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剪纸艺术审美特征比较
2016-12-26薛莉
薛莉
直觉就像树枝,必须经过修剪才能长得更茂盛。作为20世纪现代艺术巨擘和野兽派艺术大师——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的绘画艺术,以其大胆的色彩、简练的造型和强烈的装饰性而闻名于世。在马蒂斯看来,无论是和谐的色彩或不和谐的色彩,都能产生动人的效果。因而其画风往往在色彩上追求一种单纯原始的稚气,在形式上追求一种简练凝滞的纯粹。而马蒂斯晚年所进行的彩色剪纸艺术的探索,则更是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这种艺术风格,使得马蒂斯绘画艺术达到了极其简练而富于平面装饰性的高度,从而创造了“大装饰艺术”的概念。由此,剪纸艺术也逐渐走进西方主流艺术世界,成为马蒂斯绘画艺术研究的关键之一。
实际上,剪纸艺术在我国由来已久,早在南北朝时期《木兰辞》中就曾有“对镜贴花黄”的诗句,但是由于我国剪纸技艺的创作群体多为草根阶层,因而其艺术传承一直活跃在民间而很少进入精英艺术家的视野,更无法完全融入主流艺术。虽然2006年剪纸艺术即被列入我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是其传承与发展一直都较为困难。一般而言,中国传统民间剪纸是在传统节庆生活中装饰环境、烘托氛围、表达喜悦心情的民间艺术形式,其传承赓续的视觉形象和造型格式,蕴涵了丰富的文化历史信息,表达了广大民众的社会认知、道德观念、实践经验、生活理想和审美情趣。而绘画大师马蒂斯则为我们展示了剪纸艺术的另外一面,即他的剪纸艺术不仅具有别样的异域风采,还有着光彩夺目的现代感,且更为重要的是,马蒂斯的剪纸艺术作品紧随着西方的主流文化,在传播上,更是呈现出由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传播的基本旨向,而这正是当前我国传统民间剪纸艺术传承保护与发展所欠缺的。基于此,本研究通过对有关马蒂斯剪纸艺术现代性问题的美学探讨,尤其是对中国传统民间剪纸和马蒂斯剪纸的艺术特点和审美意蕴进行多维度的比较研究,将为我们了解(马蒂斯)剪纸艺术何以走向主流艺术世界,拓展人们对于剪纸艺术的认识提供重要帮助。与此同时,也为我们从另一个视角来研究剪纸艺术,保护我国传统民间剪纸技艺提供可参考路径。
一、剪纸造型的写意与表现之美
真正美的东西必须一方面跟自然一致,另一方面跟理想一致。中国艺术注重对意象的传达,西方艺术注重对主观体验的表现。中国传统民间剪纸与马蒂斯的剪纸在造型上同样都对表现对象进行了抽象和概括,但由于植根的民族文化传统不同,在造型风格上相似性与差异性并存。
中国传统民间剪纸是中国民间艺术的典型样式,造型特点有着很强的写意性:民间剪纸的创作者多为普通劳动妇女,她们通常不打草图,运用熟练的技艺,直接以刀剪为笔,剪裁镂刻,直抒胸臆,“由心而出”,“立象尽意”,不拘小节。无论是单色剪纸还是彩色剪纸,在表现形式上都是在同一纸张,同一平面上塑造形象,以剪刻技法为主,以色为辅,平面感装饰化的特点尤为突出,作品线条流畅,虚实相生,富于曲直、疏密、粗细、正负等变化。例如在人物剪纸中,人的五官通过镂空的线条简洁的概括出来,身体的形态用较长的直线或曲线剪裁,衣纹被归纳为富于装饰感的纹理,用极简的形态表现出人物的处境和精神状态,“形”与“意”高度的和谐统一。
而马蒂斯认为艺术有两种表现方法,一种是照原样摹写,一种是艺术地表现。而他则选择了后者,他曾明确表示说“我所追求的,最重要的就是表现……我无法区别我对生活具有的感情和我表现感情的方法。”20世纪的西方艺术世界异彩纷呈,是打破古典写实传统,裂变出多种艺术流派的时期。马蒂斯的创作也受到新思潮的影响,作品由再现转向表现,由立体转向平面,注重形式的探索,并赋予形式表现或观念的内容。他的绘画作品色彩对比强烈,造型简练,构图丰富和谐,强烈的装饰趣味体现着野兽主义的美学观,这些特征同样体现在他的剪纸作品中。马蒂斯在谈论自己的剪纸作品时讲道:“我过去的作品和我的剪纸艺术之间并没有隔阂,只不过,我的剪纸艺术有着更多的绝对性及抽象性,我达到一种经过思虑后澄清的形式,而且我保留了物体中足够也需要使得它存在于自己纯粹的形式,及我所理解的整体的符号,然而过去我却将它表现在复杂的空间里。”野兽派的出发点是重新寻得手段的纯洁性和表现内心幻象的可能性。剪纸的特点符合马蒂斯“尚简”的艺术追求,成为他找寻到的最简单,最直接的自我表达方式。剪纸稚拙、简朴的造型,平面化、装饰感的风格,同时透出东方艺术和非洲艺术对马蒂斯影响的痕迹,将马蒂斯从西方传统的透视、光影和再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享受着更加自由、自我的艺术表现形式。
同中国传统民间剪纸相比,马蒂斯剪纸的造型特点有着很强的表现性:首先,他并未专注于对具象事物的模拟,而是注重内心情感体验的表达。例如剪纸作品《蜗牛》,由抽象的色块拼贴而成,富于对比的色块呈螺旋状组合在一起,观众看不到具象的形态,这是一幅多彩简洁、不受形制的作品,是艺术家对内心体验的一种表现。其次,同中国传统民间剪纸追求圆满图式和保持对象完整性的审美追求相比,马蒂斯的剪纸更注重线条与色块组合对比而形成的鲜明夺目的效果。马蒂斯剪纸中的形态可以是随意自由的,也可以是残缺的,他对染色纸张剪裁切割,用重组和拼贴手法进行创作,整个过程会反复推敲,不断修改。拼贴手法的运用使主体和背景形态相互遮挡,形成了位置上的“前后”关系,打破了平面的单调,增强了造型与色彩在空间上的对比。所以,马蒂斯的剪纸是表现技法灵活多变,注重造型、构图和色彩表现的作品。
二、审美意蕴的共性与个性之美
美是一种人生境界,审美是一种人生实践。中国传统民间剪纸内容丰富,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和生活情趣。山水人物、花草蔬果、鸟兽虫鱼,房屋器具、几何图案栩栩如生,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历史典故、戏曲人物跃然纸上。对理想幸福生活的追求是劳动者群体愿望的集中体现,也是民间剪纸表现最多的主题,民间剪纸通过“谐音取意”“象征隐喻”等手法将丰富的吉祥追求通过图示的方式直接的呈现了出来。剪纸的图式突出“吉祥”寓意:例如莲花和童子的组合,寓意“连生贵子”,表达人们对子孙繁衍、人丁兴旺的追求;喜鹊和梅花的组合,取其谐音“喜上眉梢”之意;用莲花、鲤鱼的组合代表“连年有余”;如意和柿子放在一起,用来寓意“事事如意”。对于历史人物题材的表现,则集中体现着“忠、孝、节、义”的主题,例如《大禹治水》是对大禹造福于民、大公无私精神的赞美,《空城计》是对诸葛亮足智多谋、临危不惧、智慧沉着的敬仰,《三娘教子》是对女性贤良淑德品质的褒扬。这些剪纸作品折射出基层劳动者的审美观、价值观和人生观,承载着劳动者群体共同的审美理想。
民间剪纸创作是在传统基础上不断进行创新的,具有明显的传承性和群体性特征。无论是何种内容题材,都蕴含着深沉的历史与文化,抽象为富有民族特色的造型语言和文化符号,是寓意丰富的象征艺术。一幅吉祥主题的剪纸图样,经历了数代人的传承和改造,集结了数代劳动者集体智慧和共有的审美情趣,体现着民间传统剪纸的共性之美。
与中国传统民间剪纸的共性之美相比,马蒂斯剪纸作品是对存在世界自我情感体验的呈现,有着强烈的个性特征。这种个性,体现在马蒂斯对不同剪纸主题内容的表现上。马蒂斯的创作不存在所谓的文化传统的羁绊,他的创作状态是自由的,每一件作品都彰显着独创性与个性的结合。《蓝色裸女》系列剪纸中的人物形象,以简洁的面状造型,表现出女性的丰腴和柔美,造型有着雕塑般的浑厚拙朴,呈现出舒适、安详、宁静的美感;《波利尼西亚的天空》由不同明度的蓝色块拼成冷色基调的背景,拼贴着白色的动物和植物的纹样,蓝色背景映衬着抽象多变的图形,如梦如幻,恍惚如鸟儿在碧空翱翔,又似鱼儿遨游在海底世界,一片生机盎然;《土著舞者》(也有叫《克里奥尔的舞者》)在红、橙、黄为主的暖色背景下,舞者的身姿被极简的形态概括,将夸张、陶醉的舞姿表现出来,人物胸部和腰部蓝白拼贴的形状,好似白色羽毛装饰的舞衣,在随舞者的跳动而飞扬着。马蒂斯每一幅作品都是作者独特体验的表现,简洁的造型、鲜艳的色彩、装饰感的画面构成,促成了艺术家个性化的艺术风格。马蒂斯在《爵士》一书的序言中讲道:“这些画作都有它们自己特有的鲜明强烈色彩,好像是人们对于马戏团,对于民间故事或者是旅行的回忆的一种结晶。”从马蒂斯对剪纸创作的阐释来看,他的剪纸是对自我艺术情感体验的表现,有着强烈的抒情特征。
三、剪纸色彩的东方与西方之美
中国传统艺术中的色彩,有浓厚的象征性的审美意蕴,融合着儒释道的文化精神。在“礼”为核心的儒家文化中,色彩代表着伦理和社会秩序,“孔子看重色彩的象征性,即象征德行、尊卑、等级、秩序等伦理内容,并把色彩归类为:正色、杂色、美色、恶色,这些颜色不可以随便混淆,如同君臣、父子、男女有着严格的界线一样。”
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以“五色”为主色,体现着古人哲学思维下的审美观念,“金、木、水、火、土”代表五行,“东、西、南、北、中”代表五位,“赤、青、黄、黑、白”代表五色,它们在古人哲学思想建构的逻辑关系中一一对应。“五色观”是古人对色彩认识和使用的哲学思考,《考工记》中讲道:“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这里提到的“五色”即青、赤、白、黑、黄,在传统文化中被定为正色,而其他颜色为“间色”。“赤”即红色,它对应的方位是南方,是阳光最充裕的方位,所以“赤”是太阳的颜色,也是火的颜色,古人认为“日至而万物生”,太阳和火都可以给人们带来光明、温暖和生机,人们对红色的喜爱成为一种本能和自然的选择。红色在民间艺术中的使用经过几千年的凝结,成为主旋律,寓意着吉祥、喜庆,红红火火。
中国传统民间剪纸以单色的红色剪纸为主,彩色剪纸为辅。凡是岁时节日、婚嫁寿宴、人生礼仪等喜庆活动,都以红色的剪纸来装饰和烘托吉祥热烈的气氛,传达寓意美好的祝福。蔚县剪纸是中国传统民间剪纸中彩色剪纸的代表,色彩以红、黄、绿、蓝、紫等鲜艳的颜色为主,色彩对比强烈,艳丽夺目。彩色剪纸除了正色“赤、青、黄、黑、白”,将绿、紫等间色也运用其中,增添了色彩冷暖的对比,使平面剪纸显得更为热闹,多姿多彩,追求形、意、色的高度结合,形成了绚烂的具有民间特色的色彩体系。
与中国传统民间剪纸的色系相比,马蒂斯剪纸的用色是以“红、黄、蓝”三原色为母色建构的色系,西方的色彩体系建立在西方现代科学基础上,融合了物理学、色彩学、心理学等知识,帮助艺术家理性的研究和运用色彩。马蒂斯的剪纸通过色彩冷暖的对比,色相的对比,明度的对比,面积的对比等多样化的对比手法,使剪纸作品富于独特的美感。同时,色彩的对比使马蒂斯的剪纸作品突破了平面化的单调,突出了色块的层次感和空间感。这种层次感和空间感的形成,是由于色彩在明度和纯度上的差别,还有色彩本身对视觉刺激引发的心理联想,比如明度和纯度高的色彩有前进的感觉,明度和纯度低的有后退的感觉,暖色有膨胀感,冷色有退缩感,因此当不同的色块组合在一起时,就会造成视觉上“前后”的空间幻觉。“通过色彩之间的强烈差别,形成极端紧张与极端松弛的对比,产生最大限度的分离,与此同时,却又通过它们之间的互相补足倾向,填平了这些鸿沟。”通过动感的修饰和色彩的反衬,表达内心的感受。例如《圣诞夜》中,作者以蓝、红、黄、绿的色块拼出窗户般的形态,点缀黑、白、黄、绿的星星、花朵和曲线状的条纹,就好似在窗前观看圣诞夜空的星星和烟花,瑰丽而灿烂。蓝色让人联想到夜晚的天空,深邃而悠远,加上被其他的形态遮挡,成为视觉上“距离”最远的一块颜色。黑色、白色和黄色的星状图形,因明度和色相不同,在背景色的映衬下呈现出不同强弱的前后关系。变化丰富的图形与冷暖均衡的色彩,营造出圣诞之夜的热烈与欢乐。
相比之下,中国传统民间剪纸的色彩更具有象征性,彩色剪纸随类赋彩的红花绿叶,是对事物的意象表达,是对存在的直观呈现。马蒂斯剪纸的色彩,是抽象的、概括的、富于构成感的表现,他的色彩给予观众的视觉刺激,更能引发观众对作品色彩的心理体验而产生丰富的联想。
四、剪纸展示形态的传统与现代美
艺术需要通过某种形式展示出来,才能被观众欣赏和接受。中国传统民间剪纸强调装饰的实用功能,存在于民间特定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环境中,同民间习俗紧密结合,多用于趋利避害,祈求吉祥的民俗活动,这一特点使剪纸大多数出现在特定的私人空间里。例如春节的房屋装饰,窗花、炕围花、墙花、门笺等,花花绿绿的将屋里屋外装饰一新,顿时有了节日的喜庆热闹,人的精神也跟着振奋了。在民间的婚嫁礼仪中,剪纸也是不可或缺的装饰,婚房以大红喜字为主体,搭配《鸳鸯戏水》《麒麟送子》《喜鹊登梅》等剪纸,贴在墙上、窗户上,点缀在箱子、柜子、被子、枕头等嫁妆上,整个房间一片喜庆吉祥。但这些剪纸的展示总是在封闭的私人空间里,侧重于对私人空间的装饰和气氛的营造,有着很强的“自娱性”,是满足“小我”的需求,或者说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群体”的审美活动。
与中国传统剪纸相比,马蒂斯开拓了剪纸应用的领域和空间,他将剪纸创造性的用于书籍插图、彩色玻璃窗、壁画等多个领域。马蒂斯设计的剪纸壁画、教堂的彩色剪纸玻璃装饰等作品,在空间展示上,帮助剪纸跳出相对封闭的私人空间而推向了开放的公共空间,宛如将一个宅在家中的邻家女孩,带入了多姿多彩的名流聚会,让更多的人欣赏到她的美好。
对剪纸在表现形式与展示空间上的拓展,及剪纸艺术表现的可能性的探索,我国新一代的剪纸艺术家也做出了创新性的尝试。如吕胜中的“小红人”形象,脱胎于中国传统的民间剪纸艺术,经过艺术家在形式和语言上的创新,成为典型的艺术符号,并以“小红人”这一艺术符号,创作了一系列的装置艺术作品,将剪纸成功地引入了当代艺术。另一位艺术家乔晓光,对剪纸表现力的拓展也做出了创新性的突破。2006年,乔晓光为挪威现代舞剧《寻找娜拉》,以剪纸的形式创作了一系列的舞台背景,将剪纸的平面语言植入到舞台空间,巧妙地将中国剪纸与西方文化融合在一起,为中国剪纸走向世界找到了恰当的途径。
结语
马蒂斯曾说过:“剪纸是至今我所发现的表达我自己的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本文通过对传统民间剪纸和马蒂斯剪纸艺术特色和审美意蕴的比较研究,得出以下结论:1.马蒂斯剪纸艺术具有鲜明的表现性、装饰性和现代性特征,他的剪纸艺术作品简洁练达是其绘画艺术风格的延续,也是20世纪西方艺术研究向大众艺术转向的缩影,体现了西方剪纸艺术的表现美、个性美和现代美。2.马蒂斯剪纸艺术对于中国传统剪纸艺术具有重要借鉴价值,我国民间剪纸艺术具有写意性、传统性和包容性特征,它既起着延续中国传统民俗文化的作用,面临着传承与发展的现代性问题。而马蒂斯剪纸艺术作品走向主流艺术世界的经验证明,中国传统民间剪纸艺术在传承与发展中,必须要与时俱进,融入现代生活,不仅在造型上要有所创新有所突破,在内容表达上,也要具有现代性特征,积极掌握剪纸艺术话语权,把传统剪纸转化为当代艺术具有民族特色的表现形式,让我国传统民间剪纸艺术既具有民族性又具有现代性、世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