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8号,紧扣心弦的一天
2016-12-27佟惠军
佟惠军
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春节刚过,东北的天气猫儿一天狗儿一天地变化着,这样的天气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老年病和呼吸系统疾病频发,城市里大大小小医院挤满了人。航天医院位于城市的最北面,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家航天企业的厂矿医院,就是这样的医院也一样人满为患。
东方刚刚露出点鱼肚白,晨风吹得医院院墙外那些干枯的树干树枝嘎嘎作响,月亮还未完全褪去,晚冬的天气冷得大街上没有几个人行走,这片地儿早年是八旗子弟的埋人之地,如今虽是繁华鼎盛,仍在老一辈人的心中有着那么点阴森之气。
这个时间护士楠楠已经推着那辆不太新的器械车,挨个病房开始抽血。在这家医院工作不到一年的光景,要不是父亲母亲的强烈反对,要不是那嗷嗷等着缴纳的房租电话费,楠楠一刻都不想继续干下去。如今在大城市找个工作真难,遍地都是她这么大刚刚从护校毕业的护士,家里有门路的花钱进了大医院,或者改行不再当护士,像她这样近郊的女孩子,能在航天医院当病房护士还算是不错,和其他的同学相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也是楠楠一直忍耐着不辞职的原因。
408病房的灯早就亮了,或者根本一夜没闭。一床是个中年的女人,患严重肺炎,入院四天了,一直发烧不退。她和护理她的丈夫平时在病房里都戴着口罩,不知是怕传染别人,还是怕被别人传染引起交叉感染。二床是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因急性哮喘入院,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三床的老太刚入院两天,既不发烧也不哮喘,据家属说老太总是觉得上不来气儿,痰特多,老人因脑梗多次,患有小脑萎缩,总是流涎不止,口齿也不清晰,从昨天入院就开始折腾,一刻也不闲着。昨天整夜都在走廊里晃来晃去,时不时地还大喊几声。楠楠虽然关紧了护士站的门,可是老太的喊声还有她女儿低低劝告老人的声音,还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恨不得用棉花塞住耳朵,又担心有什么情况发生,只能在床上像烙饼似的翻过来调过去。这不才眯了有两个小时的光景,又得起来挨屋地给患者抽血。
楠楠紧皱着眉头来到三床前,身体离老太很远,怕老人的流涎蹭到身上。好不容易家属连哄带吓让老人安静了,楠楠用止血带紧紧勒住老人的上肘部,老太的血管没有弹性,针刺进去毫无反应,没办法又往血管里探了探,这时老太不乐意了,含糊地骂了句。家属一个劲儿道歉,楠楠强压着心里的不满,总算把血抽了出来。离开病房时,还听见老太嘟嘟囔囔的骂声和家属安抚老人的声音。
终于到七点了,白班的护士来接班了,交接完工作,楠楠逃也似的离开医院。外面的天好蓝……
薇薇,也就是三床张老太的女儿,看着护士楠楠给母亲抽血时极不情愿的样子,嘴里说着道歉的话,心里却充满着无奈。像楠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做护士工作确实有她的难处,可不管什么样的难处,就工作职责而言,楠楠这样的态度是不对的,在大医院这样的护士早就被辞退了,这家医院虽说也是市级医院,但因是一家航天工业的厂矿医院,各方面都与市级医院在管理上有着不小的差距。薇薇在卫生局工作,这样的小护士看得太多了,一方面幻想着自己能找到一家体面的医院,一方面又不能真正明白护士工作的辛苦和意义。大抵九零后的小护士如楠楠般比比皆是,甚至还有的小护士看到有钱的男病人,便悉心照料,凭借几分姿色幻想能当小三儿,不用什么付出便过上所谓富裕生活的也大有人在。如今自己作为病人家属,看到护士如此这般的态度,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自己老妈确实小脑萎缩、不受自己理智控制呢。作为女儿偶尔都会因妈妈的磨人产生点烦躁心理,何况一个素不相识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要求她做到有足够的爱心,面对这样的病人,薇薇觉得说不过去,虽然从工作性质上护士有这个责任。
薇薇趁老妈安静的这会儿急忙把临床的两个暖壶去开水间灌满了水,昨夜老妈闹了一夜,临床的两个病人和家属都没睡好,薇薇从心里过意不去,虽然病房里的另外两家都很理解这样的情形,可将心比心,病人哪一个不需要好好休息,病人家属照顾病人一天,也同样需要好好休息。从九年前老妈得心梗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又因患有脑梗,住院便成了家常便饭,好多朋友劝薇薇不要老人想住院就让她住院,可薇薇总是怕因为一时疏忽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这不刚过了年,老妈就嚷着要住院,薇薇带老妈去了一家离家近的市级医院,可医院早已人满为患,想排到病床得一周的时间,薇薇给几个同学打电话求援,答案都是没床,无奈之下只有来到这家厂矿医院,薇薇知道老妈闹人,想要个单间,可医院的单间已经满了,只能排号,啥时候下来还不一定,为此薇薇又特意给朋友打电话,希望朋友帮协调下,下来单间别给了别人。如今这社会,有朋友打招呼似乎总是比没朋友打招呼托底些,经常听这样那样的传闻,不认识医院的人药开得就比打过招呼的开得贵,其实薇薇是不太相信这些传闻的。医者父母心,哪个医生也不会黑心到完全以经济利益来决定患者的用药和治疗,但网上充斥着大量这方面的信息,又让薇薇在心里对自己善良的思维不那么敢于肯定。以薇薇的性格,是最不喜欢求人的,她心里清楚,现在人活着都累,尤其是医生,工作压力大,责任大,再加上现在的社会风气不正常,老百姓总是骂医生黑,而医生呢,给病人看病,虽不能用胆战心惊形容,但首先想的肯定是保护好自己,说不准摊上什么病人,有可能因为一句话,就会弄得官司缠身;说不准因为什么小疏忽,就会被上级检查出毛病,挨处分,扣工资。哎!谁让是自己老妈病了,硬着头皮也得找朋友帮忙说说话,总比两眼一抹黑儿好些吧。薇薇总是这样聊以自慰地对自己说。
二床的老人姓胡,昨天因为上厕所时间长了些,引起急性哮喘,采取急救措施才脱离危险,医生三令五申,再不许家属扶她下床,大小便只能在床上解决。胡老太的老伴是这家厂矿的退休职工,昨天白天在闲聊中,薇薇大致了解到这个家庭的情况,老人有三个孩子,家境都不是很宽裕,大儿子有些智障,二女儿在一家商店打工,经常加班,小女儿是一家私企的普通员工,据胡老太的老伴说,那大儿子和二女儿是指望不上的。胡老太的老伴一看就是一个特朴实的老工人,把老伴照顾得无微不至,怕老伴总躺着不舒服,自己坐在床边,让老伴偎在他后背上,嘴里唠唠叨叨地诉说着今天白天买了什么什么,比三十年前贵了差不多十倍甚至几十倍呢,胡老太也唠唠叨叨地说这年月日子过得好了,可心里却总是觉得怪怪的,没有踏实的感觉。薇薇一边听着两个老人的谈话,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感动着,什么叫老伴?这才是真正的老伴,老了,病了,有这么一个人不离不弃地在身边,只说着两个人自己愿意听的话,足够!
八点左右正是医生交接班、护士给病房的患者配药的时间。薇薇趁着还没有开始打点滴的这会儿工夫,急火火地在医院食堂吃了口饭,又给老妈买了一杯鸡蛋羹、一个咸鸭蛋。老妈一直念叨着要吃自己家做的饭,可是薇薇哪有精力回家做饭再给妈妈带来呢。父亲已是八十二岁高龄,作为独生女儿的她想让小脑萎缩的母亲吃上一口自家做的饭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赶回病房的时候,看二床的胡姓老太哭着在打电话,老伴不知哪里去了。等胡老太打完电话,薇薇问她发生了什么,老伴去哪里了。胡老太哭着说:“我家老头子有忧郁症,前些年做做饭就会跑出去,总是会突然感到烦躁不堪,必须出去走走才能把情绪平稳下来。刚才进来个护士说了老头子几句,他心里受不了走了。”胡老太边说边哭:“文革刚开始那年,孩子们小,家里穷,孩子吃不饱,大儿子又是弱智,老头子精神压力太大,就落了这个毛病。”薇薇唏嘘着,一边拿纸巾递给老太擦眼泪,劝胡老太想开些,大家都在一个病房,互相照顾是应该的,让胡老太放心,老伴不在这会儿还有我们,一床的家属也这样表示着。胡老太止住哭声,一个劲儿表示感谢。
这边话音未落,一个圆圆脸儿、大眼睛、白白净净的护士微笑着走进了病房。
“大家好,我叫杨阳,今天白天我负责咱们病房,大家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温暖如春风般的话语,让薇薇心里充满了感动,像楠楠那样为了点工资得过且过的护士多,像杨阳这种从骨子里就特善良,从骨子里就热爱护士工作的女孩子实在是凤毛麟角。
杨阳利索地给一床二床都挂上了点滴,来到三床病床前,张老太感到了杨阳的善意,格外安静,乖乖地伸出手,杨阳哄孩子般对张老太说:“针进去会疼一些的,奶奶不许喊疼好不好?你不喊疼,杨阳就跟你是好朋友。”薇薇惊诧着妈妈的听话,张老太没有一丝躁动,非常配合杨阳将点滴扎完。这一刻薇薇想,护士要是都能有杨阳这样的作业素质,那么医患之间的矛盾会大大降低,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医患之间的矛盾,除了医疗体制的弊病,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跟医护人员的素质有关。杨阳看见张老太被角露出的热水袋,用手摸了摸,对薇薇说:“一定要注意热水袋的水温,老人的温度感受力差,尽量不要这样直接把热水袋放在贴近肌肤的地方,以免烫伤。”薇薇从心里感谢杨阳,自己没有注意的地方,杨阳都想到了。薇薇由衷地说:“杨阳,你是阿姨这几年遇到的最好的护士。”
上午的时间,整个医院的患者几乎都处在点滴中。张老太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开始以各种理由想在地上走动。胡老太跟张老太扯着家常,薇薇知道胡老太想通过闲聊,让张老太能安静地待在病床上,也能让薇薇有点喘息的时间。薇薇感激地看着胡老太,给胡老太的杯里倒上热水,时不时地看着两个老人的滴流瓶里还有多少液体。
一床的儿子来看自己的母亲,看到张老太的躁动和胡老太的絮叨后,把父亲叫了出去,薇薇敏感地觉得,这个帅气的小伙子一定是怕病房里有这样的两个病友,耽误母亲的治疗和父亲的休息。果不其然,上午点滴结束后,一床就换了一个房间。对此薇薇除了理解还是理解。
在医院照顾病人的人,似乎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一般上午点滴结束,就是照顾病人以及自己午饭。午饭结束,大部分的病人会有一两个小时的小憩。胡老太的老伴在中午时分带着热腾腾的饭盒回到医院。老人气鼓鼓地走出医院,无意识的状态走了几圈后,突然意识到老伴还没人照顾,于是赶紧回到家,给老伴弄了口热饭,又急冲冲地赶回来。胡老太看老伴回来,眼泪又落了下来。可是什么也没说,也没对老伴有一句埋怨。薇薇被两个老人感动得心软软的。想起自己老爸这些年无微不至照顾老妈付出的辛苦,无不慨叹人生的不易。
下午2时左右,病房主任带着医生们来查房。薇薇和主任商量,晚上可不可以给母亲用点安定之类的药物,主任很肯定地对薇薇说:“不能用,因为镇静的药物有可能掩盖呼吸衰竭的症状。”“看来今夜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薇薇对自己说:“一定要坚持住。”
医生们查完房,张老太和胡老太又唠起了家常。胡老太的老伴躺在一床,打起了盹儿。薇薇走出病房,要去楼下的小超市买点手纸。老妈整天流涎不止,给她备了几个小手帕,可是她自己经常忘了用,总是不自觉地乱吐,薇薇只能随时跟在后面给她擦拭。路过隔壁病房的时候,无意中从门缝里看见停在地上的棺木,薇薇急急地走了几步,不忍见到悲伤的场景。薇薇想起这个病人是昨天半夜入院的,没想到不到一天的时间,老人就故去了。生命总是这样脆弱如斯,一天的时间就可能变成天人永隔。买完手纸回到病房,看着昨夜一夜没睡的妈妈,似闭非闭地眨着眼睛,薇薇像哄孩子般拍拍妈妈:“妈,你闭会儿眼,睡一会儿,我困了,你不闭眼儿我也不敢闭眼。”张老太恍然大悟般,闭上了眼睛,没两分钟又睁开了,对薇薇说:“薇薇你闭眼儿,妈不困,妈看着你睡。”薇薇无奈地笑了:“咱俩都闭眼,看看谁闭的时间长。”
张老太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薇薇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恍然觉得这不对劲儿来源于没有听见隔壁病房的哭声。薇薇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看看还闭着眼睛的母亲,悄悄地来到隔壁病房的门前。病房的门已经敞开,棺木已经抬走,屋子里三个女人在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该打包的打包,该扔掉的都搁置在一旁,三个人的眼睛里有些许泪光,但仍然没有听到一声啼哭。薇薇惊讶于眼前的一切,揣摩着如此淡定面对死亡的一家人,有着怎样的心理,这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晚冬傍晚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夕阳把住院处楼顶的影子映得长长的,好像有着无尽欲诉的心事。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手里拎着保温桶,蹒跚着走进住院处。这个老人是薇薇的老父。从家到航天医院十几站地,正赶上下班的时间,老人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到医院。薇薇看老父亲来了,心疼地说:“爸,你怎么来了,大老远来回折腾,别再累病了。”
“给你妈做了点粥,做了点小白菜汤,你俩赶紧趁热吃。吃完你就回家,连续在这两天了,再这么熬会熬出病的,晚上我照顾你妈。”老父亲言道。
“那可不行,您这么大年纪了,心脏还不好,这要是一夜不睡觉,容易犯病的。您要是再病了,那我可真扛不住了。”薇薇说着,突然涌上了一股酸楚的情绪,眼角湿润了,差点儿就流出眼泪。
张老太听自己的老伴让闺女回去,不高兴起来,含糊地说:“老头子,你回去,你照顾得不好,薇薇会照顾人。”
老父虽然心疼闺女,可是想想闺女说得有道理,只能应承了下来。对薇薇说:“那你赶紧先眯一小会儿,我看着你妈。”
薇薇实在是困极了,倚着母亲病床的一角,昏昏地睡去。她梦见春天来了,满地生机勃勃的青草,无树,无花,只有湛蓝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醒来时,已近七点,外面除了路灯的光亮,还有一缕皎洁的月光。二床胡老太的老伴在给胡老太洗脚,自己的老父和老母亲竟然没了踪影。
薇薇急了,快步来到病房外,看父亲正拉着母亲的手,慢慢地踱着,依稀听见母亲口齿不清的声音:“姑娘累了,老伴你陪我多走会儿,让姑娘多睡会儿。”
薇薇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