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花与育人

林春曹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西汉刘向的这句话不知成了多少读书人的座右铭。我爱书，也爱读书，经史子集、中外名著类的书也曾泛读过一些，但至今仍觉愚根未除。每每回味自己所读过的书，自觉得益最多、医愚颇深的是篇不足千字的小散文——《养花》。这是著名作家老舍先生于1956年10月写的一篇生活随笔，最早见于《文汇报》。文章清新自然，朴实无华，像是清泉自然而然缓缓流出，看不到一点雕刻痕迹，但却又无处不让你感受到大家大作的风范。老舍先生把花草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来关切，把养花当作自己生活中的一大乐趣来体味。他说：“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这份养花的乐趣老舍先生未曾也不愿独享，于是，我们有幸透过文字，与先生一同分享养花之乐。

我记得最早读到《养花》这篇文章是30多年前，在老家的乡村小学上五年级，虽然现在已记不清我的语文老师当时讲了些什么、怎么讲的，但有两点印象很深。一是，第一次读这篇文章，甚是羡慕老舍先生的庭院，满院花草，有几百盆，一定是芳香满院的。尽管乡下的孩子对花草并不陌生，门前屋后也常会种些，但与文中那么多的花草比起来，那只有羡慕的份了。二是，当时读课文时心存一个疑问——“为什么文末写下暴雨墙倒了砸死菊秧这样一件伤心事，在老舍的笔下还算是养花的乐趣呢？”估计当时课堂上老师讲过这个问题，我没认真听或是没听懂，反正这疑惑是留下了。我没敢向老师提出来，怕挨老师的训斥，于是自个儿在心中琢磨：既在怀疑这一段内容是不是作者写“跑题”了，又感觉写这篇文章的作者不一般，其中一定有什么深意。其实，就我当时的阅读视野，对老舍先生其人我还是一无所知的。

后来上中学了，有一天，我忽然间顿悟了《养花》中的那个问题了。话还得从一支英雄钢笔说起，这支笔是父亲为了奖励我考上中学，特意从县城给我买回来的。那个年代花上10元钱买支好钢笔是件不容易的事。对这支天蓝色的钢笔，我倍加珍爱，一般的作业我舍不得用它，怕磨坏它笔尖的金属光泽；也从不轻易带到学校，怕有人会“看中”它，只有重要的竞赛、考试，我才会让它出场助我一臂之力。很长时间，这支笔就躺在抽屉里，我每天回来拉开抽屉看看它，摆弄摆弄它也就满足了。可不知怎的，一天晚上，这支笔的笔帽不翼而飞了，我在家中翻箱倒柜，就差掘地三尺了，仍不见踪迹。那段时间，我很沮丧，一提笔写字就会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并且还隐隐地担心父亲的责备。父亲终究还是知道了，不过出乎我的预料，他并没有严厉地责骂我，而是悄悄地到后院的竹园里砍了根竹子，比照着笔套的粗细长短，为我做了一个青油油的“竹笔套”，上面还用缝衣针刻了“好好学习”四个字。这样，我就又有了一支全新的英雄钢笔，甚至觉得比原先的那支更珍贵，那种失而复得的快乐劲儿真是无法用文字来描述。也就在这件事后，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一些道理：美好的事物中也有可能会潜藏着不美好，也会给自己带来预想不到的忧伤，而忧伤绝不是最后的结局，忧伤过后迎来的不正是一个新的更大的快乐吗？再后来，我读到了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这不正是老舍先生《养花》中伤心过后的快乐吗？的确，忧乐相生，忧乐相伴，这或许就是人生的辩证法吧。

18岁那年，我初为人师，在一所乡村小学教六年级语文，我与老舍先生的《养花》又不期而遇。与六年前不同的是，我已从一个学生变成了一名教师，自然对《养花》的理解感悟要深刻得多。初登讲台，没多少教学经验，《养花》一课的教学过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因对此文有特殊情感，上得特别用心罢了。当然，我也把自己上小学时读这篇文章的经历讲给学生们听。没想到学完这篇课文后，有不少孩子提议，我们班上也来养些花吧，一来是体验一下老舍先生的养花之乐，二来也可以让这些花儿美化班级的环境。说养花就养花，第二天，学生们就从家里的门前屋后带来了乡间常见的水仙花、月季花、蝴蝶兰、鸡冠花、菊花……窗台上一字摆开，大大小小的花盆，参差不齐的花枝，颜色各异的花朵，俨然成了我们班里一道最美丽的风景。孩子们真的像好朋友一样地关切着这些花草，松土、浇水、施肥、捉虫……也时常能听到孩子们为给花浇水的多与少、早与晚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到我这里来寻求“仲裁”。没办法，那段时间，我还真到书店里买了几本养花方面的书认真研读，老舍先生不是说“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吗？在全班孩子的精心呵护下，班上的这些花草长得很好。有时一朵花开了，会让全班学生兴奋好一阵子。花自然也有衰败的时候，大家免不了忧伤，可孩子们已经懂得衰败之后还会有花儿怒放，忧伤之后我们会期待新的惊喜。这群孩子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在一室花香中，我把他们送出了小学的校园。临别时，我让孩子们将花带回去，我知道孩子们走了，花儿留下了，那些花多半会是自生自灭的。送走孩子们的那天，面对空荡荡的教室，没了人，没了花，我忽生惆怅。可转而又想，再过两个月，我不又迎来新的孩子们、新的花了吗？

老舍先生在总结养花之道时说：“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在我想来，这养花的门道不也是育人的门道吗？养花育人都讲究一个“爱”字，爱花者养花，爱人者育人。养花育人都讲究一个“道”字。花有喜好，因花而异，不可违逆；人有差异，因材施教，不可强求。二十几年的教育人生，随着我对教育真谛的逐渐理解，越发觉得“养花”和“育人”何其相似。人之不同，犹如花之不同，一花一世界，一人一教育，这或许就是《养花》给予我的教育启示吧。

追忆不同时间阅读《养花》的感受，我越发得感谢这篇散文。因为在阅读《养花》的过程中，我越发有一种被“医愚”的感觉。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有付出，又有收获，这是老舍先生养花的乐趣，不也正是我教学生涯的乐趣吗？

（作者单位：江苏南京市月苑第一小学）

责任编辑 杨壮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