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会飞的牛(短篇小说)

2016-12-27陈东亮

当代小说 2016年11期
关键词:神牛刑场铁匠

陈东亮

A

很多事情是有预兆的,你信吗?

1939年4月的某天清晨,我们那个镇子被浓重的雾气罩短了一截,矮子一样愣在那儿。天空像裹着块破布阴沉着,原本早该大亮了,却让人难以睁开眼皮。40多岁的李满金打了个哈欠,摸索着起了床。女人帮他套上长衫,然后习惯性地掸了掸他后背上的尘土。儿子还在酣睡,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总有睡不够的觉。满金抬头看了看外面,和女人说了几句什么,就操起一把花折伞冲出了家门。

镇上静悄悄的,到处黑着灯,只有张铁匠家红彤彤的火炉亮光透过院墙飞出来,咣当咣当的声音敲打着人的耳膜。他扫了眼铁匠家,咬紧了腮牙。他只是用眼角瞄了那么一眼,就感觉眼神穿破土墙,子弹一样射了进去,瞬间击中晃来晃去的张铁匠。

狗熊东西!

他暗暗骂了句。多年以来,铁匠钉子般扎在满金心里。虽然他们碰面总有寒暄。吃了么?吃了!去哪?前面。满金总尽量自然地和铁匠搭讪,面子上遮掩过去,但是过后他的心就在抖,突突地跳。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一会儿就讲。

满金加快脚步走着。那天早上的确有些反常,他右眼皮一直跳,是那种间歇性地跳,每跳一下,他的心就跟着哆嗦一下。满金昨晚做了半夜的噩梦,一直感觉胸口塞着团破麻。

忽然,他发现路上有蛇!这让他全身的毛孔瞬间张开。他差点就踩了上去。那是一条缓慢爬行的白条锦蛇,棕黄花纹,拇指粗细。他一声夸张的尖叫后,弹簧一般后弹了几步,然后绕了个大圈,加快脚步跑了过去。他的腿有些发软,地面好像突然变得高低不平。

小镇不大,满金很快到达镇口。他又发现了那个“讨饭鬼”: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背靠榆树蹲着,60岁左右,乱蓬蓬的花白长发上,飘着几个枯草叶。乞丐微睁着眼睛看他,脸上有层黑油泥。满金早已习惯了乞丐的存在,那简直就是村口一坨黑乎乎的狗粪。大概三、五年了,“讨饭鬼”几乎每天早晨就在村口活动。但今天乞丐的眼神让他心悸。满金说不出来为什么。他暗自说,谁家的饭食香气要是飘出来,招了这臭要饭的,可要倒霉喽。满金开始向北拐弯了,虔诚地瞅了眼石碑,仿佛在用眼神拜祭。这块刻着“靠山镇”名号的石碑已经倒下,尸体般被埋在烂泥和土坷垃下。当然,他只能看到某个若隐若现的石碑角。

满金的心忽然怔了一下,他想起了昨晚的梦。

在梦中,他先是看到了这块石碑,接着刮起了大风,尘土飞扬。一头神牛朝他飞奔而来,浑身金灿灿的。很多年前,满金爹悄悄给他说了铜牛埋藏地点后,这牛便毫无商量地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但这次不同,满金发现神牛眼睛里淌着鲜红的血。在梦中,他想伸开手,抚摸下铜牛的尖角和身体,但手臂忽然变得软塌塌的。就这样,铜牛仰着两个尖角,从他身边飞了过去,牛的脚下有彩色透亮的云朵。铜牛一下蹿起很高,在镇子上空飞来跳去。满金仰视观望,铜牛踩着树梢,带着股旋风,漫天树叶跟着螺旋状飞舞。他跟着铜牛奔跑,叫喊。

昨晚,满金的叫喊声惊醒了身旁的女人。她睡觉本来就轻。他闭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后背汗津津的,记不清梦中喊的什么。梦也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女人摇着他的胳膊问:“又梦到牛了?”他愣怔着没有说话。女人知道他这个关于神牛的梦。他反复给女人说过这个神奇且重复的梦,梦境大致相同,只是在细节上有些差异。

好多次,女人陪满金失眠时,他就讲关于铜牛的故事。他反复说,她就反复听。满金说的时候很严肃:“那是咱的传家宝,我爷爷的爷爷,或许更早,反正就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他边说边啪嗒啪嗒抽旱烟,铜烟锅时明时暗,他的脸色就随着亮光忽红忽黑。女人总是很少搭话。一袋烟燃尽,他用力把烟锅在炕沿上磕,咔咔的声响落满屋里的旮旮旯旯。

“这宝贝,嗬,将来我会供上它,会有很多求财求平安的人过来祭拜。咱家好运就来喽!你等着瞧好吧!等天下太平了,咱多置办些田地,给你盖个楼。”他的眼睛里闪着亮剌剌的光,这光接着就飞到女人眼里,女人就笑,是那种住上了小洋楼满足的笑,是有了丫鬟的那种尊贵的笑。

这故事他说了很多年了,把女人最初瓷器般光滑的脸,说到现在起皮起皱。他说:“铜牛,真牛般大小,空心的,后背有个盖子,人可以钻进去。牛肚里有绕了几个弯的管子,那是铜牛的肠子。牛肚子里还有个管口,人趴在上面,对着管子吹气、叫喊,牛就发出低沉的哞哞声,神奇得很。”

女人没见过铜牛,埋在哪里她也不知道。他说,这是规矩,祖上的规矩,不能让女人知道神牛藏身地。关于铜牛的历史,他是听爹说的,爹是听爷爷说的,就这么口口相传下来。他说——

咱祖籍河北,祖上姓董,出过大官,有良田千顷,祖院占地几十亩,男仆丫鬟百十号人。铜牛是老祖宗偶然得到的,是咱家的镇宅之宝。祖上大院北面有个“神牛殿”,向外开着门,每天拜祭的百姓络绎不绝,求财求运。每年阴历三月,清明祭祖日前一天,咱家都要进行“神牛祭拜大会。”满满当当一大片贡品在贡桌上依次摆好,神牛殿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老百姓。仪式一到,铜牛金身上外覆的红绸瞬间滑落,金灿灿的光哗地就钻入人眼。族长领大伙行礼,磕头,先行告见礼,再行告成礼,上香、祭拜之后,行辞行礼。一共跪16次,每次磕3个头,一共磕48个。神牛大会之后,五谷丰登,财源滚滚。周围百里的老百姓在那一天都跟着祭拜。老祖宗说,神牛是咱董府飞黄腾达的象征,是咱董府荣耀的标志和家族的精神。董府出去的人,没有废物。很多年后,咱家落败了,被人放火烧了院子,应该是得罪了奸臣吧。祖上有习武之人,也就是俺老爷爷,跨高头大马,带神牛远走他乡。咱家几代人,隐姓埋名,吃尽苦头。为什么我跟爹回到靠山镇?老爷爷把咱家的宝贝埋在了这里!

铁匠走漏了神牛的消息,咱家才有了那次伪军进家。你知道,铁匠原来是咱邻居,两家关系不错,有好吃的都互相送送,我没事也和铁匠整杯烧酒。我酒后跟铁匠说过铜牛的事情,说咱爹知道铜牛埋在哪里。我说完就后悔了。这事,我没敢给爹说。那晚,咱们一家三口到黄河南办事,才算捡了条命。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伪军没搜到铜牛,爹被抓起来,死了啊……爹用性命护住了铜牛的秘密。

鬼子来了后,本来老实巴交的铁匠,整个变了个人。肯定是铁匠告的密。他妈的!可是,事儿过去后,铁匠还装模作样,好像什么事儿和他无关一样。但是,满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啊!

铜牛在哪里埋着?爹原来单独告诉过满金:“那片乱坟岗子的东北角,五丈以下深埋,藏在一个大铁箱里面。凡事一定要忍耐啊!别惊动官府。董靠山,是你老爷爷!多年来,咱不敢姓董,改了李姓,不易啊!千万要记住!有一天,你要重新供奉起来神牛!”

满金感觉,他的心也和铜牛一起埋着。同时,他也好奇铜牛为什么埋在那个地方?因为乱坟岗西面有个刑场——那是个杀人行刑的地方。

B

满金在10里外的“藏艺楼”做伙计,那是个在小城有名的字画店。满金的毛笔字有名气,主攻颜体,深谙颜真卿精髓,因此找他写信写婚丧对子的也多。昨天接了个白活(丧事),没忙完。因为,有人捎信说,他儿子爬到榆树上耍赖,不下来。满金急匆匆赶回了家。今儿早晨要接着去忙活,主家等着呢。满金匆匆往店里赶,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路过徒骇河边那个刑场时,满金先是远远瞄了眼那片乱坟岗,接着摇了摇头,念叨了一声:神牛啊,我给你磕头了。他的声音很细小,是自言自语,或许声音卡在喉咙里根本没发出来。远处日伪军的炮楼影影绰绰的,他倒吸了口凉气,心好像哗地响了一下。满金绕了个弯,岔着野地直接拐了,不久前鬼子刚在刑场枪毙了人。满金感觉,那里有游丝般的阴风和细碎的声音,不断传过来。满金的后背阵阵发凉,他越过刑场,弓着腰,夹紧了花折伞,像一个夹着尾巴的野狗,迅速逃离了这里。

在满金去盛艺楼的路上,插空先说说这个刑场。

靠山镇刑场,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杀人行刑的地方。这儿什么时候开始用作杀人地,一共杀过多少人,没有人能说明白。被杀的人很杂,干什么的都有,犯人被杀前,有的一声不吭,有的鬼哭狼嚎,有的很镇定。只要头天这里杀了人,大家第二天就开始议论,靠山镇的名声就随着人们的议论传播开来。刑场在靠山镇后面三里外,二、三十米宽的徒骇河边内侧有片平台开阔地,一棵歪脖子柳树立在上面。

其实这里原来不叫靠山镇,附近连个山毛都没有,叫哪门子靠山镇?镇上的人最流行的说法是,很多年前,最先在那里杀人的是一个土匪头子,叫董靠山,他常把人绑牢在那棵柳树上,然后大喝一声用利刃削掉其头颅,鲜血登时从人的体腔内喷射出去,柳树皮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斑驳的紫黑。后来村民巴结这个土匪头子,或者是被逼的,就改称这里为靠山镇,镇口那个碑刻就是土匪董靠山留下的。后来村民喊着喊着就习惯了,仿佛这里祖祖辈辈就叫靠山镇。最终,董靠山在河边刑场杀人的时候,被人追杀逃往外地,不知所踪。后来,也就是1937年或1938年,日本鬼子来这里之前,国民党军队经常在这里枪决犯人。国民党军队逃到黄河南以后,这里又成了鬼子的杀人地。日本人杀的有国民党和土匪,也有八路军。杀人之前,伪军敲着锣,把靠山镇和附近的老百姓召集到刑场,然后对着跪在那里的一批人,一通乱枪扫射。人就像谷个子一样刷刷倒了下去。被杀的人,有的被偷偷收尸,有的头被割下来悬在树上,以示惩戒。无人认领的尸首,伪军就指挥着老百姓在刑场附近挖坑,掩埋。

去藏艺楼要越过一道城门,满金经过鬼子和伪军的盘问,心快要跳了出来。快到“藏艺楼”时,远远看去,他吃惊地发现店门口围着很多人。走近后才发现,藏艺楼店门像人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店内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掌柜的不知去向。一把破椅子歪躺在店外,有字的没字的纸片在外面凌乱地飘着。他随着人群踮脚看了一会儿,用长衫掩着脸。满金忽然感觉,这里根本和自己无关,自己是个隐在人群里的看客。

鬼子的巡逻车呼啸而过,他侧了下身。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业了,心开始有节奏地跳。忽然,他听到人群中有人说,鬼子又要杀人了!他们平了刑场那片坟,在那里挖坑呢!他瞬间感觉全身的血液撒着欢冲向头顶,身体一下子空了起来。要是挖出来铜牛,一切都完了!他差点摔倒,紧紧抓住了旁边一个人的胳膊。那人看了一下他,迅速甩了下手,骂了句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定了下神,慢吞吞地踱向了回家的路。他感觉脚上绑着块石头,每前行一步都有点挣扎。

在路上,他又遇到了那个“讨饭鬼”,怔怔地看着他。满金叫喊着:“滚开!”他远远瞅着伪军正在那片坟地上平坟、忙活。他开始反复念叨:当年埋得够深吗?鬼子会不会掏出来?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心慌。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惧怕,选择了另一条回家的路,虽然这条路要多走几里。

天仍然阴沉着,街边的树木像一幅幅中国水墨画,清晰线条中带着不可名状的模糊。他心里暗暗骂起了铁匠,牙齿咬得嘎嘣响。

本来,铁匠和村民关系都不错的。铁匠信基督,嘴巴里整天唠叨“感谢主”!曾有个逃荒的男人歪倒在村里,奄奄一息。大家都不管这闲事儿。铁匠硬是把男人整回了家,又是花钱看病,又是管吃管喝,还围着人家唱什么“祈福歌”。那男人临走的时候,在铁匠家门口磕了半晌头,方圆几十里的都知道。满金母亲去世时,因为家里人手少,铁匠还帮着陪灵。满金去“藏艺楼”当伙计,也是铁匠帮着找的。那掌柜的是铁匠的亲戚。但是去年,自从铁匠被鬼子抓走,他在炮楼里待了半个月后,整个人变了。四周村里很多秘密被“扒”了出来,鬼子炮楼像个巨蟒,把一个又一个活人吞了下去。

满金接着想到,最近铁匠去过两次“藏艺楼”,想到今天被查抄的事情,他心里又哆嗦了几下。

满金忽然想找个机会:既解了心头之恨,又不让铁匠怀疑自己。因为他想到了读私塾时的一件事情。那时,他经常憋着屁,不愿放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屁很臭。但是,当别的同窗放响屁时,他再悄悄抬起屁股撒出那股臭气,让人感觉这事情和他无关。当别人指责他的同窗时,他心里就窃喜。

回家路上,满金感觉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胸口堵着,火烧火燎地难受,他走路养成了一种习惯,弓腰低头,溜着路边,好像直不起身子。倒是儿子,张牙舞爪的,整天上蹿下跳。

到家后,女人慌慌张张跑过来告诉他,鬼子那帮缺德玩意儿挖坑平坟了,都在议论呢。他没有说一句话,慢慢躺到床上去,铁匠的脸在他眼前跳来跳去,那是一张紫黑发红的四方大脸,黑豆似的两只小眼睛陷在高高的颧骨里。

他夜里睡不着,忽然想到城门墙上鬼子贴的一张“悬赏告示”,内容好像是“窝藏八路杀,替八路做事杀,举报者有赏”之类的话。这张告示让他兴奋不已。满金立起身,跑到厢房里锁上门,拿出一沓白纸,颤抖着用左手写下一行字:“靠山镇的张铁匠帮八路军修枪支”。他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让别人看不出一点颜体的味道。

一阵风吹进来,煤油灯的火苗开始跳跃,他已经写出厚厚的一摞。他抬起头,忽然发现女人和儿子窗棂外惊悸的眼睛。满金的心哆嗦了一下。

C

第二天一大早,靠山镇周围的土路上撒了很多传单,隔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张。不久,几个张牙舞爪的伪军,端着长枪,捆走了张铁匠。铁匠边走边骂:“我忠于皇军,哪个缺德东西写的,我灭你八辈祖宗!”铁匠脸上的肌肉因为恼怒,有了种立体的狰狞。镇上的人跟在后面,在村口远远地看着,眼神追随着伪军和铁匠,直到他们慢慢变成几个黑点。

满金没有出门,他在床上躺着,眼神呆滞地看着屋顶。他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欢愉。他忽然注意到,屋顶的苇箔由于日久已变成浅黑色,很像张铁匠经年被铁炉烤后的脸色。横梁上方的燕窝是陈旧的,下方添了几处新鲜的白色,应该是燕子的粪便。燕儿从南方回来了,不久前他听女人说过这个事,但没放在心上。

他闭上眼睛,忽然看见神牛又在他面前飞过,它脚下依然驾着彩色的云朵,飞到天上,对着暗淡的日光“哞哞”叫几声,接着又飞了回来。他自言自语地和铜牛说着什么,连自己也听不到。神牛朝他忽然吐了一口气,喷出一团雾。满金瞬间睁开眼,老爹的脸却出现在房梁上,淌着粘稠的泪,对他说着什么。他忽然想起爹去世前给他说过的一些话。爹说——

我爷爷董靠山,也就是你老爷爷,在山上又供过神牛,那个山离我们这百十里。我小时候每天先到神牛前叩拜。你老爷爷手下200多人,下山前先叩拜神牛,一起喊“发财发福,刀枪不入”的话。大山附近的老百姓也过去祭拜。你老爷爷从不祸害老百姓,也不劫官财,只对恶霸大户下手。但是,这些人和官府连得紧,得罪这些人就等于得罪官府了。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晚了。后来,官府派兵就来查抄了,咱们一家就连夜下山,冲了出来。你老爷爷有4个孙子,死了2个,我和你那个叔叔后来走散了,他左手有六个指头,外号“董六指”,武艺高强。铜牛被埋到了这里后,咱家隐姓埋名,在外飘了很多年。

满金想着想着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树叶一样飘到刑场,张铁匠被绑着跪在柳树旁,周围满是镇上的人:张二狗,四大爷,刘算盘,李老栓……过了一会儿,他猛然发现有人骑在他的神牛上。它左右晃动,尥着蹶子。满金吃了一惊,挣扎着冲过去,但是迈不开脚步。他接着听到一声枪响,铁匠慢慢歪了下去,仰躺在柳树旁。铁匠的眼睛迅速合上,却又忽然睁开了,瞪着他,喷着火。火苗很高,他的身上着了火,来回扭动却怎么也不能扑灭。满金惊叫着醒了,坐在床上,呆了很长时间,感觉脑子空空的。他开始后悔了,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犯浑,做出了告铁匠的傻事?

那天下午,他听到村内密集的锣声。跑出去看时,伪军拖着奄奄一息的张铁匠在游街。铁匠耷拉着脑袋,衣服破破烂烂,像是被鞭子抽过,身上血肉模糊。一个伪军摁住有点疯癫的铁匠老婆,另一个用枪托在捣她的后背。张铁匠的家被抄了,家什被拉了两趟,每个伪军的枪杆上挂着一些东西。那天下午他听刘算盘说,伪军领着铁匠游了几个村子后,拉到靠山镇刑场,这次没让大伙去,就毙了张铁匠。“一声枪响,铁匠倒在了刑场上,鬼子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在树上。看不出铁匠还通共呢。”刘算盘的眼珠迅速转动了几下,做了个打枪的夸张手势。

当天傍晚,张铁匠的女人疯了,瞪着铜铃眼,见人扯住衣服就问:“鬼呢?有鬼!”细白的唾液沫儿挂在她嘴角,拉着丝。小孩子们惊得直往大人身后躲。她在靠山镇的大街上跑来跑去,头发鸟窝一样乱蓬蓬的。后来伪军来了,一个伪军头头先是扇了她两个耳光。她说着含混不清的话,挣扎、嚎叫着,从满金家门口被押着走过。

满金趴在门缝向外看,忽然想到张铁匠血淋淋的头颅,有点想呕吐,还感到心慌。他原来感觉,铁匠顶多就是被打一顿,又没有什么证据“通共”。忽然,他的女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咱儿跑树上去了,你快去看看吧!”满金出了家门。

儿子骑在村口榆树杈上,双手罩着嘴,正在“哞哞”学着牛叫。榆树枝繁叶茂,有10多米高。儿子像隐在树上的猴子,光着身子,趴树枝上晃悠。无论满金怎么喊,儿子就是不肯下来。儿子眼神呆滞,反复念叨着什么,但是听不清。过了一会儿,有人搬来一个梯子。儿子却忽然飞了下来,双手展开,大叫一声,像个受伤的大鸟,一头栽了下来。

满金埋了儿子,窝在家里不出来。半月后大家再见时,他满头白发,像是落了层厚实的雪。那天,满金跺着脚,步伐有明显的节奏感。满金去了鬼子的炮楼。女人拽不住他,哭天嚎地,念叨着说:“他想拿自己的宝贝换回张铁匠的女人。那帮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天啊!”

满金见了鬼子的一个中佐。当天上午铜牛就被扒了出来。那里挖了很大的一个坑。铜牛靠着柳树放着,满身铜绿,几乎找不到金黄的颜色。周围密密匝匝围着很多人,张二狗,四大爷,刘算盘,李老栓……甚至那个“讨饭鬼”,也赶来凑个热闹。大家伸长脖子,瞪圆眼珠,像在看一场精彩的耍猴表演。

满金仔细地和鬼子讲解铜牛的妙处,他说,人在里面呼气和叫喊,就可以听到牛的叫声,这里有个盖子,能卡上……话音未落,人群里忽然窜出一个人,飞一般的速度,举着尖刀刺向满金的胸口,鲜血登时冒了出来。满金倒在了那里。带头的小鬼子叽里呱啦说,八路的干活?抓活的!一阵乱枪,那人的腿上就出了很多血窟窿。这人竟然是“讨饭鬼”,他伸开双手,扑通一下趴在地上,挣扎着爬向满身是血的满金。他的左手在满金的面前伸展着,竟然有六个手指。“讨饭鬼”爬过来,疯狂地抓着他的衣服晃动着叫喊:“你不是董靠山的后代,我杀了你!”满金忽然想起了爹说过的那个走散的叔叔,喊了声“六指叔”,“讨饭鬼”脖子一歪,就断了气。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大家看到了更加骇人的一幕,鬼子把铁匠媳妇押到靠山镇刑场,把她塞入牛肚,扣上盖子,在牛肚下放了劈柴,点燃。铜牛绑在柳树上,在剧烈抖动,像要飞起来。里面很快传来惊诧的声音,似牛叫,低沉、恐怖……但很快就没了动静。

满金吓得瘫倒在地上。

《地方史志》中后来这样记载:铜牛,侵华日军用过的一种杀人行刑工具,来源不明。在《古希腊刑具》等相关文献中也有类似记载。该刑具成年牛大小,中空,内有环形铜管。后背有个盖子,盖子可上锁,日军、伪军常把受刑的人塞入铜牛,然后把其捆绑在树干或木桩上。牛肚子下面放木材等可燃物,倒汽油引燃,铜牛内温度会随之升高,受刑之人借助铜管呼气、吸气、叫喊,铜牛传出的声音低沉、惨烈,似牛叫,借以威慑众人。

责任编辑:段玉芝

猜你喜欢

神牛刑场铁匠
铁匠教子
宝刀
中国绘画史上的“神牛”
铁匠的发明
聪明的战俘
聪明的战俘
“牛医生”(大家拍世界)
麻脸铁匠
从杀戏与戏杀看刑场与戏场的异质同构性
一号位物理爆发神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