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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土地上吹过

2016-12-28晓寒

四川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房子土地

晓寒

那天傍晚经过屋边那片房子时,看到墙上多了个硕大的“拆”字,蜷缩在红色的圆圈里,暮色不断加深,如散乱的灯光一样打在上面,看上去阴暗冷漠,那是判决了死刑的标志。这意味着它们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百多年的活着即将变成死亡,从这一刻开始,死亡是它们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最后一件事情。

没多久,里面的人像约好了似地一哄而散,如一股飓风卷走了草原上的羊群,转眼变得空空荡荡。一群脸色黝黑的农民工从角角落落钻了出来,戴着安全帽,拿着锤子,背着切割的机器,他们如饥饿的蝗虫一般,啃食着房子的不同部位,刨掉了门,卸掉了窗,掀翻了屋顶,这显然是开发商雁过拔毛的授意,先把能卖钱的钢筋铝条电线弄下来再说。房子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一脸的无辜,任凭这些入侵者疯狂地敲打。这些粗糙的手,破坏力和它们的建设速度一样的惊人,几天的工夫房子又回到了过去,灰头土脸地暴露在高悬的天幕下。

按照常理,接下来应该是一幅热火朝天的画面,动用各种机械,将房子夷为平地,把残骸拖走。不知为什么,此后两年的时间里,再没有人来理会,好像已经把它们遗忘。风雨没有因为房子丢失了屋顶和门窗而心生怜悯,还是维持以往的节奏日吹夜打,墙皮慢慢开始浮肿,染上了霉点和黑斑,直到成块地脱落。每天打那儿过,便感到从里面涌来的寥落,溅我一身的荒凉,使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它们与身边的繁华格格不入,像是突然挪到了世界的边沿,是一个世界中的另一个世界。尤其是漆黑的夜晚,空洞的门窗向我张开大口,如同骷髅的眼窝,窥伺着身边的来来往往。它们似乎心有不甘,还在拼命地挣扎,随时准备复活到原来的模样。

一天上午我和儿子去里面拍照,儿子说要把那些东西都拍下来,几十年后是难得的资料。我们从那扇败落的大门往里走,往日这里挂着几块烫金的牌子,保安坐在门边那间矮屋子里虎视眈眈,一扇二十四小时闪烁着红灯的电动门对周围的一切保持着高度的戒备。此刻,平日的桀骜和高贵都已被撕裂,只剩下一个布满伤痕的空空的门洞。

穿过门洞,里面零乱不堪,空地上到处丢着陈旧的柜子,缺腿的椅子,脱了油漆的办公桌,这些原本都是生活的部件,见证过平淡的幸福,只是已经没有了剩余价值,被它们的主人毫不心痛地遗弃。它们的命运和这片房子一样,将在雨打风吹里走向结束。

野草从角角落落里长了出来,墙脚,破烂的窗台,水泥地面的淤泥上,裂开的水泥缝里,能长的地方都长上了。马兰,丝茅,观音草,车前草,这些我都认识,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刚开始可能只是孤单的一株,紧接着其它的都跟着长了出来,逐渐演变成一副蔓延之势。这样的情形,很容易让人想起《聊斋》里那些荒废的园子,不同的是,那些园子曾用一个个凄美的故事,征服了时间和心灵。

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以前从没见到过这些野草,直到这时我才懂得,原来这些种子一直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下蠢蠢欲动,不知期盼了多少年,才等到翻身的机会,来到了地面,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阳光和天空。在此之前,它们一直存在,被一双双的脚踩踏着,压迫着,只能龟缩在泥土深处,发出沉重的喘息。

儿子忙着拍照,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我独自坐在一个亭子里,这个仿古的亭子我来过不止一次,一侧有石榴,另一侧长着一大蓬芭蕉,两样平常的植物,淡化了水泥钢筋的生硬,添了一抹山光水色的柔软,这也是引我常来的原因。以前早晚拿着书到这里读,闻到的是密集的人的气息,那可能是刚刚离开的孩子遗落的汗味,笑声或者哭声,现在,人气没有了,只剩下草木的气味,夹着浓重的腐败的味道,感觉突然失去了某些倚靠,一种隐隐的不安在我身边飘浮,像是深埋在地下被唤醒的乘虚而入的鬼魂。

亭子里落满了阳光,我坐在阳光中想,我现在坐的亭子底下,也许就是某户人家的菜园,水井,是他们世代栖居的故乡,他们曾经在菜园里拔草,在水井边汲水,在大门上斜斜地靠着张望隔壁的姑娘,他们和现在的我一样,吹着同一样的风,晒着同一样的太阳,只是他们万万不会想到,在很久以后,一个并不起眼的亭子,埋葬了他们的故乡。

那片地方我不是一般的熟悉,山脚的房子是进修学校,后来又在山顶建了一所可容纳上千个孩子的寄宿制小学。解放前那里叫周家田,后面的山叫蜈蚣岭,是浏阳中学的所在地,1906年办过浏阳简师,戊戌变法时期谭嗣同的夫人李闰在那里成立了“地方自治讲习所”,一直是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可以上溯百多年的历史。

这是一处热闹的所在,最多的时候有近两千人在里面吃喝拉撒,老远就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哭声,歌声,读书声,从门前经过,碰巧还能听到老师训斥孩子的声音,教职工家里锅碗瓢盆的响动。

一些商户看中了这里的商机,争相在校门两边的门面安下身来,卖起了文具,早餐,日用品,考试资料。一早一晚,在市井里流动的小摊贩们也聚集到学校门口,摆开阵势和门店抢小把戏们的生意,饮料,烧烤,冰棍,牛奶,麻辣,形形色色,花花绿绿,到处是游动着的黑压压的小脑袋。到了周末,门前的街道被接送孩子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执勤的交警不得不拿着喇叭反复地喊着,累得满头大汗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声音赶走了荒凉,使一片土地变得生动起来,像人一样,有了气韵,血脉,有了喜怒哀乐。

那里有我的一个朋友,年长我不少,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他给前来接受培训的老师讲现当代文学,是学校里的名师,业余写散文和小说。我经常去他那儿坐,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他的房子离教学区远,在半山腰,不大,只一层,被几棵挂着青藤的老樟树罩着,像是一个落魄的画家遗世独立的作品。

我踩着那条缓慢上行的石板路去他那,只要我一进屋,他就会在他那间朴拙的书房里摆上酒和一碟花生米,每次他都重复一句话,这是我老家带来的自己蒸的谷酒,来,喝一点。我每次都笑着说,好。我们在书的环绕中喝着酒,聊着最近读的书和写的东西,说着说着话就阑珊了,凋零了,好像全部说完了,一句也没有了。

旧的话已经说完,新的话还在酝酿,要等到下一次见面再说。趁着这个空隙,还有刚刚上来的酒意,彼此拿一本书慢慢翻,放任书页子在我们的手里沙沙地响,我耽于这样一种默契,书未必在认真看,有时候甚至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风绕过那些樟树,不时叩响老式的木窗,时间在握着书的手里如烟一样飘了过去。

他的门口有一片高高的柿子树,到了秋天柿子红了,招来一大群鸟,那些灰毛长尾巴的鸟扑腾着翅膀啄食柿子,用叽叽喳喳的鸟语,烘托出另一重幽静。

我有几次看到其中的一只嘴里衔着柿子,整个身子悬在空中,翅膀不停地扇打,场面极其骇人,我担心柿子一旦掉下来,鸟也会因为失重跟着掉到地上摔成粉末,结果可想而知,害我白白担心了几回。

这些柿子成了鸟的美食,朋友并不觉得可惜,从不去赶这些鸟,他说这是大自然赐予它们的盛宴,是它们应得的一份。这群鸟也很自觉,柿子红了就来,柿子没了就走,来得及时,走得利索,从不拖泥带水。大概它们也和人一样,知道在这块土地上,自己只是过客,不是归人。

有一个住在里面的我熟悉的老师,曾经带着他上初中的女儿找我帮她改过一篇参赛的作文,有天他在街上走着走着突然跌在地上就没了。据同行的人说,在倒地时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来不及反应,脑袋剧烈撞击地面造成颅内大出血死亡。他以不到五十的人生告别了这片房子,很彻底,很干脆,连他在里面走过的路也一起带走了。他曾经在他的路上来回穿梭,和他的妻子女儿一起说笑,和熟悉的人微笑点头打招呼。

这里面有很多的路,但这一次就少了一条,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种细微的变化。这并非他的创举,先他而去的人同样带走了属于自己的路,他只是步了人家的后尘。

说起他的死,很多人扼腕长叹,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在熟悉的圈子里,占据茶热酒酣的都是他如何倒在地上如何再也没有起来的事例,这个事例被不断重复,无限放大,好像每个人的面前都突然多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咚的一声掉进去,再也爬不上来,从而引出一个生命脆弱彼此保重的老而弥新的话题。

一个人走了,很快就有孩子在这里呱呱坠地,里面又开出一条新路来,供孩子反反复复东倒西歪地练习走路。一条路消失,另一条路诞生,路就这样反复做着简易的加减法。一条条的路像蛛网一样,编织了土地上日常的生活。这些路重叠交叉,有很长一段是相同的,属于“公用”的部分,只有起点和终点各自不同。

还有一位老先生,是教古代文学的,写得一手好字,离休后一门心思研习堪舆之学,耄耋之年了,仍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半斤白酒不倒。他住的地方离朋友家不远,他给自己的房子取了个大隐于市的名字,叫“半山园”。

听说这片房子要拆的消息后,他写下了一万多字的文章放到本地一个论坛,从历史、现实、哲学、宗教多个方面深入地剖析保留这片房子的必要,点击量远远地打破了纪录,支持率几乎是一边倒,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网络只是虚拟的空间,而虚拟与现实恰恰是相对的。后来他不顾家里人的反对,独自跑到省里和北京去反映情况,他把写好的材料拿给我看,是一笔一画手写的,订成厚厚的一叠。他告诉我这里是百年老校,是整座县城的文脉,他说一旦拆了,文化的脉息就断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只手不停地挥舞,只是未能拂去他脸上那种大厦将倾的焦虑。他不止一次扬言,誓死不搬,要和这片房子共存亡,其情势犹如最后一个死守在硝烟中的老兵,孤独而悲壮。

望着他苍苍的白发,我的心里像有寒冰嚓嚓破裂的响声。老先生是那种旧式的知识分子,博学多才,只是仍然没能洞悉人情世故,他并不明白,无论古今,在丰厚的利益面前,傲骨,豪情和良知之类的东西,最终面临的结局都是一败涂地。

最后他还是搬走了,不知是隐居在了县城的一隅,还是随子女去了外地,反正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我一直为生活而奔忙,这中间的曲折不得而知,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未免遗憾,却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相比这位老先生,朋友的做法则完全不同,在大家都忙着搬家的时候,他也随之搬了出来,连一句留恋的话也没说,收拾东西义无反顾地随女儿去了深圳。他应该早就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倒不如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后来我听说,他把东西从屋里搬出来后,在空房子里打了一挂长长的爆竹,他的同事闻声赶来,见状大惑不解,这是奉命搬走,带有强制性,类似于一场仓皇的逃窜,怎么反而打起爆竹来?朋友说,房子和人一样,久了也有了灵魂,他打爆竹,既是和房子作最后的告别,更主要的是送房子上路。

我听说这件事后,想起他搬家并没有给我透一点消息,连去那个遥远的南方也是默默地走的。我曾经打电话给他,要他记得搬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多少能帮上点忙,他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我这才明白,他不肯告诉我,是不想我看到他黯然地离去。他在这片房子里读书,写作,结婚,养育了一个儿子和女儿,直到退休,要说感情之深,他并不输给别人。

今年开春以后,一些机械张牙舞爪地开了进来,这片奄奄待毙的房子在机械的轰鸣声中相继倒下,腾起一浪一浪的尘埃,远看着像一个厮杀正酣的古战场。泥土做的房子相对于钢铁做的机械而言,真是太弱不禁风了。

几台洒水车开来了,每台车上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双手不停地摆动着水管,抬高,放低,调整角度,高高的水柱在空中银蛇一样飞舞,发出嘶嘶的叫声,像是要把这场战火彻底地剿灭。

一栋栋房子前仆后继地倒下,房子像人,但不是人,在判决死刑以后,不会每天掰着手指头计算着日子,它们不会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也听不到恐惧的枪声,它们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脚下的土地就是它们的刑场。

终于拆到最后一栋房子了,那栋房子相隔我们住的楼仅仅几米。有天晚上有人敲门,打开后是张陌生的面孔,对方说是我的邻居,他说哪天就要拆侧边的房子了,都挤点时间去盯着点,如果会砸到我们的房子就要阻工,坚决捍卫自己的利益。我这位陌生的邻居口齿伶俐,说出来的话情理兼备,无可挑剔。我向他表示了感谢,说有时间一定去。

接下来几天在院子里出进,总有邻居主动和我打招呼,先是咸一句淡一句地扯生活,工作,家庭,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转到准备阻工的话题。我和这些邻居原本不熟,并不知道他们住几单元几楼,是做什么的,因为拆房子的事情,彼此之间突然变得好像有了多年的交情。

我嘴里答应着,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决不参与其中,这并非我胆怯怕事,也不是因为有了老先生的前车之鉴,我知道,即使组织严密,这样的事情也只会成为别人口中的闹剧,何况到了关键的时刻,还不一定会有人挺身而出。果然,到了拆房子的那天,警戒线一拉,一排警察往那一站,这栋房子像以前那些房子一样,随着推土机砰砰的响声,在漫天烟尘中一头撞向大地。我的那些原本热血沸腾的邻居只是远远地望着,成了一场热闹的看客。

紧接着,那些倒下的房子被一车车运走,我从那里经过,看到残砖断瓦,木方,水泥块,夹在水泥块中无法梳理干净的皱着眉头的钢筋,这些东西在高高的车厢里堆成坟墓的样子。我就在想这一车是客厅,那一车是卧室,另一车有可能是厨房和厕所,再一车是教室和办公室,原来的生活,生活里的悲悲喜喜都已被无情地肢解,丢进车厢里,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去往城市以外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

有天黄昏,我移开一块蓝色的围档进入里面,看到房子彻底地消失了,连朋友住的那座山也一点点移走了,整个变成了一片裸露和空旷。

土地又回到了从前,还原成了土地。很久以前,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我在想如果那群鸟到秋天飞回来,它们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讶异?失望?茫然?还是孤独?

我在那一大片空旷里慢慢地走着,在夕阳软柔的余晖中,依稀感到别人的故乡的影子,菜园周围正在腐烂的篱笆,湿漉漉的井台上不断加厚的苍老的青苔,还有那个小伙子,小伙子目光中的邻家姑娘。

后面的事就不必去浪费想象了,高高的房子搭建起来,土地以砖头的形式再次沦为房子,然后很多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这里,开始各自的欢笑和哭泣,明天接着今天,与一个叫做生活的东西爱恨纠缠。到了晚上,灯火在这片土地上灿烂喧哗,渺茫一片,若干年后再次成为某个人在异乡的灯光下一再书写的故乡。

风一趟接着一趟在土地上吹过,一棵草死亡,另一棵草在死亡之处萌芽,长高,一栋房子倒下,另一栋房子取而代之,日子不停地飞针走线,土地布满了时间的针脚。想起《圣经》里的一个句子,“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大地却永远长存。”

土地上的事情,就像我们寄居的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结束,每天都是新的开始。这是土地的秩序,旧的秩序被打倒,新的秩序粉墨登场。我们总是以为,我们是土地的拥有者,支配者,其实在这样颠覆性的秩序面前,我们的卑微还不如一粒尘埃。

我往回走的时候,暮色从我的脚下升了起来,我的大半截身子没在慢慢加深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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