带着母亲去看兵马俑,看华清池,还要上华山。最为重要的是,就算绑,也要绑着父亲老旦一搭儿去。
回到烟霞村以后,二满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和以前一样了,吃得香,睡得香,红光满面,走路把地夯得腾腾响,时不时冒一句秦腔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