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说书传统中的“套语”探析
2016-12-26彭春梅
彭春梅
在内蒙古东部地区至今为止还广泛流传着蒙古族特有的口头说唱艺术,蒙古语将这种说书传统称之为“胡仁乌力格尔”,它是职业艺人“胡尔奇”用四胡伴奏下演述的长篇故事。主要讲述中国历代皇朝演义故事,故事题材来源于汉文小说蒙文译文和根据汉文小说原著或蒙译本改编的本子故事。蒙古族说书艺人严格按照书面传统的故事情节,运用自己业已积累的口头传统“套语”来创作口头说唱文本。蒙古族说书传统中的“套语”是具有主题意义的程式化的诗歌段落,与洛德提出的“主题”概念较为相近,洛德认为“主题”是“诗中重复出现的事件、描述性的段落。”帕里和洛德揭示出故事歌手是用程式和主题来进行长篇史诗的口头创作这一事实,但并未通过具体案例更为深层次地分析来揭示出主题是如何被运用,又受到哪些潜在规则的制约,故事如何被建构等问题,本文试图探讨此类问题。
一、“套语”的类型
“套语”是历代蒙古族说书艺人为故事的演述而量身定做的程式化的诗歌段落,便于说书艺人口头记忆和进行口头创编。它是历代蒙古族说书艺人智慧的精华,同时也蕴涵了广大蒙古族听众审美的需求。要学习说书首先要储备一定数量的套语,蒙古族说书艺人甘珠尔将套语的积累称之为“基本功”,成为一名熟练的说书艺人首先基本功要扎实。笔者于2012年9月从艺人甘珠尔那里采录了其经常使用的套语,可帮助我们了解蒙古族说书传统中的套语类型。笔者将与故事情节的叙事脉络直接相关的套语称之为“核心套语”,其类型和采录诗行如下:故事开篇(104)数纲鉴(262)上朝(131)将军整装披甲(164)备马(81)点将布阵(169)大军出行(90)将军令(45)军队驻扎(63)将军交战(218)。除了核心套语,还有与故事叙事脉络没有直接联系的静态的描述段落,笔者将其称为“附加套语”,如赞颂山水、赞颂小姐、徒手交战、皇帝遇难、赞颂城池、外貌出色的男将军、穷人、贪婪人物、反面人物的结局、不明事理的人、教诲、被奸人陷害、反贼涌起,灾难、判官审问、蒙冤、讽刺反面人物焦急的情形、犯罪等。
套语是针对故事中典型场景创造的,具有主题的特质,它本身就是一个主题单元。套语有明显的意义指向性,其语词和结构明显具有程式化的特征,它是意义和形式的结合体。在相同主题下不同说书风格流派的套语形式可能有所不同,一个熟练的说书艺人应该懂得如何运用自己所掌握的套语来组合一部说书曲目,积累的套语越多,故事的表现则更为细腻饱满,避免反复使用而趋于单调。
二、“套语”的运用
艺人是如何运用自己所掌握的套语来演述故事的?这更多涉及书面本子故事的口头转换问题。面对这样的问题,蒙古族说书艺人的答案无一例外是“在故事情节中纳入自己的语言(套语)”,也就是说在本子故事散文体故事情节中纳入韵文体套语而形成口头说唱文体。为了验证此问题并进行更深层次的探讨,笔者试图对《薛仁贵征东》故事的口头说唱文本和本子故事书面文本进行对比。选取的故事片段基本情节内容是太宗皇帝海滩遇难,危难时刻薛仁贵前来救驾,最终张士贵冒功之事真相大白。对比样例文本分别是:笔者于2012年9月6日和7日两晚在内蒙古科尔沁右翼中旗白音胡硕镇靠山屯村采录的说书艺人甘珠尔的说唱文本,共计3小时48分钟;蒙古文译文手抄本复印本《大唐薛礼征东》,民间俗称《东辽传》,全书16卷。
从以上表格中的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套语是艺人在本子故事的情节中后期加入的部分,将不同类型的套语适当地纳入到故事情节的典型场景中。同时我们还可以发现,虽然艺人在标准的主题下运用标准的套语,但套语形式有长短不同的伸缩变化,如样例中“薛仁贵与葛苏文交战,救出皇帝”情节,用于表现薛仁贵与葛苏文交战情形的套语有180个诗行之多,同样在“薛仁贵破白玉关”情节,用120个诗行来表现薛仁贵与总兵追都啰弥的交战情形,而“众火头军与副元帅交战”情节,同样涉及交战主题,而艺人对此只是简单几笔带过,很明显艺人在运用套语诗行方面是有所侧重的。所以艺人运用套语,并不是死搬硬套或主观随意的行为,其背后隐藏着说书艺人运用套语的潜在规则。
三、运用“套语”的潜规则
说书艺人所用的套语自然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区别,某些语句的转换可能有个人的特质,“编织”故事的方式相互之间也有明显的不同。然而基本的情况还是“素材、主题和套语及其使用方式从属于一个可以清楚指认的传统。”蒙古族说书艺人运用“套语”的潜在规则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几个方面。
1.根据人物角色身份合理分配套语。
说书艺人在故事的演述中往往根据不同人物角色和等级、能力等因素详细区分分配套语诗行,使故事的表现更为紧凑,富有逻辑。故事中较为典型的是皇帝与众臣之间的角色区分,还有元帅和将军之间的角色区分,将军之间还有不同等级的区别,据艺人甘珠尔讲,将军的等级甚至还可以细分为十个等级。与人物角色身份和能力等因素相联系的有将军交战、整装披甲等主题套语。如样例中对唐太宗和程咬金二人出行打猎前的装备过程进行了描绘,虽然都是属于较为简单的形式,但诗行的分配上也有细微的差别,皇帝的着装过程用16个诗行来表现,而程咬金的装备则用8个诗行来表现。
同样,交战主题套语也主要以人物角色的等级以及能力等因素作为分配诗行的主要依据。故事中人物角色身份与其能力往往成正比,即身份军衔越高,其能力就越强,具有较强的交战能力和勇气。所以艺人往往用不同诗行的运用来区分表现不同元帅将军乃至普通将军之间的战斗能力,如前文表格中所列,故事中主人公薛仁贵和东辽元帅葛苏文的交战过程是艺人尽力铺陈表现的重点,这与其元帅身份和突出能力不无关系。
2.根据事物不同规模来合理分配套语。
所谓规模,在故事中一般涉及军队、山水、城池等等。如艺人可以通过不同诗行的分配来表现不同规模军队的士气。军队可以划分为大军、中等军队、小军队、支队等不同等级,而人数的设置上不同的艺人可能有自己固有的套路,但总体上大致相同。对于军队等级和人数之间的关系,甘珠尔是这样区分的:大军约50万~100万人;中等军队约10万~40多万人;小军队几万人;支队几千人。与军队规模密切相关的是点兵布阵、军队出行和军队驻扎等主题套语,大军的出行赶路、驻扎等过程可运用较多的诗行来铺陈表现,抑或小军队用几句话来代替甚至可以完全省略。在样例片段中,薛仁贵和张士贵二人分别率领5万士兵出征白玉关和摩天岭,军队规模属于小型军队,艺人用少数诗行来表现点兵布阵主题,完全省略军队出征和驻扎主题。
赞颂山水主题套语的运用也要涉及不同山脉的规模和名气等因素。规模大,且名气较大的山脉往往奇特动植物较多,要用大段的诗行来铺陈表现其奇异撩人的景色。在《薛仁贵征东》故事中前后曾出现过众多大大小小的山脉,其中最具名气的是凤凰山,连唐太宗也久闻其名而不得一见。它是东辽国风水宝地,此次唐朝出征东辽,正好来到凤凰山下,皇帝和众臣目睹其奇异景色时艺人必然要用大量的诗行来铺陈表现。在我们的样例片段中也出现了梁唐山,当唐王和程咬金到达梁唐山时,艺人同样运用16个诗行赞颂了其美丽景色,然而只是对较为普遍的几种动植物和自然景色进行简单的描绘,就像艺人甘珠尔所说“不是什么大的山脉,就不那么赞颂了”。
3.根据具体的情节合理分配套语。
套语中蕴涵了历代蒙古族听众和艺人共同的审美情趣,善于运用套语来渲染故事情节,可使故事的表现更富有感染力,情感上更容易与听众产生共鸣,这也是成熟的说书艺人获得听众喜爱的法宝之一。但艺人运用套语来演述故事时,要善于寻找与故事情节的切合点,根据具体的情节内容灵活运用,避免死搬硬套,正如艺人铁木尔所说,“套语要用在恰当的地方,用在了不恰当的地方,那故事就不伦不类了。”在样例“太宗皇帝出行打猎”情节艺人用整装披甲套语来表现皇帝出行打猎前的着装过程,而皇帝出行打猎这样一个情节,并非是典型的出征场景,对于这样的处理方式艺人甘珠尔的解释是“皇帝和一个大臣要出去打猎,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在异国他乡如果遇到危险,你不拿盔甲兵器该怎么办?所以要简单地说,如果你按将军出征那样整套装备那不是故事的故事了,不好了,不喜欢听了。”看来艺人还是善于用套语来表现故事情节,但要看如何更好地融入故事的具体情节中。
故事细节内容的表现更多涉及一些附加套语,如样例中分别运用了皇帝遇难、贪婪人物、丑恶人物、英雄人物、赞颂山水等主题套语,这些附加套语的恰当运用对于表现人物细腻的情感,渲染人物角色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4.套语的运用受到传统规则的制约。
说书艺人运用套语来演述故事,要根据故事的具体情节、人物角色身份和事物的规模等因素灵活运用。除此之外,历代蒙古族说书艺人约定俗成的传统规则也制约着艺人运用套语的方式,这些规则凝聚了艺人和听众的智慧。被历代的说书艺人不断传承沿用。
a.将军整装披甲,在一部故事中最多只能出现两次完整的装备形式,如正反方元帅出征时。
b.上朝,在一部故事中最多只能出现两次,在一部故事开始的时候,新旧朝代交替时可再用一次。
c.赞颂山水,在一部故事中最多只能出现两次,只要遇到山水就要赞颂,而且语词千篇一律,听众会戏称你是专门赞颂山水的胡尔奇(说书艺人)了。
传统规则往往会通过说书艺人和听众舆论的监督不断修正和制约着说书艺人对口头传统套语的运用方式,使其更加符合广大蒙古族听众的审美。全面掌握运用套语的传统规则是每位说书艺人学习说唱所必备的技艺。
四、故事的建构模式
建构口头表演文本,艺人的意识是有顺序的,也就是说艺人演述本子故事时被纳入故事情节中的套语主题在艺人脑海里是有顺序的,“歌手在脑海里必须确定一支歌的基本主题群,以及这些主题出现的顺序。”艺人是受一个个主题牵引的,一个主题牵动一个主题,艺人按主题的顺序一步一步推进故事情节,从而完成整个故事的口头创作。艺人甘珠尔的创作思维也表明了这一特点:
刚开始说的时候皇帝上朝了,这里没有数纲鉴,我师傅们数纲鉴来着,那数纲鉴吧,说完故事开篇就数纲鉴了。然后上朝,上朝有以前学过的东西呀,这地方不是套情节吗,皇帝有什么指令,发生什么事……这事情不就出来了吗,然后这么好的山水,赞颂山水吧,大军出征,用多少话出征能表现出军队的气势,将军交战几个回合,两个大将军交战用几个回合要计划好。
在样例说唱文本的建构过程中,艺人首先应该想到的是故事开篇主题,按照惯例艺人甘珠尔用30个诗行的程式化套语来表现了故事的开篇,简单介绍了故事片段的内容。随即应该出现的主题是数纲鉴,因本次表演只是涉及薛仁贵征东故事很小的一个情节片段,所以避免长篇大论的数纲鉴,艺人省略了此部分内容。紧接着应该出现的主题则是皇帝上朝,本子故事中未提及上朝事宜,而艺人将故事片段事件的起因依然安排在上朝主题中,因上朝主题中的一系列事件往往是故事情节发生的缘由,从而引出了太宗皇帝出行打猎情节。因此次越虎城朝会没有文武百官,只是些武将,所以并未用众多诗行的套语来铺陈表现上朝主题。
上朝主题引发故事的事件,必定要引入下一个出征主题。这一主题本身包含了将军整装披甲、备马、点兵布阵、军队赶路、军队驻扎和将军交战等主题群。唐王与程咬金二人出行打猎,牵涉到出行主题,艺人首先想到的是出行前的装备,所以他用整装披甲套语来简单描述二人出行前的着装过程,因为情节的关系省略布阵等主题。完成装备后叙事的逻辑牵引着艺人向前推进,赶路主题艺人几笔带过,二人径直到达梁唐山。赶路主题往往会牵涉到赞颂山水主题,唐王和程咬金到达梁唐山,艺人随即用赞颂山水套语简单地描绘了梁唐山的美景。到达打猎地点,因语境的关系惯有的驻扎主题被省略。随之唐王追射白兔,遇到了东辽元帅葛苏文,梦中贤臣薛仁贵前来救驾,与葛苏文交战,又引出交战主题。
“张士贵大败摩天岭”和“薛仁贵破白玉关”两个情节单元是两个结构相同的较为典型的出征主题,相对“薛仁贵破白玉关”主题结构更为完整。其基本结构是:将军整装披甲;点兵布阵;军队赶路;军队驻扎;将军交战。套语主题固有的结构模式制约着艺人口头说唱文本的建构,一个主题牵动着另一个主题,从而形成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