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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亦然的岛屿酒店,建立与放弃

2016-12-24张月寒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2期
关键词:亦然帕劳丽江

张月寒

人生有时是一条垂坠直线连接成的过程。或不同场景的拼凑。我们活在其间,就算不是越来越智慧,也该越来越通透。

一个女人,带着自己的孩子,从中国飞到一个叫帕劳的岛上。帕劳位于西太平洋,关岛以南,菲律宾以东,热带多雨。女人到达岛上后自己先寻了一处靠海的独幢房屋住下。带着孩子,漂在西太平洋温暖的琉璃色海水上,看小丑鱼、海参、天空中澄澈的星。中午在沙滩,直接找一块树荫处铺一块布就睡午觉。后来,渐渐这样久了,她觉得自己开始需要某种陪伴。于是,她租住了孩子老师家族的一所美军旧宅,墙一面一面被打破、面山的大窗一扇一扇被立起、纯白的油漆被她买来换成七间纯白色彩的房屋。渐渐的,她发现自己被称为“酒店老板娘”,在西太平洋上那个热带岛屿,和一拨又一拨游客亲切地划水,晚上吃厨师煮出来的海鲜……

一种由追寻“最简单、让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而延伸出来的一种为人们熟知、可以作为谋生手段的生存方式。卜亦然在做出这一系列举动之前,也是一个体制内的人。而最终却发现自己还是不能适应,“有点扭曲”。于是,2007~2008年的时候,她去了当时商业化还没那么严重的丽江。在丽江的岁月,用她自己的话说,一切都“打开了”。她蜕离了自己世俗中的种种身份,或别人希望她成为的那种人。这也是她去帕劳的一个源头储备期。

“在去丽江之前,我一直相信有这样一个世界,大家有着某种想法,用某种方式活着。而我在那个世界中很憋屈。那个世界似乎太复杂。于是我就会想,世界,真的只能是那个样子吗?我当时的生活,似乎一眼能望到底。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只是特别不甘心。到了丽江以后,就好像一个答案被解开了。那时我发现,有些人确实是按我的想象在活着,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卜亦然至今谈起丽江,仍是充盈着漫漫怀念。

到丽江以后,她第一次有了一种“被接纳”的感觉,觉得自己“皈依”了。于是,在丽江的这一阶段,卜亦然觉得自己真真是达到了某种“觉醒”。此后,一次去密克罗尼西亚的旅行,最终促成她“决定去一个海岛生活”的选择。

“密克罗尼西亚联邦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人特别少,当地的人还保留着很原始的状态,习俗是不穿上衣。那时我第一个孩子差不多两岁。密克罗尼西亚的旅行使我开始思索,我是不是可以带我的孩子去一个跟国内生活不太一样的地方。那时是我第一次当妈妈,女儿又要上幼儿园了,有很多冲击,也是异想天开吧。当时看密克罗尼西亚岛上的孩子好像过得特别高兴。而且他们大都拥有一种很有礼节,并不是慌忙的那种眼神,特别自在。于是我当时就动了去海岛生活这个心思。可是密克罗尼西亚还是太过于原始了,没有学校,没有医院。而由于我这次旅途刚好是在帕劳转机的,又觉得帕劳这个地方的分寸感刚刚好,它的海也非常漂亮,有一丛一丛的洛克群岛,像西兰花一样飘在海面。它也有最基础的学校等设施。所以,我最终将自己和女儿的定居地,选择在了帕劳。”

卜亦然没有想到,这个选择一做就是5年。

当时她在国内的成都。做了决定以后就立即把家里所有家具全都打包,联系了一个集装箱,寄往帕劳。这个举动,在当时看来是匪夷所思又颇让人羡慕的。然而她还是毅然而然地做了。被问及何以来这么大的勇气,将自己的全盘生活就这样搬往另一个大洲?她回答自己当时其实真的没有想太多,想到什么,就去做了。

初抵:极度简化的物质生活

刚到帕劳的日子,异常艰辛。与其他已经被开发较好的海岛相比,帕劳没有游乐场、商场、健身房等生活基本便利设施。且它的支柱产业是渔业和旅游业,所以其他物资如肉类、蔬菜等基本需要进口。于是,初到帕劳的时候,卜亦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和国内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生活中鲜有现成,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要自己“生产”,或以较昂贵价格购得。“比如你想穿漂亮衣服了,你得自己做;想吃什么蔬菜了,也得自己种。经常超市的货架都是空的。每天就在愁一日三餐要吃什么。这样的生活经历久了,也使人的物质欲望开始降得极低。”卜亦然说,“过年时想要包饺子,就得到处去找小葱。小葱在当地碱性土壤里非常难种,而到了过年又成为一种紧俏物资,于是,只得开了车去全国寻找。”

当然,卜亦然口中的“全国”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帕劳的面积约是400多平方公里,她开玩笑地说:“十几分钟开车穿越一个州。”帕劳的“州”类似于中国的“省”。

可是,也正是这样简单而清苦的日子,才开始让卜亦然有更多时间与女儿纯粹地相处,并开始真正思考自己的人生。而且也正因为“生活尽可能简单和粗糙了,才会把注意力放在平常不太会注意到的细微的地方”。比如,孩子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认知,不是书本或图片,而是围绕在她身边切实的海洋、鲜活的生物。这是一种在国内度过童年阶段的孩子所无法比拟的生活方式,这种“带野性的互动”,也是看着女儿,时常能让卜亦然觉得欣慰的地方。

在帕劳住了一年多以后,卜亦然的心思开始变得越来越纯,她开始做出长期留在那边的打算。

因“简”而产生的艰辛

当时,在帕劳居住日久的卜亦然开始觉得了某种无聊,“每天就是简单粗暴的蓝天大海”。于是,她开始了一个无聊人的惯常举动——呼朋引伴。“陆陆续续有一帮朋友过来玩。他们住在我家,然后我每天还要给他们做饭,带他们出去玩。这样久了我开始觉得,每天给自己做饭就已经愁死我了,还要给他们做。那时家里永远挤着各种人。后来我突然灵机一动,反正是住在我家,我不如开一个多一点的房间吧,然后朋友们来可以凑一点房费什么的。用这些房费我们就可以请人帮忙打扫呀,还可以请个厨师。”就这样,酒店的雏形开始兴起。

所以,今时今日看过去也许俨然是一个成功的酒店,当时只不过是卜亦然因为自身切实需求而诞生出的一种产物。没有做过很多所谓“要做一门生意”的思考,却也成为如今这样一个很多人知道也养活很多人的项目。

当时,第一次见到这座美军盖的两层小楼时,卜亦然觉得它对着一个很棒的原始森林,有一种打动自身的美丽。“院子里都是泥泞,看着像是个不大有人住的房子。房间隔得很小,很碎。当时屋主的家族,一大家子都住在那里。大厨房里永远有人在做饭,大家散着。当时,看到的这一幕也启发我以家庭住所的方式来做这个地方,而不是商业场所。”卜亦然回忆第一次见到酒店雏形时的情景,“这座楼原来是一个特别工整的楼,而我把它的几面墙都敲掉了……原来的房子是那种旧旧的粉红色。于是,我开始对它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改造。”

从捡树枝开始,到处寻人乃至亲自砸墙……她为这个酒店做出了艰辛的努力。岛上的时光,很快也很慢。在多雨的热带气候下,她对一所宅子进行了一段非常自我的改造。

“当时改造酒店的时候其实没有工人。因为帕劳多是原住民,也没有什么外来务工人员,就更没有什么所谓专业做建筑的工人。所以当时从砸墙开始就没有人手,我和我父亲亲自砸墙,然后,再每天去碰,找任何能找到的愿意砸墙的散工。于是每天砸墙的人都不一样,有本地人、菲律宾人、孟加拉人、印尼人;美军的工程兵、澳军的扫雷兵……基本就是今天谁有空,谁就来帮我砸一天墙。”卜亦然说。

终于,在这样的磕磕巴巴又不断坚持中,雏形出来了。可是,刚出来的雏形远不是今天我们所见到的那样。“刚做出来的雏形其实非常粗糙,看着跟个危楼似的。”她说。

酒店开业时,卜亦然几乎已经用光了自己所有的钱。不过,开业以后几乎她每个月都没有赔过。每收到一笔房费,就把酒店再完善一下。有时为了增加收入,她也会自己当导游,带大家出海或租车游览全岛。就这样,小燕衔泥式,酒店开始一步一步完善成今天的模样。

岛上酒店·简传奇

在采访中,卜亦然提到了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她认为,当时当下在酒店旅游的客人们,都会处于一种奇异、温馨乃至莫名让人感动的气场中,“渲染在一种滤镜下会特别舒服”。于是在这种氛围下,有人也许会有冲动决定,一个常态表示就会经常跟她说要投资做一个相似的、更大的项目。她说她在这时通常会打消那个人的念头。原因就是如上所述。她也不愿意客人在极度的开心、兴奋的状态下做出某种决定,从而失却了他们来帕劳旅游的真正目的所在。一切,其实就是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内心出发。

2013年,导致菲律宾伤亡惨重的台风海燕,也过境帕劳。当时卜亦然在岛上,酒店里还有几名旅客。“气象预测帕劳有可能要没了,因为台风正从帕劳主岛过,可能什么都不会留下。于是我们把房子‘打包,就是用帆布把房子缠绕三圈。并跟所有客人都说好,‘我们要面临台风了。”卜亦然如今用很平静的语气诉说着那段惊悚经历,“晚上我们买了各种燃气罐,一堆泡面。因为知道肯定会停电,可能几天都出不去;把车开到房子里面,把所有能充电的东西都充上电,然后,就这样静静等着台风……半夜,台风来了,那是我这辈子所能感到的特别‘魔幻的一面。当时在一片黑暗当中,我的所有的观感就是,外面有一个参天的巨人那么砰砰一路走来。因为我正对着山嘛,就能感觉到那个巨人,拔了一棵树丢掉,拔了一棵树丢掉,一路走一路丢,一路走一路丢……”

做一个旅店的过程让卜亦然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相聚”“重逢”。那时微博刚刚兴起,正好赶上了这一浪潮的卜亦然,也通过微博让更多人知道了她的酒店,于是,客人越来越多。在享受和更多人交流、接触、玩耍的同时,她说自己也时常感到一种离别的落寞,而这种离别感,是很伤人的。

“每次送人走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难过。他们在车里哭,我在外边哭,后来就躲着不送人了。特别是头两年。那种感觉就是,我在海岛生活,我好像迎来了一些人,跟我特别投缘。可是,这种快乐的周期最多也就是一星期。那种过程,从没见过这个人到变熟、相处得很好,大家在水里一起扎着,一起吃饭,每天互相说早安说晚安,好到不行……然后他们就要走了。这种感觉其实特别残忍。那段时间我一直让自己努力学习的一件事,就是学会分离。”卜亦然说,“慢慢的,我会觉得分离是一种‘科学。不适应分别也没办法,因为很多事物,我们都是留不住。我的一个最大的调试方法就是,尽可能在没分别的时候,把一切事情都做好。这样分别之后,内心也不会有后悔。”

而这种非常“走心”的经营模式,也使卜亦然在前来旅店的客人当中交了很多至今仍有联系的朋友。比如在她酒店旁边如今有一家也是网上比较有名的拍摄水底婚纱的工作室,老板也是原先卜亦然最早的客人。包括目前运营酒店的一些员工,很多也都是从最初的客人转化而来。

现在,有时候她看看酒店会觉得有种特别满意的感觉。“因为所有东西都是自己一点一点做出来的,非常充实的快乐感。”她说。

女儿和家庭

当时刚到岛上的时候,卜亦然的大女儿才2岁。如今,她已经6岁了。而正因为为孩子的将来或思虑怎样抚养她的角度,卜亦然今年才决定带她离开海岛,为她换一个新的环境。

“她真的陪我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光。很多时候她自己都不知道。”卜亦然说起女儿,一脸温暖。

今年,太平洋因为厄尔尼诺现象而不降水了。可是对于一个海岛来说,一个重要的淡水来源就是降雨。于是帕劳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停水期。但这时酒店还在运营。于是卜亦然想方设法,每天从各处找淡水资源,注入水塔内,而严格控制客房的放水量,每天只能保证简单的洗漱。这就意味着,必须有一个人盯着水塔,当到达一定放水量时,就立即把开关关闭。

有很多时候必须做这些事都是在半夜,而卜亦然又不想把已经工作一天的员工吵醒,但孩子离了她又睡不着。于是她有时半夜抱着孩子,一起爬上水塔。在等放水的时候她会望着天上的月亮,然后还要一边哄孩子高兴,为她讲故事。

这段半夜抱着孩子在月光下守水塔的经历,至今让她非常难忘。也是她如今常思考自己的人生,反思“韧性感”的一个重要细节。

“那段时间每天眼睛睁开就开始愁,今天出海的客人回来这个澡要怎么洗。然后就带着工人,把所有能接水的器皿都带上,开卡车全国去找水。小溪也好,自来水也好,去找回来。我自己琢磨着做了一个水泵系统。如果今天客人回来能洗20分钟澡,今天就算成功了。”卜亦然说。

卜亦然在某些媒体报道中,时常被标签为“单身妈妈”。她坦言自己其实一直没有用这个标签的习惯,并也大方分享了自己的人生状态。

“孩子的父亲是当时在丽江认识的艺术家。”卜亦然说,“至今我们仍是很好的朋友,很多方面他是我的老师,包括生活方式、美学、建筑上他都是我的老师。但也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所以他对生活是特别不开悟的,生活上没有什么自理能力。他一看就是不适合结婚的那种人。当时,生孩子以后我们如果选择住在一起,势必会在生活方式上和他有很大的摩擦。所以我就觉得没有必要特别拧巴说为了最终的所谓俗世的小家庭的构造,非要去‘合这个模子。我不愿意跟他一起为一些特别琐碎的事情去和他吵架,我也无法容忍这种吵架。所以,养孩子这个事情我自己来做就好了。我也从不抱怨我要一个人养她。”

骨子里,卜亦然更欣赏一种少数民族对婚姻的观点。他们认为婚姻是两棵并排生长的树。一棵树首先要自己站直,然后才会跟另一棵树有交错。交错时那是你们的机缘,但根本上还是分开的两棵树,没有谁会长在谁身上。世界上没有所谓完美婚姻的模板。

“我从来不会觉得孩子没有爸爸是一件多么悲切的事情。孩子一直以来也活得很开心。她从未看过我俩吵架。我们从来没有用妻子、丈夫的角色去要求什么。我负责给女儿生活上的滋养,父亲则在精神上去带领她。我觉得这样挺好。”卜亦然说。

她觉得女儿不太适合国内这种体制内的教育,觉得孩子会不舒服,目前暂时让她在北京读着一所私塾式学校。“我根据我对她的了解以及她以后可能面对的环境,去做一些设想。而我觉得她不是一个特别适合读书的料。她感兴趣的事情会做得特别好,不感兴趣的事情会对你完全屏蔽。”卜亦然这样总结女儿的学习特点。

今后的“简”

在海岛待了5年后,卜亦然于今年回国。从那个最初墙都要自己亲手砸的酒店到如今在员工运营下已经运转很好的一份事业,她开始思考一些有关今后的问题。

“毕竟帕劳这个地方,其实生活还是相对枯燥的。一般正常人可能待不过三个月。这些员工陪我一路走来,我们互相滋养着,有些人走了之后又回来。可是我觉得这份工作,特别适合一个人大概25岁时来做,能给别人提一口气,告诉他们有这样的活法能参与进来。他们辛苦过也滋养过。然而这个周期,我觉得维持一两年就差不多了,再往下走大家的力气和热情都会用完。于是我就开始想,我要再做这样一个地方,这样员工们其实可以跟我一起,把他们现在的事情变成一个真正的事业。比如他们在帕劳待腻了,就可以换去我另一地方的另一酒店。而这个地点,也许可能更便利一些、更适合安家落户等等。有两三个地方可以供大家这样换,于是我想,这批人我大概就永远不会失去了。”卜亦然谈着自己对未来的构思。

本来是带着放松的心情去的一个海岛。自从经营了一家成功的酒店以后,卜亦然反而却觉得,生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整了。所以,她觉得自己似乎要停下来,转换一下,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种“简”。

“帕劳这么多年也对我产生一种‘工伤。”卜亦然说,“有一种焦灼。做酒店是全天24小时没有休息的,这种长期、高密度、掏心窝子的活法,我是有工伤的。已经很多年没有办法真正睡一个安稳觉了。包括对我孩子也有一个补偿心理:如果去一个生活便利不用吃那么多苦多地方,我们是不是能真正休养一下呢?”

在帕劳这么多年,她坦言自己目前对帕劳的感情其实也很复杂。初离开帕劳回到国内时,她也担心过,如果自己离开那个地方了,她会不会就和那片土地再也没有联系了。会让没来由的变故分崩离析。这种执念有时会达到一种非常强烈的程度。“不管是现实还是我做事的底气,其实都是在帕劳开始形成。”卜亦然言语间透露出对帕劳的一种特别又深沉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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