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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旭和她的“空房间”

2016-12-24葛维樱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2期
关键词:瑜伽

葛维樱

打破才建立

没有家具、没有电视,连顶灯也没有。仿佛进入了一个以“霓虹灯”为背景的小剧场,两面是透明大窗,一面是四大块镜子。窗外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炫目耀眼的高楼大厦,傍晚时分,黑暗使这个房间的细部显出了轮廓。还好,窗边还站着一株高大的芭蕉木,就算她天然的灯架了,一串亮闪闪的小灯泡和窗外夜景交相辉映。白天估计采光更好。“朝向?我不知道。”她笑嘻嘻探了头,缩回厨房了,“你随便。”那个“坐”字是没有的,总不会坐在窗边的自行车上。

“你觉得好吗?好我就再多租一个月。”她在一个从橱柜里拉出来的小台面上磨碎了新鲜的罗勒叶子。从罗马回成都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朱旭就住在这个空空如也的房子里。在原有精装修基础上,她又重新改装。这里只有她最需要的东西。我们吃饭的时候,一直有低沉的意大利男声悠扬的吟唱,我到最后也没找到这音响在哪里。卧室隐蔽在镜子后面,里面只有一盏落地灯和一张白色大床,墙壁里面是衣柜,连把手也没有,柜子里是她和先生目前正在穿的衣物。“以每三个月为一个周期,我的东西就会进行一次更新。”

她不买房,周围的朋友一半是外国人,一半是中国人。“没有谈学区房的。”几乎跟设计相关的成都本地的活动,都能看到她活跃的身影。作为一个身形不太明显,预产期在明年3月的准妈妈,她擦着艳丽的口红,和我约采访的前一天,朋友圈发的是她扛着彩弹枪,在郊区打真人CS。

“不准备让孩子上幼儿园了,我会集中时间工作,其他时间带着他去全世界玩,滑雪、潜水、徒步、逛美术馆、去外国人家里住、吃当地的食物。等他上了学,和旁边小朋友一聊天:你上的是几千块的双语幼儿园,我会用法语和意大利语点菜。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梦想呀!”

这一切还真有可能发生在自称“不断打破、不断建立”的朱旭身上。朱旭说自己是从小和老师“斗智斗勇”,是老师最讨厌的那种“不守纪律成绩却好”的学生。“我觉得题做一遍我就会了,不明白为什么要做10遍,一节课10分钟我就明白了,后面的时间我都在看课外书。”她所在的中学,有不少国家的小留学生交换项目,大家都去了英美,只有她“不走寻常路”,选了意大利。“我那阵沉迷《教父》,觉得意大利人爱吃、有情义,又不像法国那么‘作,这么一说还有点像成都人呢。”这么孩子气般冲动地去了,她当时仅会两句意大利语——“谢谢”“我要喝水”。以为课程都是英语通用,即使收到了罗马第一大学建筑系的录取通知书,离上大学的语言程度还远。

打破习惯,就是打破安全的边界。朱旭说自己从小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游戏,她的好胜是一种不断的自我突破,倒不是为了追求完美。“语言是一种技能。技能会改变你自己。我对于技能训练有强迫症。”我以为留学生都有过寂寞孤独思乡的脆弱时刻,甚至怀疑自己的决定。但朱旭说自己“去了就对了”。“先学技能,一年以后语言就给了我安全感。”朱旭把自己放在一个完全没有熟人的地方,智能手机也没有,“安全感就看你有没有可以依赖的技能”。儿时她给自己许下的对于“外交官”之类朦胧的梦想,很快就被赢得语言与专业的“双技能”的成就感取代。

朱旭省下早餐钱,请同学喝了一年卡布奇诺,“笼络”人家对自己进行意大利语训练。“每天不说英语,我身边又正好一个中国同学也没有。语言课、预科课以外的时间,我都在拉着同学硬说。”她强迫自己不说英语,渐渐地开始以意大利语作为思维方式,把之前中文和英文的模块转化了。“突然有天醒过来我就能脱口而出,而且止不住想表达的欲望,说出来就成了意大利语。”她去罗马之后的几年里,陆续来了不少中国留学生。她才发现,现在的留学生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只不过把留学当幌子,每年至少玩两趟长途欧洲,也没什么目的,就是买买买和吃吃吃。家长也觉得‘见世面就行了。起码朋友圈里天天发的就是这些。还好我们中国人善于考试,毕业倒没什么难度。只不过意大利语还是应付的水平”。朱旭倒觉得这也是表象,“主要这是他们的舒适区和安全感”。

她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她的父母也不走寻常路,会为了维护她看课外书的权利,去和中学老师争辩。12岁起,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她跟着一时兴起的母亲一起上哈他瑜伽课,“人能很早发现体育的快乐,是一件很幸运的事”。第一个瑜伽老师美丽温柔,她发现同样都是“老师”,这个老师迷人极了。这是第一件她做的,而周围孩子没做过的事。12岁的女孩子,正是自我成长、自我认知的起点。放弃了表演性质和竞争感,朱旭进行的运动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特别适合我”。

现在看到朱旭,很容易发现她和一般弱柳扶风式的流行身材完全不同,她的肩部结实有力,有很明显的线条,重心在上半身,随意转动一下肩部都感觉力量不小。哈他瑜伽是一个古老的瑜伽系统,这是一个没有竞争感的习练。“哈”(ha)太阳,和“他”(tha)月亮强调的不是高难度的身体动作,而是锻炼身体两极相等的灵活性和力量,让自己进入平衡。

她放弃了所有常规式的“课外活动”,也不出去玩,一心一意地开始了“每个星期六自己去学五个小时以上”的瑜伽生涯。姿势加呼吸,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学习的地方远,母亲后来也放弃了,她却因为喜欢坚持了下来。她突然就从身边一众学习芭蕾、外语、钢琴的小伙伴里走了出来。“以前父母也给我报过很多班,但是我很讨厌表演性质的所谓‘爱好,弹钢琴很美妙,可是考级翻来覆去就练那么几首曲子。”

“瑜伽不是满足别人,而是自我满足。”她突然发现了这个巨大的不同。瑜伽训练的身心“平衡”,此后深刻影响到了她。“做设计、创意、写文章的人,很容易陷入偏执。一方面需要极度的专注和自信,另一方面又必须跳出自己,不断审视和自我平衡。有时候自己被工作逼得发疯的时候,瑜伽是我的一个平衡砝码。”这倒不难理解,很多中年人开始“信仰”马拉松。朱旭是从儿童向少女成长的阶段接触到瑜伽,自然事半功倍。17岁时她跟着一位印度教练学习,通过说话方式、呼吸、姿态考试,得到欧洲哈他瑜伽教练证书。

文艺不冷淡

很难把“性冷淡”之类的词和她画等号。我们第一次见面约在咖啡馆,她戴着三个大戒指,其中一个是她自己做的,很有意思,有的是一把钥匙插在锁里拧不开,有的是两只手伸向对方,却永远够不着。她坐下就对我说:“性冷淡是吧?我早就过了那个阶段。我也曾经冷淡过,吃了三年纯素。”

“冷淡是什么?长发一留飘过去,穿着大袍子,抱个茶杯站在窗边感叹雾霾吗?”

她理解真正的冷淡应该来自禅,其中要求非常严格的苦行和修行。三年之后她调整了工作状态,“冷淡”也自然结束了。她刚回国时,被邀请上山喝茶,发现周围的人“阴气太重”。“年轻的女孩怎么病怏怏的?有点颓废。”

朱旭曾经陷入“冷淡”有工作的原因。她本科毕业进入的第一家意大利公司Exclusiva Design,当时接到的最大项目,是为俄罗斯总统普京建造私宅,以及建造俄罗斯天然气公司在圣彼得堡的总部。这家主打“豪华设计”的公司里,朱旭只是小兵,她在公司的名字永远排在末尾。但“洗盘子”“代购”她一样也没做过,都是“浪费时间”。朱旭看重奖学金,“每年6000欧元”。课余时间她开始帮一些小设计公司做方案画图,从设计行业最基本的事情开始学起,“而且都是意大利公司”。“如果从经济收益角度,在欧洲的中国公司工作最划算,给的薪水对于学生来讲很高,可是做的都是事务性工作,或中间商,谈不上专业的学习。”意大利公司给她开最低薪水,但她看到了很多大项目实际工作是怎么做的。

“极简是无数的规则规出来的。不是飘下来一片叶子就是极简。”朱旭受到的欧洲设计里“美”的定律是极为严格的。“他们从古典到现代又回古典,不断地又回到过去,不断地建立起来新的东西。意大利人也开始做极简的东西,你画完一个具象,提一个神,这就是中国水墨画的东西,一笔过去有了,阴气也不重,也有意义。”

“纯地下建筑,谷歌地图上没有,大理石的厚度要求是,炮弹无法击穿。”这样一个项目至少需要2年到3年时间跟进。设计部门决不会和客户接触,接单子和客户充分沟通的是她的老板。中国富豪们当时开始成为公司的客户。作为唯一的中国人,她要与中方沟通,“经常拿起电话来要假装成熟的讲话,语气中不能让人听出来我只有二十出头”。本科毕业后,朱旭有半年时间要每周往返罗马和上海,其中有几次过成都却没有见到父母。她曾经有一周为了做设计睡了三个小时,不困、不饿,但是当她躺下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心脏要停跳了。“是我的猫在抓我的头发,我那一口气终于喘了上来。”

不担任主设,没有名气积累,也谈不上丰厚的报酬。朱旭的工作更像是她给自己定下的“技能”学习目标。逛烦欧洲、吃遍米其林的中国学弟学妹们无法理解这个“不接地气”的学姐。“因为能学到太多东西。”她举了比自己还极端的例子,一个设计师朋友天生失聪却极有服装设计的热情和天分,他已经在知名奢侈品牌高定设计室里工作了8年,一直拿实习生薪水。“欧洲是这样的,华人除非是有特别的背景,否则很难在一个等级森严的体系里自我实现。”

意大利人是善于制造游戏规则的。“在意大利学建筑,就是学规则。三个东西这样摆就是美的,不这样摆就不美。设计是符合数学、逻辑学、哲学的。我们的太极里,也有这样的规则和章法。”朱旭说,意大利人先把繁复、华丽做到极致,“有一套游戏规则”。“意大利人的文艺是很性感的。不觉得在文艺里展示自己的性感、激情是一件不对的事情。”

物、欲对她来说是两回事。剥离那些出自她手,日以继夜打造的“物质”,欲望也如常进行。“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参与设计的别宫、豪宅。我一定要晕。”不同于一般设计师对于“生活方式”的理解,朱旭对自己的定位特别清晰、准确。除了专业知识,她从来不觉得那样金碧辉煌的东西和自己有什么内在联系。“如果觉得那是自己创造的,反而很荒谬吧!”她一边给我盛三文鱼,一边分出一半来用盒子盛好,“吃这些就够了吧?”

有好几年时间,她坚持不带手机,而是用一种最便宜的电话卡打电话。当时的男友住在罗马旁边的小镇里管理健身俱乐部,她必须每天往返于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和罗马之间。“早上6点起床坐火车去罗马,晚上坐火车回来已经22点。意大利的火车又永远没有准时的时候。”舞会、玩乐、聚会一概拒绝。“当时是2008年,中国来的小朋友人手两个苹果手机,我还没有智能手机。和中国相比,意大利这方面是很落后了,而我又喜欢这种落后。”

“我开始有意自我调整了。”特别在她硕士毕业后进入的第二家公司,更是把“豪华”发挥到极致。“一个中东土豪在俄罗斯的别墅,2000平方米的建筑,仅仅是内饰的费用就达到上亿人民币。在那种繁复里,定制家具、大理石全都加入了金灿灿的元素,同事们说自己每天盯着看,一概把那样奢华的设计称为‘皇宫,生理反应有点胃不舒服了。”朱旭说客户里包括四川的刘汉,可是至今他定制的家具和内饰,还在海关无人领取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往运动瑜伽的方向上努力。”她开始了吃素的三年,考取国际运动瑜伽证书后,在意大利开设了自己的瑜伽教室。“来做瑜伽的人也不用说什么特别玄的东西,你们就看我,喜不喜欢我说话的语气,我这个人,喜欢再开始学瑜伽。”

生活无标准

“正因为欧洲人对于什么是美已经有根深蒂固的概念了,在一个吃什么甜品用什么勺子已经规定好了的制度里,我能做的东西太有限了。我对日本也有这个感觉,就是什么都分得太细了。”朱旭回国后发现,国内的新媒体技术和影响力直接提升了交流效率,她马上改掉不用智能手机的习惯,开始玩转微信了。“年轻人不能让规则把自己框死了,意大利的规则也好,中国的规则也好,适应了一定的规则以后,再去创造。这么一想,我还是觉得自己以前太‘钉。”

在意大利待了近10年,她有点儿受不了欧洲社会对于“年龄”“资历”的考察。“美国好一些,欧洲是个太成熟的地方,这种成熟要求我也得去拼年龄,这个就太枯燥了。我还是得回一双筷子走天下的地方。中国现在总说生活方式,实际上有太多没有培养、没有细化的概念,正因为没有一个固定的划分,才特别有意思。”

出自本心,她觉得“国际”现在被过于强调了。“中国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生活方式。给中国定位生活方式,这大概是全世界最难的事吧。我们地大物博,每个地方的人的生活都不一样。不仅不土,还很有神儿。”

朱旭每天至少要做两次瑜伽。和我采访之前她刚刚结束了意大利合伙人的视频会议。5点钟她去楼下买菜,为了迎接这顿我要求的晚餐,她用一张可以折叠成单人小课桌那么大的桌子铺了一个像样的晚餐桌,白色的桌布上,粉色的餐巾用银圈叠成花朵的形状,玻璃瓶里是粉色和绿色的玫瑰三五朵正开。“喜欢和不喜欢,任何事情都成了这样一个状态,我就特别轻松了。”她接了几个本地项目设计,所得也够得上自己的开销。“虽然我很想证明自己,但是我现在更享受我的工作了。”不是朝九晚五的安全感带来的舒服,而是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日子里并不紧张和害怕。

她的生活内容满满登登,房间却空空荡荡。“没有可恋的物,没有要拜的金。”朱旭没有用了很久的东西舍不得扔,她甚至没有“扔”这个刻意的动作,而是“不留”。“我只对人有依恋,任何物品都可以扔掉。”朱旭说自己不赞成买房,也不想买。“现在人的压力上有老下有小,要有积蓄要有固定工作。但是跟父母吃个饭都急匆匆的,要不就刷手机。”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才分裂。她有地方住就可以,和“投资”“房奴”,是两回事。“至于孩子上什么学,我有自信和安全感,这就是我的技能。好学校之类,我能满足就满足你,你长得好看去拍广告挣钱也行啊!”

“所以要有技能,才有平衡。”很多人用发发朋友圈来实现“平衡”,而她不要

“社交网络塑造的人生。”我问她是不是放弃了很多选择,她说不是。“我啥也没放弃。我做选择特别果断,是因为思考问题是从我自己出发的。”朱旭说。如果一直从别人眼睛里找自己,“太累,就不纯粹了”。

长期的专业瑜伽生涯,扭曲和舒展的过程,使她一直对于自己的身心很敏感。“我从来不自我暗示,这样挺好的呀!都是这样的呀!这种话我听上去有自欺欺人的意味。”其实答案就在那里,“对情感、对身体不要欺骗自己”。

看朱旭的朋友圈总是热热闹闹,她不仅不缺朋友,交游还十分广阔。朋友们挤在一起坐在地板上玩。橱柜里确实有很多碗盘和各类酒杯,但它们除了高矮胖瘦不同,从材质到颜色完全一样,显得一半是完全透明,一半是完全棕灰色。“飘窗也可以当成桌子嘛,我就把一些冷餐,酒摆在上面。人嘛,总能找到吃的,总能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

仔细一看,她这个低矮的飘窗台确实承担了不少“任务”,几盆小多肉植物、几个大蜡烛,还有她最近看的七八本小说和宗教类的书,还有两本特别旧的外文杂志。“设计师的书难道不是应该填山填海吗?”“所以我家楼下就是方所书店啊!不仅偏重设计类,国外原版和港台版都比图书馆还全。”朱旭陪我喝着冰过的酒,给自己定下了生完孩子去学合气道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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