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喀则札记
2016-12-23韩文友
韩文友
一个皮匠
要是你无事可做,就去德吉路拐弯处顿珠师傅的作坊里坐坐吧;要是你不想让自己闲下来,那就去作坊里当一名伙计。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有空儿没空儿,都可以到顿珠的皮货店里坐一坐。仅此而已。
一间不足十个平米的矮房子里,年轻的吾赞·次仁顿珠飞针走线,和他的三个徒弟睁眼做着看不出挣钱的手工皮具生意。皮匠们知道,这些东西做出来,好久没有人来看上一眼,墙上的饰件,有的已经挂在那许多年了,还在等着那个人进来,仿佛它们的主人已经在时间里走丢了,至今没有回来。
顿珠是这个祖传六代的皮匠家族中最后一位小皮匠。他十岁开始跟着父亲学手工皮艺,今年二十八岁,有个六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顿珠说,儿子长大后说啥也不让他当皮匠了,得让他好好念书,出去干点别的。顿珠说小时候他也不愿意做这个,父亲硬逼着他学,没办法。做皮子很累,也挣不着多少钱。他们家做了一百多年皮子,还待在这个破烂房子里,结婚都没盖一间新房子。
顿珠的父亲巴桑次仁也是十一二岁开始学手艺。那时候皮具生意要好一些,一年四季远道而来的牧民络绎不绝,父亲的师傅,也就是顿珠的祖父还为班禅大师打造过马鞍、马鞭和背袋。父亲络桑接掌皮店后,为活佛和住在宗里的贵族制作鞋帽服饰,一把剪刀一根针,养活了一家人,日子还算过得去。
他父亲说,祖宗给了我们一根针,就是让我们吃这口饭,我们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
顿珠就这样硬着头皮干了二十来年,从父亲手里接过这门手艺,“泡水”、“揉皮”、“染色”、“绣纹”、“缝制”、“定形”,没有一样是他愿意干的。顿珠羞涩地说,十八岁那年他跑出了家,去拉萨、成都,还去了西安,做了几年小买卖,赔了,才垂头丧气回来接着缝皮子。 皮子是通人性的,你认真对它,它便好好待你。山坡上一茬一茬的牦牛和岗巴羊,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只有这些皮子留在了时间里,生生不灭。顿珠说,父亲临死的时候手里攥着的还是皮子,我只是不想让他的这道手艺在我手里断了,至于以后,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顿珠的母亲有七十多岁吧,她并不觉得皮货的生意不好做了。她说,早晚会有人来,把这些好看物件都买走,所以,得抓紧缝出来更多的茶盐袋、糌粑袋、酒壶、皮衣、藏袍、马包、绳索、面具、钱包和针线袋,万一有人来拿,还没做好,怎么行?
皮匠把自己的年年月月缝进了皮子里,皮囊柔软,针细线长,穿过去,又引过来。这些看似简单却百年不变的手工活计,也许有一天,也许一念之差,便永远地在一间小屋子消失了,我们再不会找回它。
顿珠说,再怎么着,也得把这个行当做到父亲那个年纪。他抚着下巴估算了一下,伸出四个手指,大概还要坚持四十年。四十年后,不知道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那时候,他是否会变得和父亲一样,即使自已当初不愿意做这个,却又逼迫着儿子接着这门拖累人的手艺。在寂寞而漫长的做活生涯里,一个人的想法保不准会渐渐变得和先人一样古怪——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世事如何繁华或者艰难,一个人总会在他一生的某一天,在一间暗淡、陈旧的屋子里,跟他远在时光那头的祖先,忽然想到了一起。
一种游戏
老汉扎西旺普热衷于一种单调而古老的赌博——骰子。我站在一边看了半天,两粒陈旧的骰子重重扣在卡垫上,点数横空出世,赢家的唏嘘,输家的沮丧,争议辩论,混乱的下注,摩拳擦掌接着下一轮……我看了一个下午,也没搞懂这个游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扎西旺普拽我玩上两把,我慌忙推辞,来不了,来不了,我再看几把!
比大么,比小么?好像都不是。
莫名其妙啊。
为了搞明白后藏地区这种有趣的游戏玩法,我查了许多资料,却一无所获。但我了解了,在漫漫的休闲历史中,骰子这东西可能是那位叫曹植的才子发明的,也可能更早年月里,人们用它来占卜而出现。尤为神奇的是,骰子涂有红色这事儿,还与唐玄宗先生有关:传说有一天,玄宗与杨贵妃在后宫掷骰消遣,眼看要输了,只有出现“4”点方能扭转败局,此时尚有一骰仍在旋转,玄宗求胜心切,焦急万分,连连呼喊:4、4!结果,尘埃落定后果然4点朝天。玄宗龙颜大悦,回头让高力士宣告天下,把所有骰子上的“4”都统统给我涂上红色!
现在想来,任性的唐玄宗在这场游戏中,赢了自己心爱女人的芳心,却没有雄起江山社稷的信心,寂寥了一段红颜岁月,输掉了一生记忆。
像酥油茶,或者青稞酒,一代又一代人,一定是被这个神奇的游戏蛊惑了。不但是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也玩。路边上、沙堆旁、车站、墙根,只要能坐下三四个人的地面,铺一片麻布,来吧来吧,可以开始了。有一天下午上班,一群牧民在政府院里围起一大圈,按照惯例,我以为是在上访,走近一看,几个人在掷骰子,看热闹的也下了注,场面尚可控。原来,他们是来领取什么补助,见院子平整,适合玩骰子,便打发一个人进屋办事,其余人正好坐下来耍几把……直到大门要关了,一群人才带着补贴和一身落日余晖,乐呵呵离去。
我很少看到一个老人玩起游戏来如此投入。赌徒旺普的河贝输光了,悻悻地站起来,扑打几下裤子上的尘土,双手合十,转圈向周边的人讨借赌资,并解释今天的手气还是好的,一定可以卷土重来,收拾旧河山。
我问,这些小贝壳是买来的?
旺普说,雅江边上捞出来的,可是输多了,现捞不赶趟,就得花钱换些来,接着耍。
在这座老城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差不多都会坐在一起玩过这种古老的游戏。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着一把贝壳或几枚铜币,遇见路边有闲坐的人,凑上去,掏出骰子,一段快乐的时光又开始了。
一种简单而漫长的活法,让一同长大又一同变老的人坐在一起,从青年到中年,又从中年到老年,生活被一段一段掩埋在遗忘里,只有游戏里的快活和执着,刻在一张张沧桑的脸上,心神安宁。
旺普说,有一个和他玩了六十多年骰子的老伙计,去年死去了。那些在他们手里赢来赢去的白贝壳,被时间打磨得光滑透亮……过去的岁月多么辽阔啊,他们把一生都凝聚在了一颗小小的贝壳里,又继续流转于千百个陌生人的一生之中。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遗憾的是,我们走进结巴古村时,没有赶上传说中的落日余晖。一条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上下下晃了两个钟头,也没遇见一个迎面走来的村民。这个地方真的会有一个村落么,如果有,又是谁找到了这里呢?
结巴,藏语里是“忘了”的意思。村民琼吉旺堆说,很久以前,一个朝佛人经过这里,马鞍遗失在这片山里……回来的时候,又饥又渴,在一棵树下歇脚,一转身,鞍子就在他的身后。朝佛归者认为这是神的指引,暗示这里就是他的修身之所。他成了结巴村第一个居民后,那些跋山涉水的人途经这里,想留下来,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呢?他一律笑着摇头说,忘了,忘了……
古村像一块被世人遗忘的石头,隐没在群山云朵之下。有趣的是,村里最寻常可见的也是石头。在这个百十号人的村子里,没有一颗石头是被随意丢弃的。山间、路口、湖边、院旁,甚至柴垛和牛棚上面,到处是一座座用石块垒起的玛尼堆。
那些散落在民间的石子,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或者雷雨交加的午后,被路过的村民捡起来,合掌顶礼之后,放在另一颗石子身旁,口念六字真言后,素心安然地悄悄走开……
这些宁静了千百年的古村落人,磨石斧以狩猎,凿石锅以煮食,垒石屋以御寒,佩石坠以驱邪恶杂念……如此维系着长久不衰的对石头的坚韧的膜拜。
我问村长旺堆老汉,我说,目前我差不多有十个叫旺堆的朋友,皮匠次仁旺堆,司机旦增旺堆师傅,还有央宗旺堆局长、罗布旺堆同学和你儿子桑珠旺堆,我说,这个旺堆那个旺堆,是不是和这些用石头摞起来的玛尼堆有关呢,嗯?
我是想,在这个僻静的山沟沟里,他们一定相信,只要日夜不停地把真言念进这些垒成神坛模样的石头里,这些漫山遍野的玛尼堆,便会有一种超乎自然的灵性,带给人间不泯的吉祥。
旺堆先生从腰裙间摸出一粒光滑的石子,轻轻安置在几块石头上面。
“忘了,忘了……”
一缕清风自空谷中吹过,我辨不出这是对我的回答,还是对苍生的祈愿。
神的孩子居住的地方
桥头上,一个戴蓝色松石项圈的少年说,你们走错道儿了,鲁朗镇在山那头,老远老远呢,这儿是我们扎西岗村……
我们停下来,站在岗上,商量要不要顺着少年指导的方向继续走。去鲁朗干什么呢?
一位同行的老哥说,鲁朗镇上有一家石锅鸡,不吃一下你得后悔死,许多年前有人领着去过一次,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小溪从村口缓缓流过,窄窄的一行白云在溪水中漂着。草坡上,几头牛、一匹马和几只羊,东瞅瞅西望望,它们好像已经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外地人。
少年沿着蜿蜒迂回的木篱笆,向村寨走去。
鲁朗小镇的扎西岗村,被一些疲惫的有诗意的路人称为“叫人不想家”的地方。四百年了,这个村子发展到了包括那个少年在内的60户人家,5匹马、32头牛和70多只羊。我们走进寨子的时候,还遇见了几只在巷子里卖呆的狗,它们看上去比迷途的旅人更悠闲。
秋天已经来了,村口的稞麦应该熟了,扎西岗依然静悄悄的。
那个戴蓝色松石项圈的少年也不知所向了。
奇了怪了,山坡上的牛马羊,没有缰绳,没有围栏,也没人放牧。就算你站在这三天,也看不出它们是张三家的,还是李四家……
难道,它们是山上跑下来的?
难道,它们也是神的孩子?
一个村庄
谁会想到,普琼领着我们跑了好几百里路,找到的是一个只有36户人家的村子。
我们急切地问,那么,这里有神山,神树,还是神仙呢?
普琼说,我好长时间没来这儿了,有三个多月没来了吧。普琼原来是达那塔乡文化站的小干事,时常领着县文物局的人下乡看点。普琼说,他们看他们的,我主要是找家里羊多的村民,抓只羊中午烀上,县里人都愿意吃羊肉……我们不好意思起来。
我凑上去问,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呢?普琼扬着眼睛瞪了我半天,很不耐烦地告诉我,没名,就叫村子。我有点失望,村子咋能没个名,他肯定是给忘了。小干事普琼已经很老了,五十,六十,或者起码有七十岁了。他说,乡里村子他全走过,这个不算最小的,中溜儿吧,最小的得走两天才到,县里人不愿意去那儿。
普干事是一个很狡猾的小老头儿
村子孤独地躲在河谷里,偏僻而隐秘。从高岗上过去都不容易看见,像个被世界忘掉了的遗址,大概也只有老普先生能找到这里。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这个地方不被发现地独自存在着,这个村子的百十口人,悄悄地把最古老的时间携带到今天。
几个灰头灰脑的土著小孩,也许猜出我们从县里来,斜着眼神瞅了几眼,不再搭理,普琼用藏语喊了两声,他们也没回头。好尴尬。 普琼站在村子唯一的一条路上,孤独得像一只找不到水的骆驼。这一次,他脚下的村庄,已经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了。
灾后重建工作队把东倒西歪的老房子都拆扒了,几乎一间没剩下。新垒起来的砖房齐头齐脑,排在路边,像一队乐呵呵的傻子。老普琼大概已经猜到,以后几十年上百年,村子就得是这副样子了,不再有高矮错落的土房子,破旧的刻着岁月痕迹的斑驳土墙,油漆脱落露出木纹裂缝的笨重大门……什么都没有了,除普琼老头模模糊糊的记忆,这个古老的村落已经无法挽救地彻底改变了。
这条尚未铺上水泥板的土路上,老普挪着苍老的脚步踩在上面,寻找过往时间里他留下的那些印迹。老普脚步的确很老了,他仿佛已经走了几百年……我们大声呼喊,走了,上车走了……
老普没有回头。
这头老骆驼实在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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