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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短篇小说)

2016-12-27项中立

当代小说 2016年11期
关键词:梧桐树女儿

项中立

若不是辛老师的电话正好在这个时候打进来,庞丽差一点儿就把另一个号码拨出去了。辛老师说,夏思颖今天没到校,家长知道吗?庞丽的心就沉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夏涛。后来,庞丽在去汽修厂的公交上,有点生自己的气,她居然跟辛老师撒了谎,说女儿原本是委托她向辛老师请假的,但她一忙起来,就把这事给忘了。尽管她赔了很多“不好意思”,可丝毫都没让辛老师挂电话的声音轻上一点。

庞丽一时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跟辛老师撒谎,想掩盖什么吗?掩盖什么呢?掩盖女儿夏思颖已经沦落成了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庞丽跟夏涛离婚快一年了,这件事还算个秘密吗?

庞丽在公交上不停地给夏涛打手机,一直关机。这让庞丽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女儿跟夏涛在一起。夏涛从新盛街净身出户之后,一直住在汽修厂。当然,还有那个女人。这是女儿夏思颖给庞丽透露的消息。女儿夏思颖经常光顾汽修厂,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逃课过,整整一天都窝在夏涛那里。而夏涛,居然以关机的方式回避她对这件事的可能的查询……庞丽愤怒地望着车窗外面。夏涛一直为女儿监护权的事跟庞丽较劲儿,他说庞丽你一个下岗清洁工,有能力抚养女儿吗?你没有技术没有收入,甚至连一点姿色都没有,你拿什么养活女儿?修理工的大嗓门,在他跟庞丽每一次通电话的时候,都如同加足了油门的汽车马达声,朝她扑面而来。夏涛无非想要回女儿的抚养权。事实上,庞丽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完全是靠运气。她和夏涛离婚之前,征求过女儿的意见。女儿完全可以选择满意的一方,可她却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你们俩都是那德行,我跟谁都不好过。后来夏思颖出主意,让庞丽和夏涛抓阄来决定。庞丽没想到自己手气那么好,一下子就抓到了女儿的抚养权。然而接下来的日子,却叫她高兴不起来。她发现离开夏涛,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无所谓。还是原来的那套85平的房子,她却觉得空旷得害怕。尤其是早晚间,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响起来时,她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夏涛。她和夏涛生活了十几年,厨房的活儿都是夏涛来干的,他喜欢厨房,就像她喜欢看电视一样。每天下了班,庞丽习惯偎在沙发上追韩剧,直到夏涛把饭菜弄好端上桌子,她才舍得从屏幕上错开眼球。女儿似乎很是看不惯她这个习惯,有一天,她点着庞丽的额头说,夏太太,你还算个女人吗?照这样下去,你早晚要被夏涛甩掉……现在看来,女儿的话极有前瞻性。女儿说过这话不久,庞丽就知道了夏涛在外面有女人的消息。当然,这消息也是女儿夏思颖告诉她的(女儿说她跟踪了夏涛)。庞丽至今记得,那是个十月的傍晚,整座城市都被哀伤的落叶掩埋。她在和平路上,慢条斯理地清扫着那些颜色淡黄的落叶。夏思颖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劈手夺过庞丽手中的扫帚扔掉,不由分说把她推上一辆刚好停下的公交车。夏思颖说,夏太太,别那么扭捏,我带你去看一个绝妙的风景,保准你会吃惊的。夏思颖做了个鬼脸,然后,在一处广场边上把庞丽推下了车。那时候,广场上已经亮起了闪闪烁烁的景观灯,一些人在跳拉丁舞。广场西面有几处烤串摊子,夏思颖说时间好像还早一点,就拉着庞丽走过去,要了烤串和啤酒。夏思颖又说,夏太太,喝点酒吧,不然,一会儿你会站不稳的。庞丽是个不爱想事的人,自然不会去思考过一会儿她会看见什么样的风景。她们貌似悠闲地吃完烤串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夜幕才算正式拉下来。广场上跳拉丁舞的人群渐渐稀落,最终只剩下音乐在孤独地徘徊。夏思颖又拉着庞丽向北穿过了半条街,在一棵梧桐树的暗影里停下。从这片暗影里望出去,街上游动着孤魂一样的人影,多是女人,穿戴如出一辙地妖冶。整条街上漂浮着一种呛鼻的脂粉味儿。一些男人,多半是附近工地打工的乡下人,小心着靠近游移的女人,简单搭讪几句,便默契地相跟着溜出街口……庞丽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女人的身份,恼怒地埋怨夏思颖把她带到这个肮脏的地方。肮脏。她狠狠地重复了一句。夏思颖嘻嘻笑着,说夏太太请安静,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只需盯住那个穿黄色风衣的女人,不出半个点儿,你就会觉得,今夜,你没有白跑一趟花园街!那个穿风衣的女人,站在另一棵梧桐树的暗影里,之前过去的几个男人,跟她搭讪过,均被她拒绝。过了一会儿,一辆摩托车停在那女人面前。骑车的男人戴着头盔,他跟她一句话都没说,那女人就默契地搭上了车后座……夏思颖神秘地说,知道那男人是谁吗?庞丽呆呆地站在暗影里,她怎么会不知道,那男人是夏涛呢?

于是,庞丽跟夏涛离了。

庞丽离了才觉出她有多么依赖夏涛,才觉出这85平的房子,会空旷得让人心悸。为了填塞这种空旷,庞丽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抖落出来,摆满了客厅和沙发,甚至把一条浅灰色乳罩挂在天花板的吊灯上,像一挂猪肠子,零零落落的。夏思颖一如既往地跟她冷着脸,夏太太,你真该去第五医院看看医生。第五医院是精神专科,这一点庞丽知道。夏思颖用脚趟开遍地的衣服,穿过小小的客厅进自己房间,砰一声甩上门,整个晚上都不再露面。庞丽在床沿上坐着发呆。天完全黑下时,她突然记起该给女儿做晚饭了。她在厨房里手脚忙乱,发觉自己居然做不出一顿妥帖的饭菜。这让夏思颖忍无可忍,她开始频繁地光顾汽修厂。夏涛和那个女人的消息,被她有意无意地带给了庞丽——夏涛和那个女人过得还算平静,他们在城市北面的泽平庄园买了房子,120平,只是还没有装修。这让庞丽不安了很久,她怀疑夏涛买那么大房子的潜在目的,是为了让女儿住过去。离婚之后,夏涛一点都不掩饰他对庞丽能力的怀疑,在女儿抚养权的问题上,他一直跟庞丽进行着不懈地争夺。夏涛一旦如愿,庞丽可什么都没有了。庞丽慌张地望着女儿夏思颖,试探着问,你不会打算搬到泽平庄园跟夏涛住在一起吧?夏思颖耸耸肩,这得看你们俩谁更能够让我的身心快乐成长……庞丽觉得她被夏涛逼得没有退路了,她必须跟他像模像样地争一把。在一场大雪飘过之后,庞丽镇定地逼迫自己从那种空旷中挣脱出来,她得好好地工作,上初中二年级的女儿需要她更勤奋地去清理和平路上的落叶。让庞丽无奈的是,她在这个时候,被通知下岗了。

后来,庞丽认为下岗纯属自己不识抬举。夏涛能在花园街找情人,她为什么不能默许了清洁队陆队长呢?何况,那时候,她和夏涛已经离了,她没有义务为谁坚守所谓的贞操……那个安静的午后,当刚刚换上工作服的庞丽,突然被陆队长拦腰抱住的时候,她几乎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就用那只残脚踢向了陆队长的裤裆。这一招是她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庞丽沉溺电视剧这么些年,这是她惟一有用的收获。庞丽只是没有料到,她的那只残脚,居然那么准确地击中目标。陆队长脸色铁青,在墙角处痛苦地蹲了好一会儿,才狼狈地逃走了。这事过去三天后,庞丽被通知下岗。陆队长找她谈话时告诉她,她那只残脚已不能适应清洁工的工作。庞丽觉得好笑,当初,她是因为这只残脚才被破格留在清洁队的,现在,又因为这只残脚被清洁队解雇,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

整个夏天,庞丽都忙于找到新的工作。下岗对她来说,是件始料不及的事情,让她有点惊慌和手足无措。庞丽每次从外面一无所获地回来,一脚迈进那85平的空旷之中,总想大哭一场,总想给夏涛打个电话,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她明白实际上这一切都是源于对夏涛的依赖,她的生活失去了夏涛的庇护,才变得手足无措。事实上,庞丽一次都没有给夏涛打过电话,倒是夏涛,经常打过来,询问夏思颖的情况。庞丽呢,嘴上说不用你管,心里却是有点感动的。这证明他还有一点良心!不过,庞丽却不能向夏涛提供女儿的一些具体情况——她原本就没有关注女儿功课的习惯,最近又疲于寻找工作,所以,她的回答总是模模糊糊。这叫电话那头的夏涛暴跳如雷,像加足了油门的汽车马达那样轰鸣。他们的通话,总是坚持不了多少时间。庞丽也总是在放下电话之后,独自难过上好一阵。不过这种难过很快就被寻找工作的急迫心情代替。她明白,找不到工作,攥在手里的女儿的抚养权就不牢靠,她就只有不顾廉耻地跟女儿分享夏涛每个月打在卡上的2000元抚养费,这实在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然而庞丽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连别处的清洁队也因为她的残脚而拒绝她。这让庞丽失落到了极点。有一天晚上,她居然穿过落满梧桐树叶的和平路,走上花园街。她站在黄色风衣女人站过的梧桐树下,茫然地望着游魂一样的行人……那个清瘦男人,在渐渐清静下来的时候走到了梧桐树下。树叶筛下来的灯光,在他脸上打下一片斑驳的马赛克。庞丽看不清男人的面孔,推断不出他的真实身份,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胆量去仔细看过。男人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片刻,摸出一张纸币,低着声说,50行吗?庞丽没有做声。男人又说,60呢?庞丽仍然不做声。男人就一直把数字上升到了100。男人说,差不多了吧,这条街上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价……况且,我又不要你做什么……后来,庞丽在回忆这个晚上的事情时,总会生出一点点遗憾,与她一直期待的某种事物擦肩而过的遗憾。那个晚上,当男人将数字上升到100时,庞丽突然产生了逃掉的念头。这念头来势凶猛,不可抵挡。由于慌张,她扭身时被什么绊了一下脚。男人机灵地伸出一条胳膊,瞬间挽起了她向前扑倒的身体。那一刻,刚好有一片明亮的光斑停留在男人脸上,庞丽看见,那张脸还是蛮清秀的……

庞丽再没去过花园街,但男人蛮清秀的脸庞,会在某一时刻让她回想起来,淡淡的哀怨,还有那种遗憾,便在她心间荡漾起来……

找不到工作,庞丽只能厚着脸皮,跟女儿分享2000元抚养费。她学会了每天下午去小区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便宜的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她蹲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讨价还价。跟夏涛在一起时,这些事都是夏涛去做的,庞丽只需舒服地待在屏幕前看电视剧,欣赏剧中的女主角如何飞起一只脚,准确无误地踢中色狼的裤裆……市场边上有一堵影壁,上面贴满了招工和房屋出租的小广告。这儿是庞丽必须驻足的地方。她手里拎着刚从市场上淘回来的便宜菜蔬,那只残脚抵住墙根下的一块石头。这样,她能够轻松地阅读影壁上新更换的每一条信息。有一天,她在影壁上读到这样一则信息:为没有享受过母爱的儿子招临时妈妈——工资待遇:每小时100元。庞丽觉得她可以试试,联系号码记下了,却犹豫着没有打过去。庞丽想,这事是不是先跟夏涛说一声呢?

后来,庞丽很为去夏涛那里找夏思颖的决定庆幸。虽然夏思颖并没有在夏涛那里,夏涛也不知道夏思颖究竟在什么地方,但为了找到夏思颖,夏涛不厌其烦地打了无数个电话。庞丽没有想到,夏涛居然掌握着那么多夏思颖同学和家长的电话号码。相比之下,作为女人,庞丽为自己的粗心感到了惭愧。好在他们终于从夏思颖某个同学那里得知,夏思颖和一个名叫浩川的男孩去看电影了。不管怎么说,这个消息让庞丽和夏涛的心放了下来。谢谢。庞丽说。庞丽说完了就有些后悔。她突然觉得她和夏涛之间,已然存在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之后,他们陷入了沉默。夏涛开始吸烟。他仍是像从前一样放纵自己的烟瘾,接二连三地吸,他脚旁立刻躺满了横七竖八的烟头。庞丽,夏涛说,希望下次见面你能告诉我,你又结婚了。庞丽说,夏涛你放心,早晚会有人送请帖给你的……

那天,庞丽从汽修厂回来,没有乘公交,她顺着和平路慢慢走,看上去很悠闲的样子。庞丽很久没有这样信马由缰地走过了,总是匆忙地出入大大小小的中介所,或去用人单位面试。虽然一直没有结果,却落得个忙碌。忙着,心里就充实。但是今天,庞丽心里的空落和忧伤,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难以忍受。阴历九月的凄风中,庞丽不知不觉掉了眼泪。黄昏鬼鬼祟祟地降临在和平路上,行人稀少,有几个小商贩,向这个有着一只残脚的女人兜售他们的水果,或者袜子和乳罩。庞丽一点都不回应他们,她的冷漠,让那些小商贩在她走过之后,不怀好意地乜斜着她的背影。

天空积聚着云层。街灯相约着,在某一刻同时点亮。城市被动地陷入一种黯然的躁动中。梧桐树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庞丽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走进了花园街。那棵似曾相识的梧桐树,落光了所有的叶子,萧然地站在那里迎接着她。庞丽恍然记得,多日前她站在梧桐树下的时候,梧桐树枝繁叶茂,灯光筛下来落在男人脸上,是一片暧昧的马赛克,如今呢,秃枝在凄风中动摇,将暗淡的灯光搅得支离破碎。那是一片令人伤心的碎裂。

陆续有男人踅过来,打量之后,冲她伸出代表数字的手指。庞丽仍然不做回应。她的目光越过他们的手指,望向清秀男人曾经出现过的方向。被拒绝的男人们不满地骂一声,操,走向另一棵梧桐树下的女人。

清秀男人终究没有再出现。或许,他这一生,只会在花园街出现那一次。

庞丽离开的时候,这个城市正经历着一场鹅毛大雪。庞丽突然声嘶力竭地哭了一嗓子,然后,让跛足留在雪地上的极不规则的痕迹,跟花园街做最庄重的告别。两个小时后,当庞丽抖着冻僵的手,打开家门的那一刻,突然被扑面而来的一种温暖场面惊住了。温暖。庞丽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词——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这种杯盘狼藉的场面了。客厅里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沙发上,她的女儿夏思颖和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相拥而卧。显然,他们喝下了足够让他们沉睡的啤酒,以至于庞丽的跛足无意间碰倒餐椅的脆响都未能惊动他们。庞丽在两个沉睡的孩子面前坐了下来。她发现男孩模样生得俊俏,只是瘦弱了一些,像是营养不良,脸色有些苍白。女儿夏思颖抱着他酣睡,像两只睡相滑稽的猫崽儿。庞丽笑了,为自己想到了这个有趣的比喻忍俊不禁。

庞丽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餐桌。庞丽估计至少有五个人在这儿吃过饭,其余的人赶在大雪降临之前走掉了,只剩下这个男孩。也许他离家很远,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家,谁知道呢?反正这孩子看上去并不讨厌。

男孩有个大气的名字,叫浩川,在南湖影视城当群众演员。当然,这些信息是夏思颖睡醒之后告诉庞丽的。接着,她耐心地给庞丽讲述他们认识的经过。夏太太,她说,你还记得夏天那场大雨吗?疯狂的雨水把街道变成了汪洋的那次?他们摄制组难得地赶上了那个雨天。浩川在那场戏里扮演一个在暴雨中遭遇车祸的人,躺在雨中,慢慢地死去。那天的导演对那场戏出奇地挑剔,拍了三十多次还不满意。浩川在雨中冰冷的马路上躺了两个小时。那场戏下来,他被送进了医院。当天的报纸和电视报道了这件事,夸他是个敬业的演员。我和几个同学慕名去医院看望他。我们带了漂亮的康乃馨和笔记本。他是我们心中的偶像,我们希望他在我们笔记本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他的名字……可是,夏太太你别笑,我们居然碰上了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我们的偶像,他居然不会写字,他的“字”,我和同学们没一个认识的……

庞丽还是笑了起来,隔了茶几望着男孩。男孩窘迫地低了头,搓手。庞丽觉得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了想,终究是想不起来。

在男孩睡醒后最初的那一刻,慌张着,欲夺门而逃,被庞丽拦了下来。外面雪这么大,公交都停了,你到哪儿去?庞丽给他们做了早餐。庞丽的厨艺一直叫夏思颖瞧不起,但那天夏思颖却吃得兴高采烈,频频冲庞丽挑大拇指。这让庞丽的心情好了一整天。接下来的那个夜里,夏思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浩川,她和庞丽睡到了大床上。她告诉庞丽,他们之前去看了浩川参演的一部新影片。浩川在影片里演了一个溺水者,虽只有不足一分钟的戏,可他们还是看得热泪盈眶。为了这不足一分钟的戏,他们在影院待了整整一天。这一天,他们总共看了四场,上午两场,下午两场。浩川始终跟他们坐在一起,这让他们非常高兴,散场的时候,他们凑上所有零钱,买了烤肠,南瓜片,还有酥鸡和啤酒……妈,请原谅我们第一次逃学,弄脏了屋子……到后来,夏思颖的话成了梦呓。这次,她居然没管庞丽叫夏太太,这让黑暗中的庞丽泪流满面。

夏涛打电话质问庞丽给夏思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些天不登他门口。酷似加足了油门的汽车马达的声音喧嚣了一阵之后,夏涛出人意料地温和下来,告诉庞丽他搬家了,搬到了泽平庄园,又问庞丽的事有没有进展。庞丽一时没听明白,问我什么事?夏涛发飙地说婚事啊,你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吗?庞丽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就挂了电话。挂了电话的庞丽精神有些恍惚,目光望向城市的东北方。虽然她望见的只有高楼和更高的烟筒,但她心里想的却是梧桐树下那张清秀的面孔。这时候的庞丽是有些后悔的——假如当时她跟他去了,又会怎样呢?

浩川隔三差五地光顾庞丽家,大多在晚饭前,夏思颖放学在家的时候。庞丽热情地留他吃晚饭。浩川这孩子天生了一张甜嘴,姨长姨短,把个庞丽叫得心里痒痒的。

夏思颖告诉庞丽,浩川打算去嵩山少林寺学武,像武星王宝强那样演武打戏。但这遭到了他父亲的坚决反对,拒绝给他拿盘费,所以,浩川的计划一直无法落实。夏思颖打算去汽修厂找夏涛,让夏涛赞助一笔钱,给浩川做盘费。不需要太多,2000元足矣。

庞丽想到自己也应该拿一点钱资助浩川,没多有少,总是个心意。无奈囊中羞涩。找不到工作,夏涛的抚养费也因为装修新房荒了两个多月了。好几次,庞丽调出手机里那个电话号码,一想到去给一个单亲孩子当妈,就犹豫了,这终究是件难为情的事。有几天,庞丽又忙于出入中介所和用人单位,仍是无果,庞丽脸上,难免挂上郁闷的颜色。浩川是个聪明孩子,自然知道庞丽郁闷的原因,他给庞丽出主意说,姨呀,一时找不到合适工作的话,你可以去影视城试试。做群众演员这活儿,虽说撑不着,倒也饿不死。庞丽笑笑说,姨找到工作了,姨只是还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做。浩川说那是什么工作呢?庞丽到底没有说出来。庞丽没说的原因不是难为情,而是因为浩川本身也是个没妈的孩子。按浩川自己的说法,他一岁多的时候,他妈和一个男人私奔了。父亲带着他,从遥远的西宁乡下一路寻找过来。十四年,他们找过了无数的城市和乡村。两年前,来到了这个城市。十四年,父亲始终以拾荒为业。他没有文化,这个世界上,只有拾荒者不需要文化。十四年,他们到达任何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就会有肮脏的破烂物什堆积起来。这是我们所有的财富,这是我们奔赴下一个城市的盘费!在频繁的迁徙中,我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我至今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每次在接戏的协议上签字,所有的人都笑我。我笑谁呢?笑我父亲吗?我不止一次地劝他别找了,世界这么大,我们找不到她。可是我父亲固执地坚持着他的寻找,他说他不是在找他的女人,他不放弃寻找的,是他儿子的母亲。我懂我父亲。我懂。我们在这个城市住了两年,我们知道会和从前一样找不到她。但是我父亲,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张罗着从这个城市迁徙到下一个城市,我觉得他很反常,也许,他累了,终于感到累了,失望了……他跟我说,儿子,爸对不起你,你长到16岁了,当了演员,会说很多漂亮话了,但是你没叫过妈,你不知道这个字,它有多么暖人……庞丽记得,浩川说这一大段话的时候,表情丰富,不断地挥着手,像在说台词。庞丽当时就觉得,这孩子是块当演员的料,将来会有出息。

夏思颖果真从夏涛那里弄来2000块钱,这样,浩川去少林寺学武的事基本可以成行了。那几天,夏思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一脸伤兮兮的表情,有时候无缘无故地红了眼圈儿。离浩川远行的日子还有两三天的时候,夏思颖叫庞丽烧了几个菜,说是时候给浩川饯行了。时间选在了星期六晚上,邀请了几个同学,他们都是浩川的铁杆粉丝。浩川因为导演恣意复戏来晚了。他看见他的粉丝们围桌而坐,没一个人说点什么,像他演过的影片里的哑镜头。啤酒倒进玻璃杯,雪白的酒花在杯口慢慢绽放。端起来,一饮而尽。浩川宣布,他决定取消去少林寺学武的计划。沉闷,突然被笑声击得粉碎。粉丝们拥住浩川,喜极而泣。餐椅倒了,酒杯翻了,有人放声大哭。啤酒换成红酒,咣一声,杯子碰在一起,干!85平的屋子,在那个晚上,是这座城市里最沸腾的地方。

那一刻,候在一旁的庞丽,突然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所有粉丝都窝在了85平的屋子里。庞丽挨个给他们的家长打电话,告诉他们,粉丝们喝大了,她不放心他们走,把他们全部留了下来。有人在电话那头发脾气,埋怨庞丽不该让孩子们喝那么多酒。庞丽语气异常的温柔,小心翼翼地赔着好话。庞丽整夜地守护着醉梦中的孩子们,毫无倦意。过了这一夜,庞丽突然发觉,一直压在心头的某种恐慌感消失了。有那么一刻,庞丽很想给夏涛打个电话,告诉他,她完全有能力做夏思颖的监护人。

没派上用场的2000块钱,被夏思颖和浩川拿走了。他们消失了整整一天,傍晚回来时,手里拎了一个漂亮的纸袋,里面居然是一件红艳的女式唐装。玺玥。名牌。夏思颖和浩川相互递了个眼色,一起将蒙了圈的庞丽按在了沙发上。夏思颖找来化妆盒给庞丽化妆。她做得非常细心,像一个优秀的专业化妆师。庞丽也停止了挣扎,安静地承受着他们的摆布。她想,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玩什么猫腻!

化完妆,穿上红艳唐装,庞丽被夏思颖推到镜子前面。庞丽瞧了一眼,居然红了腮。

夏思颖说,妈,你可真像个新娘子。

庞丽说,这还是我吗?

夏思颖用手机拍了照片,发到微信上。过了一会儿,夏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夏涛说,庞丽你不够意思,结婚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庞丽说,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是我什么人?

庞丽说过这句,又觉得生硬了,就柔了语气,说,别挂念我,我很好……对了,夏涛,我得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

庞丽是第二天早晨拨了那个号码的。对方邀请庞丽过去面谈。听口音是个外地男人。这年头人心不古,骗财骗色的事时有发生。庞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一趟。对方说他在东城区一个叫“沙窝”的地方等她。庞丽在这座城市生活了30多年,居然没听说过还有个叫沙窝的地方。对方又补充说沙窝在76路公交终点附近。好在庞丽知道76路终点在城乡接合处,不用中途换车,方便得很。

一小时后,庞丽下了76路公交车,跟一个遛弯儿的老人打听,老人随手指了前面一处破败的村落,说那就是沙窝,正拆迁呢,老住户都搬走了,只有一些外地来的乡下人住在那里。庞丽直到走在那村落惟一的街道上时,才知道这个叫沙窝的村子究竟有多小。沙窝的街上很清静,庞丽只看见了一只目光涣散的流浪狗,从一家破落的院子里溜达出来。那院子里有一个人,戴了破烂风帽,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他面前堆满了杂物,他熟练地翻拣着里面的废纸片,空饮料瓶,还有一节一节的旧电线。他干得紧张而有序,让人想到是不是有一把遥控器在不远处指挥着他。

找不见等她的那个人。庞丽再次拨了那个号码。让庞丽诧异的是接电话的人竟然是那个整理废品的人。

后来,庞丽每次想到这个情景,总要笑起来。她说,当时她完全可以想一想,这个人跟浩川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可她是个不爱想事的人,她当时完全被这种戏剧性的相遇惊住了。其实,在庞丽心里,有一件更加让她吃惊的事情,被她埋在了心里,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当那个男人打来一盆清水,扑噜扑噜洗净了头脸的时候,庞丽禁不住惊叫了一声,怎么是你呢?男人不解地问,你认识我吗?庞丽赶忙摇头,说不认识。庞丽怎么能说出那夜在花园街梧桐树下的相遇呢?那毕竟是难以启齿的相遇,庞丽宁愿永远藏在心里。

接下来的事情,庞丽可不愿瞒着谁。她偶尔跟浩川和夏思颖讲起来,总是这样说——当时,我看见你爸那间卧室,乱得狗窝似的,我突然有一股想帮他料理一下的冲动,但我终究没有,我只是看着他那张大床笑。他一个人,怎么睡那么大一张床呢?你爸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我儿子有时候回来住一宿。他是个电影明星,演过好几部影片。他很有天分,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但是,我总是觉得对不住他。他长这么大,连一声妈都没叫过。他妈走的时候,他才一岁多,还不会叫妈。我带着他从西宁乡下一路找来,十四年啊,就是在大海里摸一根针,也该摸到,可我们就是找不到她……

庞丽说,那时候,她和他站在灰暗的房间,窗前皂角树的枝叶,把早晨九点钟的阳光搅成琐碎的光斑,敷在男人清秀的脸上。这让她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重温了那夜梧桐树下的相遇。庞丽的心莫名地狂跳不止。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永远这样找下去吗?男人在明亮的光斑里绝望地摇着头,我找累了,失望了,不想再找下去了……男人说,其实,我如此辛苦地寻找她,只是为了听见我儿子喊一声妈,这样,他就不会恨她了,他会原谅她……其实,他妈没有他想的那样坏,她只是受了那个王八蛋男人的蛊惑……

庞丽说,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我把那男人沾满碎纸屑的头抱进怀里,我说,你这傻男人,我没白想你……我来给你儿子当一回妈,两回,三回,都行,让他天天叫给你听……

庞丽说,我至今记得,那男人清秀的脸上在刹那间堆满了笑容。他笑得比那天的阳光还要灿烂……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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