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国殇中凋零的玫瑰
——读姜燕鸣抗战小说《倾城》
2016-12-24吴平安
■吴平安
那些国殇中凋零的玫瑰
——读姜燕鸣抗战小说《倾城》
■吴平安
“民国时期老汉口”是姜燕鸣为自己锁定的文学时空,她在这块地盘开荒拓土多年,已有不少收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的长篇小说《倾城》,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由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是作者为家乡献上的又一份厚礼。
故事从汉口江边一家小旅馆开始。几位美艳如带露玫瑰的女性联袂而来。老板娘宋香菊是一个性格丰满的人物:不如意的家庭生活中的隐忍克己,是典型的东方式的贤妻良母,其经营打理客栈的机敏干练,周旋应对洪帮警局的游刃有余,不输于阳澄湖畔开茶馆的阿庆嫂,而对房客刘明泽萌动的情愫,用送宵夜的行动而非言语的表达,其丰富情感体现的女人味,却是阿庆嫂万不能及的;宋香菊的小姑子罗佳莉,原本是一个“混不知事”“懵懂单纯的女学生”,因机缘巧合,当选“汉口之花”,遂步入花花世界,又邂逅中山舰上的海军上尉魏行健而一见钟情;龚云素不谙世事,“一直活在书本里”,沉湎于镜花水月式的爱情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徐瑷是“炙手可热的交际花”,在“汉口社交界玩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爱情是姜燕鸣小说生发的原点,是烟霞般氤氲纸页的灵气。四位女性的爱情,有的朦胧(宋香菊),有的空幻(龚云素),有的纯粹而决绝(罗佳莉),有的世俗而实际(徐瑷)……如果不是风云骤变,造化弄人,这些艳丽的玫瑰应该应节开放,各美其美。然而战争强加在平民身上,撕裂了善良百姓的生活,裹挟其中的几个女人的人生遂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宋香菊死于西迁船上日寇敌机的轰炸,罗佳莉为掩护对敌酋的刺杀活动壮烈牺牲,徐瑷阴差阳错加入军统,云素则随保育院转移到鄂西山区……
泰昌旅馆是一个绾结,如同巴尔扎克笔下的伏盖公寓,将各色人等笼盖其间,演出各自的人间喜剧,而旅馆在全书几近结尾处毁于日机轰炸,可以解读出其间蕴含的丰富的象征意义。在男男女女命运的展开过程里,老汉口的风俗风情,像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缓缓地从岁月的风尘中显影,哪怕是一条里巷,一座酒楼,一道小吃,一句方言,都尽显地域文化色彩,这是作者长项,尽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需要说明一点的是,所谓“汉口(武汉)文化”,是一个包容丰富的所指,以往武汉的作家,比如方方、池莉的作品,展示的往往是其世俗的、市民的一面;刘醒龙的新作《蟠虺》,展示的是高级知识分子连同省市官场生活的一面;姜燕鸣在《倾城》中浓墨重彩描绘的,是其优雅的、小资的甚至奢华的一面。这一侧重点的选择有历史的合理性:民国时期的汉口,是仅次于上海、天津的通商口岸,是租界林立,华洋杂处的所在,加之战时首都,各方精英荟萃,冠盖相属,自然别有一番气象了。如果说一座大都市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有城市性格的话,那么其性格一定是多侧面的,是圆形而非扁平的,这无疑给作为后来者的姜燕鸣预留了探索与施展的崭新空间。
读至此,便以为作者走的是“日常生活叙事”一路,书写的是大时代的小历史(history),这的确更符合我们心目中一个女作家的定位,她们通常会认为以往将一部小说的整体构思,依附于一场或大或小战役始末的叙述,这种惯常模式已经陈旧,因为宏大叙事遮蔽了许多历史细节,她们更关注战争时期寻常百姓居家过日子的情况。然而批卷读来,随着人物走出了小旅馆,这幅老汉口风情画的画面就逐渐开阔起来。牵引格局由小到大的,是由两个非主要人物连缀的,作为《申报》记者兼《新华日报》主笔的刘明泽,捕捉前沿信息点评战局时政,乃职责所系,他甚至有机会参与采访最高当局举办的国民参政会第一次代表大会;而龚云素倾心的沈仲明,则是政治部主任兼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属下的办公室主任,更是直接参与枢机者。除了这两人“居高临下”的虚写战局的一面外,还有两人“脚踏实地”的实写的一面:属意于罗佳莉的董子琛,是民生轮船公司汉口分公司的经理,亲自参与了难民疏散工作,以及抗战史上有“敦刻尔克”大撤退之称的西迁宜昌的船只调配;海军上尉魏行健在炮位前英勇捐躯,则正面展示了一代名舰中山舰悲壮地沉没。小历史(history)和大历史(History)便这样对接了,连接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同时又避免了日常生活叙事通常难以避免的琐碎,这是作者叙事安排的匠心。诚然,所谓“大历史”,并非指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武汉保卫战作全景式地,史诗风格地,“正面强攻”式地书写,那或许是以书写战争题材为强项的男性作家,尤其是军旅作家的所长,这恰好是姜燕鸣为文“善避”之处。画面的逐渐开阔与格局的由小到大,相对应的是节奏掌控的由缓而急,氛围营造的由淡而浓:敌重兵压境,“听说日军几路人马正往汉口开呢”,这只是市民麻将桌上的闲言碎语;街头渐渐出现难民,硝烟气氛便增添了几分;待到耳边“突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一时间,街上乱作一团,四下里作鸟兽散”,战争“那怪物”便“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了;及至炸弹落地,血肉横飞,西迁转运,人人便身陷战争漩涡中,无可逃遁,而举城街头献金以至于中山舰将士的决死抵抗,便是一座城市一个民族唯一的抉择。作为未曾亲历战争的青年作家,诸多史实,自然只能得之于史书,而小说人物侧身其中,仰仗想象力的挥洒,沉淀在文献中的僵硬的事件,便化作绵密的、细致的生活流,携带了个人际遇的升沉兴衰和情感的喜怒哀乐,有了这些,冰冷的史料便有了温度,凝固的事件便有了现场感,有了鲜活的生命。崔道怡先生夸赞其“在艺术构思和表达方面已具备了进入一流的功力”,并非虚言。
《倾城》
我在阅读《倾城》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将其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连接起来,在我看来,两部作品有不少可比性。前者以1938年的武汉保卫战及其失守为背景,后者则涉及到3年后的香港沦陷,皆是“倾城”的表面意涵;女主人公各秉倾国倾城之貌,咏叹战乱中红颜的爱情,则是“倾城”的潜在意涵(甚至不妨说,姜燕鸣写的也是一场“倾城之恋”)。战火的洗礼都改变了主人公的命运:在《倾城之恋》,是“成全”与“回归”——回归到平凡与庸常,从而成全了一桩婚姻;在《倾城》,是“毁灭“与“升华”——毁灭的是爱情与生命,升华的是人生的境界。
在姜燕鸣眼中,战争是一座大熔炉,爱情则是炉中的催化剂,几个主要人物都经由爱情点染而在炉中淬火,人生境界都得到不同程度的提升:
宋香菊在战时服务队目睹将士的流血牺牲而大受震动,“渐渐地,也看淡了一些事,以前在乎的东西,反而不太在乎了。也是看多了那些离别的场面,让她悟懂了生死轮回,由此豁达,因而慈悲。明白世间还有更珍贵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伤员,那些亟待挽救的生命,远比赚钱更为重要。”而她之所以加入战时服务队,表面的原因是刘明泽的请求,深层的心理动因,则是那份虽未言明却深藏心底的爱意;
罗佳莉“已习惯了前呼后拥。在灯红酒绿中浸染,多少迷醉了她的灵魂,淡薄了她的爱国心。只想着玩乐、出风头,并不觉得迫在眼前的战争与她有多大关系”,若非魏行健走进她的生活,这个“本是有些虚荣心的娇小姐”,在成为“家喻户晓的‘汉口之花’”后,肉体与精神的堕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是爱情改变了她,“因为爱着那个军人,她开始关心时局,抗战由此与她相关”,以至于“义无反顾”“孤注一掷”而喋血舞台,其直接推动则是“铁了心”的为魏行健的复仇;
龚云素是在“受到情感的强烈刺激,爱而无望,萌生一死了之的念头”时,被同样爱她的白帆一声断喝,“字字如锥”,扎在心上,继而面对茫然无助的战争遗孤,“才感到自己是多么轻贱,无病呻吟”的;
交际花徐瑷的爱情具有另一种悲剧色彩,这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心头同样渴望爱情,“但千帆过尽皆不是。她只有等,等那个能激活她生命的男人,她是等来了一个刘明泽”,可惜她“前面已经走了一段弯路,他接受不了她的过去”,她明白“自己可能不会再有爱情了”,为栖身计而投靠英籍犹太人福内特,在识破其日本间谍身份后被纳入军统,参与刺杀敌酋活动,爱情毁灭了,却实现了精神的救赎。纵观全书,人物众多,皆为良善之辈,即便是洪帮老大周老板,“虽做了不少坏事,也欠下不少血债”,但“还算是讲点胃口的男人”,既有江湖义气,也不乏恻隐之心,绝非大奸大恶之人。最后因“战祸使他心中的善念被勾起”而“萌生改邪归正的想法”;即便是“在泰昌旅馆附近出没,像个夜游魂似的”操持“见不得人的营生”的一街头妓女,也站到了“火辣辣的太阳下”,为抗战捐出了自己的卖身钱,并“小声”道出了自己的姓名,赢得了做人的尊严和民众的尊重。
笔下人物的善良其实是作者心地善良的折射,她似乎不忍心面对“人心惟危”,不忍心面对人性中的丑恶,倘若换一个角度来看,战争与和平,人性与兽性,是战争文学的基本元素。如果说短篇小说如孙犁的《荷花淀》、茹志鹃的《百合花》,可以只写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则长篇小说因为人物众多,画面广阔,若只着眼于人性善的书写,就难免折损小说的力度了。且乱世之秋,势必泥沙俱下;风雨飘摇,笃定鱼龙混杂。有升腾必有堕落,有正义必有邪恶,还会有在此两极对立世界之间的中间地带,这幅非常时期的民国老汉口画面,色彩理应更驳杂一些,叙述可以更“复调”一些,这实质上是一个如何多层次、深层次地描写战争与人的尖锐矛盾,揭示人性的丰富性、深邃性与复杂性的问题,不知作者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