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叶子》的文学批评研究及其创作时间蠡测*

夏朋飞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18)

《水浒叶子》的文学批评研究及其创作时间蠡测*

夏朋飞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18)

《水浒叶子》是为马吊设计的标准赌具而并非酒牌，两者在形制和功能上所有区别；《水浒叶子》与《水浒》文本具有多重互文效应，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叶子中的人物排名具有一定的批评含义；叶子中的像赞可以看作画家直接的评语，包括人物论和社会历史批评两方面；叶子图像的设计显示了士人阶层对《水浒》的接受，与像赞文本之间相映成趣。从书法和图像(像赞)的角度蠡测《水浒叶子》的下限最迟应为1627年。

《水浒叶子》；《水浒传》；文学批评；创作时间

《水浒叶子》是明代大画家陈洪绶不可多得的一幅力作，是其人物画非凡成就的突出代表。江念祖为其作引言说：“陈章侯复以画水画火妙手，图写贯中所演四十人叶子上，颊上风生，眉尖火出，一毛一发，凭意撰造，无不令观者为之骇目损心。”[1]608“及崇祯末，陈老莲的《水浒叶子》流传遍天下。绘写水浒英雄的画人们便很难脱出他的范畴之外。”[2]882过去，学者对《水浒叶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艺术方面，对于其与《水浒》文本的关系，对于版画(插图)表达的文学批评，既有的研究尚有较大的补充空间。同时《水浒叶子》的创作时间众说纷纭，本文尝试以新发现的证据对其作出一个较为合理的推测。

一、《水浒叶子》考辩

(一) 《水浒叶子》并非酒牌而是博具。叶子又称斗叶子、叶子戏，关于其命名起源有“形制说”和“人物说”两种，前者谓其形制似页，后者谓其源于一位叫“叶子”的人[3]27。明代钱希言《戏瑕》卷二《叶子戏》云：“按叶子戏，自唐咸通以来，天下尚之，即今之扯纸牌，亦谓之斗叶子。近又有马钓之名，则以四人为之者，唐格已不可考。今自钱索两门而外，皆《水浒传》中人”[4]25。叶子起初是特指赌博的一种用具，到明代，发展形成为一套形式和打法都更为复杂的纸牌游戏即马吊，绘《水浒》人物是其固有之传统，“叶子始于昆山，初用《水浒传》中名色为角抵戏耳。”[5]1834明人陆容对其早期形制有详细的说明，“近得阅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6]173-174万贯以上20叶，总数为40。至于酒牌则是古人饮酒时助兴取乐的酒令牌具，初与赌具本不相干，如酒鉴及清代任熊所绘《列仙酒牌》。然而，随着赌酒密切联系在一起，酒牌中合入赌博叶子的设计立刻风行起来。汪道昆所作《数钱叶谱》中，酒约(某某饮等)与赌约(多少贯等)已合在一起，刊于万历年年间的《酣酣斋酒牌》亦是如此。于是明人多有“牌”与“叶子”不分者。栾保群认为“明朝人多认为叶子就是酒牌，大概都受了杨慎的影响”[7]10可备一说。酒牌、叶子在明代虽然合二为一，但其不同之处仍有保留，即酒牌多为48张，如《博古叶子》《列仙酒牌》《酣酣斋酒牌》等，而叶子或者说马吊则为40张，“博徒《谱钱》帖四十，某增十有八帖，与酒徒共之。”[8]782酒牌必有酒约，叶子(马吊)必有赌约。因此陈洪绶所绘《水浒叶子》其实是标准马吊而非酒牌。《水浒叶子》增加酒约如潘景郑本则是后起。

(二) 《水浒叶子》直接承袭自“水浒牌”。目前所知最早的《水浒叶子》为陆容《菽园杂记》版，画像20人皆取自《宣和遗事》或《癸辛杂识》，如呼延灼称“铁鞭”，一丈青为张横；等到潘之恒《叶子谱》版，人名已一同于《水浒传》，此书对叶子的具体形态和变幻打法有详细的记载如“阮小五，馘人首为双头……朱仝抱子为双头……索子门计九叶，有象肖贯之索而钱圆孔方。”[5]1835计此20人为“这个名单是很有意思的……除宋江外，一律都是赳赳武夫……赤裸裸地反映了民间对这些英雄的热爱。”[9]111洎至陈洪绶《白描水浒叶子》(据徐邦达约1620年)，40张牌已全部绘像，所选人物除天罡36员、孙立、扈三娘之外，新加朱武和樊瑞；之后，老莲所绘另一“水浒图卷”(孔尚任《享金薄》记)及张岱所谓“水浒牌”(即《水浒牌四十八人赞》中所涉者)均不得见；然而《水浒叶子》所直接师者却是《水浒牌》。这通过比较《水浒叶子》与“水浒牌”的像赞可以看得很清楚。

万万贯千万贯百万贯九十万贯八十万贯七十万贯六十万贯五十万贯四十万贯三十万贯二十万贯宋江武松阮小五阮小七朱仝孙立呼延灼鲁智深李逵杨志扈三娘九万贯八万贯七万贯六万贯五万贯四万贯三万贯二万贯一万贯雷横索超秦明史进李俊柴进关胜花荣燕青

《水浒牌四十八人赞》《水浒叶子》一丈青扈三娘娘子军，锦繖套，著者莫笑桃花马上石榴裙，锦撒英雄娘子军智多星吴用纲虎者，步步松，步步急，诸葛曹瞒，合二为一彼小范老，见人不蚤；曳石悲歌，张元吴昊急先锋索超周公斧，召公钺，谁敢亵越仗斧钺，将天罚小旋风柴进孟尝好客，其族几赤哀王孙，孟尝之名几灭门混江龙李俊有民人，有土地，大伙并不若小结义居海滨，有民人没羽箭张清唐琦石，忠于宋，满地皆是，人不能用唐卫士，烈炬死；庙貌而祀，一羊一豕扑天雕李应一刺客、二游侠、三货殖，至尔身则一牵牛归里，金生粟死，为乌倮氏①神行太保戴宗朝苍梧，暮碧落南走越，北走胡

所以认为《水浒叶子》是对“水浒牌”的借鉴而非相反，主要基于两点。首先是张清的像赞。张清与唐琦相比拟，在老莲的赞中看不出端倪，在张岱则很明显：用石。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建炎三年十有二月戊戌，金人陷越州……亲事官唐琦袖石击巴哩巴，不中。”唐琦牺牲并建庙于绍兴，正是张岱的故乡，张岱发明此意与越中文人比较强烈的地域意识相符；其次，张岱早年作《古今义烈传》载唐琦事并作赞“赵氏鬼，会搏人，至今击石有火星。”[10]1834；张岱有乐府诗《唐琦石》力反杨维桢“三壮儿，不了事，永为人所嗤。”[10]1834的观点，因此才有“唐琦石，忠于宋”这样的语法错误，而陈洪绶显然借鉴了宗子并做了改正。其次，老莲像赞有加工后胜的痕迹。如“有民人，有土地，大伙并不若小结义”缩为“居海滨，有民人”，“周公斧，召公钺，谁敢亵越”缩为“仗斧钺，将天罚”更为简练；对于另一些如扈三娘则有意扩充修饰，后胜于前；而对于一些不太确实的批评则作了修正，如李应本是地主，排座次后主管钱粮，后归隐继续作富翁，不存在“一刺客、二游侠”的事迹，所以老莲将其改作“牵牛归里，金生粟死，为乌倮氏”则合理了许多。

二、《水浒叶子》与《水浒》的互文研究

(一)叶子排名中的批评。《水浒叶子》40张分四门：十字门11张，万字门9张，百子门9张皆为降序排列“极于一而尊于九”[5]1835，但文钞门11张却刚好相反“钱数贱九而贵空，殊倒置有味，”[5]1836即“空没文”大于“半文钞”作升序排列。叶子四门互不统摄，最大者称尊，次为兼，“兼者，尊之第二叶也”[5]1836，最小称极，百万贯因其特殊地位称“百老”“惟百万簪花，上国之将相也。犹齐之管晏，虽臣而威震主也。”[5]1837叶子的大小排列为水浒人物批评提空了空间。以下为叶子的排名变化表。

陆容(潘之恒)叶子白描水浒叶子水浒叶子尊兼极尊兼极尊兼极次极宋江武松扈三娘宋江关胜扈三娘宋江朱仝呼延灼雷横雷横索超燕青卢俊义林冲孙立吴用武松安道全朱武吴用呼延灼樊瑞柴进燕青索超董平公孙胜秦明朱武鲁智深公孙胜卢俊义秦明百老：阮小五百老：武松百老：花荣注：陆容本一丈青为李横。“次极”为仅次于“极”者，即第二小。

叶子最早的排名，代表的应当是民间的接受。绘像20人，也许如李伟实所言“《水浒传》小说的产生最早也不得早于成化前期。”[11]287其时，《水浒》还处于“宋江三十六人”阶段，36之数不能满足叶子四门的需要，因此只能挑选两门。由于资料不足，我们无法获知《水浒》成书前或早期的面貌，对于雷横索超等人物的排名难以做出准确的评价。不过，早期叶子对宋江和武松的肯定在后世叶子中得到了最广泛的继承。宋江所代表的忠义和武松的鲜明性格、打抱不平的侠义精神深深的扎根于普通中国人的审美中。尤其是武松，从余象斗到王望如，从李贽到老莲，获得了一致的推崇。在这个意义上，早期的叶子毕竟开了通过排名来实现人物批评的先河。

目前所知最早的全像叶子即陈洪绶的《白描水浒叶子》。其所尊四人即水浒的领导核心，兼者五人为五虎将，新添地煞四人，均处于“极”，其排名几乎一从《水浒》，尚未有明确的批评意识，只有“百老”为武松而非阮小五表现了一点自我评价。但到了《水浒叶子》，其批判思想已昭然若揭，首先表现在人物排名的巨大变化。“水浒牌”中的排列不得而知，但其前12张隐约透漏着传统叶子的影响，由晁盖、宋江、武松到阮小五，极于扈三娘。陈洪绶在创作水浒叶子时对原有的排名有一定的继承，但更多的是变更以表达自我的批评。水浒叶子于杨雄、石秀中去前者，于张横、张顺中留后位，凡个性、品行、表现不够精彩者皆去除，凡8人；新的人物表宋江、吴用仍然为尊，公孙胜、武松依然靠前；其他人物的变化则相当大。

首先是朱仝、柴进、鲁智深、燕青排名的巨大提升。对于柴进老莲认同张岱的批评“孟尝好客，其族几赤”而曰“哀王孙，孟尝之名几灭门”，重其慷慨养士，哀其人生遭遇，充满了同情而予以尊；张岱自况燕青“有其胆智，无其精细”充满了调侃意味，老莲则严肃的多“子何不去，惜主不虑”，对于燕青的愚忠不完全认同、对于卢俊义的行为(当指被赚梁山事件)批评其“不虑”；变化最为显著的还是朱仝和鲁智深。朱仝号美髯公，是说书人有意仿佛关羽的创造，“水浒牌”题“美髯公，释曹操，走华容”；叶昼(荣与堂本《水浒》第51回回评)：“朱仝毕竟是个好人，只是言必信、行必果耳。安有大丈夫而为一太守作一雄乳婆之理？即小衙内性命，亦值恁么?何苦为此匹夫之勇、妇人之仁，好笑，好笑。”又说“朱仝、柴进、雷横不顾王法，只顾人情，所以到底做了强盗。若张文远倒是执法的，还是个良民。”(容本21回回评)对朱仝颇有微词；叶子、酒牌未见朱仝地位的特殊，但陈洪绶对朱仝可谓情有独钟，将其置于仅次于宋江的地位，题“许身走孝子，黥面不为耻”对朱仝私放雷横的情义给予了赞扬；朱仝在叶子中为一身负孩童的父亲形象，观之可亲，而这或许与老莲的经历密切相关：老莲早年丧父，父子一伦不全，故一生中对于父子之情尤为重视，“吾年九岁失先子，先子三十五岁人。每见以介眉寿者，翳我独无伤其神。”[12]227“每见人之父子传经，身乃菽水者，不知沮之淫淫下也。”[12]18当其得二子时，便欣喜写下“吾今得两儿，可慰老年醉”[12]77的诗句；晚年老莲在总结一生时，尚不无自得的写道“履非正路，人伦不亏”[12]23；至于鲁智深，画家如此推崇的原因，除了“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的豪侠气概外，更主要的应是对佛教的心许。晚明知识分子谈禅说法本不足为奇，老莲“二十繙此经，亦曾废寝食”[12]59，晚年更是出家为僧。出于此，武松也被绘成僧人的形象。

卢俊义、秦明、呼延灼、董平、雷横、索超六人皆为天罡，分别为副统帅、五虎将和朝廷公人，然而排名与朱武、安道全一流，评价显然是否定的，其中卢俊义和秦明最为典型，前者评“积粟千斛，皆盗粮；积钱万贯，无私囊”后者“族尔家，乌乎义，忍哉匹夫终不贰”；叶昼在一回中用了五个“痴”字评卢俊义，(荣本60回夹批)，老莲则用了两个“积”表明其积蓄不易，用一个“无”痛刺其履非正途；对于秦明的批评亦是如此，老莲用一个“乌乎”全盘否定了梁山的“义”，一个“忍”则既有同情又有批判；总观全叶，老莲对绝大部分“被逼”上山的武将如杨志、张清、徐宁甚至关胜都评价不高，在叶子中的地位普遍比较低。究其原因应是他们背叛朝廷，没有保持士人应有的品节，最终不得善终吧。对雷横的批评“好勇斗狠，以危父母，赖兹良友”与画家“胡然哗且笑，使气不保身”[12]55“血气有微时，全盛有散数”[12]78的思想一致，与“真孝子、真仁人、真菩萨，真圣人”(容本51回眉批)，“雷横枷打白秀英，真是不忍辱其亲着，此为大孝，何愧圣贤”(袁本51回夹批)，张岱“救吾母，杀一狐，胜杀四虎”却十分不同。此外这也与老莲在朱仝像赞中称其为“孝子”有冲突之处，这种批评的独特和矛盾，既是其批判继承的不完全，也是老莲作为知识分子思想中固有的一面。

(二)《水浒》像赞中的人物批评。《水浒叶子》像赞中除去一般的描述语言如“南走越，北走胡”“生浔阳，死钱塘”16条外，其余24条主要分为两类

人物批评宋江刀笔小吏，而乃好义吴用彼小范老，见人不蚤。曳石悲歌，张元吴昊卢俊义积粟千斛，皆盗粮；积钱万贯，无私囊秦明族尔家，乌乎义，忍哉匹夫终不贰董平一笑倾城，风流万户为董平朱仝许身走孝子，黥面不为耻史进众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石秀防危于未然，见事于几先燕青子何不去，惜主不虑柴进哀王孙，孟尝之名几灭门武松申大义，斩嫂头，啾啾鬼哭鸳鸯楼刘唐民脂民膏，我取汝曹，太山一掷等鸿毛施恩武松不死，彼燕太子李逵杀四虎，奚足闻，悔不杀，封使君雷横好勇斗狠，以危父母，赖兹良友李应牵牛归里，金生粟死，为乌倮氏张清唐卫士，烈炬死；庙貌而祀，一羊一豕穆弘斩木折竿，白昼入市，终不令仲孺得独死社会历史批评林冲美色不可以保身，利器不可以示人徐宁甲胄以御身，好之以陷人花荣叹叹王人，叹叹贼臣时迁生吝施与，死而厚葬；尔乃取之，速朽之言良不妄杨志玩好不入，安用世及孙二娘杀人为市，天下趋之以为利

像赞可以作为一种直接的批评。如画家评宋江显著其忠义，武松彰显其大义，施恩以太子丹拟，张清则映射抗金义士。由单个短小像赞构成的人物评价系统，则包含了更为丰富、多层次的批评信息，在传统的序跋、点评等主要的小说批评形式外另具洞天，独抒己见。如评吴用，余象斗标榜其智“果见用真一智多星也”(余本14回评)；李贽则大攻其奸“至于吴用，一味权谋，全身奸诈，佛性到此，澌灭殆尽，”但同时又说“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似可与陈平诸人对垒。”(荣本卷首)张岱也评“诸葛阿瞒，合二为一”；老莲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增加了怀才不遇的气氛，悲其“见人不早”，终南无路，最终成为张元吴昊一般的人物；再如评李逵，其沂岭杀虎事，惊心动魄，余评“李逵气忿，一时立诛四虎，而世不常有”(余本37回评)容评为“李大哥杀死四虎，不特勇猛过人，亦是纯孝格天地”(容本43回回评)；陈洪绶却说“杀四虎，奚足闻，悔不杀，封使君”，真正可怕的不是动物的老虎，而是作官的老虎，所谓“苛政猛如虎”。同传统的评点一样，像赞批评也有一些与文本无涉的社会历史批评，它们看起来与标准的文学批评相游离，但却是中国文论中的一道独特风景。如评时迁，老莲的着眼点来自《水浒》第46回中一个非常小的细节“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陈洪绶却对此大发了一通吝啬施与的议论并化用“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礼记·檀弓上》)的格言。实际上老莲的关注点常常出人意料，如李应，关注点在“掌管钱粮”，所以有“金生粟死”的话；再如评花荣，老莲将其置于“百老”这一特殊地位，可见其喜爱程度，但像赞却并未与人物关联，“叹叹王人，叹叹贼臣”感慨的是政治、君臣，有点画外之画的意思。另外，像赞往往和评者的思想阅历、审美趣味密切相关，如陈洪绶一生嗜好酒色，“顾生平好妇人，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有携夫人乞画，辄应去。”[13]245因此评林冲有“美色不可以保身，利器不可以示人”言，也有扈三娘、孙二娘、顾大嫂等女性形象的全部入选。

(三)《水浒叶子》的图像批评。《水浒叶子》在清代被周亮工应用于小说插图，成为清代水浒插图的样板。但与传统的插图、图像选取“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14]83不同，老莲对人物的描绘完全不强调其爆发的瞬间，如荣本插图对动作的痴迷；也不展示环境气氛的重要，不作细致的场景描绘，使空间和时间得到最大的渲染，如袁本插图；《水浒叶子》充满了浪漫的想象，浓郁的典雅韵味，富于生活情趣，表现了一种知识分子的改造、接受情怀。首先，叶子中所有人物均无背景，或者说均置身于一种历史的虚空中，如此一来，作者将人物放大到最大，同时也将自我的理解和创造最自由最充分地表现出来。叶子中的人物成为独立的把玩和批评对象，占据接受的中心。其次，图像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脱离文本情景，既不关照具体情节也不在细节上向读者的传统印象靠拢，即“章候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15]56，而是侧重于精神韵味的传达，改变了文本原有的审美和价值情感。华丽的服饰掩盖了人物原有的身份，夸张的神态、眉眼起到了改变气质的作用，画家正是通过这些，将一个草莽豪侠的世界转化为文人特有的接受视野。如顾大嫂，文本49回“生来不会捏针线，正是山中母大虫……顾大嫂手起，早戳反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是一个相当彪悍的下层妇女，但在老莲的画中却并不完全如此。其像赞连用三典“提葫芦”“唱鹧鸪”“酒家胡”继承了文本中顾大嫂的身份，但却使这一形象浪漫柔化了许多；另外，画家的关注点不在“孙新孙立大劫牢”这颇能体现其性格的典型情节，而在眉目之间的精神：图像中的顾大嫂拭剑睥睨、长裙直立，犹如公孙大娘，雄壮的气势溢于言表，与像赞和文本中的形象形成了多重互文。其他如宋江的威严，史进的跳跃，扈三娘的妩媚，刘唐的回眸一射等，图像并非是文本的附庸，而是具有“文本增殖”[16]1的价值。再者，叶子表现出明显的生活化、现实化的倾向。水浒世界在古人的批评接受中是没有膈膜的，他们惯与将文本与社会，历史与现时结合起来，形成中国小说批评难以剥离的一部分。《水浒叶子》作为另一种诠释文本的工具，亦未能例外。同评点所使用者为文字不同，图像所利用的是画面、颜色等，以丹青为文字。最后《水浒叶子》在选取人物时有意于身份的多样，从官吏、将军、渔夫、猎户到僧道书生、主妇农民，在组合上也可谓五伦具备，既有父子的亲爱(朱仝)，夫妻的深情(孙二娘，后文将论及)，朋友的仗义(穆弘)、兄弟的提携(解珍)还有对君臣的思考(花荣)。老莲历时凡四月，绘水浒40人，可谓在方寸之中现乾坤，其作品深意或许还有待挖掘。

三、《水浒叶子》创作时间蠡测

水浒叶子的创作时间至今仍是一个迷。黄涌泉将其姑置于28岁，翁万戈以为是1633年，郭味蕖定在崇祯14年，裘沙则主张是崇祯16年。诸家或从其艺术风格，线描用笔、或从水浒思想发凡立论，但似乎皆为确善。本人在研阅过程中有几点发现，陈述如下。

(一) 从书法角度切入。翁万戈先生认为“以此册上陈的书法看来，大概要迟于水浒图卷。”[17]174但未详细说明，亦未将其作为主要的推论依据。实际上《水浒叶子》的字体特征十分明显：意为行草而楷法浓厚；结体较长，中宫显紧，主要还是楷书的结构；撇捺悠长夸张，褚遂良的痕迹明显，波磔峻峭，隶意十分浓厚，有钟繇的特征；转折多用圆笔，起笔凝重，行书较为单调，腕力尚未纯熟；多用古体字，一些行草显得标准而板硬；间距安排较为随意，韵味偏急狭；有意的锋芒毕露、动感、情绪感较强；总体上看尚处于由早年习楷，兼习行草，青春旺盛的阶段。“到了1630年左右，在他的书写中已明显有颜书圆劲、厚实的气息，线条不再那么锋芒毕露，走笔也不再那么急速迅捷，而有了许多沉稳和含蓄。”[18]318对比其1630年书法作品，风格已不似《水浒叶子》(图1-3)，因此《水浒叶子》的下限至于1633年似有不妥。

(二) 从叶子本身切入，有两副叶子值得注意：一为扈三娘(图4)，一为孙二娘(图5)。叶子中一丈青的形象可谓是典型的明代美人：服装华丽、披帛挂佩、身材窈窕、面容姣好，沉浸在玩珠的游戏中，微倾的姿态更增加了几分妩媚；按这一形象显然与文本不相符，其实际是陈洪绶十分倾心的一位女子—董香绡。其像赞“桃花马上石榴裙”出自杜审言《戏赠赵使君美人》“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有被认为是一首赠与妓女的诗[19]，而陈洪绶诗歌中两次用到“桃花马”均是指董香绡“桃花马上董飞仙，自剪生绡乞画莲。”[12]269“长安梦见董飞仙，依旧桃花马上娇。[12]321”按《陈洪绶年谱》(黄涌泉作)，陈洪绶与董飞仙相识在1620年，所以水浒叶子的上限应该即为此。如果说扈三娘的形象还可以理解为大户人家的小姐装扮的话，“杀人以为市”的孙二娘是无论如何不会这样的：头戴金凤步摇、侧插掩鬓、发心挡梳篦，蔽膝露出，身份富贵，神态专注而温雅，正在缝补衣裳，显然是一个贤惠的内助形象。而这一形象在陈洪绶的《闲雅如意图》(图6)中也出现过。此作品右上角题“老迟”，应是其晚年之作，画面的内容应是老莲对自己早年生活的回忆。画中低头缝补衣服者，显然是妻子，而其造型正取自此叶子。因此《水浒叶子》的创作当与老莲妻子有一定关联。考老莲妻子无嗣去世于1623年，殁时嘱以简葬，时迁像赞对厚葬一事颇讥讽，正于此相关；另老莲续娶韩氏生大儿子于1625年，朱仝画像排名可能是老莲得子后喜悦之情的展露。最后周亮工记载“初画楚辞像，刻于山阴，再刻水浒牌行世。及崇祯间，召入为舍人，使临历代帝王图像，因得纵观大内画，画乃益进，故晚年画《博古牌》，略示其意。”(《读画录·陈章侯》)综上，可知《水浒叶子》的创作是在天启年间，最迟不得超过1627年。

图1 《无极长生图》(局部)1615年作 图2 图3 《墨竹图轴》(局部)1630年作

图4 图5 图6

四、小结

《水浒叶子》作为对《水浒》的一种批评方式，较少为学界重视。王先霈主编《中国小说批评史》中对张岱《水浒牌四十八人赞》有所阐发，但对于《水浒叶子》却尚未提及；朱一玄主编的《水浒资料汇编》中《水浒叶子》像赞亦未见收录。事实上《水浒叶子》至少包涵着画面、排名、像赞三个维度，能提供比一般插图或者图像更为深远、立体的解读、阐释和批评空间，理应获得一定的重视。此外，《水浒叶子》可能还隐藏着其他的信息有待我们发掘，如萧让像赞题“用兵如神，笔舌杀人”，简本、繁本均无对应情节，只有袁无涯本“书生谈笑却强敌，水军汩没破坚城”相符，应该即为陈洪绶所读的本子。最后，叶子研究也面临许多困惑，如像赞与画面显然比较疏离，但却与文本联系很密切；一部分像赞与排名之间也有不一致的地方，如鲁智深题“老僧好杀，昼夜一百八”与陈洪绶诗文中反对杀戮的思想大不相同，再如安道全的入选与排名的落后，亦难解释；此外，有个别像赞还难以确定其具体所指如史进题“众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便不明何意。水浒像赞在明清两代还有继续的发展，研究其发展流变，对于我们更好的了解明清两代的《水浒》批评、接受应当是有所所助益的。

注释：

①孔尚任见水浒图当是老莲另一作品，学者已有论述，详见《陈洪绶》(上)，翁万戈著，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174页；；张岱《水浒牌四十八人赞》以往多称为“陈洪绶《水浒叶子》作”查无实据；“水浒牌”48张均无赌约，显然是酒牌而非叶子。

②“为乌倮氏”四字，初刻本无，疑为刊落。现据潘景郑本补。

③文中所涉《水浒》文字如不另注，皆出自荣与堂本(容本)。袁无涯本称“袁本”、余象斗本称“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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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竞鸿、陆力.全唐诗佳句类典[Z].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谭淑娟)

Research on Literary Criticism ofWaterMarginPokerand Its Creation Time

XIA Peng-fei

(College of Humanities,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0018, China)

TheWaterMarginPoker was designed for horse hanging as gambling devices rather than drinking ones, with the difference both in form and function. Compared withTheWaterMargin, multiple reference effects in Poker lay in figure rankings with the meaning of certain criticism, picture eulogies like the artist's direct comments including character and historical criticism and the image design showing the intellectuals’ acceptance ofTheWaterMargin, referring to picture eulogies. Based on evidences of calligraphy and picture eulogies,TheWaterMarginPokershould be created in 1627 at the latest.

TheWaterMarginPoker;TheWaterMargin; literary criticism; creation time

1673-2103(2016)06-0016-07

2016-05-15

夏朋飞(1989-)，男，河南汝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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