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民间美术研究的学术取向
2016-12-26钟福民
钟福民
民间美术作为民间社会生活的反映,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体现了特定地域的文化风貌,反映了特定族群的精神特质和审美情趣。民间美术多方面的价值,为民艺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民间美术研究提供了可能。因而,在当代民间美术研究中,民艺学者形成了多种学术取向。从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来分析,主要形成了旨在民俗文化解读,旨在民艺学建设,旨在史论梳理,旨在生命意识探究,以及旨在促进民间美术保护与传承等学术取向。这些学术取向既反映了民艺学者不同的学术旨趣和学术目标,也反映了不同时期文化思潮对他们的影响,以及历史使命对他们的召唤。
一、旨在民俗文化解读的民间美术研究
学界对民间美术的民俗文化的集体性关注,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一批民俗学、历史学等学科的学者出于民族觉醒意识和民主主义思想,在从事各自的专业研究的同时,程度不同地注意使用民间美术品作为其民俗观和历史观的佐证。当然,那时的学者对于民间美术品,也只停留在民俗学、历史学等学科附属佐证价值关注的层面,而对民间美术品本身的美学属性和艺术价值关注不足。
钟敬文先生作为中国民俗学的开创者,向来重视民间美术的资料价值。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便发表了《民间图画展览的意义》《被闲却的民间艺术》等重要论文,认为对于民俗学者而言,民间美术无疑是一宗重要的资料——比起文书或古器物来,至少是一宗更丰富的资料。80年代以后,钟敬文先生更为自觉地关注民间美术的民俗学价值。他在论文《从文化史角度看<老鼠娶亲>》中,探讨了民间美术经典题材“老鼠娶亲”深广的民俗文化渊源及其流变历程。这是一篇以民俗学视角研究民间美术的典范之作。另外,其论文集《民间文艺谈薮》,除了专论民间文学的文章之外,有一辑专论民间美术与民俗文化的内在关系。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有更多的学者不约而同地关注民间美术中的民俗文化。陈瑞林编辑出版的论文集《民俗与民间美术》和郑巨欣主编的论文集《民俗艺术研究》,其中的多数论文分析了各地民间美术与当地民俗文化水乳交融的关系,为民间美术的民俗文化解读提供了丰富的案例。此外,王惕的《中华美术民俗》、陶思炎的《中国纸马》、马银文的《中华民俗艺术大全》、孙建君的《中国民俗艺术图说》等著述或图说,台湾学者宋克飞的《民俗艺术探源》、邱坤良的《民俗艺术的维护》等著作,也着重探讨民间美术的民俗文化及其历史渊源。
可以说,由于民间美术与民俗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存在复杂的共融共生关系,因而民艺学者对民间美术的民俗文化解读,就成为当今民间美术研究极具普遍性的学术取向。民艺学者对民间美术品民俗文化的解读,也提升了民间美术品的文化价值。
二、旨在民艺学建设的民间美术研究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国门的日益开放和学界对外交流的频繁,民艺学者的学科意识逐渐自觉。1983年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中国美术家协会贵州分会在贵阳召开的首次“民间美术学术讨论会”,对于民艺学发展而言,是一次具有重要意义的会议。会上,众多学者就民间美术研究的对象、范畴、意义、方法和分类等理论和实践问题进行了探讨,并表达了建设民艺学的愿景。由会议论文编辑出版的《中国民间美术研究》一书,是这一时期重要的研究成果。
明确倡导民艺学建设的张道一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就发表了《中国民艺学发想》一文。在文中,他指出,虽然民间艺术与民俗学有重要的关系,但民间艺术不完全是民俗艺术,民艺学并不等于民俗学,民艺学的研究应建立自成体系的独立学科。他进而指出,一般的民艺学探讨民艺的原理和规律,主要解决一些有关民艺的基本问题,而中国民艺学是在这原理和规律的指导下探讨中国的民艺,找出中国民艺的特点,并解决一些中国的实际问题。这是一篇产生了重要影响的论文。在此,张道一先生不仅强调了民艺学建设的必要性,而且为民艺学建设确立了目标。
潘鲁生是这一建设目标的初步实践者。在其由博士论文修改而成的《民艺学论纲》之中,潘鲁生建构了民艺学的理论框架,对民艺学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学科体系等做了论述。之后,他在《离开锅灶端起碗——在民艺的门槛上聊天》《民艺学概论》等著作中,对民艺学学科体系做了进一步完善。
此外,张道一、廉晓春合著的《美在民间》,杨学芹、安琪合著的《民间美术概论》等,也体现了作者对民艺学建设的用意和努力。在20世纪90年代,由中国民间工艺委员会主办的《中国民间工艺》杂志,发表了大量有关民间美术理论研究论文和田野调查报告,有效地促进了民艺学的建设。
值得一提的是,由邓福星主编包含有《中国民间美术工艺学》《中国民间美术社会学》等著作的《中国民间美术基础理论研究丛书》,以及由王朝闻主编的《中国民间美术全集》、张道一主编的《中国民间美术辞典》等著作,也对中国民艺学建设具有重要的意义。
建设民艺学是每一位民艺学者的责任和理想。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中国民间美术是在中国独特的社会环境、经济结构和文化形态中产生和延续的,其问题和语境是中国式的,所以在民艺学的建设中,民艺学者需要具备中国本土问题意识和历史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实现建设中国学派民艺学的目标。
三、旨在史论梳理的民间美术研究
长期以来,民间美术因由普通民众创造而被视为难登大雅之堂,其发展处于自生自灭的境地,其历史也难以进入史家的法眼。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古代士大夫名人的书画,却受到历代收藏家和鉴赏家的关注。他们对士大夫名人的书画做了大量的鉴定和著录工作,撰写了丰富的“画记”“画赞”等美术著录。这些著录成为研究古代珍贵字画的可靠线索和文献凭据。然而,由于诸家只关注士大夫名人的作品,而忽视了民间艺人的作品,所传的“画记”“画赞”等著录,很少有关于民间美术的评说和记载。这就进一步导致了民间美术历史文献资料的贫乏。文献资料的贫乏决定了民间美术史论研究的艰巨性。作为中华民族美术传统之重要方面的民间美术,其史论研究长期处于荒疏状态。
正是在这种学术背景下,刘道广著的《中国民间美术发展史》便具有“补白”的意义。该著作以富有诗意的语言,对各个朝代流传的主要民间美术做了介绍,并就各时期社会生活对民间美术的影响加进行了分析。当然,由于该著作是作者“对中国美术的逻辑发展的思考内容之一”,所以对中国民间美术发展历史是以粗线条的方式勾勒的,并因缺少图版和充分的文献佐证而留下遗憾。
对民间美术史论的研究,既需要对大量作品的深入分析,也需要对各种文献资料的认真考证。王树村先生在这两方面用力很深,且有机结合。王树村在民间美术研究领域成绩斐然,在其众多的研究成果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中国民间美术史》。他通过数十年的搜集和收藏,积累了万件历代民间艺人留下的宝贵作品,逐件分类排比,对照整理,结合各种相关的文献资料,参阅访问的老艺人口述之记录,进行深入细致的考证,从而梳理出十大种类民间美术的发展脉络和演变轨迹,完成了图文并重、史料翔实的《中国民间美术史》。这一著作标志着中国民间美术的史论研究迈上了新台阶。
客观地讲,当前民间美术的史论研究仍显薄弱,特别是具体种类的民间美术史论研究更显薄弱。这就要求民艺学者需克服史料和古代作品贫乏的困难,努力加强民间美术的史论研究。毕竟,通过加强史论研究有助于提升民间美术研究的学理性。
四、旨在生命意识探究的民间美术研究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文化寻根思潮的兴起,对于民间美术的研究也逐渐深入到民族的本原文化之中。黄河流域作为中华文明的发祥地,其传承的民间美术也往往蕴藏着中华民族的文明密码和生命意识。
对民间美术中生命意识的探究,最为执着者是靳之林先生。他认为,人类各大民族虽然发展着各自不同的哲学体系,但其本原哲学追根到底都源于生命与繁衍的人类基本意识。作为中国哲学体系本原哲学核心的“生生之谓易”与“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统一,就是生命永生与繁衍意识的统一。靳之林通过黄河流域特别是黄河中上游地区的考察,调查这些地域依然传承的民俗和民艺,结合大量的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细致入微地探究人们的生命意识和繁衍意识。其代表性研究成果是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抓髻娃娃》《生命之树》《绵绵瓜瓞》三部著作。在他的研究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将中国民艺、民俗、历史、考古四者结合和相互补充、互相印证的立体研究体系。靳之林正是因为进入了人们生活的现场,才有了对人们生命意识的感同身受,也才有了对民间美术中生命意识深刻的理解和洞察。
不仅如此,杨先让的《黄河十四走——黄河民艺考察记》、曹振锋的《黄河万里寻面花》、乔晓光的《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等著作,也是民艺学者对黄河流域民间美术田野考察的成果。他们在田野考察中,不仅关注民间美术的本体形态特征,而且深究其中的人们的生命意识。他们在著作中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信念:民间美术所反映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不仅属于黄河流域的农民,而且属于整个中华民族。
民间美术沉淀了人们的生命意识,历经社会变迁却依然“活化”在人们生活之中。民艺学者在对民间美术生命意识的探究中,形成了理解民族精神的独特角度。
五、旨在民间美术保护与传承的研究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以及人们生活方式的变迁,民间美术存在的文化生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进入新世纪以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开展,不但激发了民艺学者参与社会实践的积极性,而且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念与方法,也给予民艺学者以学术灵感和启迪。可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构成了当今民间美术研究最重要的文化语境,民艺学者也日益形成了促进民间美术保护与传承的学术取向。当然,为实现这一学术取向,不同民艺学者采用的研究路径有所不同。
与民间美术的普查、抢救相结合的研究。秉持这种学术取向最具代表性的是冯骥才先生。面对民间美术快速消亡的境况,他认为首要的工作就是普查,并认为普查的本质就是抢救。他对杨柳青年画的普查,是在走家串户了解全貌的基础上,再档案式地对其进行实时描述记录,一步步考究它变异的过程、原因和细节。他直接主持了对全国20多个重要的著名的年画产地的普查、记录与信息整理工作。在他的积极推动下,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组织实施了“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开展了对年画、唐卡、民间泥彩塑等民间艺术的抢救工作。冯骥才以自己对民间美术的抢救实践和学术研究,促进了社会各界对民间美术的关注和珍视,其学术取向也产生了积极的示范和引领效应,如乔晓光对西南少数民族剪纸艺术的研究,向云驹对年画艺术的研究,魏力群对滦州皮影的研究等,都表达了希望摸清家底和积极抢救的愿望。
对民间美术手工劳动的研究。民间美术多由手工创作而成,凝聚了人们的手工劳动。对民间美术手工劳动的研究,用力最深的当为吕品田先生。吕品田在著作《动手有功》及文集《必要的张力》等成果中,将手工劳动引入文化哲学视野,以马克思的哲学人类解放论和实践观点为引导,综合设计学、美学、技术哲学等学科思想,思考手工劳动之于人生的积极意义。他认为,召唤“手”和“手工”重新出场,调整“生产方式”,建设“手工文化”,应该也势必成为21世纪的重大社会实践主题,新的文明观、发展观和价值观将与这种文化形态的复苏交相辉映。此外,学者许平在其论文集《造物之门》中的《民艺与文化理想》等论文,也特别强调了民间美术手工劳动的文化价值。显然,在工业文明高度发展的时代,对民间美术手工劳动的价值重估和文化审视,营造了有利于民间美术传承的文化生态和舆论氛围。
对民间美术市场化、资源化的研究。民间美术不是与现代文明对立的遗留物,而是不断变迁和演进的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民间美术在当代的变迁和演进,最集中地表现在市场化和资源化。如今,民间美术一部分随着传统的产业和传统生活方式的改变而瓦解或消失,但另一部分正在转化为现代社会文化和经济发展所需的资源,成为一种新的文化产业和消费对象。民间美术的市场化、资源化进程,交织着市场、政府、民众、学者、媒体、国际等各种力量,反映了人们道德观、价值观等的深刻变化。方李莉对景德镇民窑的研究,周星对陕西户县农民画的研究,黄波对自贡灯彩艺术的研究等,都关注民间美术的市场化、资源化问题,并希望在这一问题的探讨中,找到有利于民间美术发展的可行性对策。
对民间美术传承人的研究。民间美术为民间艺人所创作,民间美术的传承以民间艺人的存在为前提。然而,长期以来,学界对民间美术的研究,缺乏对民间艺人这一要素应有的关注。在这种背景下,钱定一在20世纪80年代编著出版的《中国民间美术艺人志》,尽管只是对民间艺人创作特色和创作成就的简要介绍,但因率先关注民间艺人这一要素而显示了特殊的意义。新世纪以来,口述史研究方法作为极具活力的研究方法被借用到民间艺术研究,以突出民间艺人的主体性地位。王文章、王海霞主编的《中国民间艺术传承人口述史丛书》,便是一批学者对民间泥人、民间年画、民间剪纸等杰出传承人口述史调查和研究的成果。丛书在记录民间艺人创作经验、创作体悟的基础上,还记录了民间艺人的生命史、从业史和心灵史,呈现了民间艺人全息性的艺术人生。可以说,通过对民间美术传承人的调查和研究,有助于更真实地了解民间美术的存在状况,更真切地体察民间艺人的所思所想,从而更有针对性地找到促进民间美术活态传承的路径和方法。
促进民间美术保护与传承的学术取向,反映了民艺学者对文化传承这一时代使命的自觉担当。不少民艺学者不仅将促进民间美术保护与传承作为自己的学术取向,而且将其作为人才培养的重要目标。正是在他们的影响和努力之下,越来越多的硕士学位论文和博士学位论文也体现出这一学术取向。
实际上,民艺学者在民间美术研究中,其学术取向往往是多元的和变化的。比如,张道一先生在致力于民艺学建设的同时,也特别关注民间美术的民俗文化,其著名的论文《麒麟送子考析》便是对民间美术“麒麟送子”题材的民俗文化探究。近年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的传播和影响,他也开始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念来思考民间美术的发展问题,撰写了《民艺的保护与振兴》等文。再比如,冯骥才先生在积极进行年画的普查与抢救同时,也开始了年画学的学科建设。由此可见,民艺学者的学术取向是多向度的,也是因时而变的。
在当前社会各界趋于文化自觉的背景下,民间美术的价值日渐得到关注,民间美术的研究也日益得到学界的重视。民艺学者的学术取向既反映了个体的学术旨趣和学术目标,也反映了各个时期文化思潮对民艺学者的影响,以及历史使命对他们的召唤。因而,当代民间美术研究多元化的学术取向,一方面表明民间美术研究充满活力,另一方面也表明当代民艺学者仍然肩负着多种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