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抱负与温情的细读
2016-12-26吕东亮
吕东亮
在当代文学批评史中,何其芳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作为资深的文艺界领导人,他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各种关于文艺问题的纷争中;身为文学研究所的所长,他总是对各种争议做一番学理性的探析,试图给出一个稳健妥的结论。也因此,在那个运动频繁的非正常的文学年代,作为批评家的何其芳显得有些独特,有些复杂。这种独特性和复杂性,有它不同的表现形态,在他的《红楼梦》研究中,便呈现为一种批评的抱负和温情。限于学力和研究的目的,本文不拟对何其芳红学研究的内容和价值进行评述,只是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考察何其芳批评的风格和意义,力图有所发现,对当代文学批评建设有所助益。
《红楼梦》研究与文学批评新范式的创立
今天的国人,鲜有不知《红楼梦》者。即便是中小学生,也知道《红楼梦》是中国四大名著之首,是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的代表性作品。在文化人的理解中,《红楼梦》更是中华文明的瑰宝,是我们国家对世界文学的杰出贡献,其在世界文学名著之林中毫不逊色。红学的持续繁荣和《红楼梦》的广泛译介确认了人们的这种理解。但在五十年前,这样的理解并不是普遍存在的,那时人们对《红楼梦》的认识和评价还停留在众说纷纭的阶段。也就是说,《红楼梦》成为“世界文学经典”的过程,事实上是一个不断被想象和被建构的过程。
《红楼梦》在诞生之初,被人们视为奇书,赢得了文人士大夫的惊叹和赞赏,所谓“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也只是文士间的带有潮流性的共识,其中颇不乏风流自况的意味。一代学术大师王国维,基于自身的遭际和受叔本华影响所产生的悲剧主义人生观,写下《红楼梦评论》,视《红楼梦》为中国悲剧文学的先驱,不能不说是一种创造性的误读。和许多小说的命运一样,《红楼梦》被很多人视为影射文学的代表,索隐派红学便由此而生,并且代不乏人,至今仍势头强劲。新红学的开创者胡适,利用他从美国舶来的实验主义的学术理念,对《红楼梦》进行了“大胆假设、小心考证”,得出的结论对索隐派红学形成了巨大冲击,然而其《<红楼梦>考证》中关于这篇小说的定位则是一部“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杰作”,不过描绘了一个普通的封建大官僚家庭由兴转衰的故事。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把《红楼梦》视作清代人情小说的代表,对其价值着墨甚少,在其《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一文中,鲁迅先生说“自有《红楼梦》出现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强调的也只是艺术思想和手法上的创新价值。也就是说,新中国成立以前的《红楼梦》研究,在《红楼梦》的价值定位上并没有出现一种任何意义上的共识,而且在很多时候,这种价值定位的意识并不自觉。
新中国成立后的1954年,作为胡适学术思想批判运动的先声,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遭到批判。一时间,国内学术文化界对《红楼梦》的评论和研究蔚为风潮。李希凡、蓝翎作为这场运动的引发者和毛泽东称赞的“小人物”,领尽风骚。但同时,李、蓝影响下的《红楼梦》研究引起了学界的广泛争议。何其芳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介入《红楼梦》研究的。作为中国文学研究权威机构文学所的领导人,著名学者俞平伯的同事,何其芳的介入在所难免。事实上,进入文学所后的何其芳早已开启了他人生中的新的研究领域——古典文学研究,而且他的研究总是针对有争议的问题而发,力图得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结论,进而倡导一种实事求是的学风。作为文学研究所专刊之一出版的论文集《论<红楼梦>》中,收录的多是这样的文章,《<琵琶记>的评价问题》《关于李煜词的讨论》等文,给当时的学术界留下鲜明的印象。对于万众瞩目的《红楼梦》,何其芳格外用心探研:
《论<红楼梦>》是我写议论文字以来准备最久、也写得最长的一篇。从阅读材料到写成论文,约有一年之久。
在以后的岁月中,何其芳一直坚持对《红楼梦》做后续的研究,《曹雪芹的贡献》等文显示了何其芳的殷勤探红之心。可以说,在他的古典文学研究中,《红楼梦》是一个重点,也代表了其不寻常的研究风格。
在《红楼梦》研究中,何其芳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他首先将《红楼梦》视为一部带有浪漫色彩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认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红楼梦》的中心故事”,“它的内容也不限于只是反对和暴露了某些个别的封建制度,而是巨大到几乎批判了整个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和整个封建统治阶级,并且提出一些关于人的合理的幸福的生活的梦想”。因此,他反对旧的牵强附会,批驳了索隐派红学的荒诞无稽和胡适的自传式解读,认为‘所有这一类无稽之谈都说明了这些人根本不了解文学”;同时他也反对新的牵强附会,对于流行的阶级政治斗争文本说和明清市民思想文本说同样深恶痛绝。他强调《红楼梦》的文学属性,坚持用文学的理论和方法分析文本,把《红楼梦》视为一个文学有机体。他描述了《红楼梦》的产生背景和历史继承,解释了文本中体现的作家的理想和观念,分析了典型的人物形象,阐发了作品的艺术魅力。这些工作在今天看来,完全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在学术思想较为混乱的五十年代,却是难得的清醒之音。
正是因为把《红楼梦》的性质视为一幕爱情悲剧、一首关于美好理想的抒情诗、一曲反封建礼教专制的颂歌,何其芳没有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些文本的细枝末节方面,比如文本的缝隙,比如其中的色空思想等等,何其芳都没有花费笔墨去进行详细辨析。对于聚讼纷纭的作者问题,他也没有过多地纠缠,只是在文章的最后一节谈了后四十回的问题,主要着眼点还是思想内容和表达艺术。在何其芳看来,对于一部小说而言,小说作者的暂时阙如并不妨碍文本解读的顺利进行,一个文艺批评家主要的工作乃是从文本中理出思想,依据文本阐发艺术。
针对《红楼梦》研究中出现的众多分歧,何其芳做了深入的观察和思考,他的关于《红楼梦》的评论文章既然是从分歧中来,那么就必然要到分歧中去。在《论<红楼梦>》中,他不时引用已有的研究文章及其观点进行辨析和评说。在这一长篇论文的第十一、十二节,更是集中笔墨对盛行的“市民说”和“农民说”进行驳议。他反对无原则的比附,反对僵化理解和教条式地运用马列主义文学理论,更反对断章取义、横加歪曲地引用别人的言论,文章的字里行间流泻着对于学风问题的关注。
倡导一种新的研究风气,建立一种新的研究范式,是何其芳自觉的追求。这和他所处的文学所所长的地位有关,也和他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批评家的责任有关。这种地位和责任决定了他不能随意地表达自己的喜好,也不能“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轻率发言,因而着眼长远、深思熟虑、结论稳妥就成为其批评文章的一个显著特点。但在有些批评家的眼里,这种“作结论”的追求好像“在工作风气上”产生了一种教条主义的影响,但是,认真地阅读何其芳的文章,尤其是和当时那些应景式的急就章对读,就会发现何其芳的难能可贵之处。所谓“教条主义”,大概是不满于何其芳引领批评界风气的那种领导架势和腔调。其实,这种架势和腔调正是何其芳建立一个新范式的抱负的形象体现。说到新范式的建立,不能不提及著名学者余英时的一篇文章《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在这篇文章中,余英时创造性地引述科学史研究中的范式理论对红学史进行描述,他指出一种研究范式出现了危机,就需要一种新的范式来推进学术的超越性的发展。红学也是如此。索隐派红学和考证派红学先后遭遇危机,都是因为它们“所能解决的问题远比它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为少”。李希凡所代表的“阶级斗争论”红学“虽可称之为革命的红学,却不能构成红学的革命”,“在‘解决难题的常态学术工作方面无法起示范的作用”。余英时所期待的新的研究范式是“把红学研究的重心放在《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创造意图和内在结构的有机关系上”,重视小说所包含的“理想性与虚构性”,强调作家本意和小说内在结构的“有机性”。也就是说,把《红楼梦》完完全全看作一部文学作品,发掘它的文学性,从文本结构内部分析作家的思想和艺术。这样的观点来自于他对红学史的考察,却和何其芳的观点异曲同工。但是,何其芳的观点为什么遭到余英时的忽视呢?余氏此文,虽然颇多洞见,但对于红学史的考察并未深入,对于其间各家观点的辨析也失之笼统,这诚然与余氏的大关怀、大视角有关,也与其特殊的政治立场不无关系。在余英时的眼里,何其芳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批评家,和李希凡等人的论调并无明显的区别,因而也就不能体会何其芳文章的良苦用心。事实上,对于研究范式和理路的确立,何其芳具有明确的意识。他反对索隐派的政治化解读,反对胡适的自然主义反映论的解读,反对俞平伯的趣味主义解读,也反对李希凡、蓝翎的阶级斗争化解读,他所营求的研究范式实质上也正是余英时所希望的实事求是、本色当行的文学化解读。
《红楼梦》作为“世界文学经典”之建构
把《红楼梦》定位为一部高水平的文学作品,从而把它与历史文本、政治思想文本严格区分开来,本应当是现代学科制度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的自觉行为。不过,面对政治化的“红学热”,面对被种种学说缠绕的《红楼梦》,这种观点的生存空间实在逼仄。和那些有限的“纯文学”的解读者不同的是,何其芳对自己观点的坚持,既有他挥之不去的诗人之心的潜在影响,又有着深远的文化关怀。关于前者,后文将会涉及。后者则是何其芳批评抱负的另一种显现。
何其芳在他的《论<红楼梦>》里,常常把《红楼梦》与世界名著相提并论,有时直接提出意见,认为《红楼梦》是“我国古典小说艺术成就的最高峰”,是“整个世界文学史上也为数不多的伟大的作品”。何其芳做此论断,是有充分的历史依据的。他把《红楼梦》放在世界长篇小说的发展历程中去衡量估价,认为《红楼梦》在结构艺术、日常生活细节描写方面,具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的品质,“正如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一样,《红楼梦》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小说这一形式的性能和长处”。也是从世界文学理论中类型学的意义上,何其芳称《红楼梦》是“一部用散文写成的伟大的史诗”。“史诗”是一个来自西方的具有现代性色彩的文学名词,此时在世界文学谱系中多用来指称表现广阔而又复杂的社会生活的现代长篇小说。按照当时流行的世界文学史叙事,《红楼梦》以及其他中国古典小说是处于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进程之外的。但何其芳显然不同意这种理解,尽管他在文章中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这种理解。但是,何其芳在《论<红楼梦>》中尤其是第八节中多次使用“史诗”一词,来描述《红楼梦》所取得的非凡成就。何其芳指出:
史诗类的文学作品都是用文字来描写生活、描写人物。由于这个共同点,中国和外国的伟大的作家就不谋而合地把小说艺术发展到如此惊人的高度。它能够容纳很广阔很复杂的生活。它能够把生活细节和大事件都描写得十分真实,十分生动,从而写出了巨大的典型环境和众多的典型人物。在这些根本的地方竟是这样一致。
从寻找“共同点”和“根本地方”的“一致性”入手,何其芳在理论上为《红楼梦》跻身世界文学经典之列奠定了基础。
有时候,在与世界文学名著的比较中,何其芳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们曾以《红楼梦》和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相比。托尔斯泰写作于十九世纪的后半期,他继承了俄国和欧洲的经过了长期发展的小说艺术的传统,因而在某些细节的描写上他是更为精致的。但在人物的塑造上,或许因为我们是本国人吧,我们觉得《红楼梦》里面写得使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人物,好像比较《战争与和平》或者《安娜·卡列尼娜》还要多一些。
在当时的文化界,人们对世界文学经典及其作家的膜拜仍然是普遍存在的。作为俄苏进步文学伟大先驱者的托尔斯泰,其对中国文化界的影响力是无法估量的。因此,何其芳拿《红楼梦》和托尔斯泰的作品相比较,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在向人们昭示:我们中国也有世界文学经典作品。现在,我们很难说何其芳是第一个提出来“《红楼梦》是一部世界文学经典”的人,但毫无疑问的是,何其芳是《红楼梦》世界文学经典地位的重要确立者。在这一经典建构过程中,何其芳的建构意识最为明确,倡导最为有力,影响最大,遭逢的时代也最为适宜。如前所述,新中国成立之前人们对于《红楼梦》的价值定位十分模糊,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俞平伯虽然对其旧作进行修订,对“《红楼梦》的独创性”做出了一些论述,但他关于《红楼梦》的艺术评价主要囿于古典文学境域,对于《红楼梦》的价值判断,依然根据他旧有的世界文学想象,认为“《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的位置是不很高的”,“不得入于近代文学之林”。在这样的语境中,何其芳的文化建构的努力就非同寻常了。实际上,何其芳对《红楼梦》“世界文学经典”的建构属于整个社会主义文化建构的一个部分,只不过何其芳对这一文化战略更为敏感和富有责任心罢了。中国的社会主义文化建构,既需要对文化遗产做一个批判和继承,同时也强调世界眼光和现代意识。在20世纪50、60年代,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努力始终没有停止过。只不过限于当时的国际局势,当时的“世界”主要是也只能是指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以及同情无产阶级革命的国际组织。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古代作家屈原、关汉卿、杜甫分别在1953、1958、1962年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推选为“世界文化名人”,与他们名字并列的是莎士比亚之类的人物。作为一个真诚的爱国者,何其芳不能不感受到这种“走向世界”的激情。也是因为何其芳的执着和热忱,在1962年筹备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会时,何其芳被茅盾等人指定为大会发言人选。在纪念文章《曹雪芹的贡献》一文中,何其芳再一次确认《红楼梦》“在我国和世界的文学史上它都居于最高成就之列”。何其芳的这一价值认定在这次纪念活动中开始成为人们的共识。这次纪念活动,和世界名人纪念活动一样,都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建构性质,即推出一部能够代表中国文学成就的作品,并使之屹立于世界名著之林。而何其芳在此之前,早已高瞻远瞩地做出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论断。言及此,也有必要对1954年的《红楼梦》批判运动的现代性做出一番说明。在那场运动中,俞平伯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就是因为他的《红楼梦》研究在历史态度上的模糊和价值评判上的暖昧,所谓“色空思想”,所谓“情场忏悔之作”,带给人们的只是历史循环论之下的人生如梦般的空虚和无聊,而这种态度和现代性叙事格格不入。热衷于破旧立新的文化界需要的是对于历史的一个明确的清理,进而在此基础上建构自己的世界文学观和文学经典。这同样也是现代民族国家文学自尊和文化自觉的必然要求。在这一现代性视角下,何其芳的抱负才显得耐人寻味。
致力于世界文学经典的建构,就必然要求批评者具备世界文学视野,世界文学的普遍性质素必然潜在地制约批评者的理路。何其芳也是这样。他早年所接受的世界文学,对他的艺术判断力和批评视角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在《论<红楼梦>》中,不时可见何其芳的来自欧美经典作家的现实主义趣味的显现。更为重要的是,他根据自己所认识的世界文学史规律,认为《红楼梦》塑造了跨越时代和地域的典型人物形象——“共名”。何其芳具体论述说:
特别是那些成功的典型人物,它们那样容易为人们所记住,并在生活中广泛地流行,正是由于它们不仅概括性很高,不仅概括了一定阶级的人物的特征以至某些不同阶级的人物的某些共同的东西,而且总是个性和特点异常鲜明,异常突出,而且这两者总是异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同中国的和世界的许多著名的典型一样,贾宝玉这个名字一直流行在生活中,成为一个共名。
也就是说,共名是世界文学经典的普遍质素,也是一部文学作品成为世界文学名著的主要因素。《红楼梦》正因为塑造了“共名”,所以才成其为世界文学经典。何其芳的世界文学眼光投射到《红楼梦》中,便发现了《红楼梦》的超越性和普遍性,从而顺理成章地进行“世界文学经典”的建构。除了《红楼梦》外,何其芳在很多问题上,都表现出了它由世界文学视野所折射出的民族文化关怀。比如他提出建立现代格律诗的主张,就是因为他对世界各国民族诗歌进行观察,从而认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适合它的现代语言的规律的格律诗,我觉得这是一种不健全的现象,偏枯的现象。”应该指出,所谓“世界文学”,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所指,每个人心目中的“世界”和“世界文学”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何其芳的相关论断引起广泛争议是在所难免的。但无论如何,世界文学扩大了他的批评视野,促使了他民族文化关怀的自觉,也激发了他批评的抱负。
文本的细读与批评的温情
毛泽东曾说何其芳是一个柳树性多于松树性的同志,这是指何其芳温情脉脉的为人和为文的风格。在《红楼梦》研究中,何其芳批评的温情也充溢于字里行间。人们常常在何其芳的批评文章里发现他被掩抑已久的诗情。在《论<红楼梦>》里,这种诗情借由诗性文本《红楼梦》的触发,变得更加浓郁和奔放。这里借用通行的美国文论家艾布拉姆斯的理论,来试着分析何其芳批评温情的表现。艾氏在《镜与灯》中提出构成文学活动的四个要素,即生活世界、作家、文本和读者。。”何其芳虽然没有也不可能接触到艾氏的理论,但在其文章中却对这四个要素给予了充分的关注和体贴,这在当时也是引人注目的。
先说作家和文本。《红楼梦》的作者一直是一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何其芳采用了通行的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鹗后四十回的说法,这是他的审慎之处。更值得注意的是,何其芳不纠缠于这些一时无法弄清楚的考证中,而是重视文本中呈现出的作者的形象、声音和思想。这样,不管作者具体落实到哪一个具体的人,作者的文本形象总是不变的,也不会影响到我们对文本的阅读。实际上,文本所表现出来的作者形象最接近作者的实际,特别是作者心灵状态的实际,这对于文学批评家来说恐怕是最重要的。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何其芳才致力于文本的寻觅和发现,这是他走近作者的最佳途径。在《论<红楼梦>》中,何其芳常常表达他对作者的欣赏和赞叹,有时候知音之感溢于言表。对于《红楼梦》的作者抱着一番温情和敬意,进而顺着作者的构思进行解读,对作者的文心进行深入探访,这是何其芳文章的一个独异之处。在那场红学大讨论中,何其芳的文章既不像一些批判家那样,对曹雪芹的历史局限性横加指责,也不愿意像一些历史学者那样,把曹雪芹视为明清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市民思想的代表。他主张通过分析《红楼梦》来辨别曹雪芹思想本身的复杂性。对于曹雪芹受明清思想家影响的说法,他说:
如果小说本身真是明显反映了当时的市民的观点和要求,我们不能以这些思想家并不代表市民来否定;反过来,如果小说本身没有这样的内容,这些思想家就是代表市民也不能用来证明这部小说是市民文学。因此,最重要的还是要去分析作品。
“最重要的还是要去分析作品”,这是何其芳的原则。在他的《论<红楼梦>》中,细腻而又辩证的文本分析能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何其芳的论证文字多是描述性的,很少进行理论的概括和判断,追求的是一种贴近文本实际、进行具体批评的文风,娓娓道来、从容不迫。也因此,他的文章往往很长,中心也似乎不太明显。《论<红楼梦>》共13节,七万余字,每一节都没有标题,在一节里面也没有小标题。但即令如此,并不令人感觉其中的散漫和纷乱,倒是让人常常为其中细腻而又精妙的分析而拍案。比如,对于贾宝玉形象,何其芳不同意“恋爱观和恋爱生活方式不好”、“爱情不专一”、“污浊和颓废”的评价,而是从作品中贾母等人的疑惑出发,认为贾宝玉性格中的这一特征其实是对“纯洁可爱的少女的欣赏和爱悦”,是一种对于美好人性、美好生命状态的无功利的“欣赏和爱悦”,不涉男女之事,体现的是对于女性的尊重。这一见解的产生,大概一部分是由于何其芳内心深处召唤起早年因耽于唯美主义而对女性美的体验,一部分则缘于何其芳细致的阅读。何其芳指出:“把这种复杂的对于少女们的情感都说成是消极的不好的东西,那是还不如贾母的观察客观和细致的。”何其芳在文中几乎是一个个地分析《红楼梦》中具有性格的女性形象,既善于辨别同中之异,又善于认识异中之同。他举薛宝钗教训林黛玉行酒令时引《西厢记》和《牡丹亭》中句子一事后分析道:“这一段文字写出了黛玉并不像现在有些人所说的那样‘具有浓厚解放思想。她对封建正统思想的排斥没有宝玉那样严格。由于这种原因以及其他原因,她对薛宝钗这段话不但不反感,而且当作关怀和温暖来接受。同时我们从这段文字也可以看到作者是有意识地写出薛宝钗的这种思想倾向。”何其芳重视《红楼梦》中日常生活的描写,认为:“这些描写能够吸引我们,不觉得厌倦,还不仅仅因为它们写得细腻、逼真,而人总是对于各种各样的生活都有兴趣的;这里还有一个秘密,就是通过这些描写,故事正在进行,人物的性格正在显现。”他还批评“说《红楼梦》老是细细描写吃饭一类的事情实在讨厌”的人是“不能够欣赏文学作品的人”。在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分析中,何其芳注重挖掘细节中蕴含的生活的秘密,透视细节和大事件、大波澜之间的关系,较好地呈现了《红楼梦》“琐碎处有无限烟波”的结构艺术。也正是从日常生活描写的艺术性上考究,何其芳强化了后四十回为高鹗所作的认识,何其芳指出:“在这一点上高鹗的续书刚好相反”,“除了有些片段还写得较好或可以过得去而外,绝大部分都经不住细读”。“细读”不仅给何其芳带来了新的文本发现,而且作为一种批评方式,使得批评家的兴奋点和注意力全部灌注在作品本身,从而有效地遏制了那种依凭外在的政治条文寻章摘句的批评思维。何其芳应当说是颇为享受这种“细读”的批评方式的,这可以从其行文的从容婉转见出。擅长分析而不擅长概括,大概是何其芳文章给人的较为鲜明的印象。在一些以理论自胜的批评家看来,何其芳的文章冗长不堪,缺乏高屋建瓴的气度。但在那样一个大批判的时代,平心说理的空气实在微薄,许多批评文章的交锋没有实质上的论辩意义,要么是高谈阔论、言之无物,要么是断章取义、故意歪曲对手的观点,无实事求是之心,有哗众取宠之欲。翻一翻当年的《<红楼梦>问题讨论集》,就会发现,一种脱离文本的教条主义式的批评风气正在形成。这种新的政治化语境中的“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风气正是何其芳所极力反对的。在《论<红楼梦>》中,他花了极大气力对这种批评风气及相应的观点尤其是市民说和农民说进行了深入的批评。
即使在超越当时情势的今天,我们也很难说何其芳的这种批评方式有什么缺点。我们知道西方现代文论中的新批评学派十分重视对文本的分析,把立论的所有依据建立在对文本的细读中。意大利著名作家兼批评家艾柯在他的《诠释与过度诠释》中提出“文本意图”这个概念,目的就是要确立文本的中心地位,从而牵制一些无原则的漫无边际的解读。他认为:尽管我们不能确认一种解读是最好的最接近文本意图的解读,但是我们可以确认一种解读是不好的不符合文本意图的解读。何其芳对《红楼梦》文本的细细品味,孜孜以求的正是对于其文本意图的接近。相对于何其芳的《论<红楼梦>》,那些动辄就下断语的批评文章,其所展现的实际上是一种批评的暴力,这种文章多的是理论的铺张和升华,多的是对文本文意的肢解和歪曲,却难以发现贴切的描述和分析,至于对作家和文本的“知音”式探询,更是渺不可闻了。因而,在那个硝烟弥漫的批评话语场,擅长文本分析的何其芳的文章就给人一种清新之感,这大概是温情的另一种质地。
再说生活和读者。“生活”在十七年时期的批评文章里是一个活跃的词汇,以至于人们常常把它当作一个批评术语来看。在批评家的眼里,不同的生活具有不同的意义和性质,个人生活和整体生活的关系是一个需要辨析的问题。对于生活尤其是生活本质的不同理解,导致了批评家之间的分歧。不过,何其芳对于“生活”这个名词的复杂性不太敏感。在他的文章里,生活仍然停留于自然的概念,没有质的规定性。《论<红楼梦>》开篇第一节便把《红楼梦》的魅力和人们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讨论,文章的笔墨饱含感情。在这一节里,何其芳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文学记忆,同时又吸引读者共同参与到对文学生活的感悟中去,从而建立起普遍的生活认同。正是在生活认同的情感基础上,何其芳亲切自然地使用起“我们”来展开他的论证。他在典型问题上提出“共名说”,其论证的策略就是运用人们的生活认同:
我们还是看在生活中,人们是怎样用林黛玉这样一个共名吧。人们叫那种身体瘦弱、多愁善感、容易流泪的女孩子为林黛玉。这种理解虽然是简单的,不完全的,或者说比较表面的,但也并不是没有根据。这也是林黛玉这个典型的最突出的特点在发生作用。《红楼梦》也是反复地描写了这个特点的。
对于贾宝玉这个共名形象,何其芳在这段话之前几乎用了同样的文字进行解释。在这样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何其芳是充分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进行分析,结论来自于生活又回到生活,唤起人们的生活认同。何其芳认为,不管时光如何流转,个性品质的多样化总是存在的,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的“共名”人物还是存在的。也就是说,何其芳更注重生活的持续性而不是生活的断裂性,更注重生活的现象层面而不是本质层面,尽管这种注重或是有意或是无意。而实际上,这种注重在那场大讨论中很容易被视为一个值得详细批判的原则性问题。李希凡等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和何其芳展开了无休止的论争。李希凡明确指出,不同时代的生活具有不同的历史本质和意义,而典型正是对时代生活本质的反映,因而不是普遍的。何其芳把宝黛二人看作是超越时代的共名形象,具有普遍人性论的嫌疑,而把今天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的新青年视为贾宝玉和林黛玉,无疑是一种侮辱,是对社会主义生活本质的无视和亵渎。应该说,李希凡的批判是强有力的,以至于何其芳后来也不得不屈服。今天看来,生活的现象和本质、持续性和断裂性、破碎性与整体性仍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也往往牵涉到我们的哲学认知。何其芳对于生活经验不加辨析地引用,的确会导致一种暖昧的温情,从而对一些严肃的理论问题丧失敏感,削弱文学批评的穿透力。但是,对于实际的文学批评而言,忽略了大量的生活事实,不尊重生活现象,只从理论上对之进行界定,理论概念满天飞,往往导致对生活的歪曲,更谈不上本质理解方面的共识,十七年文学批评方面的纷争很大程度上是生活本质认定方面的混乱。在这种情况下,何其芳对于生活的深入观察和深切体会,就具有正本清源的意义;在实际操作中,也会增强批评的针对性和具体性,避免那种本质悬空、理论悬浮的批评。
和“生活”一样,“读者”也是十七年时期一个活跃的批评词汇。在历次文学论争中,总有或敏感或迟钝或激进或保守的读者以“来信”的方式向文坛表达奇异的意见,这些“读者来信”往往具有重要的利用价值,以至于文坛的策略家常常虚构出一些“读者”和“来信”来。平心而论,和作家写作一样,每一个批评家进行批评的时候,都有一个拟想的读者或读者群。在批评家的写作中,这些理想的读者也参与进去,成为“我们”的具体内容。在何其芳的文章中,“读者”和“我们”也是一个常见的用语,可见何其芳也是重视读者的接受反应的,也十分善于利用读者的审美共同性来增强文章的说服力。但是,何其芳拟想中的读者和他所理解的“生活”一样,处于一种自然状态,具有的也多是文化共同体中审美的惯性。何其芳在分析作品时也常常有意无意地与读者建立起“同感”。在分析晴雯形象时,何其芳甚至调动起自己与相似的读者少年时期的审美经验:“读者们也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吗,当我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和我们的同学或者朋友一起读完了这部书,我们争论着它里面的人物我们最喜欢谁,最后终于一致了,我们最喜欢的不是探春,不是史湘云,甚至也不是林黛玉,而是晴雯。我想我们少年时候的选择和偏爱是有道理的。”在评论文章中回忆起年少时的审美体验,自然充满坦率、亲切之感,也不会有那些辞气凌厉的语言了。因为何其芳拟想中的读者,其身份像是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彼此谈笑风生,不觉得有什么隔膜。因而,何其芳的文章往往有一种“谈话风”,随意点染、涉笔成趣,读之如沐春风、不觉终日。
对于一些具体的特别的读者,何其芳也展示了批评的温情。对于各种各样奇怪的读者,何其芳力图建立新的文学阅读和批评范式,进行引导;对于一些以理论和历史对《红楼梦》进行附会的专家式读者,进行批驳;这些已如前述,此不赘论。比较值得一提的,是他对于俞平伯、蒋和森、李希凡三位红学家的态度。对处在风口浪尖的俞平伯,他多有回护,对俞氏的批判仅限于学理,而且大胆肯定俞氏的学术贡献和历史进步;对后起之秀蒋和森,善加奖掖、呵护备至,促成其学术成就;对于炙手可热且与之观点对立的李希凡,他认真对待,及时反思,并没有对之表示反感,同时对于李盛气凌人的文风不以为然,敢于指出,敢于批评。在“文革”中的1972年《致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同志》一信中,何其芳严正提出:“李希凡同志在批评别人的错误时,似应对自己也曾经有过的类似的错误有几句话交代一下,不写在正文中,也应加个小注声明一下。”。对李希凡如此,对自己也一样,事实上何其芳也是这样做的。批评别人的同时检讨自己,减轻被批评者的压力,营造一种平等的氛围,这是典型的何其芳的温情。
在十七年的文坛,何其芳是一个老辈。他经历了现代文学的波折,对于正常文化建设的期待格外迫切。在被赋予文化建设领导权之后,他的责任心更加强烈。也因此,他的文学批评总是着眼于大局,其批评的抱负也就非寻常之人所能比。如果说何其芳的地位决定了何其芳的批评抱负的话,那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也不尽然。因为当时和何其芳地位相当的人颇有不少,但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类似的抱负、胸怀和眼光,更遑论与之相应的批评的温情了。在这个意义上,何其芳是一个传奇。很多人把何其芳批评的温情归结为他的“柳树性”,他的平和婉约、美丽浪漫的“诗性人格”,他对“爱与美”的敏感和流连。但在我看来,何其芳的批评抱负才是其批评温情的决定性因素。因为要进行正常的文学建设,进行面向世界的社会主义文化建构,所以何其芳致力于寻觅和发掘正面的建设性的因素,提倡一种健康的批评风气,而不大可能为了个人的权欲名利去疾言令色地批判别人,做一些只破不立的工作。何其芳的批评的温情,归根结底是其批评的抱负及其背后的高远的文化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