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以蛰全集》辑佚与考论*
2016-12-29崔花艳
崔花艳
《邓以蛰全集》辑佚与考论*
崔花艳
邓以蛰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和美术史家,他对中国的艺术传统有深入研究,又能吸收西方的哲学、美学思想加以融会贯通。他关于中国书画的鉴赏文章,深得中国艺术的真谛。《邓以蛰全集》收录了邓以蛰的主要著作,反映了他的学识和成就。然而,几篇比较重要的能够反映他当时思想状况和美学思想的诗文却未被收入。今将之辑录于此,并结合邓以蛰的生平、作品予以考论,以备研究者参考。
邓以蛰全集;诗文;会议摘要;考论
邓以蛰(1892-1973),安徽怀宁人,1907年留学日本,1911年回国。1917年留学美国,系统学习哲学、美学。1933-1934年游历欧洲,广泛接受欧洲艺术,实地考察艺术博物馆。他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厦门大学、清华大学、中国大学等。邓以蛰是我国著名的美学家和美术史家。在1949年前的中国美学界,素有“南宗北邓”之说,其中的“南宗”指宗白华,“北邓”即指邓以蛰。1998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邓以蛰全集》,这对邓以蛰及其美学的研究具有很大的推动作用。然而,正如该全集的《出版说明》中所说:“这部著作虽称‘全集’,却远非邓先生著译的全部。”①邓以蛰:《邓以蛰全集·出版说明》,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笔者在阅读民国时的一些期刊时发现了几篇未被《邓以蛰全集》收录的诗文,谨录于下,以期对研究者提供一些参考。
一、佚文两篇
邓以蛰在中国书画及其美学理论的研究上卓有建树。除此之外,《邓以蛰全集》还收录了几篇他关于戏剧理论探讨的文章,如《戏剧与道德的进化》和《戏剧与雕刻》论述了戏剧产生的条件、戏剧在促进道德进化中的作用、戏剧与雕刻的区别和联系等等。这些对我们了解戏剧发展史和探讨戏剧的价值和意义具有重要作用。除此之外,邓以蛰还有两篇戏剧理论研究的文章未被《全集》收录。这两篇文章对于我们全面地了解邓以蛰的戏剧理论思想具有重要作用,现辑录如下:
对于国民戏院设立之意见
我们理想成天抱着虚无乌托邦,极乐世界;但这些理想,都带着千钧之锤的穗子,爬起道儿来,简直寸步难移。我们的躬行呢,终日的轻其裘,肥其马,油壁其车,似乎要在这个能者富贵,懦者贫贱的社会上显出个青红皂白。这理想与躬行,天天你冲击过来,我放射过去,结果,把世界闹成功了这么一个不死不活的僵局!
在这僵局之内生活的人,五官四肢的本能,是好像十几年前的中国女子的脚似的,不要它发达;所宝贵的只是一个光亮透彻的脑子!旧剧中的曹操,为什么脸上无水色,白到那步田地;Faust上面的Mephistopheles为什么那样神色阴暗;因为他们全身只有脑壳之内的机械上了全马力,在那儿活动得利害,其余的部分,都摆着不用,上了锈了,所以才那样无水色,那样阴暗。
宇宙间多少壮丽的山河,伟大的文物,这般人是不管的,炮轰也好,火烧也好。
假使给个机会与我们五官四肢活动活动;那么,宇宙间的好东西,却都摆在我们的面前;但它不大走脑子那条正道,偏要先打动我们的五官四肢,才算显出它的本领似的。你看:它如果动的要使我筋骨紧张,我的筋骨自然紧张起来,——不管是真随着他动,或感觉要动,——要我筋骨弛缓;我的筋骨也得弛缓下去;它若果占的是一块空间,无论它其间多大横的也有,多大直的也有,我的眼睛,总笼罩它得下;颜色呢,红的也罢,绿的也罢,我这对眼珠搜罗搜罗,它们就列到一气;它要是走耳朵这条路呢,无论它是踏得万马奔腾的样子,或是巨蟒潜行的样子,都瞒不过我这两个耳朵。
但是耳朵所听的,眼睛所看的,筋骨所感动的,你要叫我解释你听,那就徒使我的耳朵,眼睛,筋骨都苦恼着它没有生上一张嘴,可以听那玲珑剔透的脑子的调遣,来旁征博引的解释你听了,即或那耳朵,眼睛,筋骨挣扎着拥护这张嘴,哀求它把它们的所感受的苦乐,表现出来,那其间早已把头脑子的皇诰圣旨,涂抹无余,结果,使这张嘴最多不过说是:见的吗,那儿多长,那儿多短,……听的吗,这一段激昂得很,那一段幽抑到地;筋骨感动的吗,怎么几乎使身子要挺了,多么雄壮,怎么险一险使身子拖荡下去。到这时,无论年纪多大,这张嘴还是吃吃吧吧的讲得个叫你不明白。结果,还是你自家的耳目筋骨有这分威权,亲自接触了这种宇宙,就大彻大悟的叹道:所谓美,就是这么一种“有形无意”的东西哟!
说那里话来,吾人在戏园里,一剧中偶尔碰着点世态常情的表现,观众就群起喝采叫欢;看见一幅写实的画或雕刻,必叹其逼真,大为感服。这些世态常情同名实的存在,不全是倚仗它们的含“意”么?艺术家毕生之研究,往往唯“意”之是求:如剧家之研究人的品类,若何若何的动作为市侩,若何若何的动作为贤豪,这些样的言行为小姐,那些样的为侍婢,种种的归纳类列,似乎“有形无意”的一些动作,非如此不能使它有意义,不能使它动得了人的美感。不独风俗人情之描写有如此,就是看见一段天然风景,每叹赏它“如画”;(笔者注:“;”原无,今据句意补之)一座建筑,觉到它好时,同时必想到它属于何种格式。仿佛这风景之美,建筑之美,都美在它们能自范畴于某种格式之下。格式带着固定标类的性质,所以它有“含意”。推而至于某画派,某文派,某诗派等等的以美动人的艺术,其价值都不过在它的能表现一种意思罢了,与形何关?
对了。美之表现在它有意思,能动人。但此处所谓“意”,必在此“意”之能感动人处。换言之,必此“意”之能激起感情。感情之起,纵横幅凑,必全身震动,而后苦乐系之;不像了解事物的那种“意”,是只有纵无横,一条经的脑经里明白通透,周身的血液动不动,全不相干。我们常时看戏的人,分别这两种“意”的本领,似(笔者注:“似”,原作“以”,今据句意改之。)乎要大一点:譬如前次看了坤角(就现状而言)戏,这次挨到杨小楼的戏看:就觉得两下表现的 “意”——通言戏情——是一样的,脑经里明白的戏中过节是一样的,却是这次所看的,使我的心房动跳,血脉运行的地方,与前次大大不同。因据这点不同,来判断戏之美丑。由此可见使我们了解事物的“意”,与使我们感动的“意”,两下的身分,却大有差别。后边——美——的“意”,是注重它的能感动人的内容。譬如小楼的振襟一跃,使我魂魄俱动;这动的不在那一跃的“意思”,是在小楼跃的形态,再合上金革声之隆杀,形色之波动,成就我们自身的一种错综回旋,抑扬击射的感情发动。这段感情发动,吾人谓之为美感。
这样讲,感情是与“意思”不同了。意思走的路是直的,一步一步的向前去,步步都有数的,我们可以拿笔记下来。感情走的路呢,是错综回旋,几个湾儿一转,就认他不清。譬如看到一段风景,觉到其间山的起伏;这起伏的感情中,也许有浪打扁舟之起伏,也许有牧神遇着水妖,两下相挣扎的起伏;凡是起伏的形状,无今无昔,都逼凑到一起,现出目前这一遭的起伏。又如小楼剧中之转动,也许其中有阿米巴之蠕动,鹰扬鹏搏之动,狮蹲虎踞之动,互相团结起来的。然这起伏之所以终为起伏,转动之终为转动,是无始以来同样的感觉晶结成功的,非以起伏转动的“意”阐明出来的。要把它们放到生命发达史中,指不出它的产生时期。诚然,生命史的全部,它们都有分哟!
所以感情之府,是一座众神堂,里面蹲踞着的,真是些鬼怪百出,无奇不有。只要有形有声,有筋骨可以动得出来的,都能偷得进去。有人力够猛的,手够大的伸将进去,生擒活捉,把它们吞的吞,并的并,揉成一个一个的结晶体,抛将出来,使我们魂魄惊动,就是艺术。
照以上所讲的,则艺术是混成的,是纯一的。艺术家对于一切声色形状以及各种动作,蕴蓄既深,捉摸又久,一旦表现出来,正是水到渠成,无懈可击。今有提倡改良中国旧剧,拟以西乐伴演旧剧,正是凿枘不入,宜乎屡试失败!
艺术是感情的。非意思的。艺术全以五官四肢的经脉为它们运输的途径,非不见不闻的思路所能装载得它住的。今有所谓改良新剧,专在讲故事上着想,好来逢合妇孺的心理;弄得通场过节,如数家珍,无丝毫感情动作之表现,所以用不着名角。——这想就是它们同行的推倒台柱子的办法!——这类新戏,视现今犹存的旧戏,已堕落九渊。杨小楼、余叔岩辈未见加入,实不愧为大家,有眼光的。寄语梅兰芳辈,勿过于自讨下贱!
艺术有类别,而无比较。因人之五官四肢,感象不同,所以由目官发展的艺术,有建筑,雕刻,绘画等;由耳根发展的有音乐;由四肢发展的有舞与剧;由个性与习俗所发展的有纯剧。今有人摭拾西人论调,谓歌剧(Opera)不敌纯剧(Play)之尽美。其理由说既为剧,必当以动作为表现之主体,歌剧以有音乐之参杂,因之破坏动作,扰乱观众之纯一感动。殊知歌剧之持以感人者,在它的乐与歌唱,动作布景处于辅助地位。至于纯音乐,纯剧,则又是表现之一种,本不相同,何取乎褒与贬呢?又谓中国旧剧亦无存在之必要,想必是说:“歌剧西人既已攻击,况吾国之旧剧乎?”至于说歌唱动作,同时并有,不合情理,锣鼓振惊,刀枪穿杂,(西人观中国旧剧固有是感)种种无鉴别力,拾他人齿芬为生活的一类的话,则更不足道!殊知在中国旧剧中,歌剧纯剧之分,尚不大明晰,所以觉得有偏重于艺,而缺少感情之弊。这也只好从发达的程度上批评罢了。其实如小楼诸剧,已多有纯剧之趋向。若说到中国旧剧有存在的价值与否,只要看的人觉得它有娱悦耳目,打动感情的地方,就可以对此人有永远存在的价值。但小心着,此人莫要是个有聋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的就是了!
今有国家设立国民剧院之提议,所以我写这篇文,劝告他们要容纳分演下列的艺术:
中国旧剧之有精彩者,如杨小楼诸剧。
此层须组织一旧剧选择委员会定之。
西洋歌剧。
西洋纯音乐。
西洋纯剧。
此须由本院与欧洲各国剧班,音乐班订合同,每年须到本院演奏多次。
中国新歌剧。
中国纯剧。
右两剧尚须待之将来。(现在赵余诸君有艺术剧院的计画,倘若成功,许是吾国纯剧的发轫点)
以上各种乐与剧,只能各演各的,不能乱凑合,如中国戏以西乐伴演之类。果使国民剧院能成立,照此办下去,不多时,吾人必能赞赏西洋音乐与剧。中国现今用的乐器,恐怕大半是从外国来的。毕竟美无畛域,久而久之,就会变为己有的了。吾人正患中国音乐之幼稚,输入西乐,实为当今之要图。使吾人到了听西乐如听自家乐时,自然会有音乐家出世,来继踵伯牙,是如何的好呀!若想纯剧早早出世,也只有同样的办法。在艺术界若说改良,改革,告诉诸位说:艺术不像政治,可以用民主推倒帝制,只要用空名词,就可闹出事实来的!(原载于1925年9月12日出版的《现代评论》第2卷第40期,第16-18页。)
读风光先生的《杨小楼与医生》书后
昭明尝批评陶潜的《闲情赋》,说:白璧微瑕,在此一赋。东坡说他小儿强作解事。
今我们推想渊明为什么犯了昭明太子的忌讳,必是他不避嫌疑,把吾人被闲情缠缚的光景(照字面看,不管其中寓意),舍命的描写了一番。那我犯了风光先生的仪范,必是我的不检点处,用了杨小楼来做例子。早晓得如此,我必定举 Chaliapin或者Bernhardt Duse来做例子了!
也是;我在那篇拙作的前面已经说过:
“……你要叫我解释你听,那就徒使我的耳朵,眼睛,筋骨都苦恼着它们没有生上一张嘴,可以听那玲珑剔透的脑子的调遣,来旁征博引的解释。……”
我本不应当对于“美感”,再有所解释。但是我有不能缄默的地方,乃是我这篇文,通篇都是谈理论的,不是批评谁家的艺术;而我对于美感所下的解释,却在风光先生所引的拙作那一段的下面一节。
照风光先生的《杨小楼与医生》的全文看起来,他的着眼,似乎在批评我的美感的解释。果如此,那就应当引出下节来批评。
如果风光先生以为我是批评杨小楼的戏做得好,(我再不敢说,杨小楼的艺术了!)那我上面已标出两种“意”,后面说的分明只是解释“意”的例子。风光先生没有看明白,想必是急于要下笔,顾不得寻索上下文了。
再不然:人病得快死的时候,要教他心房动跳,血脉运行,本来是医生才有这种起死回生的本领。风光先生此话说得丝毫不错呀!
风光先生还要留神一点:聋子虽有耳朵,瞎子虽有眼睛,遇到听的见的时候,也是心房不特别的动跳,血脉不特别的运行;不仅是病得快死的人,是这样的哟!
无怪乎,风光先生一提到“医生”,教我的脑壳子里的机械也得拨动起来,三步两步的就直接联到协和医院,棺材,地狱,死尸,……
结果:我还是要说:“艺术……非不见不闻的思路所能装载得他住的。”(原载于《京
报副刊》1925年9月25日第280号第 8
页。)
邓以蛰的《对于国民戏院设立之意见》一文发表后,一位署名为“风光”的人作了《杨小楼与医生》一文批驳邓以蛰。风光的《杨小楼与医生》发表在《京报副刊》1925年9月18日第273号第8页。此文主要是讥讽邓以蛰《对于国民戏院设立之意见》一文阐述两种“意”的不同含义时所举的例子。邓以蛰在此文中说:“我们当时看戏的人,分别这两种“意”的本领,似乎要大一点:譬如前次看了坤角(就现状而言)戏,这次挨到杨小楼的戏看:就觉得两下表现的“意”——通言戏情——是一样的,脑经里明白的戏中过节是一样的,却是这次所看的,使我的心房动跳,血脉运行的地方,与前次大大不同。”风光先生认为邓以蛰过分夸大了杨小楼戏剧表演的作用,似乎杨小楼像医生一样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本领。对此,邓以蛰又作文来回应他,其文即《读风光先生的〈杨小楼与医生〉书后》。
客观地来看,邓以蛰《对于国民戏院设立之意见》一文中所举之例是为了强调真正的艺术的美是不可言传的,但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其对风光先生回应之文又再度强调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他还认为,艺术之美不仅在于艺术家之创作,更在于鉴赏者之发现。如果我们没有鉴赏能力,即便在艺术的大美面前也会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邓以蛰和风光的这三篇文章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文艺界人士对于旧剧艺术的探讨和思考。1925年,余上沅、赵太侔、闻一多等留美学生回国,他们提倡推行“国剧运动”。在新月社的徐志摩、梁实秋、陈西滢等人的支持下,他们组织了中国戏剧社。在1926年6月至9月期间他们在由徐志摩主持的《晨报副刊》上,发行了十五期的《剧刊》,内容涉及对旧剧改革的讨论,对外国戏剧的介绍,对新剧的述评等,邓以蛰也是撰稿人之一。他们的目的是:“通过剧本创作和舞台实践,渐次在中国开展一个戏剧运动,俟时机成熟,即创办起一个‘小剧场’,最终达到与西方类似的戏剧艺术中兴。”①宋益乔:《徐志摩评传》,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版,第69页。而邓以蛰《对于国民戏院设立之意见》一文中提到的关于建立国民剧院的设想和对剧院所上演剧种的建议,应该也是当时推行国剧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邓以蛰赞赏中国旧剧,推崇艺术创作自然浑成的美感,认为戏剧应注重动作上的雕琢。他反对戏剧表演不注重动作的雕琢,而一味在故事情节上下功夫,认为这样的发展势头会损伤戏剧的艺术美感。从这点出发,他赞赏余叔岩、杨小楼的表演,而对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京派新戏进行了批判,其中也隐含着他对京剧发展前景的担忧。
邓以蛰还认为“艺术有类别,而无比较”。每种表演艺术都要保持其独特性,歌剧之美正在于音乐和歌唱,中国旧剧之美也正在于“歌唱动作,同时并有”和动作的精雕细琢。邓以蛰的这种思想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前瞻性,不同的艺术样式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正如当代著名的戏曲理论家阿甲所言,话剧用对话的艺术语言表现生活,歌剧用音乐的艺术语言表现生活,舞剧用舞蹈的艺术语言表现生活。而戏剧用唱、念、做、打等多种表演手段来表现生活,这是戏剧艺术程式的要求。①阿甲:《谈谈京戏艺术的基本特点及其相互关系——为了研究现代京戏的改革》,《文艺研究》,1981第6期,第24页。邓以蛰在《对于国民戏院设立之意见》中对杨小楼京剧艺术的欣赏就注重其“振襟一跃”的舞台动作“再合上金革声之隆杀,形色之波动”所带来的使人“魂魄俱动”而又“错综回旋,抑扬击射”的情感体验。邓以蛰充分认识到了中国古剧的艺术美感,尤其注重戏剧的动作之美。在1926年8月12日发表于《晨报副刊》的《戏剧与雕刻》一文中,他也认为戏剧吸引观众的魔力在于动作的 “脚踏实地,体贴入微”,“仿佛一种戏剧上的动作能画成无数的雕刻似的”②邓以蛰:《邓以蛰全集》,第84页。,在此文的结尾处他还说:“戏剧的艺术只在动作,只在雕刻式的动作。我们不要戏剧式的雕刻,却要雕刻式的戏剧,因为它有卓立明晰的好处。”③同上,第88页。
事实证明,邓以蛰对于中国古剧艺术的探讨具有远见卓识。虽然梅兰芳的京戏改革运动确实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使戏剧艺术重新焕发了活力,但是也带来了一系列弊端。其主要弊端在于过分重视戏剧情节的编排,演员动作的雕琢反而退居次要地位,而戏剧演员表演技艺的雕琢却正是中国京剧的精髓之所在。徐暮云在《中国戏剧史》中也对京戏改革所带来的京剧的畸形发展进行了批判,他认为近十年来皮黄戏中的旦角大受欢迎,但究其真实艺能,除唱白或有进步外,其余如做功、武技无不日益退化;由于编剧一味重视旦角脚本的编纂,近年除旦角人才层出不穷煊赫一时外,他如生、净、丑、末,均将有绝响之叹;这种举国靡靡,阴盛阳衰的局面倘不加以纠正,会使中国的青年,在不觉中渐失其丈夫气概,中华民族将永无振兴之望。④徐慕云:《中国戏剧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70页。从中可见,京戏改革不仅关乎京剧发展的未来,而且这种对于戏剧的审美倾向也关乎青年人的精神面貌和中华民族的前途、命运。因此,邓以蛰对于京戏发展的隐忧也并非只是个人的偏好而已。
邓以蛰的这两篇文章并未收入 《邓以蛰全集》,该书末所附刘纲纪的《邓以蛰先生生平著述简表》中也无这两篇文章的记录。因此,这两篇文章可以让我们对邓以蛰的生平、履历、思想、著述有更全面的了解。这两篇文章均发表于1925年,这是现今能看到的邓以蛰关于京剧艺术讨论的最早的文章。
由中国戏剧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中国戏曲艺术大系 说杨小楼》一书附录有《杨小楼艺术研究资料篇目索引》,其中就有风光在《京报副刊》发表的《杨小楼与医生》一文,而邓以蛰《对于国民剧院设立之意见》却并未被收入。笔者认为,邓以蛰此文对于中国旧剧和杨小楼表演艺术的讨论具有一定的价值,应该补入此文,以作为研究杨小楼京剧艺术的资料。
二、佚诗二首
以上所辑录的两篇文章,对于我们了解民国时期戏剧发展的现状和邓以蛰的戏剧理论思想具有重要作用。另外,笔者在查阅《睿湖》期刊时还发现了邓以蛰为同乡好友王星拱所作的两首和诗,对进一步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和他的性情、心态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为了便于理解,现将邓诗和王星拱所作原诗辑录如下:
和抚五闻雁感怀之韵兼寄马一愫
其一
寝迹在城肆,孤情寄下泽。万事纷以空,山川束如脉。一脉竟何阻,嘉惠成生息。心闲室常整,步急翻磴碛。把握故人书,群欢翕焉泊。开缄落玑珠,手足焚于役。感深智转迷,理丰心弥瘠。探赜费遥思,攀摘欲振翮。耿耿悼物怀,殷殷待抽绎。哀鸿遭迍邅,燎原恣逼迫。新栖不可寻,离愁安用释。抱此永终古,不期因君白。
其二
万物贵适性,翱翔惭渊鱼。匪惟丘壑美,田园日益疏。想像山阿中,鼯鼬杂故书。涉济又渡洛,卜舍城之隅。城隅背旧苑,桥际殿影余。团城交古翠,角楼灿以朱。台囿广且深,康哉乐中娱。娱乐竟何极,通衢郊外敷。冥会有幽人,晨装约夏初。投辖事山栖,抚松蚪龙躯。月影结乔林,映壁图画如。永怀赏心望,散发不能梳。念子皎洁好,佳期还也无。(原载于《睿湖》1930年10月1日 第2期,第 155-158页。)
附王星拱原作:
闻雁有感二首寄叔存北平兼讯叔程
其一
朔风渡江来,林木惨无泽。严霜森有芒,冻云滋雪脉。一阳知在春,群动亦有息。念彼南征鸿,高骞逭沙碛。寒空渺如海,四瞩安所泊?遵此道路长,朝夕苦于役。宛洛烽烟深,湖湘稻粮瘠。饮啄叹无定,何以丰羽翮。遥遥发哀鸣,断续如可绎。人生多忧患,岁暮情弥迫。离愁日以漫,哀痛矧未释。谁能闻此声,玄发不为白?
其二
雨断秋河枯,不见双鲤鱼。岂无千顷怀,尺索缘以疏。鸿雁今北来,无问故人书。故人在何许?燕云天一隅。此地虽零落,都雅意有余。贺老齿未豁,念奴颜犹朱。文史暇豫间,歈歌当可娱。复简素心人,灯下清言敷。识意在端倪,乃至天地初。匪惟怡心性,亦以苏形躯。宁为饥曼倩,莫作病相如。刘子明经才,天禄勤爬梳。闭户岁月多,忧愤能遣无?(原载于《睿湖》1930年10月1日 第2期,第 151-154页。)
四首诗均为五言古诗,王星拱第一首诗押陌韵,仅有第五联押药韵。第二首鱼虞通押,邓以蛰两首诗用韵与王诗完全相同。1930年4月,中原大战爆发,频繁的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了痛苦和灾难。这在王星拱和邓以蛰的这四首诗中也有反映。王诗第一首是由秋天的萧瑟惨淡景象和南飞雁的哀鸣而引发作者对战乱频繁、民生凋敝和人生忧患的感叹。第二首诗则表达对故人书信的期待和对故人的赞赏、勉励之情。邓以蛰的和诗第一首中“开缄落玑珠,手足焚于役”“哀鸿遭迍邅,燎原恣逼迫”也是对当时战乱导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悲惨景象的反映,体现了作者对战火纷飞的国家和灾难深重的人民的深切悲悯之情。邓以蛰和诗第二首开篇四句表现出对宁静祥和的田园生活的向往。据《邓以蛰全集》所附录的《邓以蛰先生生平著述简表》所述,1927年8月,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刘哲提出将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九所高校合并成立“国立京师大学校”,遭到各校强烈反对,在北大引发了反对北大改组的风潮,邓以蛰等多位教授宣布脱离北大,以示反对。邓以蛰前往厦门大学任教。1928年6月10日,邓以蛰致函胡适,言已知蔡元培将兼任北大校长,表示自己希望重回北大。1929年邓以蛰从厦门回到北京,但未重返北大,往清华大学哲学系任教。①邓以蛰:《邓以蛰先生生平著述简表》,《邓以蛰全集》,第477页。而邓以蛰此诗中所说的“涉济又渡洛,卜舍城之隅”,应该是对自己行踪的叙述。这首诗接下来描写自己在北京生活的环境,是对王星拱第二首诗的回应。结尾八句中“投辖”“散发”皆借指隐居生活。表明作者想要同故友相约共游的美好想象。有类于李白诗《月下独酌》中“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的高情雅韵。这四首诗不仅反映了军阀混战的社会背景,从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邓以蛰和王星拱之间的惺惺相惜和深情厚谊。这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邓以蛰的生平、履历、性情、心态和美学思想也具有重要作用。
三、会议论文摘要一则
中国哲学会第二届年会于民国廿四年(1936年)四月初四日在北平举行,邓以蛰当时也提交了会议论文 《山水画的南北宗》,1936年的 《哲学评论》第2期刊发了这次哲学年会所提交论文的摘要,其中就有邓以蛰的这篇论文摘要,现辑录如下:
山水画的南北宗
(一)南北宗的定义——董其昌倡禅家之南北宗以定山水画之流别,(二)南北宗是一种理论,非艺术家与批评家之标准,(三)南北宗的心理的或哲学的基础,(四)南宗为“气韵生动”之艺术,北宗为“形似”之艺术,但此乃理论的说法,非实际艺术之情形,(五)气韵生动之艺术,乃合于美的态度之艺术。〔此文为中国哲学会第二届年会论文摘要(廿四年四月初四日在北平举行),原载于《哲学评论》1936年第7卷,第2期,第153页。〕
《邓以蛰全集》有《南北宗论纲》一文,编者文下注释说:“本文是一个演讲提纲,大约写于四十年代初,作者生前没有发表,此据手稿整理。”①邓以蛰:《邓以蛰全集》,第339页。通读《哲学评论》所发表的这篇论文摘要和《全集》所收录的演讲提纲可知,此篇演讲提纲应该也是邓以蛰在中国哲学会第二届年会上的发言提纲,只是演讲提纲章节的划分和每节的标题与哲学年会论文摘要稍有不同而已。《南北宗论纲》第一部分标题为《南北宗》,此部分开篇便论述山水画南北宗之说的来源,即会议论文摘要的第一条。其第二部分标题为《南北宗之分是一哲学上之主张》,其内容有“南北宗之分是一哲学上之见解和主张,须当哲学观念看,画家与批评家皆不能以之作标准也”②同上,第341页。,此即会议论文摘要第二条。《南北宗论纲》第三部分标题为《南北宗哲学或心理学的基础》,也与会议论文摘要相合。《南北宗论纲》第四部分标题为《南宗者心画也,北宗者目画也》,在这一部分中,作者认为“心画以意为主,目画以形为主”③同上,第344页。,再结合其第三部分有“中国画学理论自六朝以来向有形似与气韵之说。形似者外形也;气韵者内容之意识也”④同上,第342页。的说法,可见邓以蛰认为山水画南宗重气韵而北宗重形似,这也与会议论文摘要的第四条相对应。邓以蛰论书论画颇重气韵生动的理论。他在《南北宗论纲》第三部分历述“气韵生动”⑤同上,第342页。理论的来源和发展,从中可见邓以蛰对“气韵生动”的推崇。这又对应了会议论文摘要的第五条。邓以蛰对“气韵”的重视在他的很多文章中都有体现:他在《画理探微》中说:“故曰气韵生动。此等价值乃画家之最大成功,价值之极诣也,所谓神品庶足当之。”⑥同上,第225页。在《书法之欣赏》中,他还以气韵“为书画之至高境,美感之极诣也”⑦同上,第184页。。以此为出发点,他对能挥洒淋漓,充分表现书法创作者个性意趣的草书倍加推崇,称“草书体又为书体进化之止境”⑧同上,第167页。。
从以上所述可见,邓以蛰在《哲学评论》上所发表的这篇论文摘要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邓以蛰全集》所收录的《南北宗论纲》一文内容的概括。两者互相映照,从中可以了解到邓以蛰参加第一届哲学年会发言的主要内容。其中关于“气韵生动”的论述涉及到了邓以蛰书画理论的核心所在,因此,它对于研究邓以蛰的美学思想及其演进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责任编辑 王宏林】
崔花艳,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元代文学、中国古代诗学批评。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重点项目《元代文化精神与多民族文学整体研究》(10AZW003)、安徽省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重点项目《老子道论》(编号:AHSKHQ2014D06)阶段性研究成果。余建军博士曾查找相关资料,特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