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爆发时的东晋南朝社会:从太元五年的事件说起
2017-01-04肖荣深圳大学历史系
肖荣(深圳大学历史系)
一、导言
晋孝武帝太元五年,即380年,对于南方东晋政府来说,乃极度紧张之后稍得平息后的年份。事起于两年之前。西北氐族政权的苻坚终于灭亡前燕,气意非凡,并迫不及待发动南征。春二月,他令二路大军南下,彭城、襄阳两座重镇应声而破,晋南中郎将、梁州刺史朱序被虏,南方一时举国震恐,仓皇不知所为。幸好新组成的北府军表现优异,于自三阿、盱眙、淮阴一路胜利,将南北交锋的战线推回至淮北,逼迫苻坚叫停攻势,使南北之间进入暂时休战。此时,已入太元四年的年份(379)。大战之后的东晋社会,平和以至于有些黯淡。《资治通鉴》载太元四年事,已趋简略,至五年,二月封谢安、桓冲仪同;六月大赦,以司马道子为司徒;九月定后崩;十月李逊据交州反;十二月置东豫州。终年事件凡六,字数不过百。如此语焉不详的记载,或源于事务实在平淡,无可记录,或因年份夹在两次秦晋大战(淝水之战3年后打响)中间,史官顾此失彼,疏于着墨,然无论事情原委如何,太元五年很难被以历史关键者的角色成为古代史家的着眼处。然而,年份的关键与否,还要看何等标准来衡量,看似无可叙述的太元五年完全可能在某些领域波澜迭起,变动异常,令现代史学研究者不得不加以关注。
《宋书》云:“晋孝武帝太元五年五月,自冬大疫,至于此夏,多绝户者”[1]《宋书》卷34《五行志五》,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010页。,文辞简要,容易从读者的眼下溜走。如读之至此,稍作一会停留,考量何谓“多绝户者”,则一番历史场景必然出现。参照他处记载,“绝户”的现象并非一时骤起。一年以前,南方瘟疫已经出现,如《晋书》云,太元四年(379)三月发生“大疫”,根源又可再次追踪到当年一月的郡县遭水旱以及前年(378)六月的大水。看来伴着北边边境的抗秦战争,东晋国内水、旱、疫一时并起,战后的太元五年更达到事态的高潮。今日区别瘟疫的程度,总的来说,可分为流行(epidemic)与大流行(pandemic)两个等级。“大疫”与“多绝户者”应归入哪一个?古今社会不同,难做对等比附,直觉告诉我们,再大规模的瘟疫也难用“多绝户”来形容。更为甚者,疫情发生在人口最为密集的都下,造成死亡病伤之甚,丝毫不逊色于前后两场秦晋大战,年景如此,不管出于情感还是理智,都很难让人将它当作一万方无事的太平年,而作为专业的研究者,我们更没有理由任古代史家语焉不详的流水账一笔带过,不去做任何思考与回述。
二、朝廷的作为
相比于我们愤愤难安的读史情感,真正经受疫病的历史人物似乎从容许多。太元四年三月孝武下诏云:“狡寇纵逸,籓守倾没,疆埸之虞,事兼平日。其内外众官,各悉心戮力,以康庶事。又年谷不登,百姓多匮。其诏御所供,事从俭约,九亲供给,众官廪俸,权可减半。凡诸役费,自非军国事要,皆宜停省,以周时务。”[1]《晋书》卷9《孝武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29页。关注点在北方战事,都下的水、疫灾害,全然不在他的眼里。至太元五年,史官甚至没有录到朝廷诏令原文,《晋书·孝武帝纪》载云:“自太元三年以前逋租宿债皆蠲除之,其鳏寡穷独孤老不能自存者,人赐米五斛”[2]同上书,第230页。,此时战事已停,朝廷依然不正面处置,所谓蠲除租债、赐米鳏寡,针对的仍是战争遗务,并非近在咫尺的都城的灾情。执政者的冷漠让人惊讶,也让人不解。那么,朝廷因何不作为?
按照惯例,我们需要从朝廷医疗制度及组织医疗的能力讲起。东晋时期,见诸书面的医官设置为:“宗正,统皇族宗人图谍,又统太医令史,又有司牧掾员。及渡江,哀帝省并太常,太医以给门下省。”[3]《晋书》卷24《职官志》,第737页。“太医令,一人。丞,一人。《周官》为医师,秦为太医令,至二汉属少府。”[4]《宋书》卷40《百官志》,第1244页。两个文段分别见于《晋书》、《宋书》的《职官志》,如再扩展到文化、制度先后袭承的南朝,有《南齐书·百官志》云:“大医令一人,丞一人。”[5]《南齐书》卷16《百官志》,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322页。
太元五年疫情横肆时,医官的作为全然无闻。如《宋书·文帝纪》载元嘉四年(427)夏天京师建康大疫,宋文帝“遣使存问,给医药;死者若无家属,赐以棺器”[6]《宋书》卷5《文帝纪》,第76页。,同书《孝武帝纪》载大明元年(457)夏季之时,京口地区疾疫,朝廷“遣使按行,赐给医药,死而无收敛者,官为敛霾”[7]《宋书》卷6《孝武帝纪》,第119页。。后来的南朝政府能体察到民间疫情,曾派有特使前往灾区进行救恤,只是被派往疫区的特使姓名、职官皆不明,养于中央朝廷的太医令、丞是否前往参与,未能得知。如杜佑《通典·职官典》云:“周官有医师、上士、下士,掌医之政令。秦、两汉有太医令、丞,亦主医药,属少府。魏因之。晋铜印墨绶,进贤一梁冠,绛朝服,而属宗正;过江省宗正,而属门下省。宋、齐隶侍中,梁、陈因之。”[1]杜佑撰,王文锦等点校:《通典》卷25《职官典七》,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696页。何谓“医之政令”?是颁发医书,采集医案,制定医法,还是培植新秀?如是举措,皆未曾闻于魏晋的时代。医者,本依靠治病才得以存在,政令云云,并非所能,朝廷如真需要颁布医学的政令,太令品位极低,何能担当,因而医官设置的目的,即是为了日常之用,对此朝廷典章恰恰没有清楚说明。事实上,由太医之统属宗正、门下、侍中可知,他们服务对象为宫廷,他们所受的陟罚臧否,来自医疗个案,以萧梁时姚僧垣为例:
大通六年,解褐临川嗣王国左常侍。大同五年,除骠骑庐陵王府田曹参军。九年,还领殿中医师。时武陵王所生葛修华,宿患积时,方术莫效。梁武帝乃令僧垣视之。还,具说其状,并记增损时候。梁武帝叹曰:“卿用意绵密,乃至于此,以此候疾,何疾可逃。朕常以前代名人,多好此术,是以每恒留情,颇识治体。今闻卿说,益开人意。”十一年,转领太医正,加文德主帅、直閤将军。[2]《周书》卷47《姚僧垣传》,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840页。
王国常侍、王府参军到殿中医师、太医正,有专业上的差异,为藩王、府主、皇室尽己所能则相同,姚僧垣得到梁武帝垂顾,仕途通达,治葛修华一案甚为关键。“掌医之政令”的说法来自《周礼》,早先或名实相符,此时不过伪饰太医令品官的美名而已,从性质上讲,太医令即是高级医工,本职在宫廷日常驱使,缺乏其他品官的尊贵地位。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姚僧垣属特例,因为他受梁武帝尊宠,故多了一个直閤将军的加官。
太医令、丞职在内府,没有向社会民众施展医术的义务,但他们毕竟是术业专攻者的代表,条件允许的话,是可被派遣到地方施救的。如汉安帝元初五年(111)夏季,会稽大疫,朝廷“遣光禄大夫将太医循行疾病,赐棺木,除田租、口赋”[1]《后汉书》卷5《孝安帝纪》,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30页。司马彪《后汉书·百官志》云:“太医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诸医。药丞、方丞各一人。本注曰:药丞主药。方丞主药方。”李贤注“太医令”引《汉官》云:“员医二百九十三人,员吏十九人。”(《后汉书志》,第3592页)作为掌管医药的最高官职,太医令秩六百石,下有员吏近三百人,汉时宫廷医疗、大臣治病的案例,多有太医官署人员参与。,魏晋没有派遣医官前去救灾的记载,需从其他途径来考证。建安年间,有“长沙太守”张仲景著《伤寒论》,为医疗疫病的名作。“长沙太守”官称,唐代始为流行,尽管有学者信之不疑。[2]如章太炎著《张仲景事状考》(收于《章太炎全集·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12—314页),即以长沙太守之任为重要线索。终究不能定为确论,更不能据之推论汉末魏初政权体制内的官员直接参与地方疫病救治。时代去张仲景不远的皇甫谧云:
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谓曰:“君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含服五石汤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汤勿服。居三日,仲景见仲宣谓曰:“服汤否?”仲宣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汤之诊,君何轻命也!”仲宣犹不信。后二十年果眉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终如其言。[3]皇甫谧撰,张璨玾、徐国仟主编:《针灸甲乙经校注·序》,人民卫生出版社1996年版,第16页。
王仲宣即王粲,因名列“建安七子”,声名籍甚。他早先随献帝入长安,初平四年(193)往投刘表,建安十三年(208)刘表死,没入曹操,开始与邺下诸子交游,遂成文学场的赫赫名声。王粲与张仲景交往故事,甚有可能发生他居留荆州的16年间,据此推之,张仲景亦非草间游医之辈,况且张仲景出自南阳张氏,自称“宗族素多,向余二百”[1]刘渡舟主编:《伤寒论校注·伤寒卒病论集》,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年版,第20页。,乃旧族子弟。他可能也曾在刘表府中供事,获得与名士交游的机会,又曾以治疗疫病立功,得到“长沙太守”之授。张仲景之后,有西晋太医令王叔和。他整理张仲景旧籍,云:
今搜采仲景旧论,录其证候、诊脉声色,对病真方有神验者,拟防世急也。又土地温凉,高下不同;物性刚柔,飡居亦异。是黄帝兴四方之问,岐伯举四治之能,以训后贤,开其未悟者。临病之工,宜须两审也。[2]《伤寒论校注》卷2《伤寒例》,第32—34页。
文中多医家话语,可稍加解说,“土地温凉、高下不同”是医家治病时的一类原则,即医者治病之时,须先对疾病发生的地域、水土、季候做一通透的考察,之后在切脉观病时,将考察得到的观点融汇其中,给出相应的方药。这类方法见于《黄帝内经》,故王叔和云“黄帝兴四方之问”。王叔和之所以推举张仲景,重申随地应变的原则,一者为传承与自己身份颇为近似的张仲景的学术,另一者恐怕也与他救治各方民众的初衷有关。西晋医官直接或间接参与救治疫病,不容怀疑。
东晋立国于永嘉乱局,国家疲惫,皇权不振,中央朝廷所能仰赖者,会稽五郡而已。刘裕称帝后思有所改过,故着力重张宗王体制,结果既不能减弱士族阶层的影响力,也解决不了地方军府尾大不掉的格局,是终江东五朝,国家行政不能重回中央高度集权的正常轨道。遇到灾疫的时期,朝廷一味发文,无能于积极营救,颇切合皇权卑弱的事实。一般而论,朝廷出面救助疫区,乃汉魏以来的成法,也是稳定社会局势的现实需要,弃疫情于不顾,不合常理,东晋朝廷的冷漠举措,当从官方医疗资源分配的层面分析。按《晋书》、《宋书》记载,江左历代中央朝廷都设有太医机构,令为之长,丞为之辅,其余掾属或无定员,史籍不载。以前代为参照,东汉太医令以下有300人员吏可为驱使;在王国,如第五伦“建武二十七年,举孝廉,补淮阳国医工长,随王之国”[1]《后汉书》卷41《第五伦传》,第1396页。,有医工为配备。在州郡,如《三国志·华佗传》所载医案云:“督邮徐毅得病,佗往省之。毅谓佗曰:“昨使医曹吏刘租针胃管讫,便苦欬嗽,欲卧不安。”[2]《三国志》卷29《华佗传》,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800页。亦设有“医曹”。中朝时期,如《晋书·范粲传》载云:“武帝践阼,泰始中,粲同郡孙和时为太子中庶子,表荐粲,称其操行高洁,久婴疾病,可使郡县舆致京师,加以圣恩,赐其医药,若遂瘳除,必有益于政。乃诏郡县给医药,又以二千石禄养病,岁以为常,加赐帛百匹。”[3]《晋书》卷94《范粲传》,第2431页。郡县给医药,则地方州郡应有医药资源可为调用。江东朝廷得汉魏正统,体制沿袭洛阳,内部资源调配亦有旧法可依。如《晋书·应詹传》云:
都督可课佃二十顷,州十顷,郡五顷,县三顷。皆取文武吏、医、卜,不得挠乱百姓。[1]《晋书》卷70《应詹传》,第1860页。
所谓“吏”,或释为依附政府的人口,或释为特殊户籍,[2]吏本为国家官僚体系中的流外人员,此处行文,则所谓“文武吏”似为服劳役或特殊“吏”户者,对此,学者有辨析,观点不一。如唐长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吏役》,氏著《山居存稿续编》,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33—152页;张泽咸:《魏晋北朝的徭役制度》,氏著《晋唐史论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42页。颇认为是一般服徭役者。再如黎虎:《魏晋南北朝“吏户”问题再献疑——“吏”与“军吏”辨析》,《史学月刊》2007年第3期,第19—27页。则提出用军吏籍贯来理解。无论如何,这些服役者,都从军府管辖的人口里调出,所谓医、卜,具有专业性,必须从普通人口中按一定比例析出,至于编籍与否,实无法根据现有史料坐实判断。而无论如何医、卜乃吏的一种,特情况下可从事调配农业生产。反而言之,正常情况下他们分布于王府、州郡各级机构,以医疗、占卜为专业供职,加上其他共事的吏员,他们至少可耕二十顷、十顷、五顷、三顷的土地。按晋武帝泰始八年(272)的规定,一成年男子占田七十亩,二十顷官田,至少需要30人,依次类推,州至少需15人,郡至少需7人,县至少需5人。这30至5的浮动名额中,不同类别之“吏”如何派出,无标准可言,如按照书面上文、武、医、卜各占一份的机械方式推算,则府州至县可派出的医吏是7到1人逐层递减。
“文武吏”为统称,医、卜以分职专名,《应詹传》又泛泛说及,四分推算府州的医者人数,当然无史实依据。尽管如此,7到1的计算结果又似能说明问题,因为最低的县一级,可耕田之“吏”既然包括医者,数目则不能少于1人,以此类推,到军府也就有了7人之多。应詹时刺江州,建议非仅限本州,东晋朝廷各政区之设有医者,据此颇可推知。如行政级别再往上推一级,至中央朝廷,则太医令之下的员吏,亦必须在7人以上。这些医吏的活动,史籍记载颇多,《南齐书·谢传》云“又使典药吏煮汤,失火,烧郡外斋南厢屋五间”;[1]《南齐书》卷43《谢传》,第763页。《陈书·长沙王叔坚传》云“叔陵阴有异志,乃命典药吏曰‘切药刀甚钝,可砺之’”[2]《陈书》卷28《长沙王叔坚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366页。,前者谢守吴兴,后者陈叔陵在宫廷,不同层级机构之的典药吏皆为长官奔走。典药吏所以成立,还因为各级机构中皆有药物储备。如《太平御览》引《集异记》云:
广陵士甲市得一宅,但闻中有摇铃声,夜辄止。后遂见其真形,乃是其故人,问曰:“何以常摇铃?”答曰:“我典使君药物,故夜持时耳。”问曰:“昼日何以不持时?”曰:“白日是死道之夜。”因别而去。[3]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338,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552页。
故事依托的时间不明,江东各朝之镇广陵者,多领青、兖、徐等北方诸州军事,不知名的“士甲”,为府下的军户,而他的故友为典药吏,同样以军府的情实设定。典药吏夜间摇铃“持时”,乃看守军府药物时的行为。当然,能典药者未必尚于治病,朝廷各级机构中,太医令、丞术业必然高尚,州府以下,亦不乏能人。《刘涓子鬼遗方·序》云:
昔刘涓子,晋末于丹阳郊外照射,忽见一物,高二丈许,射而中之,如雷电,声若风雨。其夜不敢前追,诘旦,率门徒子弟数人,寻踪至山下,见一小儿提罐,问何往?为我主被刘涓子所射,取水洗疮。而问小儿曰:主人是谁人?云:黄父鬼。仍将小儿相随,还来至门,闻捣药之声。比及遥见三人,一人开书,一人捣药,一人卧尔。乃齐唱叫突,三人并走,遗一卷《痈疽方》并药一臼。时从宋武北征,有被疮者,以药涂之即愈。论者云:圣人所作,天必助之,以此天授武王也。于是用方为治,千无一失。[1]刘涓子撰,龚庆宣编,于文忠点校:《刘涓子鬼遗方·序》,人民卫生出版社1986年版,第7页。
刘涓子历史上实有其人,得黄父鬼遗方的传言,正是他借医术立功的另一番证明。药、医之外,官方藏有图书,乃医学知识的渊薮所在。《小品方》云:
寻古之处方,皆当明审经禁,不应合其相反畏恶也。恐特是野间山郡官典,医辈相传,以意增损,故有犯禁药耳。……亦相承见经方是官典医所执传,便谓仍决必是施教,教民治病,非但慈于疾苦,亦以以强于国也。[2]陈延之撰,高文铸辑校注释:《小品方》,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
《小品方》作者陈延之乃南朝医学之翘楚,眼界高超,论断在常人之上,视官方收藏的医典为糟粕,以“山郡官典”作为不能实用之医书的蔑称,他的话语,仅能作为高尚者的批评意见,不能作为南朝社会的写实。对于一般府州官吏及民众而言,官藏的医学典籍,乃学习与治病的重要依据,迫切之时能转为实用。《世说新语》载:
殷中军妙解经脉,中年都废。有常所给使,忽叩头流血。浩问其故?云:“有死事,终不可说。”诘问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岁,抱疾来久,若蒙官一脉,便有活理。讫就屠戮无恨。”浩感其至性,遂令舁来,为诊脉处方。始服一剂汤,便愈。于是悉焚经方。[1]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余淑宜、周士琦整理:《世说新语笺疏·术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版,第710页。
殷中军即殷浩,穆帝永和间为建武将军、扬州刺史,府望极高,其所焚之书,应为自己所收藏者。从他的举动可知,经方典籍乃医学的代表,存亡与否,关系医疗之开展。州府医书或不能尽其传学、实践的最大功用,有实物存在,即意味着官方层面医疗得以展开。
经此梳理,东晋朝廷对疫情之“冷漠”态度,多了书面之外的另一层理解,即从中央到县一级的行政机构中,原本树立有一套医疗系统,如果现实需要,自皇帝到县令、长,都能做出相应的调动,使系统之内的人、物与知识储备活动起来,共同应对眼前的疫情。至于效果如何,难免有高下之分,原因在于古代医学玄奥深邃,学之不易,卓然成家者更为难得。疫区民众遇张仲景、王叔和者,保命有望,遇庸碌之徒,唯有听之任之,寄希望于渺茫,此乃技术的历史局限性使然,不可归咎于人事、制度的设置及执政者的冷漠寡恩。当然,人事、制度既有,医者的编员是否完整,药物储备是否充足,执政者是否勇于承担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朝廷应有的救延受此异动的牵制,极容易变成毫无作为的旁观者。太元五年之大疫,中央朝廷未发令紧急处理,不代表医官部门未曾被调动起来处置疫情,也不代表朝廷无任何药物、知识的储备可应对,况且当年疫情爆发于京辇,医药人事皆易于抽调,朝廷会主动施以救治,并非不可能。只是如我们所分析,朝廷依赖的专业者的人数技能,主导政事的官员,国家医药储备等因素左右着朝廷的救灾活动,诸多环节中如有一者不通,则即使疫情近与皇宫仅一墙之隔,仍有可能得不到朝廷的一毫帮助。因此,朝廷执政者的组合及行政风格,对朝廷医疗资源之激活与调动起关键性作用。太元五年,孝武帝司马曜已经15岁,初具执政能力,史籍云:
简文之崩也,时年十岁,至晡不临,左右进谏,答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谢安尝叹以为精理不减先帝。既威权己出,雅有人主之量。既而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1]《晋书》卷9《孝武帝纪》,第241—242页。
司马曜之真正取得朝廷主导权,要在淝水之战后,此时朝廷由谢安、郗愔、王坦之、王蕴等大员联合执政,特别是极具人望的司徒谢安影响力独为翘首。而文中所云孝武帝养成的“溺于酒色”、“长夜之饮”亦明显透露朝廷行政的某些特征,盖江左草创以来,士族强盛,大员林立,王、庾、桓、谢轮番执政又相互掣肘,王导“愦愦之政”非为晋初的局面而成立,乃普遍适合于以后百余年间的政治生态。孝武帝后来之“溺于酒色”,可谓“愦愦之政”的极端回应,作为太元年前期的执政者的谢安,又有何表现?史云:
时强敌寇境,边书续至,梁益不守,樊邓陷没,安每镇以和靖,御以长算。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著,人皆比之王导,谓文雅过之。[2]《晋书》卷79《谢安传》,第2074页。
同时代人已取之与王导相比,即以沉静的态度应付多变的局势。谢安的沉静,又可从另一件事来观察:
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去伯夷何远!”尝与孙绰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安吟啸自若。舟人以安为悦,犹去不止。风转急,安徐曰:“如此将何归邪?”舟人承言即回。众咸服其雅量。[1]《晋书》卷79《谢安传》,第2072页。
众人称许他的“雅量”正如与王导相比之后的“文雅”,皆可见谢安异于常人之镇定的行事作风。以此作风应对东晋后期波诡云谲的局势,谢安取得政治、军事伟绩,如稳住孝武帝帝位、阻碍苻坚南进,即是有力说明。然以沉静的作风来处置民间重大疫情,难免会产生弊端。本传云:
尝与王羲之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羲之谓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安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2]同上书,第2074页。
夏禹、文王乃勤于政务的代表,王羲之取之为例告诫谢安,想必他早已发觉谢安沉静之风格带来“废务”的后果,谢安用秦二世亡国事例反唇相讥,立场十分坚决。分析二人对话,王羲之所言乃行政态度,指出执政者需为社会问题付出努力,谢安答复的是政治原则,表明他不走商鞅一样振兴皇权的路线,二者立论不同,本不能形成批判与反驳的对应关系。然东晋时期执政者往往以坚守政治原则为基准,忽略行政职能的必要担当,他们不行实务的态度获得士族集团的支持,却因“废务”丧失其他社会阶层的认可度。如王羲之看来,太元五年疫情造成的“多绝户者”,显然就是朝廷“废务”的一种表现,谢安则坚持以维系政治现状为第一要务,社会发生再大的变故,雅量镇之。太元三年春,北方战事危急,太元四年三月秦军攻破三阿,距广陵不足百里,此时建康大震,谢安则处事不惊,从容指示北府军反攻,遂取得难得的胜利。战后总结,襄阳、彭城陷落,朱序被俘,作为宰首的谢安没有受内外军政的巨大压力而焦急难安,仍然“镇之以和静”。太元五年之疫情,既无关战事,又非朝廷派系斗争,何能引起谢安之垂顾?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事态以富有谢安性格的“静”的方式走去。经他处理,“多绝户者”的残败局面仅停留在事故的表层,也没有引起不利朝政的社会事件。他的手段是善邪?是恶邪?难可评价,以政治家的手腕论,他总是高明的。接续其后的王恭、司马道子等,超越的态度颇如谢安,手腕则远远不如,当隆安年间“乐属”事起,水、疫灾害等危机再次肆虐之时,孙恩、卢循为首的士族之外的势力遂集结为一,兵锋遂几至建康,原本不健全的东晋政权,再一次减损筋骨,存亡仅在一线之间。当然,这是后话。
三、雅士之疫
以上我们肯定东晋朝廷自上至下配有相应的医官、药储,又说明贵族政治之下执政者疏于担当的风气,或者给人以国家医、药体系实力雄厚,掌握政治权力的士族群体不愿施医药于民间,自己独享医药之便利的印象。事实上,国家医药系统实力单薄,士族群体也没有超乎常情的医疗资源。
首先可看朝廷的医药体系。前文推算军镇大府至少有医吏7人,进而指出建康宫闱之中的医员在7人之上,如配额员满,似能形成一定的规模,满足府员、皇庭治病的需要。只是朝廷医官的职位等同役吏,出身尊贵的次等士族都不愿意为之,更何况一等豪门。南朝东海徐氏的活动,具有代表性。《南史·徐文伯传》云:
(文伯)濮阳太守熙曾孙也。熙好黄、老,隐于秦望山,有道士过求饮,留一瓠与之,曰:“君子孙宜以道术救世,当得二千石。”熙开之,乃《扁鹊镜经》一卷,因精心学之,遂名震海内。生子秋夫,弥工其术,仕至射阳令。……秋夫生道度、叔向,皆能精其业。道度有脚疾不能行,宋文帝令乘小舆入殿,为诸皇子疗疾,无不绝验。位兰陵太守。宋文帝云:“天下有五绝,而皆出钱唐。”谓杜道鞠弹棋,范悦诗,褚欣远楷书,褚胤围棋,徐道度疗疾也。道度生文伯,叔向生嗣伯。[1]《南史》卷32《徐文伯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38页。
徐家的名望从徐熙开始,之后有医书传为家学,术业精深,三世不绝,本应得到其他人的尊崇,而仔细辨析其家族发展史,可知名位来源颇为微妙。第一代的徐熙隐居秦望山,本无可非议,所谓获得《扁鹊镜经》者,真假难辨,亦不必纠结,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徐熙医术著世,同时也奠定了家族的性格。子徐秋夫得射阳令,孙徐道度为兰陵太守,颇应验子孙“当得二千石”,但他们的名位都起源“以道术救世”的事业,既无缘于诗书玄学,更不可能以清贵的出身起家二品,所谓县令、太守之职授,不过是他们精通“道术”的奖励品,不足贵也。因此,徐文伯常对此愤愤不平:
文伯亦精其业,兼有学行,倜傥不屈意于公卿,不以医自业。(张)融谓文伯、嗣伯曰:“昔王微、嵇叔夜并学而不能,殷仲堪之徒故所不论。得之者由神明洞彻,然后可至,故非吾徒所及。且褚侍中澄当贵亦能救人疾,卿此更成不达。”答曰:“唯达者知此可崇,不达者多以为深累,既鄙之何能不耻之。”[1]《南史》卷32《徐文伯传》,第838—839页。
徐文伯的愤怒,又何助于现实?终他一生所能够称道的事迹,都与医学有关,“屈意于公卿”的医学是他挥之不去的身份魔咒。徐嗣伯故事类似,史载:“嗣伯字叔绍,亦有孝行,善清言。位正员郎,诸府佐,弥为临川王映所重。”[2]同上书,第839页。“善清言”的素质与徐文伯“有学行”同,任南齐诸府府佐也就是“屈意于公卿”的有力证明。《千金方》还记有徐嗣伯一封书启:
余少承家业,颇习经方,名医要治,备闻之矣,自谓风眩多途,诸家未能必验,至于此术,鄙意偏所究也,少来用之,百无遗策,今年将衰暮,恐奄忽不追,故显明证论,以贻于后云尔。[3]孙思邈撰,李景荣等校释:《备急千金要方校释》卷14,人民卫生出版社1998年版,第307页。
寄往的对象或是临川王萧映。徐嗣伯年老希望道术传世,竟以启书权贵的方式写作,医业之卑贱,昭然可见。徐家医业传至文伯、嗣伯,声名达到顶点,但二人传中全无医官记录,反而留下一段徐文伯服侍宋后废帝刘昱的“佳话”:
宋后废帝出乐游苑门,逢一妇人有娠,帝亦善诊,诊之曰:“此腹是女也。”问文伯,曰:“腹有两子,一男一女,男左边,青黑,形小于女。”帝性急,便欲使剖。文伯恻然曰:“若刀斧恐其变异,请针之立落。”便写足太阴,补手阳明,胎便应针而落。两儿相续出,如其言。[1]《南史》卷32《徐文伯传》,第839页。
徐文伯奉事刘昱时职事不明,盖吏员而已,无品级可称道。总而言之,徐家一连四代人,俊秀辈出,或为“二千石”,或“屈意于公卿”,始终与朝廷的医官无缘。这究竟是徐家睥睨朝廷医职,还是贵族体制之下的朝廷医官难容纳专精者?恐怕二者兼有之。正如后来医正的姚僧垣,梁武帝为稳固其位,只有特授文德主帅、直閤将军。
南朝朝廷中医官善于医学者不多,但活跃于朝廷的公卿士大夫的近处,尚有徐、姚之类的名家,如将时间往上挪动到东晋一朝,朝廷宫廷内外,可以称道的医者寥寥无几。因而,当遇到太元五年一类的重大灾疫时,所谓的医官和所谓医疗体系,形同摆设。南朝萧梁时,简文帝萧纲曾感于医风堕落,作《劝医文》云:
《周礼》疾医,掌万民之疾。凡民之有病者,分而治之,岁终则各书其所治,而入于医师,知其愈与不愈,以为后法之戒也。至如研精玄理,考核儒宗,尽日清谈,终夜讲习,始学则负墟尚谀,积功则为师乃著,日就月将,方称硕学,专经之后,犹须剧谈,网罗愈广,钩深理见,厌饫不寤,惟日不足。[1]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7,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013页。
以“《周礼》疾医”作为第一例,萧纲首先针对的就是医官。医官本“掌万民之疾”,善于医学乃份内要求,之所以要特意“劝”之,只能归咎贵族政治之下国家体制架构的弊端,在这方面,东晋朝廷更甚于萧梁。
其次再看贵族群体的医疗途径。贵群群体与朝廷关系较为密切,但朝廷败窳不堪的医官体系属皇室及地方守令私有,不在其位,故不能得,朝廷曾有施恩与臣子的举动,并非常制,不可依赖,他们要获得医药资源,还需靠自身积聚。总的说来,医疗资源可分为医与药两个部分。医的部分,假如徐文伯、徐嗣伯之类的人物时代辈出,人数众多,贵胜家中多有此等门客游走,则可无忧,只是二徐仅此一例,况且他们不乐作为,与之交者寥寥无几,士族之求医,需其他途径解决。一者,他们可向外迎人,如《晋书》张夔例:
夔妻有疾,将迎医于数百里。时正寒雪,诸纲纪皆难之,侃独曰:“资于事父以事君。小君,犹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尽心乎!”乃请行。[2]《晋书》卷66《陶侃传》,第1768页。
张夔能数百里外迎医,源于他身为庐江太守的权势,陶侃倾身奉事之,行事如同恩义门生。贵族能获官任,不乏门生,有向外寻医的资本。另一者,可向内求己,如东晋后期殷仲堪例:
父病积年,仲堪衣不解带,躬学医术,究其精妙,执药挥泪,遂眇一目。[1]《晋书》卷84《殷仲堪传》,第2194页。
东晋南朝士族多有奉事道教者,兼习医学,并非难事,殷仲堪躬学医术为父治病,另一方面也由殷家奉习道教使然。[2]因此,也有学者据此推出中古时代存在门阀医学与山林医学两股潮流,参范行准:《中国医学史略》,中医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7页。药的部分,王公贵族以至普通民众,都有储药以备时需的习惯。贵族之上等者有庄园自产药草,下等者亦不乏财力以市药材。南朝陶弘景云:“又王公贵胜,合药之日,悉付群下。其中好药贵石,无不窃遣。乃言紫石、丹砂吞出洗取,一片经数十过卖。”[3]尚志钧、尚元胜辑校:《本草经集注(辑校本)》卷1,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年,第33页。贵胜家不仅有药,还合之充备用。药之获得,比医稍易。
能向外、向内寻找医学,且有一定药物储备为依靠,贵族群体看似医疗无忧,遇到疫病之年,似能从容应对。事实是否真如推理,还是要看实践的验证。因此,请让我们再次回到疫病爆发的场景上。唐代王焘编著的《外台秘要》云:
又其年时行四五日,大下后或不下,皆患心中结满,两胁痞塞,胸中气急,厥逆欲绝,心胸高起,手不得近,不过二三日,辄便死殁,诸医用泻心汤,余用大小陷胸汤,并不得疗。重思此或者下后虚逆,而气已不理,而毒复上攻,毒气相搏,结于胸中,纵不下者,毒已入胃,胃中不通,毒还冲上,复搏于气,气毒相激,故致此病。疗之当先理其气,次下诸疾,思与增损理中丸方。……余时用此,效的神速,下喉即折,续复与之,不过服五六丸,胸中豁然矣,用药之速,未尝见此。然渴者当加栝蒌,不渴除之;下者当加牡蛎,不下勿用。余因以告领军韩康伯,右卫毛仲祖,光禄王道豫,灵台郎顾君苗,著作商仲堪诸人,并悉用之,咸叹其应速。于时枳实乃为之贵,难者曰:伤寒热病,理中温药,今不解之以冷,而救之以温,其可论乎?余应之曰:夫今诊时行,始于项强敕色,次于失眠发热,中于烦躁思水,终于生疮下痢,大齐于此耳。[1]高文铸校注:《外台秘要方》卷2,华夏出版社1993年版,第44—45页。
文中提及的人物凡五,分别为韩康伯、毛仲祖、王道豫、顾君苗、商仲堪。韩康伯名韩伯,毛仲祖即毛安之,商仲堪为殷仲堪[2]《外台》成书于唐,整理翻刻于宋,故文中避宋太祖父讳,改殷为商。,三人《晋书》有传,皆有重名于世,同属一等士族。王道豫、顾君苗无传,既与三人交游,必非凡类,再看二人官职,王道豫任光禄大夫,位居三品,顾君苗为灵台郎,职隶太常,皆清途官,二人亦士族耳。最有意思的是,谁是这段文字的作者?查考史籍,我们有十足的理由认定是王珉。其一,王珉有名为《伤寒身验方》的遗著[3]《伤寒身验方》一书早佚,《隋书·经籍志》录为《疗伤寒身验方》一卷,不记著者姓名。宋代医官《证类本草》“桦木皮”条记为“晋中书令王珉《伤寒身验方》”,始知该书出自王珉。最早做出考证者,乃日本江户时期汉医名家丹波元胤,见丹波元胤编:《中国医籍考》卷29,人民卫生出版社1956年版,第483页。,题旨与上述文字之亲身经受时行疾病的过程完全吻合。其二,王珉为王导孙,乃太元间政坛的活跃分子,《晋书》本传:“辟州主簿,举秀才,不行。后历著作、散骑郎、国子博士、黄门侍郎、侍中,代王献之为长兼中书令。”[4]《晋书》卷65《王珉传》,第1758页。一路通达,所任皆清显,书法史上“二令”之“小令”,即是他本人。他的身家,切合与韩、毛、殷、王、顾交游的基本条件。其三,殷仲康娶东阳太守王临之女,[1]如《世说新语》注引《殷氏谱》曰:“仲堪娶琅邪王临之女,字英彦。”(《世说新语笺疏·文学》,第241页)王临之父王彪之,为王导从子。王临之字辈与王珉同,二人有差辈的姻戚关系,且如《晋书·王珣传》云:“时帝雅好典籍,珣与殷仲堪、徐邈、王恭、郗恢等并以才学文章见昵于帝。及王国宝自媚于会稽王道子,而与珣等不协,帝虑晏驾后怨隙必生,故出恭、恢为方伯,而委珣端右。”[2]《晋书》卷65《王珣传》,第1765页。王珉兄王珣与殷仲堪同为孝武帝党羽,二人于姻戚之上,还有政治结盟的情好关系。其四,王珉与韩、毛、殷于太元前期皆非谢氏嫡系,没有得到重用。韩康伯本传云:“陈郡周勰为谢安主簿,居丧废礼,崇尚庄老,脱落名教。伯领中正,不通勰,议曰:‘拜下之敬,犹违众从礼。情理之极,不宜以多比为通。’时人惮焉。”[3]《晋书》卷75《韩伯传》,第1993页。对于周勰事件,谢安不知道做何感想,随后韩康伯仕进丹阳尹、吏部尚书、领军将军,太元初病死太常,或曾受谢安排挤。《世说新语·方正》云:“韩康伯病,拄杖前庭消摇。见诸谢皆富贵,轰隐交路,叹曰:‘此复何异王莽时?’”康伯比谢安为王莽,对谢家专权愤愤不满。毛安之乃简文帝死党,简文死后尽忠新君,秦晋大战时受谢玄节制,然兵溃堂邑,无功于谢安朝班,至死不得调官。殷仲堪则被谢玄征为长史,本传有受谢玄重用一说,《世说新语》注引《晋安帝纪》:
仲堪,陈郡人,太常融孙也。车骑将军谢玄请为长史,孝武说之,俄为黄门侍郎。自杀袁悦之后,上深为晏驾后计,故先出王恭为北蕃。荆州刺史王忱死,乃中诏用仲堪代焉。[1]《世说新语笺疏·德行》,第42页
他似乎没有应谢玄之情,留守京师,政治立场一直在孝武帝一边。王珉与兄王珣皆谢安婿,谢安疑珣党附桓温,与二人绝婚,王、谢二族遂同仇衅。韩、毛、殷、王四人既不能进入谢安权贵集团核心,相互提点,引为密友,生活中遇有恶疾,于情于理都会互相通报。[2]由王、韩、毛、殷的人脉网络,我们甚至可以推导事迹不明之顾君苗的出身。按韩康伯乃殷浩甥,殷仲堪为殷浩族子,毛安之与殷浩同为简文帝倚重,《世说新语》刘注引《中兴书》云:“悦字君叔,晋陵人。初为殷浩扬州别驾。浩卒,上疏理浩。或谏以浩为太宗所废,必不依许,悦固争之,浩果得申,物论称之。后至尚书左丞。”(《世说新语笺疏·言语》,第117页)顾悦即顾悦之,为殷浩别驾,深感殷浩厚恩者也。顾君苗字与顾君叔相类,又同于殷浩的亲故深交,甚有可能是顾悦之的同族行辈。
接下来,要确定文本的写作时间。行文始云“其年时行四五日”,具体年份原本著于文首,可惜被后来抄录者省去,从行文语气来看,当是王珉事后的回述。他描述泻心汤、陷胸汤、理中丸云云,皆极尽细节,人员、药物也精求往事的原貌,所以可以借考证之功将“其”字还原回来。文称韩康伯领军、毛安之右卫,殷仲堪著作。韩康伯本传云:“转丹阳尹、吏部尚书、领军将军。既疾病,占候者云:‘不宜此官。’朝廷改授太常,未拜,卒,时年四十九,即赠太常。”[3]《晋书》卷75《韩伯传》,第1994页。领军为疾病之后所授,时间在太元初,具体年份不明。《北堂书钞》卷六十四引《晋起居注》云:
武帝太始四年诏曰:“尚书韩伯陈疾解职,领军闲,无上直之劳,可得从容养病,更以伯为领军,进丹阳尹。”[1]虞世南:《北堂书钞》卷64,中国书店1989年版,第230页。
太始为太元之误,韩康伯领军之授在太元四年。《建康实录》卷九孝武帝太元五年条目又云:“八月,太常韩伯卒。……累迁位至吏部尚书,改授太常。卒,时年四十九。”[2]许嵩撰,张忱石点校:《建康实录》卷9,中华书局1986版,第267页。韩康伯认为领军将军于病情不宜,希望朝廷改授,死后遂获赠太常,故王珉写作时韩康伯仍在世,不然需改笔称太常。王珉所述的时间只能在太元四年到五年八月间。按太元四年、五年都发生疫情,王珉究竟写作于何年?可考之于毛、殷二人的经历。《晋书》毛安之本传云:
孝武即位,妖贼卢悚突入殿廷。安之闻难,率众直入云龙门,手自奋击。既而左卫将军殷康、领军将军桓秘等至,与安之并力,悚因剿灭。迁右卫将军。定后崩,领将作大匠。卒官。[3]《晋书》卷81《毛安之传》,第2128页。
卢悚突宫事件在咸安二年(372)十一月,毛安之拱卫有功,事后迁右卫将军,至定后死,兼将作大匠,不久卒官。王珉称毛安之右卫,似不能助于考订太元四年抑或五年的写作时间。其实不然,《建康实录》太元三年条下云:“二月,始工内外,日役六千人。(谢)安与大匠毛安之决意修定,皆仰模玄象,体合辰极,并新置制省阁堂宇名署时政。”[4]《建康实录》卷9,第265页。毛安之于两年前曾兼领大匠,定后九月崩后,再次被授于修陵的重任。如前文提及,秦晋大战爆发时,毛安之授谢玄节度,兵溃堂邑,无功不得迁官。《资治通鉴》载其事云:
(太元四年,五月)右卫将军毛安之等帅众四万屯堂邑。秦毛当、毛盛帅骑二万袭堂邑,安之等惊溃。兖州刺史谢玄自广陵救三阿。丙子,难、超战败,退保盱眙。[1]《资治通鉴》卷104,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3291页。
六月谢玄亲自率兵反攻。毛安之与京师王珉、韩康伯发生交集,只能在太元四年五月到五年九月这段时间,王珉写作时间之推定,又进了一步。最后看殷仲堪的“著作”官衔。《晋书》殷仲堪本传云:
其谈理与韩康伯齐名,士咸爱慕之。调补佐著作郎。冠军谢玄镇京口,请为参军。除尚书郎,不拜。玄以为长史,厚任遇之。[2]《晋书》卷84《殷仲堪传》,第2192页。
他的起家官不明,后调补著作佐郎。谢玄镇京口在太元四年六月反攻秦军之后,如殷仲堪果真应谢玄之请,王珉写作时间又在太元四年六月左右,以谢玄军府府望之炽盛,王珉没有理由放弃长史的称谓而采用著作佐郎的旧衔。本传又云:
领晋陵太守……服阕,孝武帝召为太子中庶子,甚相亲爱。仲堪父尝患耳聪,闻床下蚁动,谓之牛斗。帝素闻之而不知其人。至是,从容问仲堪曰:“患此者为谁?”仲堪流涕而起曰:“臣进退惟谷。”帝有愧焉。复领黄门郎,宠任转隆。[1]《晋书》卷84《殷仲堪传》,第2194页。
晋陵太守隶属扬州,如按晋中朝的“先治百姓,然后授用”的甲午旧制[2]见《晋书·王戎传》云:“戎始为甲午制,凡选举皆先治百姓,然后授用。司隶傅咸奏戎,曰:《书》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今内外群官,居职未期而戎奏还 ,既未定其优劣,且送故迎新,相望道路,巧诈由生,伤农害政。戎不仰依尧舜典谟,而驱动浮华,亏败风俗,非徒无益,乃有大损。宜免戎官,以敦风俗。”(《晋书》卷43《王戎传》,第1233页),殷仲堪之任晋陵太守,不过孝武帝重用他的程序性举动,不久即被召回。殷仲堪著作的任官,极有可能发生在他回京以后、父死服丧以前的短暂时段。此时段不可能在太元四年六月以前,也不可能在太元五年八月以后,故合理的过程应是:太元四年六月,殷仲堪不应谢玄之请,由著作佐郎出为晋陵太守;第二年,太守任期未半旋被召回,迁大著作;其后不久,转黄门侍郎;父死服阙,为太子中庶子,复领黄门侍郎。他与王珉、韩康伯、毛安之的交集,在太元五年。王珉文本中的“其年”,可重新改回“太元五年”。
太元五年上半年的京师,疫情不断升级,贵胜之家亦不能免。王珉通医术,有《伤寒身验方》、《王季琰药方》传世[3]《伤寒身验方》前注已说明。《王季琰药方》一卷,《隋书·经籍志》有录。《隋书·经籍志》且录《王季璞本草经》三卷。王季璞人物不可考,字形相近,当是王季琰所讹。由此说来,王珉传世医方、本草著作,份量远过于《法书要录》所记的他的书法作品。,于疫病肆虐之时留下记录,弥为珍贵。文中王珉说得疫之后“大下后或不下”,“不过二三日,辄便死殁”,正好与史书“多绝户者”的描述相呼应。他说自己不同意一般医者用泻心汤,转用大小陷胸汤,无效,进而用增损理中丸,始得大用,随后通报韩、毛、阴、王、顾诸人,同获良效,方中包含的一味枳实因此价贵。前文我们所推导的贵族享有医疗资源说,在王珉的笔下得到圆融的验证,理由可简要概括为两点:其一,疾病发生的阶段,贵族之所谓向外向内寻获医术的优势并未立刻发生作用,王珉获得理中丸的结论,有侥幸的因素,途径则归于向内探求;其二,贵族群体获知有效药方后,得以广泛效仿,建康时常的相关药材价格随之涨价,同是贵族群体有力购买的说明。作为事件花絮的,又如殷仲堪的事例。史载他为了父亲医病,躬学医术,遂眇一目,此时的他尚未经历父亲之病危,医学的精妙之处,亦未领悟,故临时不知所为,惟听王珉先行获得的经验处置病情。不久他经历父亲病危死亡,医学术业获得重大进步,他习医的契机,或许也与这场疫病时寻医无门所经历的心态有关。数年以后,殷仲堪向内自求的功夫已深,遇到同样的医疾困境,可不必向外听取他人的意见,结果或如王珉得理中丸方的过程一样,既自救,且救人。《晋书》本传说他任荆州刺史,“善取人情,病者自为诊脉分药”[1]《晋书》卷84《殷仲堪传》,第2299页。,当再次经历疫病时,他大概不会自矜士族之崇高,拒绝为他人施展技能。
因疫情凶猛,贵胜士人之未精术业者,往往如同殷仲堪。王珉说“诸医用泻心汤”,符合士人群体遇病求医的一般举措,后来实践证明,泻心汤无助病情,只能徒增对医者技术不精者的失望感情,王珉时年已三十,颇习医术,自起而用陷胸汤,又不能得,疫情几不能控制。后经层层实验,才得出赠损理中丸的解决途径。王珉记有人难之,“伤寒热病,理中温药,今不解之以冷,而救之以温,其可论乎”,对他的怀疑,只能是那些施方不灵的专业医者,结果王珉不得不花费大量口实为理中丸取得的效果辩护。从家中染病到医疗无效,再从治病有效到遭受质疑,太元五年王珉家中悲喜起落,与同在建康的某些家族已“绝户”的事实相伴前行,他们内心惶恐不安的程度,不知是否更甚于一年前的秦军兵临淮南呢?如王珉言,与他同遭疫病的还包括颜、毛、殷、顾、王等权贵豪门,推衍之,则建康城中诸权贵家,皆共同承受,当听闻王珉以增损理中丸获效,一时效仿,导致枳实价贵。
王珉用药取得不错的效果,至于波及面有多大,仅能作最为保守的估计。一者,疫病自古以来都是医家的难题,王珉非扁鹊、华佗之类的神人,不可能于三言两语之间获得医病的真理,况且太元五年疫病尤其凶毒,他又何堪此造福人类的重任?另一者,可从同时期医者的怀疑态度以及后来医家边缘化《伤寒身验方》的举动推断,他的方法有违医病的常识,不能作为推而广之的法典,之所以获得效果,有偶然中之的幸运因素。事实上,他匆忙告知的四位友人中,韩康伯死于当年八月,毛安之九月领大匠,旋死,亦当年事。二人之死,史不言原因,以当年疫情之炽,必受直接或间接影响,王珉的药方,于病情无力焉。因此,我们可立下一断论,即太元五年上半年的疫病中,贵族群体同样受到极大冲击,死亡无数,流毒深远,虽有王珉等知医的人士起而希望拯救,效果整体不佳,其情节谙合永和间故事:
永和末,多疾疫。旧制,朝臣家有时疾,染易三人以上者,身虽无病,百日不得入宫。至是,百官多列家疾,不入。(王)彪之又言:“疾疫之年,家无不染。若以之不复入宫,则直侍顿阙,王者宫省空矣。”朝廷从之。[1]《晋书》卷76《王廙传》,第2009页。
太元五年时,孝武如责求朝臣有疫情嫌疑者不能入宫理政,执政的谢安,恐怕只能仿效王彪之上书言明实情,并且还要重加申明,当年的疫情比三十年前更加严重,“王者宫省空矣”势在必然。医家典籍称疫病有雅士与田舍之异,看来雅士之疫并不文雅,如长时间不得消减,不仅“王者宫省空矣”,贵胜之家同样也有“空”的危险。
四、田舍之疫
疫病有雅士、田间之别,来自南朝人的总结。陶弘景曾云:
伤寒,时行,温疫,三名同一种耳,而源本小异。其冬月伤于寒,或疾行力作,汗出得风冷,至夏发,名为伤寒;其冬月不甚寒,多暖气,及西风使人骨节缓堕受病,至春发,名为时行;其年岁中有疠气兼挟鬼毒相注,名为温病。如此诊候相似,又贵胜雅言,总名伤寒,世俗因号为时行,道术符刻,言五温亦复殊,大归终止,是共途也。[1]见尚志钧辑校:《补辑肘后方(修订版)》卷2,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61—62页。《肘后方》原初是葛洪写成,传抄中错误颇多,实用价值逐渐丧失。百余年后的陶弘景认为该书仍有价值,重做修订,补入不少内容,流传至今日,已经很难分清何为葛洪旧本,何为陶弘景新加,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书中凡有如同上面引文之介入道教教义、方术的内容者,都是陶弘景所为。
陶的描述颇受医学史研究人员的重视,因为他提到的温病与伤寒的差别能证明温病在较早时期已有脱离伤寒学的迹象,但本文重心不在医学思想,反而关注看似无关紧要的陶所说的“贵胜雅言”与“世俗因号”的现象。为引证之便,我们有必要把另一个医家的相似论述同时引出:
古今相传,称伤寒为难治之病,天行温疫是毒病之气,而论治者,不别伤寒与天行温疫为异气耳。云伤寒是雅士之辞,云天行温疫是田舍间号耳,不说病之异同也。考之众经,其实殊矣。……《阴阳大论》云: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冰冽,此则四时正气之序也。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周密,则不伤于寒。触冒之者,乃名伤寒耳。其伤于四时之气,皆能为病,以伤寒为毒者,以其最成杀疠之气也。中而即病者,名曰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中,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暑病者,热极重于温也。是以辛苦之人,春夏多温热病者,皆由冬时触冒寒冷之所致,非时行之气也。凡时行者,春时应暖而反大寒,夏时应热而反大冷,秋时应凉反而大热,冬时应寒而反大温,此非其时而有其气。是以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者,此则时行之气也。[1]《小品方》卷6,第108—109页。
这出自前面提过的成书刘宋的《小品方》。陶弘景与陈延之的观点有同有异,同的一面,如二人认为伤寒与温病分属不同的疾病;异的一面,如陶指出医疗途径类似,陈则以为“其实殊矣”。此外,二人还有不少共同立论的前提,如传染疾病有雅士、田舍的称谓,如伤寒病得自之前一年冬天的寒气,时行则一时间莫名骤起、传染无度形成。雅士与田舍之分别对应伤寒与时行,最值得注意。按陶弘景言,“贵胜雅言,总名伤寒,世俗因号为时行”,陈延之则说“古今相传”,莫知来源,可见对于一年之中时而产生的疫病,一直存在两种称谓,一种来自贵族阶层,较“雅”,称“伤寒”,一种来自普罗大众,较“俗”,为“时行”。平心而论,“伤寒”之被称为“雅”,真不知能雅在何处,“时行”之“俗”,也不知何俗在何方,前文引述王珉的著述,即清楚指称太元五年之疫病为“时行”。以王珉出身琅琊王氏之清,而立之年官拜中书令之贵,与王献之并称“二王”之雅,可谓“雅士”中的至雅,如连他都出言称“时行”,疫病有雅士、田舍称谓之区别,断然不能成立。
然陶、陈二位名士言之凿凿,又将做何理解?只要将两者重新的言论拉回到历史的当下,冲撞立刻化为乌有。伤寒一词,来自高深难懂的《黄帝内经》和《伤寒论》,确与士大夫阶层属性相符,至于草莽间不知伤寒的古典含义,用贴切现实的时行代称,也颇为妥当。问题在于,伤寒的称谓早见于《肘后方》、《本草经》等普及面较高的典籍,也可能早已推广到民间,雅、俗之二分,不能仅从不同社会阶层的文化程度的层面推论,需要从时代语言之形成的逻辑思考。《黄帝内经》、《伤寒论》两部经典的伤寒理论前后相承,奠定了后世学术的根基。如《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云:
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故喜怒伤气,寒暑伤形。暴怒伤阴,暴喜伤阳。厥气上行,满脉去形。喜怒不节,寒暑过度,生乃不固。故重阴必阳,重阳必阴。故曰:冬伤于寒,春必温病;春伤于风,夏生飧泄;夏伤于暑,秋必痎疟;秋伤于湿,冬生咳嗽。[1]郭霭春主编:《黄帝内经素问校注》卷2,人民卫生出版社1992年版,第80—81页。
首先指出天地自然的外在气化运动既在人体之外,也在人体之内,又指出人体与自然气化相合则健康,不合则疾病生,接着文本话锋一转,说“冬伤于寒,春必温病”,语气突兀,且没有做相应说明。《内经》成书久远,论断的依据和逻辑已不可考,然其成书后,受历代医者重视,文段或见于唐、或见于宋,重叠交错,给人以医史停滞不前的印象。事实上,历代医者之延续《内经》旧说,多在知识体系重新树立的基础上进行,引述经文的途径历代不变,表达的意思却相去甚远。如辽金以后,刘完素、张元素造立新说,已然将伤寒学的重心彻底引向疾病症状、医疗的总结上,[1]叶发正:《伤寒学术史》,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8—79页。他们的著述或长篇累牍使用《内经》原文,却不可谓延续《内经》旧旨,犹如对于对待“冬伤于寒,春必温病”之全然忽略伤寒传染性的理论,他们看似毫无批判的加以继承,其实于新体系下,传染与否的病因学说沦入次等话题,也即是说,他们重视病症背后的辩证方式及用药的合理性,至于传染与否,模棱两可,并不着重。《内经》宣扬的冬寒春病的病因思想,唯有汉唐的医界尚能守其旧论。如隋朝成书的《诸病源候论·伤寒候》云:
经言: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冰寒,此则四时正气之序也。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固密,则不伤于寒。夫触冒之者,乃为伤寒耳。[2]巢元方撰,南京中医学院校释:《诸病源候论》卷7,人民卫生出版社1980年版,第222—223页。
“经言”,可指《伤寒论》之言,亦可指《伤寒论》引述的《阴阳大论》之言,“君子固密,则不伤于寒”,则道出《伤寒论》下到《诸病源候论》的传承特征。《内经》不言传染,《伤寒论》、《阴阳大论》亦不言之,隋朝医者宗《内经》而引《伤寒》。《伤寒》成书之汉末,至《诸病》之隋朝,正处贵族大行其道的时代,除了《伤寒》、《诸病》一前一后的代表性著作外,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小品方》、《肘后方》等时代前后相承的医籍都不乏论及“君子”。他们笔下的“君子”与“居室”的生存条件相联,又“搢绅”合称,无一不代指高于常人的社会群体。在伤寒学的领域,“君子”、“雅士”、“冬寒春病”、不传染等相捆绑,从医学内部论,乃疾病阶层说的又一处解释,从社会背景衡量,则“君子”的生活环境有关。按当时贵族士子以占领田地作为经济能力的后盾,生活多崇尚庄园,即便居于都城之内,宅内也多造立庭榭,极尽舒适与审美之能事,从而与肮脏虫蚊,污水浊气的茅屋居住者的生活情景形成鲜明的对立。医者曾观察,条件优尚的“君子”于疫病普降时,能借着良好生活条件断绝疫虐,即靠个人之“固密”抵抗疫情的不利影响,他们之所以患有热病,要追踪到前一年冬季。与他们相对立的普罗大众,物质条件落后,所居住区域既为疾病的滋生地,也是疫情的传播地,适应《内经》“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者”特点,所以才有田舍称时行的说法。
陶、陈二人的论断,既蕴含深厚的医学理论基础,又来自社会现实的深刻观察,卓然有识,可作为医学社会的史料重点引用。他们言“雅士”的疫病,前文已有论证,指出的是疫情重大之如太元五年,贵族群体与凡庶无别,无法独善其身,接下来可考察他们所言“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者”之带有浓厚传染色彩的时行病的破坏力度。想来贵族尚且不乏染病的年份,普通人又何能经受恶性传染病的侵袭?“多绝户者”的描述,可谓下层民众的形象写照。由于缺乏王珉文段之类的一手资料,我们只能从年代相近的疫病过程进行推导。
首先,是疫情来临或传言来临时的恐慌。《肘后方》云:“比岁有病时行发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不即治,剧者数日必死,治得瘥后,疮瘢紫黯,弥岁方灭。此恶毒之气也。世人云:元徽四年,此疮从西东流,遍于海中,煮葵菜,以蒜齑啖之,即止。初患急食之,少饭下菜亦得,以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仍呼为虏疮,诸医参详作治,用之有效。”[1]《补辑肘后方(修订版)》卷2,第59页。如《南齐书·孝义传》云“建武二年,剡县有小儿,年八岁,与母俱得赤斑病。母死,家人以小儿犹恶,不令其知。小儿疑之,问云:“母尝数问我病,昨来觉声羸,今不复闻,何谓也?”因自投下床,匍匐至母尸侧,顿绝而死。乡邻告之县令宗善才,求表庐,事竟不行。”(《南齐书》卷55《孝义传》,第966页)建武间,赤斑病的确曾流行。现代医史考证之,认为可能是“痘疹”,见范行准:《中国预防医学思想》,华东医务生活出版社1953年版,第107页。《肘后方》中葛洪撰写部分行文皆从简略,此处事由、名称、病状、治法详细备至,乃陶弘景后来补充者。陶弘景于“太岁庚辰”年著述,为齐东昏侯永元二年(500),去“南阳击虏”的齐明帝建武元年(494)仅为六年,他说“比岁有病时行发斑疮”,似乎建武年的这类时行病历年传染,从未间断。如陶交代,前一次相同时行的流行在宋后废帝元徽四年(476),时间相隔不远,“世人”记忆尤深,有“煮葵菜,以蒜齑啖之”的医疗方法为前代经验。斑疮也好,恶气也罢,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其真实的病况有待医学工作者的考证才能明知,对此我们无发表见解的能力,我们要考虑的是“从西东流,遍于海中”、“以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的传言。元徽四年秋七月,宋后废帝政权发生一起宗室宗室叛乱的骚动,《宋书》载云:
元徽四年七月,垣祗祖率数百人奔景素,云京邑已溃乱,劝令速入。景素信之,即便举兵,负戈至者数千人。运长等常疑景素有异志,及闻祗祖叛走,便纂严备办。齐王出屯玄武湖,冠军将军任农夫、黄回、左军将军李安民各领步军,右军将军张保率水军,并北讨。[1]《宋书》卷72《刘景素传》,第1862页。
刘景素时年在弱冠,无领兵威略,又事起仓促,叛乱旋而被台军扑灭,其自身则为右卫殿中将军张倪奴生擒,受死于京口,行年二十五。此次叛乱规模不大,但事起南徐州,与建康近在咫尺,台城中又不乏景素死党,因此京师戒严,有齐王(即后来的齐高帝萧道成)出屯玄武湖,冠军将军齐王世子(后来的齐武帝萧赜)镇东府城的布置。尽管如此,仍数以千计的人自带兵器主动建康向京口靠拢,意为叛军效力,建康及附近地区之仓皇动乱,可以知之。景素在京口日浅,所依靠的军事人员,多为之前荆州刺史任上的旧部,起兵时真正为他效死的,即有他左右的数十个“荆楚快手”。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数以千计的赴京口人员也与“荆楚”之武装力量有深厚渊源,他们赴京口,有地缘认可的因素在鼓动;同时我们也有理由怀疑,同年爆发“斑疮”之时行病的“从西东流,遍于海中”的病症描述,也与荆楚地区兵士之自西东祸乱扬州建康、京口区域的政治事件有关。再看南齐建武年的“击虏”事件。众所周知,北魏太和十七年(493)孝文帝拓跋弘宏以南征萧齐的名号胁迫朝廷南移,九月至洛阳,成就迁都的事业。尽管北魏南征为假,迁都为实,但初到洛阳的北魏政府一直对南齐进行军事震慑,迁都第二年冬,局部战争已打响,《资治通鉴》载其事云:
魏主命卢渊攻南阳。渊以军中乏粮,请先攻赭阳以取叶仓,魏主许之。乃与征南大将军城阳王鸾、安南将军李佐、荆州刺史韦珍共攻赭阳。佐,宝之子也。北襄城太守成公期闭城拒守。薛真度军于沙堨,南阳太守房伯玉、新野太守刘思忌拒之。[1]《资治通鉴》卷139,第4372—4373页。
拓跋宏本以为用优势兵力可以在较短世间内攻下以南阳为首的南齐雍州据点,没想到战事自开始即进入僵局,北魏发动的数次进攻都被南齐守将拒之于城下,双方你来我往,拉锯长达五年。南齐永泰元年(498)春,拓跋宏进入南阳,标志北魏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此战争对于南齐牵制极大,建武纪年的四年时间里,南齐疲于备战,社会扰动不安,国家疲惫。伴随战事的,还包括连绵不绝的“虏疮”疾病。我们实无法确定此斑疮的时行病真由南阳的战争得来,因为二十余年前的相同病症,则被概述为“从西东流,遍于海中”,战争局势下的疫病难以得到相对公平的、客观的观察与总结,情形即如元徽四年之内战的斑疮不可能被称为“虏疮”、建武年间的“虏疮”不会被冠以“从西东流,遍于海中”的名号一样。战争和疫病同时爆发时,民众对于二者之恐惧及憎恶的情绪往往融合为一,流言遍起,从而出现将疫病病因归咎于恐惧与憎恶的对象,借之抒发愤然难平之心态的现象。与之类似的例证甚多,如《宋书·五行志》载:
永昌二年,大将军王敦下据姑熟。百姓讹言行虫病,食人大孔,数日入腹,入腹则死。治之有方,当得白犬胆以为药。自淮、泗遂及京都,数日之间,百姓惊扰,人人皆自云已得虫病。又云,始在外时,当烧铁以灼之。于是翕然被烧灼者十七八矣。而白犬暴贵,至相请夺,其价十倍。或有自云能行烧铁者。赁灼百姓,日得五六万,惫而后已。四五日渐静。[1]《宋书》卷31《五行志二》,第902页。
永昌二年(323)即太宁元年,时王敦第二起兵围攻京师,大战一触即发,建康朝廷危矣,同年的时行“虫病”,亦由流言塑造。这次时行病,病因之“虫”不带地域、政治色彩,然“虫”之食人、入腹则死与地方州牧之起兵叛乱、意图僭越之王敦事件有无可否认的隐喻关系,起因也只能从“百姓惊扰”的事实寻找。再如隆安元年(397)的王恭起兵事件,《晋书》云:
王恭镇京口,举兵诛王国宝。百姓谣云:“昔年食白饭,今年食麦麸。天公诛谪汝,教汝捻咙喉。咙喉喝复喝,京口败复败。”识者曰:“昔年食白饭,言得志也。今年食麦麸,麸粗秽,其精已去,明将败也,天公将加谴谪而诛之也。捻咙喉,气不通,死之祥也。败复败,丁宁之辞也。”恭寻死,京都又大行咳疾,而喉并喝焉。[2]《晋书》卷28《五行志中》,第848页。
王恭起兵凡二次。第一在隆安元年,以逼迫司马道子诛王国宝之胜利休战,次年八月他再次起兵,以病败身亡的结局告终。因隆安二年(398)的时行“咳疾”与民间先前流传的谣言契合,病情被界定为“喉并喝焉”。
诸多事件表明,社会动荡频繁的东晋南朝的疫病,与战争及政局变化存在复杂的牵扯关系。其一,战争给予疫病之概括与想象提供依据,且成为病源描述的一部分,如元徽四年之疮病案例;其二,战争产生实质的病源,于物理的层面激起疫病流行,如建武间齐魏之战可能带来的“斑疮”;其三,战争带来的无形的社会压力导致时行疫病凭空降临,如永昌二年的虫病;其四,战争及引起政治动乱预示疫情之爆发,并最终得到印证,如隆安初年的大行咳病。凡是种种,因时空的差异而情况不同,呈现出各自的差别色彩,然各者之间仍有昭然可见的联系性,比如大战之后疫病随之出现的必然因果,又比如战争、疫情与流言互相激荡而造成社会恐慌,社会恐慌形成后,又转回来重新制造战争、疾病与流言之间的逻辑关系。我们关注的太元五年的疫病,发生于大战之后,限于史料,其间二者相互影响的复杂关系以及过程的特殊性,已然不可知,真实情况仅能从类似事态的普遍性里推导。太元三年,秦军一度进至淮水,去广陵仅为百里之遥,史云东晋朝廷大震,临江列戍,做好放弃江北,在长江边上与敌人决战的最坏准备。朝廷悲观至极,民间的震恐更不难想象。刘宋元嘉二十七年(450),拓跋焘绕过淮南,驻兵瓜步,建康百姓荷担而立,准备随时逃亡,太元年情况危机不及如此,但前线节节败退的消息传回,惊恐引起的骚动在所难免,与之并发的疫病,或曾被想象为“击虏”引起,或曾归咎于异物造成。王珉概括的“毒气”说,仅代表懂得医学之人的理性,田间言时行,则有恐惧难安的另一层意思。
大疫之年不可避免恐慌心理,乃社会各阶层所共有,不独田舍间而然,至于社会不同阶层的生存小环境不一,疫病造成的后果则实实在在有所差别。此乃我们讨论田舍之疫的第二个话题。建安二十二年(217)北方大疫,文学巨子曹植亲历该过程,记云:
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而愚民悬符厌之,亦可笑也。[1]曹植撰,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1《说疫气》,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178页。
曹植此文题为《说疫气》,中心不明,前后文逻辑跳跃巨大,可能是由某篇文章截取而成,因此没有必要刻意考察他的立论主旨,由具体的字句提取信息即可。他嘲笑大疫之时愚民悬符辟疫鬼的作法,说疫病的降临在阴阳失位的客观时变,非人力所能为,又指出受疫病之害的多为底层百姓,殿处鼎食之家染之极少,概括起来,前一组文字是说平民恐惧与无助,后者证明贫贱者往往独为受害者。曹植描述的疫病景象,在往后的百余年的南方社会,又做何等表现呢?正史“大疫”、“绝户”等词语乃第一手的记录,过于模糊,且没有社会分等情况的一层意思,不能清楚说明问题,需考之其他典籍。《太平御览》卷441引的《述异记》一则:
晋元兴末,魏郡民陈氏女名琬,家在查浦,年十六;饥疫之岁,父母相继死没,唯有一兄,佣赁自活。女容色甚艳,邻中士庶,见其贫弱,竞以金帛招要之。女立操贞,概未尝有许。后值卢循之乱,贼众将加陵逼,女厉然不回,遂以被害。[2]《太平御览》卷441,第2031页。
《述异记》有祖冲之、任昉两种,此则文字明确标祖冲之,作者、出处俱无疑义。比较于同名书籍的其他故事,此则故事平铺直叙,无鬼异事物出现,发生年代又与祖冲之接近,可信度较高。故事中,元兴为安帝年号,魏郡侨置京城,查浦在石头城南,时、地与太元年的“绝户”疫病相近。如故事所云,饥荒疫病的年代,老者死之,壮者活之,太元五年的建康地区,情形应相去不远。
曹植将建安疫情归为“寒暑错时”,源于前文我们分析的阶级立场,在百余年南方社会,还是其他途径了解“荆室蓬户”的死亡原因。医者云:“今东间诸山县,无不病溪毒,每春月多得,亦如京都伤寒之状,呼为溪温,未必是射工辈,亦尽患疮痢,但寒热烦疼不解,便致死耳”、“江南有射工毒虫,一名短狐,一名蜮,常在山间水中,人行及水浴,此虫口中横骨角弩,唧以射人形影则病”。[1]《补辑肘后方(修订版)》卷7,第388—391页。中古时期南方的水道、环境,参胡阿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生态环境》,《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第45—52页;王利华主编:《中国农业通史(魏晋南北朝卷)》,中国农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90—95页;何德章:《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水路交通的拓展》,《魏晋南北朝史丛稿》,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37—155页等。或有夸张想象的成分,他们指出的水流众多,水毒病源每每中人行病的情况为地理环境所决定,非人力所能干预,他们说的“东间诸山县”及“江南”,或可规定在三吴、会稽一带,然整长江下游水道穿凿曲流,人口众多,都适用于他们概括的病情。都城建康的具体情形,如《世说新语》云: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2]《世说新语笺疏·言语》,第156页。关于六朝建康城市的布置,可参〔日〕中村圭爾:《六朝江南地域史研究》,汲古书院2006年版,第453—554页。
街道迂回委曲,房屋高低错落,加上多条水道支流贯穿其间,“溪毒”、“射工”之类的病源(pathogen)有较好滋生环境,史籍记载的疾疫多数发生都下,此为必要原因。出于本能,人们都愿意居住于优美环境,坐卧不洁,佛教头陀不为也,何况玄学流行的时代,审美之情趣追求,也促使王公士大争夺水明山秀的处所。他们或在此造立庄园,或经营之以为祖产,豪奢者如谢灵运,其《山居赋》云:
其居也,左湖右江,往渚还汀。……近东则上田、下湖,西溪、南谷,石堟、石滂、闵硎、黄竹,决飞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写长源于远江,泒深毖于近渎;近南则会以双流,萦以三洲,表里回游,离合山川,崿崩飞于东峭,盘傍薄于西阡,拂青林而激波,挥白沙而生涟。[1]《宋书》卷67《谢灵运传》,第1754—1772页
按照庄园布局的比例衡量,谢灵运此赋应为“水居赋”而非“山居赋”,他描绘的生活,还有“毖温泉于春流,驰寒波而秋徂”、“风生浪于兰渚,日倒景于椒涂”、“华映水而增光,气结风而回敷”。他的庄园水质清澈,草木油润,景色华美,我们绝不会取之与“溪毒”、“射工”的穷山恶水相比对,医者描绘的是与谢灵运庄园相对立的另一种生存环境。《全宋文》辑有乔道元《与天公笺》云:
道元居在城南,接水近塘,草木幽郁,蚊虻所藏,茅茨陋宇,才容数床,无有高门大户,来风致凉,积污累燻,体貌萎黄。[1]《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57,第2747页。
乔道元人事无考,城南云云,如《南齐书·五行志》言“京师民间相惊云当行火灾,南岸人家往往于篱间得布火缠者,云公家以此禳之”[2]《南齐书》卷19《五行志》,第375页。,描述的是建康城南的秦淮河南岸贫者聚集的环境,二者比对,或能推断乔道元故事发生于建康。即使乔道元说的“城南”非就建康论,他描述的水污蚊虻、积污累燻的居所,同样是建康城南居住者所不能免。疫病发生,半由天灾,半由生活资源分配极端不公的人祸。
太平无事的年份,贵族群体或可窃喜于自身的娇贵,一旦大疫降临,普天同受,亦无处可遁,当然,田舍间的处境还是远比他们困顿。田舍无较好的条件决断病源,染疾后又无医疗资源可为依靠,生活其间的民众之恋生本能与必死的处境一时冲突,容易走向宗教指引的思想与活动。此乃我们讨论田舍之疫的第三个话题。前文分析伤寒、时行概念时,指出伤寒与雅士同质的社会根源,时行称谓,同样与历史情景有关。所谓时行,直观理解为一时盛行的疾病,再如《阴阳大论》、《伤寒》“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的印证,似乎暗示疫病天地气化无差别的流行,与人事无关,其实稍加思考,可知“长幼之病多相似”不过医者对于疫病过程的客观描述,既非病源判断,又非社会情景之有力概括,用以称谓,既不同医者命名疾病名称的常例,又显得肤浅。考之于古籍,《汉书》云:
(哀帝)四年春,大旱。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1]《汉书》卷11《哀帝纪》,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42页。
“行筹”,颜师古注为“言执国家筹策行于天下”,鉴于该年汉帝国摇摇欲坠之政局以及大旱的灾害,民间自关东到关中出现“行西王母筹”的狂热活动。同年谏大夫鲍宣上书言民有“七亡七死”:
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繇役,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迣,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殴杀,一死也;治狱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盗贼横发,四死也;怨雠相残,五死也;岁恶饥饿,六死也;时气疾疫,七死也。[2]《汉书》卷72《鲍宣传》,第3088页。
可见“时气”之发病杀人的名称与现象,西汉已流行。“行”可释为天地客观存在之六气的自然流行,也可释为政令颁行或任务执行,与“时”结合,则出现自然气化之无意志流动与神秘力量之有意志执行两种含义。前者与“时气”的原意基本一致,可相互通用,后者与民间宗教思想接近,传达出“时”为主,民为奴,“时”裁决,民服从的另一层关系。很显然,普通民众说言之“行”更倾向于后者。“行西王母筹”为一例,其余如长期流传的疫鬼、逐疫说,东汉王充曾概括云:
天地之间,毒气流行,人当其冲,则面肿疾,世人谓之火流所刺也。人见鬼者,言其色赤,太阳妖气,自如其色也。鬼为烈毒,犯人辄死,故杜伯射,周宣立崩。鬼所赍物,阳火之类,杜伯弓矢,其色皆赤。南道名毒曰短狐。杜伯之象,执弓而射。[1]黄晖撰:《论衡校释·言毒篇》卷23,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951页。
王充目的在批驳鬼神观念,故用无生命之气作为物质存在的标准,强调鬼神不过气之恶的性质的现实表现,耸人听闻的鬼神流行天地,犯人使病,都缺乏合理性。我们考察的普遍民众的信念,恰好正是王充批驳的对象,经由王充之口,我们更能了解当时人认为疫出于鬼神祸害的普遍性。《风俗通》且记有一事:
又永建中,京师大疫,云厉鬼字野重、游光。亦但流言,无指见之者。其后岁岁有病,人情愁怖,复增题之,冀以脱祸。今家人织新缣,皆取着后缣二寸许,系户上,此其验也。[2]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佚文》,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05页。
永建(126—132)为顺帝年号,《后汉书》载永建元年(126)前一年延光三年(125)“京师大疫”,永建元年正月,朝廷因疫罢免司徒李合,冬十月称疫疠水潦,令田租减半,《风俗通》所言厉鬼野重、游光应是元年事。此事件可为王充所批判之信鬼行疫现象的实例。
至汉末,鬼神疫病的说法趋于定势,经过道教典籍的采用和发挥,几乎成为疫病解说的固定模式。早期道经《太平经》云:“其害使阴气胜阳,下欺其上,鬼神邪物大兴,共乘人道,多昼行不避人也。今使疾病不得绝,列鬼行不止也。”[1]王明编:《太平经合校》卷36,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9页。《太平经》中类似表述俯拾皆是,可不必再引,其词义简单,亦不必再做解释。如此思想终魏晋南北朝之世,未曾被人冷落,如成书于晋宋间的《太上洞渊神咒经》云:
道言:自庚辰、辛巳、壬午、癸未年,近于甲申之岁,天下乃有九十二种疫病,病杀恶人。自非有道之者,难兔此疫。此疫令人寒热,头痛目眩,五脏不调,心下切切,鼻口咽喉,警欬腹满,气上刺心,手足拘急,胸背彻脑,耳又不聪,黄疸瘫肿,身体赤黑,五种下痢。复有霍乱吐血,鼻钮瘫脓,四肢碎痛,节节疼酸,气热惊走,悲思恍惚,中宵不眠,四肢反复,口语无端,妄见神鬼,阴肿下腹,手足不整,卒死失性。如此之徒,悉是疫鬼来杀恶人。[2]《太上洞渊神咒经》卷2,《正统道藏》第6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页。
其他道教经典也多言神鬼与疫病的关系,观点光怪陆离,思维模式则保留汉魏之旧。经此,我们清楚知道,东晋南朝田舍间的时行名号,不仅要从病症、传染、人群等角度理解,而且还要关注宗教思想的潜在作用。在普天大疫之年,田舍间绝户者众,孤立无援的底层人群,恐怕也只能通过“行”之类词语的病因概括来表达自身的“高明”、怨怒与无奈。《南齐书·孝义传》载:
诸暨东洿里屠氏女,父失明,母痼疾,亲戚相弃,乡里不容。女移父母远住苎罗,昼樵采,夜纺绩,以供养。父母俱卒,亲营殡葬,负土成坟。忽闻空中有声云:“汝至性可重,山神欲相驱使。汝可为人治病,必得大富。”女谓是魅,弗敢从,遂得病。积时,邻舍人有中溪蜮毒者,女试治之,自觉病便差,遂以巫道为人治疾,无不愈。家产日益,乡里多欲娶之,以无兄弟,誓守坟墓不肯嫁,为山贼劫杀。[1]《南齐书》卷55《孝义传》,第960页。
事迹与疫病无关,叙述的是一个饱受缺医少药之苦的下层女子成为巫医,走上为他人治病的完整故事。处于大疫病情景的田舍民众,有鬼疫时行的思想为基础,身边又不乏屠氏之类的女巫,向之求助,势在必然。《高僧传·竺法旷传》云:
晋兴宁中,东游禹穴,观瞩山水。始投若耶之孤潭,欲依岩傍岭,栖闲养志。郄超、谢庆绪并结居尘外。时东土多遇疫疾,旷既少习慈悲,兼善神咒,遂游行村里,拯救危急。乃出邑止昌原寺,百姓疾者,多祈之致效。有见鬼者,言旷之行住,常有鬼神数十,卫其前后。[2]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汤一介整理:《高僧传》卷5《竺法旷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05—206页。
兴宁(363—365)间疫病,正史阙录,范围估计仅限东土。被认为有鬼神数十护卫的竺法旷,同样寄托了村里民众的希望,他用神咒游行村里,拯人危急,仁义的精神值得肯定,僧传所称的“多祈之致效”,可理解为他的活动得到极高的推崇。太元五年“多绝户”大疫中,雅士如殷仲康笃信道教,王家贵公子王珉精于佛理,对于病情,多围绕病症、医方、药物等展开讨论,宗教情感没有左右他们对岐黄医学的理性信赖,缺乏知识、物质基础的田舍民众,或根据经验展开医疗自救,此外向巫师佛道求助,也不失为解脱的途径,至于效果如何,不好评论,“多绝户”依然是事态的结局。苦于史料不全,我们难以探知该年民众如何求助道术,也不能知晓当时道术闻者何人,《晋书·孙恩传》载杜子恭死后,孙泰绍承其学,“(泰)浮狡有小才,诳诱百姓,愚者敬之如神,皆竭财产,进子女,以祈福庆”,[1]《晋书》卷100《孙恩传》,第2632页。经历即在太元间,然不能考实也。
五、疫病的频繁程度
贵族群体不明病因,坐拥医药而无处着力,下层民众无医药可依靠,唯诉于神鬼最为可行,大疫之年的中古社会,以时行命名比伤寒更恰当。时行亦即天行,即天之视万物为刍狗,不以化生为喜,不以剪灭为忧,天之所行的疫病使人群大面积死亡,不能抵消其生化万物之功,天行疫病过后,人群依然赓续生存,亦不能弥补其残杀之过,乐观来看,大疫消减之后,社会复入正轨,历史的发展又一次充满生机。太元三年到五年,天之肃杀的表现远过生长,至太元六年(381),疫病无闻,东晋社会真正转入平静期。因而,我们有必要再引申另一论题,即天行的规律,具体说来,即东晋南朝时期大疫之如太元五年者,是否常见?大疫出现是否有一定规律性?
要回答之,最近乎科学的方法,即穷尽传世史料相关记载,考察记录疫病出现的年份及病情。目前看来,“大疫”年份,有永昌元年(322)、永和五年(349)、永和六年(350)、永和九年(353)、太和四年(369)、太元四年(379)、太元四年至五年(379-380)、隆安五年(401)、义熙元年(405)、义熙四年(408)、义熙七年(411)、大明六年(462)、泰始四年(468)、永元三年(501)、515(天监十四年)、中大通元年(529);普通疫病者,有咸和五年(330)、隆安二年(398)、元嘉三年(426)、元嘉四年(427)、元嘉七年(430)、元嘉二十四年(447)、元嘉二十八年(451)、大明元年(457)、大明四年(460)、天监二年(503)、天监三年(504)、太清二年(549)。其外还有简单记为“晋兴宁间”、“晋末”、“宋末”。这些记录来自多部正史及《高僧传》,共31处,如或有未被搜罗的,相信仅为极少数。仔细考察这些记录,我们深感预期之研究方法之深不可行。首先,著史者记载或详或略,非出于长期做有系统的观察得来,时间的严格性不足;其次,疫病或在江扬,或者在东土,某些记录泛泛言之,不知所在,地域的严格性不足;再次,史籍或言疫、或言大疫,或言绝户,万分复杂的疫情,仅用一二字概括之,程度的严格性不足。如此多的不足,说明诸多记载不能作为统计数据来源,如强而为之,可信程度,亦只能存疑。要破解这一难题,需在史籍记录之外寻求突破,我们要提出的,还是医书的史料性,尤其是医书之中极为冷门的五运六气学说。
最早将五运六气学说引入中古史研究领域的是景蜀慧先生。她解析皇甫谧之“废疾”的事实,不仅着手于皇甫谧生活之小环境,还关注魏晋之际复杂的政治环境可能造成的社会压力,最见发明的,是她引入五运六气理论进行推论,指出正始九至十年(248—249)遭受“大风”对皇甫谧“病风加苦聋百日”之病症所造成的伤害。[1]景蜀慧:《魏晋政局与皇甫谧之废疾》,《文史》2001年第2辑,总第55辑,第53—74页。景先生的推论严格遵循医理进行,这里我们提出五运六气,则更看重该理论的时代适用度。五运六气理论基于《素问》最后的七篇《大论》。[1]七篇《大论》指《素问》中的《天元纪大论》、《五运行大论》等七篇论文。七篇《大论》的来源及成书时间,学界争论激烈,然唐代时已正式附入《素问》,可见其文本在中古时代的巨大影响力。关于七篇《大论》成书、理论架构及计算方法的一般介绍,可参任应秋:《五运六气》,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60页。这七篇《大论》非汉魏旧本所有,至唐时才被收入,成书年代存疑。对此,我们无意争论,于七篇《大论》的成书时间不发表任何见解,谨取五运六气之唐代已经成熟的事实,指出《大论》的作者必然通透彻中古数百年间的天地气运、地域人群、疾病时节的一般规律,著之成文,亦依据自身所观察疫病之各种情态来说明。如原本是汉魏形成,至唐代收录,足说明其理论在魏晋南北朝间得到有效验证;如唐代形成,则必然取材于之前的魏晋南北朝发生的事实;如魏晋南北朝成书,则正是原有理论与现实相激荡后的结果。五运六气学说概述的天行疫病的规律,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中古时代的社会现实,反而言之,中古时代疫病的规律,即集中体现于五运六气的学说。
根据七篇《大论》,全年整体的流行疾病以及一年之中各季节的可能发生疾病都与该年的天干地支的五行属性有关。年中季节疾病的推算繁复琐碎,暂且不论,全年整体情况,可根据当年天干地支上下加临的情况判断。如上下不相合者,为太过,为不及;上下能相互弥补,为平气;前后两年的交接之际辰、时、日的天干相合,亦为平气。平气之年季候变化平缓合乎正常状态,疫病较少发作,太过与不及气运的年份季候异端,乃疫病多发年。以60年作为一个周期,运与气之间被抑与得助,共有15年,为平气;交运时辰、时、日的天干相合而导致平气如以0.1(天干机率)×0.1(天干机率)×60(周期)×3(辰、时、日)算,大约为1.8次。60年中剩余的43.2年,则属于过与不及。三者之间的百分比分别为25%,3%和72%。数据看起来过于刻板,如换为简单明了的话语,即是平均每两年,至少会有一次规模显著的疾疫发生。进而到年份内部,无论平气或者非平气之年,当年各季候的时段也会出现天运与地气不相合,也是流行性疾病产生的契机,因此,我们可以据之推断,东晋南朝疫病出现的频率,平均应超过一半年份。
五运六气的推论,当然也存在地域所指不明的弊端,比起违背常识的动辄数十年未见疫病的史籍统计,则至少提醒我们,中古时代病疫的频繁程度,远远超过正史《五行传》中那些干枯文字所悬挂的年份系列。如按五运六气学说,太元五年(庚辰)上为庚之阳金,昭示该年金运太过的整体特征。一年之内,初运(一月至三月中)、三运(五月下旬至八月初)、四运(八月初至十月中旬)气候正常,不会发生疫病,二运(三月中至五月下旬)、五运(十月中旬至十二月底)则为异端。结合地气的加临,可以概括出上半年以寒气主事,下半年以湿气主事,全年总体由燥、寒、湿的过分的气候主宰,病害也相应生焉。或者源于巧合,前文引述的王珉论当年疫情,认为增损理中丸最为有效,面对他人的质疑,他有“夫今诊时行,始于项强敕色,次于失眠发热,中于烦躁思水,终于生疮下痢”的辩解。他观察到的“烦躁”病症,正与五运六气所推出来的金运太过的特征相吻合。
如此刻板推论,并不代表我们迷信五运六气理论真有预测疫病的能力,也不代表我们确认王珉的药方与五运六气理论有关,我们仅借以说明,东晋南朝疫病的频繁程度,不可通过一般史籍做直接推导,其次数之多、情况之复杂,可从专业医学者的视角去探视。
六、余论:东晋南朝社会的差别与无差别
从“多绝户”之太元五年开始,不经意间,我们引出凝结于疫病之上的国家制度、医疗资源、阶层人群、宗教思想、环境卫生等话题。概言之,南方地多水源,疫病频发,毒害深广,贵族阶层有一定健康资源,却不足以抵抗重大疫情,贫贱人群无外在条件做保障,或只能听天由命,容易发出功利性的宗教诉求。如此众多的以疫病纽成的历史情景,似乎映射出东晋南朝的发展过程中,存在着一个较为独立的医疗社会的面度。这个层面显现的社会变迁与地域、物候紧密相关;人群阶层分类的标准,与政治、经济、文化稍有不同;人群之间的差别,也异于政治地位、经济能力的标准。
一般而论,东晋南朝绍承中朝传统,乃魏晋贵族制社会的进一步延伸,其阶级秩序井然,汉代以来乡里机制泛化而为国家权力结构的特征,仍得到较为完整的保存。无论基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还是马克斯·韦伯的“生活方式”的阶层分等方法[1]马克斯·韦伯,林荣远译:《经济与社会》,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33—342页。,其士族之贵,寒门、编民、吏兵之逐次为贱的既定现实,不会有大幅度的变动。然而,在我们提出的医疗社会的维度下,人群的差别,首先不是由生产资源的占有来定位,也不是由区域共同体中德望、宗亲、乡里之不同层级来辨析,而是其他因素有关。事例又可举谢安。穆帝升平(357—361)中,他出为吴兴太守,得知支遁有意到会稽剡县隐居,他致书云:
思君日积,计辰倾迟,知欲还剡自治,甚以怅然。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终日,触事惆怅,唯迟君来,以晤言消之,一日当千载耳。此多山县,闲静,差可养疾,事不异剡,而医药不同,必思此缘,副其积想也。[1]《 高僧传》卷4《支遁传》,第160页。《全陈文》且录有陈后主给释智头的一篇敕文,云:“得使人赵君卿启,并省来答表,志存林野,兼有疾病,愿停山寺,不欲出都,不具一二。岩壑高深,乃幽人之节,佛法示现,未必如此。且京师甚有医药,在疾弥是所宜,故遣前主书朱宙迎接,想便相随出都,唯迟法流不滞,会言在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陈文》卷4, 第3423页)理由与谢安奉劝支遁相似。
剡县地处偏远,吴兴郡治则在乌程。乌程交通便利,经济相对发达,谢安让支遁前往乌程,提出的是另一个支遁不慎重考虑的问题——“医药不同”。东晋时期,南方开发的尚未深入,偏远郡县在疆域之内,奉国家政令,户口财税能为国家所用,但文化上仍处落后,更不论条件要求更为苛刻的医药水平。在乌程,能得医药的方便,如在剡县,疾病一时发动,名医难延,急需的药物无处获得,景况必然窘迫,任由支遁名望再崇高,地位再显赫,病痛死亡,视比一介平民。可再举一南朝例证。《宋书·戴颙传》云:
桐庐县又多名山,兄弟复共游之,因留居止。勃疾患,医药不给,颙谓勃曰:“颙随兄得闲,非有心于默语。兄今疾笃,无可营疗,颙当干禄以自济耳。”乃告时求海虞令,事垂行而勃卒,乃止。桐庐僻远,难以养疾,乃出居吴下。吴下士人共为筑室,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少时繁密,有若自然。[2]《宋书》卷93《戴颙传》,第2276—2277页。
戴勃、戴颙世居剡县,爱桐庐县的名山,结果导致戴勃“无可营疗”而死。受此刺激,戴颙出居吴下,隐于市也。可见,医疗社会视野之下的人群,首先应该做中心地域与偏远地区的区分,居于中心地域者,尽管文化、经济地位卑下,但起码可以搭乘医、药易得的便利,染病得救的几率比偏远地区那些与他们同为一社会阶层、甚至地方豪贵要更高一些。
出于深厚的社会责任感,不少精于医术者,都希望向偏远地区贯彻医学,拉齐不同地区医疗水平的高下差异。最著名者,莫如葛洪。他说:
余今采其要约以为《肘后救卒》三卷,率多易得之药,其不获已须买之者,亦皆贱价,草石所在皆有,兼之以灸,灸但言其分寸,不名孔穴。凡人览之,可了其所用,或不出乎垣篱之内,顾眄可具。[1]《补辑肘后方(修订版)·葛洪〈肘后备急方〉序》,第7页。
《肘后救卒》简称《肘后方》,乃葛洪经精心选择,收录都是简易方药,而且考虑用灸的穴位非一般能辨认,葛洪不称穴名,改用分寸来辨认位置。他的尝试既受肯定,也获批评。如陶弘景云:
葛序云,可以施于贫家野居,然亦不止如是。今搢绅君子,若常处闲佚,乃可披检方书,或从禄外邑,将命遐征;或宿直禁门,晨宵隔绝;或急速戎陈,城闸极严阻,忽遇疾仓卒,唯拱手相看,曷若探之囊笥,则可庸竖成医。故备论证候,使晓然不滞,一披条领,无使过差也。[2]《补辑肘后方(修订版)·华阳隐居〈补阙肘后百一方〉序》,第8页。
陶希望简易更为彻底,推广更为透彻,以至于达到“庸竖成医”的境地。他们的愿望如此宏大,现实中如真有一、二成之落实,必然功业满满,惠泽万民。谨慎起见,我们必须考察同时代其他医者的看法。《小品方·序》云:
今先记述上古已来旧方,卷录多少采取可承案者,为《小品》成法焉。《华佗方》有十卷。《张仲景辨伤寒并方》有九卷,而世上有不啻九卷,未测定几卷,今且以目录为正。《张仲景杂方》有八卷。《黄素方》有二十五卷。《葛氏所撰方》有四卷。《阮河南所撰方》有十五卷。《辽东都尉广所撰备急方》、《中古备急》并合为二卷。《杨氏所撰方》有九卷。有《杂撰方》七卷。有《治下汤丸散方》十卷。有《治妇人方》十三卷。有《治少小杂撰方》三十卷。有《治眼方》五卷。有《杂膏方》十卷。《范东阳所撰方》有一百九卷,是范安北过江后撰集也。上十六件,皆是《秘阁四部书目录》所载录者也。《羊中散所撰方》有三十卷,是元嘉中于新安郡所集,皆是江东得效者,于世乃可即用。《秦承祖所撰要方》二十卷,多是范东阳集中单省者耳。且首数又少,于次第治不得周悉,不足传也。上二件,并是元嘉中撰也。一切诸贵家皆各自撰集服药方也,终归是大集中事及术士所增损耳,不可悉录也。[1]《小品方·自序》,第1—2页。
陈延之所见,有《华佗》、《张仲景》之经典,有《黄素》、《阮河南》之中朝名著,有江东以后的现代作品,乃当日最为常见医籍之总和,颇具代表性。葛洪的《肘后方》,当是文中《葛氏所撰方》四卷者,对此,陈延之无一语评论,而且如陈延之所列,类似《葛氏所撰方》之类的单省方,社会流行者众,《杨氏所撰方》九卷、《杂撰方》七卷、《治下汤丸散方》十卷等,无不是也。这类药方的出现,渊源有自,陈延之且云:
历代撰集,文迹皆悉存,而术有神人真气,药有游仙所饵,方有延年益寿,法有民间救急,自古至今,去圣久远,雅有其文,无有传授之者。[1]《小品方·自序》,第2—3页。
看来葛、陶之“肘后”,不过是医者著述立说的一种模式,当中的方药来自民间救急,广而推之,也适用于民间,他们序言“可以施于贫家野居”的宣告,绝不能作为《肘后方》走向民间、极大提升民间的自救能力的证明。想来医学精通极难,民间依据一些经验进行医疗,或效或无效,家中即使传抄有《肘后方》,一时紧急,又何敢贸贸然以药方上的死文字来应对人间的活病情?最可能的结果,即是民间之能治者自能治之,不能者亦不能之,期待通过若干纸片取得“贫家野居”的医疗水准的进展,无异于希望书若干朱砂文字于黄纸,得鬼兵上阵御敌的道教上章。
“贫家野居”的人群提升无门,贵族不乏建立庄园于“东土”者,其情况又将如何?《小品方》云:“一切诸贵家皆各自撰集服药方也,终归是大集中事及术士所增损耳,不可悉录也”,[2]同上书,第2页。富贵之家各自撰集药方,关键在于他们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此外,他们有多种途径取得药物。谢灵运《山居赋》云:
《本草》所载,山泽不一。雷、桐是别,和、缓是悉。参核六根,五华九实。二冬并称而殊性,三建异形而同出。水香送秋而擢茜,林兰近雪而扬猗。卷柏万代而不殒,伏苓千岁而方知。映红葩于绿蒂,茂素蕤于紫枝。既住年而增灵,亦驱妖而斥疵。[1]《宋书》卷67《谢灵运传》,第1761页。
为说明文义,他且自注六根、五华、九实、二冬、三建等药物名称,总而统计之,一共30种。当然,这些只是为造文意趣之清简而列出,性质亦有意表现“住年而增灵”的一面,实际上,谢家庄园中可充为药用的植物、动物、矿物,应不止30。陶弘景概述当时药物存在的局面,云:
秦、汉以前,当言列国。今郡县之名,后人所改耳。自江东以来,小小杂药,多出近道,气势理,不及本邦。假令荆、益不通,则令用历阳当归,钱唐三建,岂得相似。所以治病不及往人者,亦当缘此故也。蜀药及北药,虽有去来,亦复非精者,又市人不解药性,唯尚形饰。[2]《本草经集注(辑校本)》卷1,第32页。
陶延续汉魏《神农本草经》365种之旧,增以一倍数量,常用的药物共730种。以谢家庄园之广,物种之多,30的数量,不过占常用者的4%,实不合常理。如《宋书·徐湛之传》云:“城北有陂泽,水物丰盛。湛之更起风亭、月观,吹台、琴室,果竹繁茂,花药成行,招集文士,尽游玩之适,一时之盛也。”[1]《宋书》卷71《徐湛之传》,第1847页。花药既然成行,足见经营者有意为之,南北隔绝的格局导致常见药物在“近道”寻找代替品,于庄园所有者而言,不正意味家中寻获吗?至于难得之药,可在市场购买。陶云:
众医睹不识药,唯听市人,市人又不辨究,皆委采送之家。采送之家,传习治拙,真伪好恶莫测,所以有钟乳酢煮令白,细辛水渍使直,黄蜜蒸为甜,当归酒洒取润,螵蛸胶着桑枝,蜈蚣朱足令赤。诸有此等,皆非事实,世用既久,转以成法,非复可改,末如之何,又依方分药,不量剥治。[2]《本草经集注(辑校本)》卷1,第33页。
陶本意在药物辨伪,然亦可见当时钟乳、细辛、黄蜜、当归、螵蛸、蜈蚣等有专门的采送者和销售者,商品交易环节完整,为有能力购买者提供方便。富贵之家居于东土,医药条件或不比建康,然可借以地力、财力的优势,使医疗自成规模。他们受地域影响的高下落差,不如贫困者严重。
自京都向地方、自先进城市向落后乡村形成医疗条件的等级秩序,历代皆然,似不必花大气力加以说明,然而,古代想而可及的社会现象从来都不是焦点,而仅是我们探取医疗社会现象的线索之一。经此梳理,我们可以看出人群医疗条件的高低秩序,地域、阶级的因素都起重要作用,广而论之,宗教信仰、民族来源、家族传统等等,也无不是起着关键作用。当然,地域、阶层、宗教、民族等都是从人的群体性处归纳,接下来,我们还要提出个体行为的历史表现。
颜之推《家训》曾告诫子孙,要“爱养神明,调护气息,慎节起卧,均适寒暄,禁忌食饮,将饵药物,遂其所禀”,他所说的“养生”,颇类似今日学者提出的健康行为(health behavior)。他还说:
养生者先须虑祸,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养之,勿徒养其无生也。单豹养于内而丧外,张毅养于外而丧内,前贤所戒也。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涉险畏之途,干祸难之事,贪欲以伤生,谗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诚孝而见贼,履仁义而得罪,丧身以全家,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1]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5《养生》,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56—361页。
更将养生从身心健康提升到处事气节方面,可用“全面的健康行为”来理解。颜氏的观点并无新发明,先秦以来道家人物的论述更深更广,颜氏将其转为可行的日常规范,希望子孙后代遵循。他的家规,来源他所处的萧梁时代: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歕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2]《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4《涉务》,第322页。
这些贵族子弟除了安逸过度导致身体孱弱外,学问、行止又做何表现呢?云: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1]《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卷3《勉学》,第148—157页。
颜之推目睹之,心念之,何能不有所触动?盖自江东以后,士大夫的行为方式保留中朝的旧习,乃无德而折巾者,早期如荆州刺史王澄为主,胡毋辅之、光逸、王尼、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为附和的名仕集团。他们的任诞罕为当时人贬斥,反而被誉为风流[2]《晋书》载王敦有不臣之迹,谢鲲不与之同谋,“每与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纵酒,敦以其名高,雅相宾礼”(《晋书》卷49《谢鲲传》,第1377—1378页)。连英雄气概之王敦也没有鄙视谢鲲的荒淫行为,反而顾虑谢鲲纵酒驰骋得来的虚名,不敢轻易诛杀。,至晋末,大名士王恭还将这类行为升华为:“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3]《世说新语笺疏·任诞》,第763页。。王恭的说法有坚实的历史基础,在他之前清谈领袖刘惔即得到“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褒扬诔文。[4]《晋书》卷75《刘惔传》,第1992页。
优逸虚浮、无德放纵,江东士族健康行为可以称道者不多,反面形象不少。如痛饮。史籍记载的嗜酒之徒,有刘邕、檀韶、刘康祖、王忱、范泰、刘义真、刘义季、沈勃、刘敬弘、鲁爽、范晔、颜延之、柳元景、刘袆、孔顗、殷孝祖、袁粲、陶潜、朱百年。最为奇特属颜延之,他的《庭诰》指示后辈:“酒酌之设,可乐而不可嗜,嗜而非病者希,病而遂眚者几。既眚既病,将蔑其正。若存其正性,纾其妄发,其唯善戒乎?”自己纵酒偏激,本传云“好骑马,遨游里巷,遇知旧辄据鞍索酒,得酒必颓然自得”。[1]《宋书》卷73《颜延之传》,第1897页。受酒风影响,士人以酒入诗者,不可计数。孔欣《置酒高堂上》,鲍照《酒后》,庾信《有喜致醉》、《聘齐晚秋馆中饮酒》、《就蒲州使君乞酒》、《暮秋野与赋得顷壶酒》、《对酒》、《春日极饮》,范云《当对酒》,王僧孺《在王晋安酒席数韵诗》,张率《对酒》,刘孝威《九日酌菊酒诗》,江总《在陈旦解酲共哭顾舍人诗》,都可谓“酒诗”。
除饮酒外,行走、坐卧、房室等,也都存在不合理的行为。这些行为或有助于自我标榜,却又实实在在拉低他们的身心健康。我们可考察若干家族人物的行为变化(见附表)。声望、官宦、玄学化的同时,嗜酒、闲适、骄奢的行为也一代一代加深,表中列的陈郡谢氏,可谓典型。谢安之后,谢家跃入江左一等高门,至谢弘微已超过3代人。谢弘微出自谢万一支,祖孙三代仕宦显达无比,文学、书法闻明于世,却无不被疾病困扰。谢庄曾自诉“家世无年”,高祖谢万40,曾祖谢32,祖父谢恩47,父亲谢弘微42,自己已过35,时常预感到生命的终结。谢庄后46岁而终,也为自家“无年”增加一证。士族群体经多代人的繁衍生息,不断走向梁全盛时贵族子弟的模样。而如颜氏云,这些士族子弟遭遇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坐死仓猝者,不在少数。侯景之乱,正如太元五年的普天大疫,其紧急逃亡之仓皇与大疫来临时之无处逃匿,将人群的生命质量(quality of life)彻底解剖开来。在这里,尊贵贫贱的社会身份、圣贤愚昧的精神境度沦为其次,生命之能否能够保存,只能由地域、阶层、宗教、民族、家族之外部因素及个人行为的内在作用决定。
附表
最后,请让我们再次回到太元五年的场景上。沈约抱着“式规万叶,作鉴于后”的目的撰写《宋书》[1]《宋书》卷100《自序》,第2467页。,确实不必花过多笔墨在“多绝户者”的年景上,因为大疫乃天行之灾,世间的政事于此鲜有表现,他即使想有意言之,文献不足征也。他的寥寥数语,经医学文献的扩充补证,再经时代的上下连贯,意义丰腴不少。如疫病的由来,既可归咎于天灾之“伤寒”,又可确定为社会健康资源分配不同带来的“时行”,疫病的戕害,平民草庐必不能免之,王谢楼阁同样深受其害。将太元五年的个案泛化,以医疗社会的角度做综合评述,则大疫如太元五年的东晋南朝社会,既有差别,也无差别:有差别者,仍在一般所言的门阀、权位之天然分等造带来雅士与田舍之疫的说法;无差别者,则是贵贱分等之转“伤寒”为“时行”后,普天大疫中同为草芥的无差别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