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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文学中的乡土情怀

2016-12-26姚姿如

文艺争鸣 2016年7期
关键词:巴尔扎克乔治乡土

姚姿如

一个巨大的农村,无数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生活场景,是“没有任何参照系的凝固静态的文学现象。”随着工业化在法国的渐进展开,乡土世界与工业化的城市开始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图景。这一图景也促进了文学的分野,开始描述城市生活的内容越来越多,“没有任何参照系的凝固静态的文学现象”开始消退,成为城市生活时隐时现的巨大背景。但二者显然不是一种此消彼长的关系,而是在观念变迁的过程中,新旧思想、观念及生活方式的碰撞和互动。因为这种碰撞和互动,法兰西文学自十八、十九世纪以来便显示出一种更为五彩斑斓的特质,诞生出一大批享誉世界的文学佳作。

在这批文学经典当中,作家们的乡土情结是一个绕不开的元素。尤其是在18世纪中期法国的启蒙运动中,卢梭以浪漫主义的激情,提出“回归自然”的口号,并同他的追随者们一起,将自己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置身于纯朴、宁静的大自然中,来衬托现实社会的各种问题。卢梭也因此成为法国乡土文学的先驱。之后,以乔治·桑、巴尔扎克以及让·季奥诺等为代表的作家把自己对于乡土的理解,置于整个作品创作的一个核心位置进行表现和阐释。由于这些作家都有“乡土生活”际遇或经历相似生活经验,所以在他们的笔下,形成了以反映“乡土地域特征”、塑造“乡村人物形象”、刻画“乡土变迁”、体现“乡村理性”的“乡土叙事”。

尤其是巴尔扎克的外省风俗描写,莫泊桑的田园风光的冷峻描绘,还有左拉对乡镇村民们的生活氛围及风土人情的摹写,比照于欧美其他文学大国,其乡土情结不遑多让。在这些前辈的影响之下,“新小说”及之后的诸多作品,也都浸润了浓郁的乡村“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可谓成绩斐然。

一、乔治·桑:诗意的乡土田园

乔治·桑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一生勤奋多产,在为数众多的作品中,乡土田园小说成就最高,其中的《魔沼》《小法岱特》《弃儿弗朗沙》构成的《田园三部曲》,就是她在创作的旺盛时期,写出的最好作品,颇为人称道。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将所想象的爱情故事置于乡土环境下展开,内容与情节充满了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而静谧、古雅的田园风光反过来又烘托了故事的美好。通过描绘这一幅幅美好的蓝图,乔治·桑以女性的细腻表露出她对理想生活的憧憬。

在早期小说《安吉堡的磨工》中,乔治·桑就设定了一个非常干净,屋顶盖着茅草、周围绕着绿色葡萄的房子,一对情人就在这迷人的环境下结为伉俪。乔治·桑认为,文学创作最完美的理想方法不能没有颂扬。而她更愿意看到被稍稍美化了的现实。因为只有美好的理想世界,可爱的理想人物,才能“引导人改恶以善。”所以在小说《弃儿弗朗沙》中,乔治·桑让善良的寡妇玛德兰与弃儿弗朗沙患难与共,最终越过年龄界限和长期生活习惯所造的道德心理界限,幸福地结合在一起。

理想的人物必须在理想的环境中才有可能实现。乔治·桑在她的另一部作品《小法岱特》中,就强调:“宁可念一首甜蜜的歌曲,宁可听一曲牧童的笛声,宁可写一篇使孩子们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便得着安眠的故事,而不需要把真实的灾祸景象……传达给读者。”在这种创作理念下,乔治·桑让《小法岱特》的主人公法岱特因为爱的力量改变了形貌与性格,使得这个出身于乡野,不讲卫生,不懂礼貌,常被人讥笑的小女孩,到后来成为气质优雅,如“白蔷薇一般”招人喜爱的姑娘,结尾也充满了中国式的团圆感——小法岱特婚后建立起“一所漂亮的房子,收容本村不幸的孩子们来读书……供给穷困的孩子们的衣食。”

在小说《魔沼》中,作者的一段对大自然的美所进行的白描历来备受称道:将近子夜,雾终于散去,热尔曼可以透过树枝看到繁星闪烁。月亮,也从蒙盖着它的雾气中挣脱而出,开始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撒下星星点点的钻石。橡树干依然处在庄严肃穆的黑暗中。稍远一点,桦树的白色树干活像一排裹着尸布的幽灵。火光映在小塘中;青蛙习惯了火光,试着发出几下细弱胆怯的鸣声。老树虬结的树丫布满白色的地衣,仿佛干瘦的巨大臂膀似的,伸展交叉在我们旅行者的头顶上”。雨果曾对她写大自然的工笔给予高度的评价:“广袤的大自然整个儿反映在您的一行句子里,就像天空反映在一滴露珠里一样。您看见了宇宙、生命、人类、牲畜、灵魂。真是伟大。”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心不染尘,邪念当然也不滋生,倒是那些美好的事物应该理所当然的发生。所以,原本去向富家女求婚的青年农民热尔曼,弃富爱贫,喜欢上了同行的虽然衣衫褴褛、貌不惊人,但是却聪慧明理的牧羊女玛丽,二人最后喜结良缘。

当然,乔治·桑绝不是一个温婉的善于做梦的东方女性作家的形象。她之所以钟情于如此这般的诗意田园,其中尽是对美好人性的讴歌,并虚构了一幅幅爱情与幸福、信任与友谊的图景,也有着强烈的社会目的,她认为:“在人们互相隔膜、互相憎恨,因而引起祸患冲突的时代,艺术家的任务便是主张温和,主张相互信任和培养友谊,并且唤醒刻薄和失望的人,使他们知道纯朴的风俗、柔和的性情和社会的公正,仍然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生根的而在人类相互残杀的时代,宣传合作,那是沙漠里的绝响。”这一段文字,应该说完全是对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大革命之后社会矛盾迭起,人们充满暴戾之气的现实性回应。乔治·桑寄希望于用她所体认到的“美”,使“人从人的暴虐中解放出来,妇女从对妇女的暴虐中解放出来”,但是相对于复杂的人性,显然是过于理想化了。

二、巴尔扎克:纯粹的现实乡村

同乔治·桑的理想化描摹不同,她的朋友、另一位大作家巴尔扎克以极为现实的笔触从另一个极端对彼时法国社会的乡土现实做了真实地展现。在《人间喜剧》中,《农民》《乡村医生》《乡村牧师》等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与雨果、乔治·桑等完全不同的乡村。

巴尔扎克用他一贯的辛辣和写实的笔法在《农民》里讲述的是在一个虚构的村庄,农民通萨尔一家与领主的管家串通一气,通过各种手段占领主的便宜,最后逼走领主的故事。巴尔扎克将小人物的贪婪、猥琐和狡黠淋漓尽致地做了刻画——对于通萨尔一家,巴尔扎克是这样不动声色的描述:“通萨尔的老母亲和他的两个女儿卡特琳和玛丽经常到(领主的)森林去,一天两次背回家一把柴,下面齐脚跟,上面比头高出两尺的木柴,腰都压弯了。这些柴捆表面是枯木,里面却常常是从嫩枝上砍下来的青枝。通萨尔是名副其实地从艾格庄的树林中捡柴过冬的。”对于家中女孩子,巴尔扎克叙述道:“这两个女孩子整天在峡谷一带游荡,从父母那里分文也拿不到,父母只供给他们吃,还让她们跟祖母合睡在一张简陋不堪的床上,就在草料房里,她们的兄弟也睡在那里,像牲口一样蜷缩在草堆里。这样男女混杂,做父母的都不以为意。”此外,“家中的男人们则在领主的土地上违禁打猎,从九月到来年三月可以打到野兔、斑鸠、山鹑、鹿等野味,家里吃不完,就拿到邻近镇上去卖,还做成饼卖到他市。不像别的农民,自己打的野味从来舍不得吃,全数卖掉。庄稼收获季节,通萨尔一家七口都到领主地里捡麦穗,一天差不多能捡十六斗,够家里的口粮。对自家的牛,则让两个女儿偷偷带到领主地里吃草,一有风吹草动她们就立即撤退,就此练就了和守林人斗智斗勇的技巧。而且他们还能到别人的葡萄园中偷捡够酿三桶酒的葡萄;他们每年还喂两头猪,一头自己吃,一头卖掉。如此这般,占了领主很多便宜,一家人有肉有奶有粮,日子倒很舒服。一般的农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巴尔扎克非常善于描写这一类的细节,用精细入微的手法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使得人物形象极为丰满、生动、充满个性。而在不动声色间,巴尔扎克就将通萨尔一家好吃懒做,躲避劳作,经常到领主的树林里盗伐林木的情况做了交代。这个日常生活的情景也点出了当时法国多数乡村的拥挤、简陋、肮脏,而且混乱、毫无隐私的生活状况。

农村的这种破败印象在《乡村医生》中得到进一步的强化,热奈斯塔少校在乡村小路上,见到了泥土地充当房子的地板。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夯实的地面变得高低不平……壁炉里挂着一个装满盐的木屐形盐罐,一个平底煎锅和一个小汤锅……有四根柱子的架子床,占满了屋子的顶端。此外,屋里散乱地放着几张用木棍插在普通的山毛榉木板上做成的三角凳子,一个面包箱,一只舀水用的大木勺,一只提桶和几个盛牛奶用的陶罐;面包箱上放着一架纺车;几只沥干奶酪用的小匾;四面黑墙,一扇带有透光气窗,被虫子蛀坏的木门……农民们家徒四壁,猪在泥里打滚,衣衫褴褛的儿童们捉着虱子,而他笔下乡村医生贝纳西认识的穷苦老妇人靠着照顾济贫院的孤儿们每月拿到三法郎现金和一斤肥皂艰难生存,被迫卖掉自己的小片土地。乡镇旧货商索维亚夫妇“在重大节日才吃肉,相比之下,苦役犯的生活也算得上奢侈了……通常夫妇俩只吃鲱鱼、鹰嘴豆、干酪、煮鸡蛋拌生菜、加了最廉价调料的蔬菜。”

基于保皇主义立场,巴尔扎克对农民们有同情,但并无好感。他笔下的农民多为狡诈之徒,他们贪得无厌,说谎成性,不肯踏实工作,把蝇头小利和占富人的便宜看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旦受挫便内心充满怨恨。但是巴尔扎克也发现,农民们艰辛的劳作并不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因为劳动的成果多数都进了领主或是税吏的口袋,因此许多农民丧失了踏实劳动的积极性。如富尔雄大爷拿他自己和另一位尼斯龙大爷对比:尼斯龙大爷勤劳肯干,自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主要靠诈骗谋生,但生活境况比尼斯龙大爷还好点,“他连葡萄酒味儿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他为了糊口像牛一样干活,而我整天寻欢作乐”。如此,勤劳有什么用呢?岂不是白干活吗?通萨尔一家则因此感叹:“大革命财主还杀得不够,就是这样!”

作为法国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代表人物,希望用自己的笔完成拿破仑未竟伟业的巴尔扎克在他的《人间喜剧》中宣称:“法国社会自己就是历史学家,我仅是他的秘书。”他的作品通过对近代前期法国社会变迁的如实记载,来追求一种“纯粹的现实”。目的是展现并直面社会矛盾及其弊端,藉此提高读者的觉悟,并推动社会的进步。

三、让·季奥诺:理想主义的乡村

如果说在乔治·桑与巴尔扎克的时代,文学创作中的乡土元素或者说乡土情结更多的还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不自觉反应。那么到了让·季奥诺的时代,乡土文学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成为一个独立的文学品类,旗下聚集了众多优秀的作家,如美国的威廉·福克纳、马克·吐温、W·欧文、B·哈特以及意大利的维尔加和英国的哈代等,包括彼时的亚非拉作家们,以一种自觉地追求,推动了乡土文学的发展。而在法国,则以让·季奥诺为领军人物。

和乔治·桑一样,让·季奥诺也继承了古典文学的传统,并深受卢梭“返回自然”的影响。让·季奥诺来自于法国南部的马诺斯克,他熟悉并热爱家乡的一草一木,很多内容都被他诗意地体现在笔下,在他以普罗旺斯为背景的创作中,就细腻地描写了法国南部乡村一些风土人情的细节,在《潘神三部曲·再生草》中,让·季奥诺写道:“庞图尔又恢复了宰杀野兽的本领,猛地把犁头想往泥土里插进去。泥土呻吟一声,翻开了。钢犁铧划开黑黝黝直冒油的泥土,但那泥坯哧溜一声又合上了。它挣扎着,仿佛要自卫,扑下来咬住犁铧。人和马儿,从马儿的嚼口到庞图尔的双肩,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庞图尔连忙瞧那犁铧,它仍是好好的,只不过是碰上了一块大石头。”这些描述极富生命的张力,这种体验与让·季奥诺倍感珍惜的祥和、宁静、美好的乡村生活密不可分,同时更基于他的自觉追求。隐藏在其背后的,是乡土文明与现代文明、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等方面的问题。而这一背景贯穿了他整个的《潘神三部曲》,并在此基础上建构了一个想象中的文学世界,来探讨人生的价值与终极追求。

《潘神三部曲》由《山冈》《一个鲍米涅人》和《再生草》构成。除了对大自然充满了诗意的描写,同时时时不忘把淳朴的乡村生活与现代化的城市生活进行比较,如在《山冈》中,“一边是收割机喧嚣不息的轰鸣,一边是薰衣草地的荒凉”,“没有什么会从城里来,来的不是带来雨水的南风,就是催账的邮递员”。在《一个鲍米涅人》中,一枚枯叶在风中摇曳带来的悦耳声音对老流浪汉的吸引,竟然远远大于他花三十枚苏买来的音乐座位和咖啡。《再生草》中,则描述了造犁师在城市里孤独的死亡,而猎人则坚守在故乡的土地上,获得了美满和幸福的生活。作者在小说中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倾向性,更普遍描写了人对自然的伤害,以及自然对人类的报复。

对于其中的原因,作者认为:“外部环境只是一个因素,但不是绝对的,最根本的因素是人在追求独立人格时那种骚动不安的心境所潜伏的精神危机。”正因如此,所以读者不难发现,让·季奥诺笔下的诸多人物之间既无历史恩怨,男女主人公之间也很少情感上的碰撞,也从没有争名逐利和钩心斗角,作者明显没有兴趣来表现这种基于人类内心的黑暗所表现出的争斗;恰恰相反,是人物内心世界的自我矛盾和斗争构成了唯一的线索,这种矛盾和斗争表现在对自我的人生、幸福及未来进行不断的追问。这种追问也体现在作者其他的小说中,如在《屋顶上的轻骑兵》中,主人公昂日洛经过艰难的跋涉,克服了很多困难,终于来到了法意边境,从玫瑰色的群山中依稀分辨出“顺坡而上的落叶松和冷杉”,这意味着“意大利就在山后面”,由此内心获得极大的满足,感到“幸福极了”,以此实现对理想的某种期许。

根据这些,我们不难认识到,在让·季奥诺的世界里,工业化世界是异化了的世界,它与人的自由本性渐行渐远,它残酷无情,以各种形式的危机对现时代人的主体性提出了挑战。而人要获得对自我的主宰,就必须要从抵御外部世界对内心世界的异化,无论外部世界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都要以自我精神世界的主宰姿态,坚定意志,对外部世界的异化做出刚劲有力的回应。毫无疑问,这是现代社会中,人们最需要,亦最稀缺的姿态。

四、法国乡土文学情怀的变迁

在工业文明开始确立的初期,很多法国作家都很敏锐地意识到了大变革时代的到来。由此产生的冲击既表现为对旧的社会秩序的破坏,还有对不确定未来的恐惧。卢梭由此对于人类文明的未来表现出一种悲观的态度,渴求回到自然主义的状态下,为人类确定新的制度演进模式,所以在他的《忏悔录》中提出“只有在庄稼人的粗布衣服下面,而不是廷臣的绣金衣服下面,才能发现有力的身躯”的思想,将人类的自然状态加以理想化,作为重新开启未来的钥匙。

乔治·桑继承了卢梭热爱自然,崇尚淳朴人性的思想,创作出一系列反映乡土生活,体现经过美化的自然状态下,人们乐观生活的作品,带有很强的乌托邦色彩,但在复杂的社会背景下,显然过于脱离现实。巴尔扎克以现实主义基调的《人间喜剧》对乔治·桑梦幻般的理想生活做了必要的修正,但他笔下对现实的无耻和腐败过于赤裸的描述又走向另一个对立的极端,难免令人陷入对人性越过于了解,就越是绝望的境地。两个人的共同点在于,都强调了外部世界对于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影响和作用。

这种局面,直到让·季奥诺的出现才终于发生了变化。让·季奥诺重新发掘了法国乡土文学的魅力,通过内化乡土文学背后所隐藏的自然主义精神,来对抗外部世界对于人们内心世界的异化,化外部世界的复杂斗争为人们内心世界的自我反省和超越,并将之提升到“历史”的高度,以理想主义者的单纯、客观冷静的视角重新构建了现代人理想中的“桃花源”,在前辈的基础上向前迈了一大步,让·季奥诺也藉此站到了巨人的肩头,并承前启后,为法国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起了重要的奠基作用。

而同样的乡土情结,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也就此构筑了法兰西文学丰厚的历史及人文精神的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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