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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过度设计,任性夫妻的随性生活

2016-12-24李翊刘锋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2期
关键词:金泉皮具手工

李翊+刘锋

害怕“过度设计”

木头桌子上摊开了三本书,周云蓬的《春天责备》、苇岸的重版作品《大地上的事情》和周克希选译的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说起曾经的书籍装帧设计生涯,这是金泉顺手拿出来的作品。

“刚结婚的时候,老卫带我去杭州参加西湖民谣节听过周云蓬的歌,那时我就特别喜欢这个盲人歌手。所以后来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要做《春天责备》的时候,我就极力表示,一定要给我做。”金泉说,“视觉障碍的人的书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脑子里大致有个想象,书不会太大,应该有触手可及的质感,所以我为书的封面挑选了日本的稻纹纸,里面夹杂着粒粒草籽的碎片,甚至还带着稻的自然香,凹凸感也比一般的纸张更强烈。”

金泉从周云蓬的文字里能感觉到,这是一个触觉灵敏、内心世界远比自己想象更丰富的人。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做书之前,在一个有些嘈杂的演出环境里我见过他一次,和他打了个招呼。过了半年,书已经做出来了,我又见到他。演出结束后,我在门口等书的责任编辑过来,正好看到他也站在门口,就喊了他一声,结果他立即回应:‘金泉你好!我当时就震惊了。”

《春天责备》的装帧设计准确地诠释了金泉的震惊:封面除了纸张自带的微黄,只印有一种颜色,黑色。黑色的手绘细线,从书脊向右上发散,它们看似是被无意识随手画下的,又像是春天里无序萌发的新芽。它们虽然随意,但向着一个方向生长,那是诗人心中审美的高处,是最为光明的去处。像春天一般的绿色被留在了里面的扉页上,内封用盲文打上了“春天责备”和“周云蓬”,是在一片白色中最简单的印迹,等待读者自己去发现。

“我并不想用黑色来代表周云蓬,因为他的世界远比太多的人多彩,只是周云蓬说:‘我的文字,我的歌,就是我的盲人影院,是我的手和脚,她们甚至比我的身体和房屋更具体,更实在。感谢她们承载着我在人群中漫游,给我带来面包、牛奶、爱情和酒。这句话深深地打动过我,我愿意有更多的人能分享这种感受:哪怕只有黑色,也无所谓。”

与很多新锐书籍设计师一样,金泉最初对知名设计师陆智昌的作品感到惊讶:“我记得看他设计的一套米兰·昆德拉的书,当时惊为天人。”那是在2004年,书籍的装帧设计开始受到热切关注。

事实上,在2009年辞职专门做“纸皮儿”书籍设计工作室之前,金泉已经做了10年出版社文字编辑。“我做文字编辑的时候,对于书籍的装帧设计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和美编沟通的时候比较难,很多想法都实现不了。”在金泉看来,图书装帧最重要的是贴合内容,不能让人觉得是刻意在设计。“所以要看稿,要和编辑交流,要问他‘你觉得这个书应该是什么感觉?也就是书的气质是怎样的,这是很私人的感受。”

金泉一直注意避免过度设计,在她眼中,设计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书本身。“你去找一个装潢公司,他一定会设计一些毫不实用但看上去是精心设计出来的花样,但你只是居家过日子,这些东西便会是累赘。”金泉毫不讳言,她做的东西都很简单,至少从表现手段上看很简单。“像苇岸的这本书《大地上的事情》,我做出来只花了一天,而且是一物两用,可能别的设计师会觉得太简单,有点偷懒,也没有畅销书的气质,但实际上我想了很久。”

苇岸是一位素食主义者、散文作家,至2014年5月19日,他深埋大地刚好15周年。苇岸做过一件事,每天对着房子前面的大地拍一张照。用文字和图片记录每一个节气,从而记录一整年。重版的这本书便是以不同节气的照片为经,以诗歌和散文化的文字为纬,编织了一个人与大地的世界。

2014年3月,金泉为苇岸的书做设计的时候正好是春天,大地解冻,万物复苏的季节。“早上我带着‘南瓜(泰迪犬)去遛弯,正好院子的一隅,一片枯草里冒出了几叶绿草。平常不那么感性的我都能感受到那种小草拼命往外长的蓬勃生命力。我用相机拍下了这个景象,然后用墨滚在纸上拓下了这些小草的样子。”金泉说,“这本书不是我做的,是草在说话。”

最终呈现在腰封上的便是小草的拓片,腰封上面写着“汉语世界最后一位孤独的放蜂人”等推荐语。封面用的是金泉拍的那张照片:大片枯黄的荒草中,几丛新绿安静而耀眼。

设计这样的书,金泉感到很快乐。她设计书有自己的原则和标准:只做散文和小说类书籍,做书的时间不能太紧张。不接行活,只接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书。为了保证书籍最终的呈现能保持自己原始的设计风格,合作的编辑必须有主见,在出版社有话语权。

这样的原则和标准决定了金泉的工作量和收入有限,但是她并不在乎。她和丈夫都不是物质欲望特别高的人,因为双方父母都有足以保障各自生活的退休金,所以他们没有太多的负担,除了为每年的出国旅行攒钱,他们没什么积蓄,属于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的人。也正因为有标准,金泉和几个互相欣赏的出版社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也形成了自己的设计特点和风格。

金泉喜欢采用照片做封面,这已成为她设计生涯的某种标签。2011年,设计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作品,包括《长日留痕》《上海孤儿》《别让我走》等,金泉第一次用照片做封面。

《别让我走》封面上是一个面纱遮颜在林中摸索的女子,《上海孤儿》的封面则是面容模糊的红衣女子。这些照片由摄影师莫轻浮拍摄,在金泉看来,这位摄影师的照片和石黑一雄作品的风格十分贴合。“石黑一雄的小说,语言有点啰嗦,文字的感觉朦胧不清。这可能与他的身份有关,他出生在日本,用英语写作,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有种疏离感。”

有些照片,在摄影师看来是“废片”,金泉不这么看,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这些照片很好用”。2013年,金泉设计了一套日本作家村上龙的作品,封面都由丈夫、独立影评人卫西谛的摄影构成。“这些摄影作品都是老卫的‘废片,他很不高兴,因为我用一个大圆圈挡住了一部分,他觉得破坏了摄影的感觉。”

卫西谛的摄影和金泉的设计,在设计门罗作品集时表现得淋漓尽致。2013年,门罗获诺奖,设计时,每一本书的封面,金泉都采用了卫西谛美国之行拍摄的照片。

“我不希望过度设计,而是努力贴合书的调子,比如门罗小说的调子,我觉得是冷色调,有很多纠结的生活细节,不那么热烈。所以,你看,这些封面采用了黑白照片,是一些日常场景,但又给人想象的空间。”金泉解释道。

手工艺人的幸福

1979年出生的金泉,今年已经37岁了。结婚十几年,她和丈夫老卫都没打算要孩子。“一方面是我们的兴趣爱好太多了,另一方面是养育孩子责任重大,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但是金泉并不希望给自己贴上丁克夫妻的标签,“我理解的简,就是不往上做加法。到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情,就是加。没准备好就不做,这是不加。”

说这话的时候,金泉和我坐在她位于南京市郊安了暖气的家里,阳光透过客厅飘窗泼洒进来,褚红色的软垫上窝着懒洋洋的泰迪犬“南瓜”,在南方清冷的冬日里,新泡的红茶喝出了微醺的感觉。

这个三层楼的空间格局分明,一楼是餐厅和客厅,二楼最大的空间被布置成了书房,三楼是私人电影院,整整一面墙被银幕占据。在这个家里最奇妙的一点是,无论在哪一层楼,都能找到一个最舒适的地方,阳光最好,座位最软,顺手抄起的一定是一本有趣的书,看到日光西斜腹内打鼓的时候,桌上总有一碟子精致的茶点在等着你。

卫西谛说,十几年前装修时两人都年轻,毫无经验,比较一致的观念是要简单。“现在看到的好的部分都是简单的,不满意的都是当时想复杂了。还有一点好,可能就是不和‘别人的家一样,还是适合自己的生活,比如我家里就是书多,那么就会考虑在墙上给书留的位置,而不是用别的做装饰。”

从三楼阳台望出去,这个10年前兴建的电力设计院的家属区看起来很像联排别墅区,外墙斑驳的白色小楼零星散落在宽阔的道路两边,被郁郁葱葱的绿植环绕。一楼小花园种满了青菜,两只肥肥的流浪猫趴在墙头晒太阳。因为住户少,车少,小区特别清净。

金泉遇到卫西谛的时候,卫西谛已经从电力设计院辞职,成为自由影评人。两人结婚后住进了这个僻静的小区,10年前,在南京交通系统尚不完善的时候,这个小区距离市中心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这让当时还在出版社当编辑的金泉无数次萌生过辞职的念头,直到2009年做纸皮儿工作室,终于梦想成真。

“我的性格其实是保守一些,她好奇心重。我觉得生活中她对我的启发和鼓励很大,所以我挺理解和支持她的各种转变,如果走得太远太快,我就往回拽拽。”卫西谛说。

金泉是一个特别喜欢各种工具和各种机器的人,最喜欢逛各种工具店。“我和老卫有一年去德国旅行,他规划了今天要去哪里哪里,结果全被我在路上耽搁了,因为德国的街头有各种好玩的机器,连自动收发快递的箱子我也看上半天。皮具制作最初吸引我的是,它是各种工具和机器与手的结合,工具让人变强或者变灵活,利用各种工具完成创造,让一件物品从无到有,这个过程非常迷人。”

2011年,金泉和老卫去意大利托斯卡纳旅行。在小城阿西西,金泉逛了一家皮具店,亲眼见到老板Moddy现场制作皮具的过程,而意大利手工皮具简单而精致的特点也彻底改变了金泉最初以为手工皮具都是“粗犷”的错觉。

“2012年有一次逛淘宝翻各种工具店,突然发现还有皮革工具分类,我觉得很好玩。因为以前只是看那些皮具,不觉得我能做。但是有了这些工具,事情就不一样了。”金泉说,“我觉得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天赋吧,就好像有人能歌唱,有人能写作一样,手工可能也是一种本能。爱上制作皮具对我来说好像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有点像是某种本能被唤醒了,发现一个巨大的世界展开在我的面前。”

遇到难题,设计卡壳的时候,金泉便去做手工,主要是做皮具。“有时候工作让人很沮丧,很焦躁,那就去做点别的事儿,我可以做手工,还可以逗狗。”

学习和制作皮具两三年后,金泉发现自己在选材和工艺上都有一些局限。“国内的手工皮具爱好者基本都偏日式,日本的手工皮具制作在选材上偏向植鞣皮,这种皮厚,挺,容易塑性,用手工方式就能撑起来。所以日本的皮具制作不依靠太多机器,造型和结构简单,颜色偏向原始自然的皮色。美国喜欢皮雕。日本和美国的皮革制作偏个体,买两千块钱的工具便可完成绝大多数皮具的制作。而欧洲的皮具在用料和结构上更复杂,所以会更多借助工具。我想做更复杂的结构,想使用羊皮、烙鞣皮等更多的材料,也想知道使用机器是怎么个流程,正好我和老卫都没有留学经历,就决定去意大利学习和生活一段时间。”

金泉说:“我很喜欢意大利,这个地方有烟火气,大家都生活得兴高采烈的。而佛罗伦萨因为地处盛产牛皮的托斯卡纳大区,加上文艺复兴以来上千年的艺术影响,所以在手工艺方面意大利人注入了相当大的热情和创造力。这里是皮具制作最重要的发源地之一,仍然保留着非常传统的皮具制作工艺和手工精神。Gucci、Ferragamo都是起源于佛罗伦萨。”

金泉去的是佛罗伦萨皮具学校(Scuola Del Cuoio),这是一家非常有历史的学校,校址在圣十字教堂修道院的后院里。“二战”结束后,在圣十字教堂的修士和佛罗伦萨皮革工匠的共同努力下,建立了这家皮革学校,它的使命是给受到战争影响的孤儿们提供一个机会,学习一门实用、可以谋生的手艺。后来这间学校一直延续至今,这里的老师都是经验丰富的手工匠人。不仅有教学的部分,也同时制作非常高端的手工皮具产品出售。

2015年,金泉和卫西谛在圣阿诺河边的博博里花园的罗马门附近租了一套两居的房子,开始了在意大利三个月的游学生活。周一到周五,卫西谛准备早餐和晚餐。金泉去上课的时候,卫西谛读书或者在小城游走、拍照。几乎每周都有朋友来住,周末的时候,夫妻俩或者看艺术展览、画展,或者去附近的城市转转。

“我们这个国际班有十几个人,两个老师。我原本以为,意大利人不靠谱,三个月学不到什么东西,没想到,整个课程设计特别好,一环扣一环,不同程度的手工皮具爱好者都能学到东西。零基础,以旅游为主的人不会觉得太深,以皮具进阶制作为目标的人不会觉得太浅。第一天上课,日本裔老师做了5分钟介绍后,就让我们拿起剪子开始实际操作,第二天便开始上缝纫机。”

金泉拿出一个黑色有内衬的相机包给我看,那是她在意大利皮具学校的作业,是倒数第二难制作的包。“像这种加衬里的结构需要收边,要用手工缠绕过的线绕着缝两圈,这种细节如果不是在皮具学校里学习,光靠教学视频是学不到的。”在金泉的工作室有一个未完工的绿色包,那是她原本打算送给老卫的,但是缝了一圈做到后面尺寸就对不上了。在去意大利学习之前,她找不到失败的原因。

“皮革制作的流程,简单地说有几个步骤,首先是做纸模,这是为了便于计算精确,然后用一种类似皮,但比皮薄软的材料裁好,用缝纫机打样,尺寸都对,再裁皮,做细节处理,加拉链,里封,五金细节。这些和在意大利学到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是细节处理上没有意大利人教得那么精细。”金泉说,好比裁一个正方形,以前我们就是用直角尺量一下就裁,意大利人的方法,是先对折,每5厘米戳一个点,打开得到两条平行线,再对折,找到点,再做标记。“戳那个点他们不用圆珠笔,要用锥子,因为锥子尖,这和不用直角尺的原因一样,都是为了避免偏差。“之前我做失败的那个包,因为缝纫机推的每个地方的力度不一样,最后尺寸就合不上。意大利人的做法是,每边的中线用刀切一个小的三角标记,缝的时候,确保每个三角都对得上,就不会像我做失败。”

在学校的时候金泉分别问了三个老师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制做皮具?”Ted说:“热情”;日本人Mao说:“无穷的变化”;而已经80多岁、做了60年皮具的Carlo说,做包这件事,“只要你想学,就能学得会,只要你做得好,就能赚到钱”。在金泉看来,这几个说法都特别可爱。“你能从这些回答里看出他们不仅把制作皮具当成一个职业,也是他们的爱好,是他们的生活。在意大利,能看到人们对食物、对衣着、对生活品质都有很高的要求,他们的手工艺人也把这种对品质的追求融入到制作中去,所以意大利的手工皮革制品会非常精美。他们享受作为工匠的生活,并且追求更高的品质,这就是‘意大利式的工匠精神。”

从意大利回来后,金泉在小区里租了一个三层楼的毛坯房,简单装修了一下,做起了自己的皮具工作室。她的小伙伴是一对兄妹,妹妹树树原本是南京中医药大学硕博连读的学生,是金泉父亲带的研究生,受金泉影响迷上了皮具制作,念完研究生就跟着金泉做起了工作室。因为是纯手工制作,工作室产量很低,淘宝销量仅够维持工作室的正常运转。

金泉并不急着与工厂合作,这既有保证产品质量的考虑,也有基于品牌积累、营销现实的清醒认识,更重要的是对现有状态的满足。“我挺喜欢像现在这样,每天听着音乐,和两个小伙伴一起研究设计,做手工,从日出到日暮。经常有朋友来找我们玩,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去顶楼烧烤,喝酒。我们的兴趣就在做的过程中,找个投资就是另一种生活状态,精力全花在与工厂的沟通而不是做包上了。”金泉说,老卫从来不会评论她的设计,但是会有一些策略上的建议。“刚从意大利回来的时候,因为学了很多结构,什么都想做,他就劝我,包的款型千千万,时间有的是,做包是一辈子的事,慢慢来。工作室最初有一款星球包特别受欢迎,其实就是加了个木球的水桶包,谈不上什么设计。但因为卖得好,我们就一直在做,然后有一天老卫跟我说,不能只做这种,需要更多的设计感。直到看了现在做的火山瀑系列,老卫嗯了一声,稍微有点设计了。”

金泉说:“日本民艺家柳宗悦说过,手工艺是世界上幸福感最强的工作之一,因为它是心手合一的工作。我也在追求一种手工制包所特有的幸福感。”

最近金泉和老卫一起开发的项目和电影有关,这款叫作Le Cinema的帆布包,里外两面都可以用,一面是纯色,一面是大有来头的奔马图。“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前所未有地用了每秒120格的拍摄技术,被认为终结了传统电影的24格神话。我们就想,120格如果是电影的终点,那么电影的起点是什么?于是,爱德华·幕布里奇的故事自动浮现了。”这个包最有意思的是每个包因为独特的编号而独一无二。“每只包的正面,都缝有一枚四方形的布质标签,上面是一个年份,及该年份最重要的五部电影。年份几乎涵盖了电影史上的每一年,合起来这大约500部电影也当之无愧是整个人类电影史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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