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位置
2016-12-29李松睿
李松睿
文学的位置
李松睿
编者按:
晚近10余年间,社会学/社会史的研究方法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异军突起。姜涛的新著《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青年》既自觉承继了这一学术潮流的有效经验,同时对其局限也保持高度警惕,并且以其研究“实绩”做出了有力反拨。在某种程度上,本书兼及个案突破与方法创新的双重意义,对于当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具有重要启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就其发生与演进而言,始终与20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与学术进程密切相关。因此,在学科与时代之间的内在张力与互动关系,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得以发展的根本动力。而看待社会学/社会史的研究方法的可能与不能,也应当在这一逻辑的延长线上做出考察与评价。有鉴于此,部分北京高校与学术机构的青年学者于2016年3月5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围绕此书,召开了专题座谈会,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方法、视野、立场与追求进行了反思与重估。著名学者、北京大学钱理群教授与本书作者、北京大学姜涛副教授也应邀与会,就相关问题与大家展开热烈讨论。宋声泉、李静、李浴洋与李松睿四人的发言颇具新意,彼此呼应,不仅对于姜涛的著作多有评述,也由此生发,涉及了一些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问题。本刊特此刊发,以飨读者。
2015年下半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姜涛的《公寓里的塔——1920年代中国的文学与青年》和吴晓东的《临水的纳蕤思——中国现代派诗歌的艺术母题》。两位作者虽然以不同的问题意识和研究方法从事写作,处理的对象也不尽相同,但偶然中连续阅读这两本著作,却产生了一种“化学效应”,促使我去思考中国现代文学这个学科的研究思路与方法。
吴晓东的《临水的纳蕤思》主要分析1930年代中国现代派诗人笔下常常出现的观扇、登楼、凭窗、对镜、独语、问询等具有母题性质的一系列意象。如果借用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的划分,那么在研究方法上,这部著作可以说属于典型的内部研究。在书中,吴晓东按照“辽远的国土”“扇”“楼”等意象划分章节,并用“临水的纳蕤思”的意象将上述一连串意象串联起来,使得那些原本散落在现代派诗歌中的美丽形象被勾连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像。在此基础上,吴晓东还进一步分析“临水的纳蕤思”中蕴含的诸如对自我的过分迷恋、心无旁骛的沉思状态、对理想世界的憧憬与执着、对外部世界的断然拒绝等意味,并由此一窥中国现代派诗人的心灵世界。在这里,意象分析并没有被囚禁在意象内部,而是演变为论述的起点,以便进一步呈现中国现代派诗歌的美学特质、捕捉现代派诗人的心灵空间和美学理想,并显影他们面对现实世界时的梦想、憧憬、痛苦与彷徨。正是因为吴晓东将“临水的纳蕤思”作为打开中国现代派诗歌世界的钥匙,使得很多原本显得晦涩难懂的诗作得到了精彩而清晰的解读。其中对何其芳的《预言》、林庚的《细雨》以及戴望舒的《眼》等作品的分析极为精辟,可以想象,它们会如何重新激发读者对于文学的热情。
如果说吴晓东的著作通过聚焦于文学内部,在细微之处打开自己的论述空间,那么姜涛的《公寓里的塔》则采用截然相反的研究方式,尝试跳出文学那狭小的疆域,在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寻找新的研究思路。姜涛在书中的一条重要的论述线索,就是认为后五四时代的文学生产(包括作家群体、编辑队伍、发表空间、出版体制等)开始体制化、僵硬化乃至圈子化,这就使得1920年代初期进入北京的文学青年在严苛的体制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虽然他们也曾采用诸如结成文学社团、自办刊物等多种手段谋求体制的接纳,但大多数人最终离开了文学,走向宽广的社会生活,只有沈从文这样的作家才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得到体制的认可。而颇为有趣的是,当把姜涛和吴晓东的著作放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前者似乎就像姜涛笔下的文学青年那样,感受到纯文学或文学的体制化对其造成的压力,努力跳出文学本身的论题,在社会学更为开阔的视野下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这就使得我在读姜涛的这本书时总能从中发现一丝自况的味道。
的确,《公寓里的塔》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意象,就是文学从五四时期那种与思想运动结合在一起、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事物,逐渐在后五四时代开始制度化,退出思想和社会空间,成为脱离现实语境、在自身内部“空转”的东西,与我们今天经常说的“纯文学”极为相似。而陈毅、丁玲、沈从文、于赓虞这些文学青年在20世纪20年代初面对正是这样一个狭小的制度化的文学空间。在姜涛颇具感染力的叙述中,文学青年那充满热情与希冀的文学梦想往往在僵硬的文学体制面前碰得粉碎,他们那一系列近乎悲壮的努力大多以失败告终,最终只能默默地离开文坛,在社会的其他领域中寻找出路。有趣的是,当姜涛在21世纪初走上学术岗位的时候,他所身处的情景其实和他笔下的文学青年有几分相似。现代文学研究这个学科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专业化、规范化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这就使得这个专业的研究者纷纷沉浸在旧报刊阅览室中爬梳新史料,期刊研究渐成热点。在这股潮流之下,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很快,但主要集中在新材料的发掘上。这个专业的细部拼图变得越来越细密繁多,有无限丰富的细节让我们对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肌理了解得更为充分,但现代文学的整体图景相较于20世纪80年代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推进。在这种情况下,研究者究竟是应该遵循已有的研究规范,成为学科体制的一部分,还是从体制的禁锢中跳脱出去,寻找更为开阔的视野和思路,就成了必须做出的选择。
翻阅近年来出现的那些最为精彩的文学专业的论文,我们往往会看到对作家思想内涵的揭示与解读、对思想史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对历史语境的还原与梳理……文学体制对于新一代的研究者来说,通常只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入口或通道,他们由此出发,走向哲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以及人类学等相邻学科,迫不及待地离开文学。显然,姜涛的著作也不自外于这样的研究潮流。在《公寓里的塔》中,他借助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从文学内部跳脱出去,在广阔的社会背景下反观文学的位置。于是,文学并没有占据姜涛的全部视野,而仅仅是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中的一个。20世纪20年代的文学青年怀抱着对文学的热情,以各种手段试图在文坛立足,并在失败后流散到社会上的其他不同领域。姜涛通过一系列个案去呈现这一过程,一方面展现了社会舆论、出版环境对文学生产的决定性作用,破除了人们对文学创作、作家诞生的浪漫主义式的想象;另一方面则使文学在当时社会中的位置被清晰地显影了出来。如果说沈从文笔下的“公寓里的塔”的意象,意味着在封闭的公寓空间中建造一座瞭望整个社会的高塔,那么姜涛的这部著作也同样希望跳出文学的狭小疆域,在更为宏阔的社会史视野中思考文学问题。
以姜涛为代表的现代文学研究者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与这个学科乃至中国社会在近30年经历的变化息息相关。一方面,中国现代文学在很长时间里被视为中国革命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对现代文学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回答中国革命缘何发生、为何胜利;另一方面,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正经历着深刻的社会变革,“改革开放”虽然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政治、经济等领域的改变毕竟要面对更大的困难,这就使得那个时代的思想文化界成了最热闹、最活跃的领域。人们在其他社会领域中无法释放的变革热情全部汇聚在文学之中。彼时的现代文学研究背后的问题意识直指中国传统文化的痼疾与病症、中国由传统走向现代过程中面临的困境等话题,使得这一时期的现代文学研究显得元气淋漓,充满思想的张力。不过在20世纪90年代,这样一种思想充盈的状态渐渐消失了。一方面,由于现代文学研究者对学术化、体制化、规范化的要求,使得思想与学术被对立起来,似乎只有放逐对宏大问题的深入思考,才能建造规范的“高墙”,捍卫学术研究的疆界。另一方面,随着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全面改革的浪潮不断改写着中国的社会面貌。异常活跃的经济领域成功地吸纳了此前汇聚在文学领域中的思想能量,使后者在经历过一番热闹之后成了寂寞的文苑。
在笔者看来,真正有抱负、有思想的研究者永远都会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带入到研究工作中去,聚焦那些最重要的核心问题。当现代文学研究建立起学术规范的森严壁垒,走向学科化、古典化,放弃对时代重大问题的思考与关注时,很多研究者自然会选择离开文学那日益狭小的领地,在其他学科那里汲取资源,尝试解决自己真正的困惑。正像一位非常出色的青年批评家说的,自己即使看到一本优秀的文学作品,也会觉得读过也就是读过了,并不会觉得有什么收获,反而是那些历史、哲学、社会学以及人类学著作,让人感到获益匪浅。这样的感受显然并非特例,我本人也有类似的体会。研究者在这个时代的困惑、焦虑、苦闷以及兴奋点,都无法通过阅读文学和文学研究得到缓解与释放,只能在其他学科那里寻找帮助。姜涛在《公寓里的塔》中选择的研究思路,无疑与这样的思想背景有关。那么,当现代文学不再能回应时代的重大问题、不再能带来思想的启迪、不再能安放研究者个人的生命经验,那么,这个学科的意义与价值究竟在哪里?
就像上文分析的那样,当我们将吴晓东的《临水的纳蕤思》和姜涛的《公寓里的塔》放置在一起,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代研究者在处理研究对象时的不同。前者更多地分析文学的内部问题,呈现现代派诗歌的美感并分析其来源,而后者则借助跨学科方法从文学内部挣脱出去以反观文学的位置。不过对我这样的现代文学研究者来说,哪怕是阅读《公寓里的塔》,最让我感兴趣的也还是第二章《新诗“装置”的内外》中对周作人的新诗《小河》的解读。正是在社会历史语境、思想史背景下,这首原本极为熟悉的诗作才获得了令人信服的新阐释。在这个意义上,吴晓东和姜涛的著作虽然在方法上处在对立的两极,但其中最华彩的段落仍然是对文学本身的解读。那么,文学研究究竟应该固守文学的“本分”,在自身学科的疆域内深耕细作,还是应该关注时代的重大问题,以跨学科的视野反思文学本身?如果选择前者,是否会使自己成为学术生产流水线上的专业工人,而如果选择后者,又是否会在向历史学、社会学以及人类学那里借鉴思想资源时,模糊了文学研究自身的边界,使其成为相邻学科的附庸?文学,或者说文学性,又究竟在文学研究中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它是一种必须要予以解构的意识形态,一种美学上对研究者的禁锢与束缚,抑或是文学研究的安身立命之本?我在偶然中接连阅读这两部著作时,一方面敬佩他们在各自领域做出的贡献,另一方面则对从事现代文学研究应该采用何种方法感到困惑。这样的困惑并没有因为读完他们的作品而缓解,反而变得越来越深,久久萦绕在心头。
【责任编辑付国锋】
作者简介:李松睿,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杂志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