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歌曼舞好春光 傅抱石《风光好》读记
2017-01-04万新华
□ 万新华
Wan xinhua
轻歌曼舞好春光 傅抱石《风光好》读记
□ 万新华
Wan xinhua
1942年9月22日,傅抱石为重庆夫子池个人画展作序,就画题来源进行说明:一撷取自然,二诗境入画,三历史故事,四临摹古人。他特别声明,第三条路线是他人物画创作的主要路线。
众所周知,傅抱石擅长美术史论研究,熟悉文学故事,习惯以历史典故、文学名篇为题,用其自己的话说,以书画家最堪吟味或可纪念的故事或行为入画,如“渊明沽酒”、“东山逸致”、“羲之爱鹅”、“萧翼赚兰亭”、“赤壁舟游”等。这些高古的题材,成为傅抱石抒发情感的工具,表达了对高人逸士的理解与共鸣,展现出中华民族高贵的精神和博雅的气质。
在抗战时期,傅抱石十分敬佩历史上的高人逸士,一直执着地“力求奔放生动,使笔与墨溶合、墨与色溶合,而使画面有一种雄浑的意味及飞扬之气势”,相信自己所坚持的“雄浑”、“朴茂”就是源自一种孤高而凛然不可侵犯的人格。因此,他一画再画,反复创作“渊明沽酒”、“羲之爱鹅”、“竹林七贤”、“东山丝竹”、“山阴道上”、“虎溪三笑”、“晋贤酒德”、“怀素醉酒”、“西园雅集”等,造型高古超然,气质安逸清雅,营造出一种旷达疏远、清新古雅的精神世界。这里,他似乎不在画古人,而是将自己类似的情感溶入历史人物之中,化奔放的冲动表现为想象的驰骋,细腻地再现人物的精神气质,诉说着精神贵族式的优雅传统和深邃广博的中国文化品格。
后来,傅抱石曾在一篇随笔中谈及自己的创作体验:“刻划历史人物,有它的方便处,也有它的困难处。画家只有通过长期的广泛而深入的研究体会,心仪其人,凝而成像,所谓得之于心,然后形之于笔,把每个人的精神气质性格特征表现出来。”因此,这些高古的历史人物画,就是他绘画史研究的图像化结果,“保存着浓厚的史味”。
图1 傅抱石 陶榖赠词 1944年纸本 设色 117×40厘米江苏省美术馆藏
无独有偶,五代故事“陶榖赠词”也是傅抱石关注的绘画题材之一。陶榖(903~970年),本姓唐,字秀实,邠州新平人。早年历仕后晋、后汉、后周,官运亨通,北宋后任礼部、刑部、户部尚书等。据郑文宝《南唐近事》、文莹《玉壶清话》等文献记载,后周柴荣意欲一统天下,派遣翰林院大学士陶榖出使南唐,以探虚实。陶榖自恃国势强大,对南唐不屑一顾,傲慢无礼。南唐重臣韩熙载忿而设计,命绝色歌伎秦蒻兰伪装成驿卒之女,早晚在驿馆内洒扫庭院,以美色诱惑陶榖。一来二往,陶榖终被迷倒,遂“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他又春意萌动,为风情万种的秦蒻兰填词《风光好》留念:
图2 傅抱石 陶榖赠词 1940年代纸本 设色 32.2×40.7厘米《傅抱石全集》第三卷
好因缘,恶因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数日后,中主李璟在澄心堂设宴款待,陶榖正襟危坐,威严如故。李璟遂唤秦蒻兰来到席间,命她演唱《风光好》,劝酒助兴。陶榖羞愧难当,一时间傲气顿消,连酌连饮,酩酊大醉,无地自容。北返时,《风光好》早已传遍朝野……
陶榖赠词的风流韵事流传甚广,后世多有演绎。元代剧作家戴善夫据此改编杂剧《陶学士醉写风光好》,故事情节可读可赏,颇有趣味;元末明初文人唐肃则题咏《陶榖邮亭》云:“紫凤檀槽绿发娼,玉堂见惯可寻常。作歌未必肠能断,明日听歌更断肠”;明中期画家唐寅丹青妙笔,创作《陶榖赠词图》,并题诗:“一宿姻缘逆旅中,短词聊以识泥鸿。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蕴涵着意味绵长的嘲讽语境。
1944年7月25日,傅抱石精心创作了一幅《陶榖赠词》(图1),题云:“陶榖赠词。此拟写李主宴谷澄心堂,出弱兰于席,歌《风光好》时情景也”,押角钤盖朱文方印“上古衣冠”,以示高古。他主要采用平视角度布景,不着背景,秦蒻兰柳眉杏眼,樱桃小嘴,眉心朱痣,面泛红晕,青春靓丽,轻盈挥舞,临风玉立,而陶榖翘着胡子,端坐于右,面红耳赤,心不在焉,一副狼狈的窘态与秦蒻兰温婉优雅的气质、颇为专注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在冲突之中彰显出无穷韵味和深刻省悟。全画笔墨潇洒超脱,轻重徐疾有致,线条洗练灵动,水、墨、色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笔者关注傅抱石其人其艺多年,发现他的一个创作习惯:对于某一题材,他往往会举一反三,再三经营,精益求精;而一旦探索出一种成功的图式组合,他则反复创作,如《琵琶行》、《拨阮》等无不如此,生动地呈现出其创作中真实的思考维度。
对于《陶榖赠词》,傅抱石也不例外。大致就在同一时间,他还绘制了小幅《陶榖赠词》(图2),画面内容比前者增加了侍女,但逸笔草草,应是一件未完成稿。在迷离的宫殿里,秦蒻兰翩翩起舞,长袖飘带,灵活轻盈;陶榖端坐,神情迷茫,若得若失地观赏歌舞;而侍女端酒前来伺候,小心翼翼。人物造型刻画入微,粗笔渲染空间气氛,略呈飘浮之感。
1945年2月,傅抱石又以“陶榖赠词”为题进行创作,然在构思上对前者做了彻底的颠覆。他没有刻画陶榖,而将场景定格于秦蒻兰吟唱《风光好》之片段,生动地再现了人物瞬间的美妙神态。此图未题图名,笔者依据傅抱石绘画图式生成规律,通过仔细比对和综合分析,慎重地将这件傅抱石仕女佳作明确定名为《风光好》(图3)。
《风光好》通过柱廊、屏风、几案,分割出两个独立的空间,营造出一个诗意的氛围。宫殿内庭柱直耸,屏风竖立,其上绘有高古的佛教造像;秦蒻兰梳飞天髻,着绿衣白裙,如倒牵牛花型曳地,拢袖侧身回望,窈窕妩媚;又有侍女托盏前行,蓝裙红裳,亦秀润可人,前方几案一角,点缀盆花,似乎暗示陶榖就在画外的另一端。傅抱石没有强调历史典故的讽刺意味,而纯粹表现秦蒻兰的婀娜丽姿和侍女的秀美动人。他只将仕女安排在相对简单的背景之中,重在显示出她们鲜活的美妙形象,放达的景物器具亦是反衬出人物的多姿,全然烘托出“风光好”的意境。
全图描绘工细,色彩妍丽,如烟如雾,气氛曼妙,以高古游丝式的线条来表现人物,飘扬飞舞的衣带如行云流水,裙褶线条绵劲不绝,增强人物的动感,轻重、缓急、粗细均把握得恰到好处,极富节奏韵律的美感。仕女鬓发先用干笔皴擦塑形,虚入虚出,起笔时轻轻按下,行笔时飘逸流畅,收笔时轻轻提起,果敢准确,后用淡墨烘染,发色透过墨色浓淡之变化,更显浑厚华滋,富有弹性。再如眼睛,他先用淡墨将上下眼睑勾勒成形,分出轻重,后勾出眼睛轮廓,特别注重瞳孔的转折变化,以淡墨干笔勾擦出眼珠,加以淡墨渲染数次,在朦胧中以散锋浓墨加重瞳孔部分,上眼睑则以较深的墨加重轮廓,呈现较强的立体感,再配上浓密的睫毛,虚实相生,层次分明,充分传递出玲珑剔透、含蓄深邃的神采。
图3 傅抱石 风光好 1945年纸本 设色 108.5×60厘米2016年嘉德秋拍拍品成交价6612万元
根据叶宗镐的研究,傅抱石从事仕女创作,大概始于1940年12月,尽管他年轻时已偶涉人物画创作。当时,他为中苏文化协会主办“中国战时绘画展览会”创作《唐金昌绪〈春怨〉诗意图》,突出反战厌战之主题。1944年以来,随着《丽人行》、《琵琶行》、《后宫词》、《罢阮图》等一系列描绘唐宋宫怨诗意画的出现,傅抱石仕女画风格正式形成。所作或倚竹而立的佳人,或相思情深的怨女,或罢曲归来的歌女,或踏青游春的贵妇,或转身回眸、或仰头张望、或俯首沉思、或搔首弄姿,造型汲取陈洪绶的变形奇趣与石涛的洒脱意态,临风摇曳,写意飞动,展现出女子的婀娜身姿和妖艳娇容。这些女子,也是个性化的“高人逸士”,有着独立的人格,同样具有高洁的情操。他不仅视美人为“美”之化身,也将所有美集于女子一身,所谓“格、韵、灵、慧”,成为其灵魂的寄托,正如傅益瑶所说:“父亲的人物画在抗战入蜀后才开始出现。那时,兵荒马乱,现实的残酷,精神的崩溃,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洗练。就在这个时期,父亲笔下出现了湘君、湘夫人、山鬼、云中君等真正的美人形象”;“人在最痛苦的时候,心灵最受压抑的时候,在生与死的歧路上徘徊的时候,给人以信念,给人以理想,给人以温情与希望的是什么呢?是美!美比任何道理都更接近真理,而女性美又是聚所有的美于一身的存在,更是灵魂的寄托之所。父亲在战争年代里创造出理想的美人,可见他心中的希望之泉从未干涸过。”所以,傅抱石的仕女画有美丽、温婉和端庄,更有一种“精神”,充满着深情、高贵和智慧。
于此,再来欣赏《风光好》,我们当然也能品鉴出美丽、端庄和高贵、智慧……的确回味无穷!
(责任编辑: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