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生活,“时代病”的解药
2016-12-24
对占有欲的偏执,使人无法自由自在、堂堂正正地生活。
——伯兰特·罗素
我开始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北京的天空湛蓝,稀薄的白云若隐若现,阳光有点刺眼,照在脸上微微的灼热,虽然路上车水马龙,可仿佛都消了音,一个岁月静好的午后。
所以,现世安稳吗?不。
朋友圈里刷屏怀念过劳死的同行,南城工作的同学在群里播报:“雾霾已经抵达南三环。”再过几个小时,全城将进入雾霾红色预警,霾团占领北京城长达6天。全城的小朋友们都要放5天假,同事看了一下机票,飞腾冲、厦门的机票涨到全价,基本只剩头等舱。海淘APP在推送提醒,折上折的促销活动在下午16点结束,得抓紧最后几个小时的时间。这种每个小时倒计时提醒你购物的事情一个多月内已经发生四次了,分别是“双十一”“黑色星期五”“双十二”,以及不知道这次的打折理由是什么。微博上、微信里,口水横飞地讨论着八达岭老虎咬伤的女人该不该下车,中关村二小扔垃圾篓到同学头上是不是霸凌。千万别随便表态,也别较真,否则你也许发现和熟人的三观居然如此不同,友情的小船说翻就翻。
这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天,却需要强大的内心去抵抗这些乱七八糟,每个信息都是一个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被焦虑击中。在知乎论坛上,心理学优秀答主李松蔚甚至总结出了一系列的“时代病”:很多人觉得“管不住自己”,明明想要更好的身材,却吃不停;明明知道不需要,却买不停。很多人追求“完美解决方案”,必须买得起房,必须找到前途无量的工作,必须让孩子读重点学校。很多人沉浸于热点关注和讨论,当键盘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情绪起伏越来越快。
生活如战场,心灵于是找到公众号的港湾。微信上说:海外藤校、清、北高材生放弃城市里远大前程,跑到某山某岭复兴老手艺、做手作;微信上说:某金领、白领、高管、媒体主编,辞职卖房,在郊区农村开辟出一片田园风光;微信上说:某人不买房,却花几十万元改装出具有设计感的、舒适的住宅,阖家欢;微信上说:某人住在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却巧思妙想出小而美的天地。微信上的万物有灵且美,滋润着都市人焦躁的心田,治愈系,小确幸,少即是多,诗意栖居,侘寂朴拙,性冷淡风,千丝万缕归结到一种“生活美学”,简单生活。
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我很厌烦这种公式化、缺乏诚意、不尊重“粉丝”智商的文章,但人生不追逐物质,不追逐成功的价值观被这么多人肯定和转发,是一件非常值得深究和关注的事情。它同我们一贯的勤劳奋斗、力争上游、买车买房买奢侈品,拥抱赞颂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完全相反。这难道不会对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造成威胁吗?那些“悠然下山去”的生活美学先驱们,是性格孤僻的边缘人吗?要想回答这个疑问,横向比较比我们更早进入消费社会的美国和欧洲,简单生活已经是一种常见的生活方式。它提倡的是不再拥有过多的东西,无论是具体的物品,还是抽象的“成功”“头衔”“关系”,省出更多的时间关注精神发展,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实现自我价值,让生命充满意义。
简单生活的理念里认为“拥有”造成负担。法国随笔作家多明妮克·洛罗学习过水墨画和禅宗,思考各种宗教和哲学观点。她认为,大多数人的生命旅程都携带了沉重的行李箱,他们被压垮在自己的拥有物之下,忘记或者没有意识到欲念让他们成了行尸走肉,因为他们总是听命于越来越多的欲望。
欲望造成压力,造成焦虑,而对于提倡简单生活的人来讲,简化生活的每一个领域是最有效的治愈“时代病”的方法。在美国以简单生活为主题的网站上,经常能看到人们撰写的自己的经历:慢性压力让身心俱疲,简单生活拯救了自己。吃得更健康,而不是为了好身材的虚荣心长期节食;按照需求增减衣物,而不是买买买;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而不是为了绩效、赚钱奔命;把时间花在经营良好的关系上,而不是被工作、手机、电子邮件、应酬和焦虑填满。
要想过这种清明简约的生活,你得面对取舍。太多人终其一生,活得很拥挤,冗杂占据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并没有让值得珍惜的物品、关系、人生经历获得应有的关注。多明妮克·洛罗曾经写书让读者列出生活障碍的清单:
静下来想一想,
是什么让我的生活变得复杂?
这值得吗?
什么时候我最幸福?
自己拥有什么比自己是什么更重要吗?
要满足自己所需,我最少需要多少东西?
反思过度的物欲
所有我们真正渴望的东西,都是无法用金钱买来的。
——戴夫·布鲁诺
简单生活的理念容易明白,但是要普遍实施,恐怕有点超前。我们还不太能理解美国等发达国家花钱花出的痛苦,只喊出“把余生沉浸在思维、精神、奥义、美和情感的世界中”。这样玄妙的话无助于理性地解释简单生活的发生。这种价值观的源起,其实是对消费主义的反思。
我们正处于歌颂消费的时代,2009年硬造出“双十一”的新节日,交易额的突破以亿元为单位,以分秒来计算,甚至邀请到最大牌的明星载歌载舞出一场购物“春晚”。今年的“双十一”,天猫交易额突破10亿元只用了52秒,全天的交易额达到1207亿元。我们为什么花了这么多钱,还人人都满脸喜悦和满足?《后物欲时代的来临》作者、社会学家郑也夫说:“人的三个需求是舒适、炫耀与刺激。舒适就是追求温饱,炫耀是追求被广泛的承认,刺激是排遣空虚与无聊。这本来是哺乳动物的本性,但是从进化论的角度看,人类距离祖先的时间还很近,我们保持着狩猎时代的身体,却面对了剧变的环境。温饱问题解决了,我们活动的目的是寻求承认,排遣空虚和无聊。”
到了消费社会,购物成了人性的万金油。影响深远的著作《有闲阶级论》论述,在富有阶层里,消费是人们确立社会地位的一种手段。通过消费,他们可以炫耀财富、彰显安逸。阔太的一大功用就是装点门面,向世人展示丈夫购买的锦衣华服、狐裘貂皮、珠宝首饰。资本主义最典型的购物狂是美国人。在次贷危机之前的20年,美国中产阶级一直在消费升级。洛普中心的调查数据显示他们认为的“高品质生活”,包括度假公寓、游泳池、两台彩色电视、两辆私家车、名牌服装、一栋房子,去国外旅行,为了模仿超级富有阶层,上层中产阶级还会租用根本买不起的豪华汽车。而在另一项同时代的调查里,有大学教育背景的家庭中,三分之一没有任何储蓄。在22岁到61岁的年龄段里,有68%的人说自己本来可以存更多的钱,但那就要放弃中产阶级的升级版生活方式,不愿意。
资本主义早在人的本性里发现商机。1929年经济大萧条前,胡佛总统就在经济报告中说:“欲望几乎是无止境的。一个欲望得以满足,接踵而至的就是下一个欲望。我们面前是广阔的天地。新的欲望越快被满足,更新的欲望就来得更快。借由广告营销和其他促销手段,依靠科学事实调查证明,靠精心创造的消费能拉动生产。这样我们就能够继续开展更多的活动。”广告行业兴盛起来,它利用心理学、传播学的手段,撩拨人的欲望,将人类对地位、自尊、幸福感的需求同消费捆绑在一起。
多挣钱,多消费,消费拉动经济、让人幸福的理念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出现了问题。现代经济的核心是自从蒸汽机发明以来的化学能源,为了生产出消费社会的物质繁荣,生态环境变差了。经济学家还从数学公式、模型、科学测量里推导出来,财富增长不一定带来幸福感的提升。1974年,美国经济学家理查德·伊斯特林提出“幸福悖论”,人们对幸福具有很强的适应性,对于由收入带来的幸福适应性更强。也就是说,在经历了短暂的由于收入增加导致的幸福以后,人们的幸福程度又会逐渐恢复到接近于原来的水平。美国物质上的进步和国民幸福感调查也同步证明悖论的存在。1946年,美国是前四大经济强国中最快乐的国家,30年后它排在第8名,1986年,它排到了第10名,比它更幸福的有第三世界国家。美国全国民意研究协会的调查显示,从1970到1994年,认为自己十分快乐的受访者下降了5%,低于标准。很多经济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在推导研究:消费是为了经济增长,经济增长为了幸福,幸福与物质财富的正相关性减弱,幸福是什么?消费还要不要继续鼓吹?
即便没有这些遥远的环保观、数学公式去证明,世界上第一批中产阶级已经感到生活不堪重负。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美国默克家族基金的调查显示,82%的受访者认为消费的产品远远超出实际需要,80.5%的人认为自己已经购物成瘾,72%的人认为自己把购物当成生活中缺失部分的替补。而为了负担这些过度的消费,三分之一的受访者认为自己的生活已经失控,三分之二的人希望生活回到平衡状态,一半的人希望自己的生活能简单化。在《过度消费的美国人》里,一个接受访问的中产阶级说:“所有精力花在不喜欢做的事情上,只是为了每两周收到一张支票。买了新书和唱片,回家发现已经买过同样的书和唱片,房子里堆满了书,却永远没机会读,除非出了重大车祸。”从那时起,美国媒体上开始有了简单生活的理论和指南的报道,从职场上转身的中产阶级被称为回游者。
次贷危机之后,思考物质与生活的人更多。戴夫·布鲁诺是被《时代》杂志报道过的一个简单生活实践者,他卖掉公司中的股份,在网上记录自己靠100样东西过一年的生活。他在自述里写道:“我发现美式消费主义和我所经历的企业家生活,都在我心中播下了追求更多的种子,只靠100样东西活一年,是我要面对这种深陷于物的感受的一种反抗。”
戴夫·布鲁诺发现,通过购买越来越多的东西获得满足感并没有让他真正满足。他在车库里花钱修了攀岩墙,但它没有让布鲁诺成为攀岩高手,也没有满足布鲁诺的冒险欲,它只是一时错乱的无聊排遣,并没有带来真正乐趣。购物让注意力被分散了,因而错过真实的生活。在女儿的独舞表演会上,为找到好的取景位置,他一直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以便拍到好照片。“我确实拍到了几张不错的照片,可当我回忆这件事时,脑海里不是女儿的舞姿,而是我抢位置拍照片的情景。在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不敢抛开工具而仅仅用自己的感官去体验这个世界。其实所有这些工具和设备,根本无法提高我们的生活品质,反而阻碍了我们充分去体验生活。”布鲁诺在自述里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