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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

2017-01-05闫语

岁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银杏叶树叶雨水

闫语

夜,缓缓地,从地平线上走过来,那么平和,又那么慢,仿佛每迈出一步,都会被无穷无尽的现实牵绊着。或者,虽然走着,却好像根本就没有挪动过半步。这样的时刻无所不在地蔓延时,我正安静地坐着,任由列车把我带进了一个不期而至的深深的雨夜。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已经渗透了心智而被深深唤醒的声音,是在石头里点灯的声音,是微风吹拂树叶的声音,是汽笛穿过黑夜的声音,是眼泪凝结成琥珀的声音,是众多的隐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声音。这是一种低低地魅惑人的私语。

你说,枯萎已经开始。你说,没有合适的气温,合适的雨水,合适的环境。你说,我无法抚摸你的逃避,无法守候你的疲惫。你说,都市恋情不是有约定就能够继续……

你说,我听。因为听,所以不得不听。我听到寒意缓缓地从你的唇齿间涌出,弥漫开来,刹那间就冰冻了我的世界。我听到自己说了声“珍重”,然后转过身,眼前,本来已经依稀的轮廓,就再也不用看了,要用来想,想快乐比想疼痛更加遥远,想自己比想你更加的不习惯。想,慢慢地想,那么小心翼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分别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刻意去想过你,此时的你是在我听雨的意象中出现的。我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你,而你却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已。我沿着视线陡峭的甬道,从三月望见的秋天,比一个字更空。多少次我远远地想,也许在某一个雨天,我们还会如期如约地走进那个故事,用你的嘴唇,还有我的耳朵。可是我忘了,每个人都被无穷无尽的现实羁绊着,每个人的眼前都有一片抹不掉距离的虚空,一次告别,就可能令一生都无法退还。

只有行进中的列车,时快时慢地从回忆的躯体上取出岩石、冰雪和沙子,以及你离去时的那场冰雨。还有废墟,很多个废墟,那里曾经有风儿在弹琴,有伸长脖子的路灯,有失去光泽的玻璃,有温和的天气和不再回头的你。

一切都在夜里降落和发生着,只一会儿,被埋藏的记忆就固定在我紧闭的眼睛里了。只有留存的时间,盛着我内心的深渊。这样的夜,呼啸声处处,有悲痛地呼喊,有胜利地欢呼,震耳欲聋,又慢慢逼近。我只好用双手捂住耳朵,想要把所有的声音都屏蔽掉。而你的声音,恰恰在此刻扑入我的耳朵,不断询问着已经被封存在一封信里的往事。

雨夜,宛如是人们触发回忆的一个隐秘机关。而秋天,正好折射出了这一切。出发是一个故事,一次年代久远的寻找,一段历史。而一个现在,就等于时间的全程,这是不是一种荒谬?

当世界剩下了最后一场雨,我已经学会了遗忘。我忘记了,树叶不是文字,我该学习读树叶的方法,像一条蚕。我忘记了,秋雨中飘落的每一片银杏叶引起的感觉各不相同。我忘记了,人到最后,什么都抓不住。是的,我忘记了。忘记了一串冰糖葫芦,陪伴着我们走在秋天夜晚的街道上。忘记了你刚刚付过钱,我就迫不及待地品尝橘子时,你温暖的笑脸。忘记了那场秋雨中,你的默默无语和若有所思。那么,你又记住了什么呢?

只有雨水准时地回来了,像一个幻觉,用湿漉漉的文字紧紧围绕着我。好熟悉啊,这噼里啪啦的声音,透过车厢,淋湿了那一封信。一个片段就是一些细节,那个被写进一封信里的雨天,有匆忙的脚步,有阴郁的天空,有讲不完的故事,有暖暖的奶茶和相视一笑时浅浅的酒窝。只是,这雨水太大了,这城市又太小,城市在雨水的覆盖下,有阵阵的凉意刺入骨髓,唯一的温暖,就是那封不寄给你的信。

重新写一封信吧,我想。在多年之后,在一个阴冷的雨夜,在车灯昏暗的光线下,在一些正渐渐接近或离开的空白里,在我把你放进角落,成为永远的过去之前,重新写一封信。只有这样,之后的雨天,我才可以一个人回到伫立路边的那一时刻,眼前,虽然空无一人,曾经的眷恋也已根深蒂固在时间的缝隙里了。

只是,唯一的写,是一种没有画面的回忆吗?而信,仅仅是一种约定吗?你越走越远,越走越心虚,我眼睛里无处隐藏的疼在慢慢增加,再增加。终于,在一场又一场雨后,一个又一个季节的雨声,瞬间就飘成了雪花。

那么,如果我们的故事再写一次,它会不会还是这样的结局?雨,如果再下一次,我会不会还在这里?多么希望没有过那场雨,没有过之后的所有雨天,没有过爱情的道理,没有过天长地久的压力,没有选择,没有幼稚,没有用来违背的勇气,也没有成熟的我,或者你。

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我也曾经美丽,曾经有栩栩如画的诗意年华。我知道恐惧和未来是同义词,我明白路是过程而非终点,我可以用指尖在纸上横生枝节,我能够听见掠过窗前的鸟儿在抽泣,我可以沉溺一本关于水的书,我了解一杯茶的赤裸,我温习一丛水草的呼吸,我借用一个窗口走在你的梦里,而我偶尔的一次回眸,竟然满眼都是你的决绝。

坐在时间的列车上,身边的许多东西都在快速地变成回忆。如果说这么多年我根本就没有期望过你的出现,那是骗自己。当一首盲目以过去为主题的诗,在秋雨中拔节,然后闭着眼睛夜游,最后迷失在银杏树叶满地的小径上的时候,我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火车站。我仿佛听见自己说,我想把这一片银杏叶落下所引起的感觉与所有落叶引起的感觉区别开来。而你,沉默不语。蒙蒙的细雨中,银杏叶不断从树上飘落下来,我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是叶子,哪个是雨水了。

但是,我知道,过去时中还有一个过去,一片银杏叶展开两个场景,两双脚踩着同一个节奏。一棵银杏树,只要叶子还没有落尽,就还能用一个幻象,遮掩那最后的空。而你呢?我仿佛看见你走在前面,牵着另一只手,正在拨开金黄的叶子,去寻找那碧蓝得有些虚假的天空。

又是一个被痛苦和叹息左右情感的雨夜,又一次任由一大块固体的冷转瞬将我团团包围,那些被容忍的愚蠢,那些被订制的日子,那些必须说出的真相,那些看不见起点也看不到尽头的谎言,已经荒凉一片。

雨停了,夜也越来越深,深到和看不见的五指天衣无缝。多少年了,我一直躲在黑夜的某一个角落里,任凭一个词反反复复地刺痛心肺:何苦。何苦?苦何?如此,终于明白,我必须颠倒着读,反过来写,在沙丘与冰块与废墟与这些那些之间。我必须说出昨天,才能让明天不至于面目全非。所以,才发现,舌尖上的那个名字,被叫出来,摇曳着,而后停在空气中,直到让它成为过去,一张感情的白卷就加入无尽的过去时了。

这时,我仿佛看到你站在银杏树下,不自觉地用目光寻找太阳,最终发觉,只有抬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的遮挡,才能看到那轮秋天的太阳。你说,你就喜欢这样看太阳。如果爱,就像是一个又一个邀请,那么燃烧后的回忆,也会有着冷风和落花般的无奈吧?你说,回忆并不存在于故事里。我说,你也不是。

是啊,越来越黯淡的日子,好像一直都在等待着我。我被来自时间内部的目光注视着,开始,我并不懂得。一场暴雨过后,天空格外辽阔,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收集起鸟儿的叫声,那样一种喃喃自语,用不着听懂,也是一种有温度的记忆。于是,我才明白,原来,增加了一点点亮度的蓝,就是晴朗。

可是,这一天是哪一天呢?记忆里的那一场雨,是在冬天的怀里被点燃了,还是在秋天的夜里被熄灭了?人流汹涌的站台,离谁的心更近,离谁的心更远呢?谁和谁在用各自的盲目深藏着眼睛里的雨天?一年,总是在向着最洁白的一天走去,飒飒风声,由远及近,揭示着,火车上的这一夜多么坚硬。

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我来到了你的城市。这是一座只有一个人的城市,这座城市里只有你,这多像一张照片,用薄薄的平面就给了我一个世界。在塔楼,在陌生的庭院,谁被一次性拍下,谁就注定要被找到、被改写、被兑换掉形体和轮廓。

我走在那条昔日你走过无数次的古老街道上,试图用双重的想象,来记录一段真实的旅程。你是不是在习惯的时间开了灯?是不是有一个和你血肉相连的人,正陪在你的身边?从你的窗口望出去,是另一些窗口吗?岁月裸露,往事渐渐浮出水面,沉默的脸庞就显现在季节里了吗?世界太大了,背后的风景又太深。当时间空出一颗心的位置,除了猜想,我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当生命中那个极具戏剧化的场面突然到来,此前真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时,我听到某种东西在心底轻轻碎裂了。清脆的响声只是瞬间,便彻底击败了我所有的坚持。短暂的沉寂过后,我根本就不想再追问些什么了。我还能去追问些什么呢?你说,我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个让人头疼的傻丫头。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多想让你坐下来,促膝长谈。可我却发现,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找不到一把合适的椅子!

“你,还好吗?”

我疑惑地望向你。你温柔真诚的目光陷入我的眼底,吃力地说:多年前之所以决绝地离去,是因为不想耽误你……

我的泪水奔涌而出。为那个早已经没有了意义的答案,眼泪掉在地上,竟然轻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动。

所有纠缠我的岁月,都在静静地远去着。在生活的两端,我们似乎是两个不相干的人,然而在生命缔结的深处,谁又能说我们不是两个相关联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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