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即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
2016-12-27李昕揆
李昕揆
媒介即信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
李昕揆
“媒介即信息”是麦克卢汉最为核心、最为著名也最难理解的灼见之一。学界关于这一论题的论争,长期以来可谓见仁见智。理解上的差异与对立,部分原因来自于对该命题的望文生义,更重要的原因是学界对此断语的理解往往依据的仅是他在《理解媒介》开头的那段话:“媒介即信息——这只是说,任何媒介作为我们自己的延伸,对于个人和社会所发生的影响,都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每一延伸,或者任何新技术在我们的事务中引入新的尺度(scale)。”①M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 Media,Cambridge,London:The MIT Press,1994.pp.7-8.麦克卢汉此处对“媒介即信息”的解释并不清晰,甚至存在模棱两可之处,若依此理解,人们会得出麦克卢汉偏重于媒介形式的结论。这样理解固然不错,但并不全面。事实上,关于“媒介即信息”这一断语,麦克卢汉曾在其论著中做出过不少于十次的解释,甚至还写有篇幅很长的同名论文。②Marshall McLuhan,“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in Forum(Houston),Spring 1960,19-24.倘若我们注意到下面几段话,对这一断语的理解可能会有新的认识:
“媒介即信息”这句口号式的警语,换种说法可能更令人满意:任何媒介(无论广播还是轮子)都有一个趋势:创造一个全新的环境。此环境往往难以察觉,故只能以注意环境的内容作补偿。环境纯粹是一套基本规则,一种总体上囊括一切的力量,这种形式难以辨认,唯一的例外是艺术家。③[加]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麦克卢汉如是说》,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64页。
“媒介即信息”……说的其实是一套由技术革新造就的隐蔽的服务环境;使人改变的是这样的环境而非技术。④同上,第163页。
关于“媒介即信息”,换一种表述即“环境是一种力量”。⑤Marshall McLuhan,Letters of Marshall McLuh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311.
我说“媒介即信息”的时候,掩盖了一个事实:媒介的使用者既是媒介的“内容”,也是经验的生产者。掩盖这一事实的目的是:突出“媒介的效应”,或者说“隐蔽的环境”,或曰“经验的背景”。⑥同上,p.443.
“媒介即信息”大概可以通过指出以下事实来阐明:任何技术都逐渐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人为环境,环境不是消极的包装用品,而是积极的作用进程。⑦[加]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作者第二版序”,第25页。
任何一项技术均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环境。此表述相较于“媒介即信息”要略胜一筹。因为新环境的内容总是旧技术,故新环境往往难以觉察。⑧同上,p.309.
新技术创造新环境,新环境的内容是旧环境。新环境往往难以察觉,可见的仅是其内容。将“媒介即信息”表述为“新技术即新环境”,或许更易为人接受。⑨同上,p.311.
“媒介即信息”的启发在于,当一个全新的服务环境开始发挥作用时,既有的一切形式均要被此新形式所改造。⑩同上,p.397.
“媒介即信息”与华兹华斯“儿童是成人之父”有异曲同工之妙。……任何产品或者创新均产生利害并存之环境,这些环境重塑人们的态度,却往往隐而不显。直至旧环境被新环境所取代,我们才能看清原先隐蔽的环境。⑪同上,p.404.
我们发明新技术的同时,也创造出一种新的环境,并将此环境自然而然地当作我们的文化面具。在此过程中,我们使用的是感知而非概念。任意一种新环境均产生一种新的人体感知、观念和内察。⑫同上,p.338.
“媒介即信息”的意思是,每一种媒介均创造出一种自然。……媒介是“使事物所以然”的动因,而非“使人知其然”的动因。①Marshall McLuhan,Essential McLuhan,eds.E.McLuhan&F.Zingrone,London:Routledge,1995.p.174.
从麦克卢汉对“媒介即信息”的一系列表述中,可以看出“媒介即信息”一语的意思至少包括以下三点:(一)“媒介即信息”实即 “媒介即环境”,或者说,新媒介创造新环境,新环境的内容是旧环境。(二)新环境总是“隐而不显的”,它往往“令人难以察觉”,所以我们能够注意到的只是作为内容的旧环境。只有原有的环境被更新的环境所取代且原有环境成为新环境的内容时,原先隐蔽的环境才被我们所注意。(三)尽管新环境难以察觉,但其发挥的作用却十分巨大:它不仅产生“新的人体感知、观念和内察”,“重塑人们的态度”,甚至“一切形式均要被此新形式所改造”。也就是说,尽管新环境总难以感觉得到,但它无时无刻不在潜意识层面发挥作用。由此又可以说,“媒介即无意识效应”;用麦克卢汉的形象比喻就是,“媒介即按摩”。“媒介即信息”,或者更形象地说,“媒介即按摩”,其美学内涵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②此处所列出的三个方面,对金惠敏先生的《“媒介即信息”与庄子的技术观》一文多有借鉴,特此说明和致谢。详见金惠敏:《“媒介即信息”与庄子的技术观》,《江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
第一,强调媒介的“感知”效应。麦克卢汉一再指出,“理解媒介必然意味着理解媒介的 ‘效应’”③Marshall McLuhan,Essential McLuhan,eds.E.McLuhan&F.Zingrone,London:Routledge,1997.p.178.,“媒介研究始于对媒介效应的观察”④Marshall McLuhan,Letters of Marshall McLuha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38.。麦克卢汉既不像经验学派那样关注媒介的“现实功用”,亦不似批判学派那般旨在揭示媒介对人的“操控”,而是将媒介研究的着眼点放在媒介的感知 “效应”之上。由此,在与研究对象——媒介——的关系方面,麦克卢汉既不是如经验学派那样的“参与者”,亦非像批判学派那样的“对抗者”,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媒介。就像麦克卢汉所说,“只有站在研究对象的旁边对它进行整体性观察,你才能发现它的运作原理和力线(lines of force,电学术语,指为了描述电力场而想象出来的力场中的线条)”。⑤Marshall McLuhan,Essential McLuhan,eds.E.McLuhan&F.Zingrone,London:Routledge,1995.p.225.由此,当麦克卢汉说出 “媒介即信息”、“媒介即按摩”这样的双关语时,其真正的潜台词其实是:媒介对人的影响或者说所产生的“效应”无处不在。麦克卢汉对感知“效应”的重视,受到了现代派艺术家们的深刻影响。他说,他们“表现的是‘经验的效应’而非‘经验本身’”,他们“能抢在由新技术所导致的麻木、潜意识摸索和潜意识反应之前去矫正感知的比率,以预计和避免技术所引发的创伤”⑥M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 Media,Cambridge,London:The MIT Press,1994.pp.65-66.。突出强调媒介的“效应”,不仅构成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基本特色,也深刻地影响了由其所开创的整个北美媒介生态学派的媒介研究。由此,如果我们将美国传统传播学归入“经验范式”,将欧洲传播学划为“批判范式”的话,那么,由麦克卢汉开创并被媒介生态学派所继承并发扬光大的传播学范式就是“效应范式”。就像麦克卢汉之后媒介生态学之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波兹曼所说,媒介生态学旨在考察“媒介传播如何影响人的感知、理解、情感和价值”⑦Neil Postman,“The Reformed English Curriculum”,in A.C.Eurich(ed.),High School 1980:The Shape of the Future in American Secondary Education,New York:Pitman,1970.p.160.。
第二,媒介的后果是在“统一场”中“环视”的结果。麦克卢汉说,“‘媒介即按摩’指的是对当下发生事情的环视”。⑧Marshall McLuhan,The Medium is the Massage,New York:Bantam,1967.p.10.他使用“环视”一词,同时引入德国物理学家海森伯的“统一场”理论,进而在性质和方式上对他提出的媒介的 “感知效应范式”做出了规定。据海森伯的理论,在“统一场”中,各种要素的作用不是线性的、序列的,而是同时、同步的。具体到麦克卢汉那里,这即是说,媒介的“按摩”不再仅仅作用于单一肢体或感官,而是同时触及身体的各个部位,是在“统一场”中的“环视”,而非如前电子时代的“视角主义”那样只是“从你坐的位置看”。麦克卢汉“媒介即信息”中所包含的对“按摩”、“环视”、“统一场”的强调,体现出的其实恰好是其对媒介技术的 “整体性”思维,是“感性”的整体性。而所谓的“感性”学,在西方思想史上,恰恰就是“美学”(Aesthetics)的本意。
第三,以“环视”而非“视点”突出媒介的感性/美学特征。麦克卢汉对感性的强调与文学特别是现代派文学对他的深刻影响密切相关:“文学是麦克卢汉的家园……他关于媒介的大多数观点是从他研究过的比如马拉美、兰波和其他法国象征派作家,以及乔伊斯、艾略特、庞德等人的著作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①Marshall McLuhan,Understanding Me:Lectures and Interviews,ed.by Stephanie McLuhan and David Staines,Cambridge,MA:The MIT Press,2003.p.310.正是现代派文学的深刻影响,麦克卢汉在对媒介效应的考察中特别注重对“感知”/“感性”的强调——在词源学意义上,“美学”(aesthetics)一词源自 “感性学”(aisthesis)②美学之父鲍姆加登将美定义为感性认识的完善,认为“美学”是用于研究和指导低级认识(即感性认识)的科学,这为美学这门学科开启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感性传统。详见[德]鲍姆嘉滕著:《美学》,简明、王旭晓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这使得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有了浓厚的美学意味。
具体到书写媒介,麦克卢汉的 “媒介即信息”启发我们:不同书写技术带来的效应显著不同,制笔、造墨、造纸、装帧等技术工艺甚至能够决定书写的传播速度与保存时间。以中国文字为例:商代刻写在青铜器上的铭文记录了汉字创立之初在建立和强化政治与社会制度,促进知识定型与传播,培育知识专家等方面的努力;东汉时期纸张的发明使书写从青铜器、石碑、简牍中解放出来,手抄本成为一种代表了在书面文化形成中为了更个人化地传播书面知识而不断进行的脆弱努力;唐代印刷书籍的出现,扩展了文字著作的受众和内容,使它们更易于迁移和传递,对受过教育的精英和社会大众更有用。③[美]周绍明著,何朝晖译:《书籍的社会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书写载体在中国这个最早发明纸张和印刷术的国家的演变,从侧面证明了麦克卢汉 “媒介即信息”的合理性:同以表音文字为内容,却由于介质不同而使得抄录时代与印刷时代差异迥然,这就是技术的效能。
李昕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与媒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