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2016-12-23倪薇
倪薇
金卓的睡眠很浅,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纸船,轻灵,一点点波动就醒了。朦胧中她知道天还没有亮,眼皮又厚又重,紧紧闭着,身子不敢挪动一分,生怕赶跑了睡神,可是大脑却不听话地运转起来。她知道睡不下去了,摸索着拔掉充电器,拿起手机。闪亮的荧屏刺得她眼前一花,待看清楚了时间,她更加恼火,用力把手机扣在被子上。睡不着的原因不是惦记着上午那场重头戏,而是下身坠胀得厉害,像憋了一大泡尿。打开床头灯,趿拉着拖鞋去了趟卫生间,回头又倒回床上,手习惯地摸到手机,点开一个个图标。先是微信,把公司的群消息大概翻了翻,除了昨晚那几个活跃分子的互相调侃,没什么特别的,这么早说话也没人搭理。家庭群倒是希望她参与,可那一串串超过45秒的小长方框她根本懒得听,要是搭上茬儿就是一通通的说教。再去刷朋友圈,该点赞点赞,该评论评论,广告发太凶的就屏蔽。忙活完了上淘宝,每天30个淘金币领了,看看兑换中心有没有啥便宜用得着的东西。时间够用就上网易新闻,感兴趣的点开看看,活得惨的不如她的有的是,心理平衡了日子会好过许多。
磨磨蹭蹭的天就亮了。打开窗户,外面清冽的气息扑面涌来,把缠绕在她身上的腐烂味道清除掉许多,好不容易在对面楼房的间隙中找到一小块儿天空,虽然只是吝啬地露出一瓦碧蓝,那颜色却干净得让人不舍移开目光。金卓租的是半地下室,房间南面的窗台与地面平齐,阳光像金子一样珍贵。北面的地势高,只能露出半截窗户,潮湿的墙皮渐渐脱落起了霉斑,形成的图案很抽象,感觉像一张哭泣的人脸。即使这样的房子已经让金卓很满足,比起前几年,这里除了卧室,还拥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和一个小小的厨房。不管怎样,她在这个城市有了一处像样的地方安身。
前几年有个流行词叫“北漂”,意思是说在北京漂泊有多么地不容易。对于漂泊过好几个地方的金卓来说,她何止是“北漂”,这半辈子东南西北哪没有漂过。爱上一个男人就漂一回,最远漂到广西,最长漂在内蒙,以至于她现在的口音都变得很奇怪,谁也说不上她是哪里人。
今天接的这个活儿有点难度,但对于金卓来说算不了什么,一场一场地演下来,她轻车熟路,一会儿公司的面包车就会来接她,她一边喝粥一边在心里捋顺着流程。上次这个客户没有被一次拿下,就是因为准备得不充分,高估了他的人性,事后大伙都埋怨马小欠儿没有调查清楚,客户的偿还能力固然重要,可面对突发事件的应对能力也不能忽视。马小欠儿也没想到这男人会这么强硬,金卓和万姐一通连哭带嚎的作闹,他竟能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腿就走,真是够狠。看来非得逼着人放大招,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脱身!想到这里金卓喝掉最后一口粥,把碗啪地在桌子上。
换好衣服,公司面包车的喇叭声就“嘀嘀”催促上了,金卓抓了抓头发,拿起门口的包走出家门。隔着风挡玻璃就看到司机老穆耷拉着茄子皮色的老脸,肯定是昨晚“蹲坑儿”熬夜来着,坐在前排的马小欠儿摇下车窗,长满雀斑的锥子脸上堆着笑说,金姐,坐前排吧,我刚把这块儿坐热乎。金卓没理他,这时万姐把后车门从里面拉开,金卓坐上去就被车里浑浊的气味冲得半天没太敢喘气。车开出一段路她忽然想起,问旁边的万姐,老万,东西备好了吧?万姐摸摸怀里的东西说道,都装好了,还温乎呢,我给你焐着,到地方你再穿。就咱们几个呀?金卓发现少了个一脸横肉的大块头,便又问道。马小欠儿忙说,二愣子今天不和咱们一伙儿,大头那边人手不够,过去帮忙去了,越到年根儿越忙。没事儿,金姐,有我呢!万姐打断他,你能顶个屁!欠儿欠儿的。金子,我看你脸色咋不好呢,是特意化妆了?金卓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端详着,哪呀,我没化妆才这脸色呢,洗了把脸就出来了,啥也没抹。马小欠儿接茬儿说,我金姐演啥像啥,连妆都不用化了,哈哈!金卓真想把马小欠儿的嘴缝上,白了他一眼掉过头去,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到的街景也是灰蒙蒙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十点不到,面包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金卓脱掉外裤,把万姐递过来的短裤小心地穿上,她套上外裤便脸朝后跪在座位上。面包车重新启动,停在一家名叫星艺装潢公司的门外。临下车时,金卓狠盯了马小欠儿一眼问道,这回你打听清楚了?要是再白来一趟,下次你他妈爱找谁找谁!马小欠儿早就进入角色,正经八百地回道,你放心吧,金姐,我打听妥妥的保证错不了,今天这小子肯定有50万到账。万姐的嗓音变得干巴巴的,那就下车!大家都知道她又开始紧张了。金卓把头发扒拉下几绺,脱下棉袄抻了抻白色毛衣的下摆,打开车门。
两个衣着寒酸的女人突兀地站在星艺装潢公司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原本笑脸可人的接待小姐一下子认出两人,不等她开口,万姐尖利的嗓音就响彻整个大厅,宋大鹏——宋大鹏——我找宋大鹏!宋大鹏赶紧还我钱——还我钱宋大鹏!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都被这几个字灌得满满的。
快去找宋总!不知谁喊了一声,接待小姐忙转身向楼梯跑去,半道差点撞上一个一脸怒火的男人,她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叫了声,宋总!男人一声没吭抽出胳膊,咬着牙,原本肥大的腮帮撑得更加突出,他留着一抹横架南北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洇湿呈现出弯曲状态,沟壑中油光锃亮的秃顶隐约可见。他几步来到金卓她俩面前,抬了抬手似乎想推谁一把,又强压着把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胡乱指点着。他终于迸出一句,干什么!你们这两个要饭的,谁欠你们钱了,简直是讹诈、勒索!回过头冲他的职员呵斥道,那谁,还愣着干啥,赶紧把她们撵出去!
宋大鹏!万姐一声断喝,震得旁边金卓耳朵都痒了。你耍什么无赖,合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都给你带来了,今天你必需还钱。看到没?她举起一张复印后放大的纸差点扫到宋大鹏的鼻尖,大伙都睁大眼睛瞧瞧,宋大鹏拖欠俺们农民工的工资30多万赖着不给,劳动仲裁的判决书都下来了,他拒不执行。大伙再看看这个,万姐说着又掏出几张纸,这是我妹妹的诊断结果,病理化验单B超单,都是在省医院做的,她得了子宫癌!就等着这钱救命哪!宋老板,你就可怜可怜我妹妹吧……万姐边说边嚎,擤了一把鼻涕就想往宋大鹏的身上抹。宋大鹏忙向后一躲,干啥呀这是,你少在我这耍泼,和你说了我不是不给,是现在没钱给,别人欠着我钱,我还没地儿要去呢,你闹有啥用?逼死我也没用,没钱我也没招儿。
几个职员上前半拉半拽地把她俩向门口推搡,金卓瞥见不知何时溜进来的马小欠儿已经掏出手机,便挣命似的甩开抓她胳膊的手瞪着眼睛朝宋大鹏撞去,一边哭喊着,你们不给我活路今天我就死在你这儿,我要让你偿命!宋大鹏措不及防被她撞个趔趄,金卓就势抱住他的大腿,两人一起倒在地上,一股鲜血顺着金卓的下身淌了出来。血!流血了!出人命了!万姐适时的尖叫加强了这一戏剧效果,金卓就地抽搐了几下,随即昏死过去。那件沾染了鲜血的白色毛衣,映衬着她死灰的脸,看得人触目惊心。她身下光可鉴人的乳白色地面也被鲜血涂抹得血迹斑斑,整个一个杀人现场的感觉。
已经吓傻了的宋大鹏在别人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银灰色的西裤左一条右一道地染了不少血,皱得像块破抹布,那抹横架南北的头发在纷乱中如扇面般的竖立在一侧,摇摇欲坠,可惜已经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可笑的造型,大家都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快打120!不知谁喊了一句。反应过来的人刚要拨打电话,马小欠儿拿着手机窜了过来,嚷嚷着,先别打!宋老板不还钱就让我姐死在这儿。刚才我都用手机录下来了,出了人命和你们谁都没关系,我就找宋老板一个人儿算账!对,不用打120!随着声音万姐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指着宋大鹏,你不给钱我妹妹早晚都得死,让她早死早托生!在场的人又都把目光聚集在宋大鹏脸上,他像突然回过神儿来,忙不迭地答应着,给钱!赶紧地,郑会计,快把钱给他们打过去!大伙儿该救人救人,人命要紧,快打120!他挲着两条胳膊,手上也是黏糊糊的血,狼狈不堪地向楼梯走去。马小欠儿跟在他身后上了楼,只一会儿就下来了,他小跑过来和万姐扶起金卓,想赶在救护车来之前走掉,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金卓,不顾大家的劝阻匆匆地离开了。
金卓的下身已经湿透,出了门被风一吹,禁不住一阵寒战,老穆的车已经打着火等在门口,三个人上了车便一溜烟地开走了。老穆闷声问了句,成了?马小欠儿赶忙吹嘘说,成了!比想象的顺利,金姐演得老像了,把那帮孙子全唬住了。还有我万姐这嗓门,太霸道了,震得我耳朵嗡嗡的……
金卓和万姐坐在后排,命令马小欠儿不准回头,万姐帮着她把湿裤子脱掉,扯去缠在身上的保鲜膜,换上一套干净衣服。万姐把那条短裤小心地装在袋子里,嘴里叨咕着,留着下次接着用。马小欠儿忍不住回头直乐,我说万姐,你这是灌了多少鸡血呀?这家伙弄得,血糊拉的一大片,老他妈吓人了!万姐也乐了,可不是咋的,今儿一早我就和你姐夫去市场,挑了个最大的公鸡,把接下来的鸡血兑到我调好的温盐水里,颜色浓度都正好,谁都看不出来。
金卓换好毛衣穿上棉袄还是冷得直哆嗦,上牙磕下牙,话都说不利落,穆、穆大哥,你把暖风再开大点,我都冻、透了。老穆回头看了她一眼,车破我也没招儿,暖风吹不到后排,要不你坐前面来。马小欠儿脱下大衣递给金卓,金姐,先把我大衣盖身上,一会儿找个能停车的地儿你再上前面。
万姐替金卓盖上大衣,又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对老穆说,先把车开到我家,早上我把那只大公鸡炖了,正好给金卓补补,她身子太虚,天天挣命似的攒钱,啥也舍不得吃。金卓缩脖抱着肩膀蜷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老万,我太难受了,想回家躺会儿。万姐扯着嗓门,老穆,别听她的,直接奔我家!马小欠儿故意咽了下口水,万姐,我也上你家吃一口呗,早就馋小鸡儿了。没你份儿!万姐一点儿不客气,你们大老爷们儿补啥补,说啥你都馋,赶紧回公司把账报了。
一听到报账,金卓来了精神,抬起头说道,小欠儿,报完账别忘了把钱打我卡里。马小欠儿大声答应着,放心吧金姐,我保证第一时间给你打钱,这钱你赚得不易,老板心里有数儿。金卓便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听万姐和马小欠儿斗了一路嘴。
让万姐劝着连喝了两碗热鸡汤,盖上大被躺在插着电褥子的床上,金卓的脸色慢慢缓了过来。万姐坐在她边上,忧心忡忡地说,我这也没条件让你洗个热水澡,先暖和暖和,一会儿我烧点儿热水,你简单擦一擦,吃口饭再走。金卓吸着鼻子,眼眶红红的,她说老万,别忙乎了,歇会儿再说,我都习惯了。
万姐说,你呀!咋把身子糟害成这样呢,你那病可不能再挺了,干到年根儿钱攒差不多赶紧去手术,要是扩散可就晚了。金卓答应着,我也是这个打算,趁着年末公司生意好我能多挣点,过了年我就去手术。这阵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下身也不利索,总淌东西,幸亏你不嫌弃我,其实我谁家也不爱去,招人烦。
万姐笑笑,我也是半辈子苦到现在,除了钱,别的能帮你多少是多少。春节你得回趟老家吧?家里咋也能给你凑点儿钱,再说做手术也得有人照顾。
提起老家,金卓眼睛又红了,叹了口气,家是回不去了!我得这病谁也没告诉,父母年纪大了,身体都不好,我当闺女的一天都没尽过孝,从小到大就没让他们省心过。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日子也不好过,强维持生活,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手术完你帮我请个护工,我皮实着呢,兴许养个几天就好了。
你呀!太能逞强,咋说也是个大手术。行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到时候我抽空去伺候你。说着万姐话题一转,哎,金卓,我问你个事儿呗?听说你得这病好像和那啥有关。金卓满不在乎地说,啥呀,你直说得了。万姐边说边偷瞄着她,说是跟的男人多才得这病……金卓一笑,大夫也这么说的,什么性生活混乱性伴侣多,没有生育史啥的,一套一套的。怎么说呢,我也算沾边儿吧,除了没有生育史这一项。
你生过孩子?万姐惊讶了,没听你提过呀,孩子多大了?姑娘小子?金卓半天没吱声,想了想说,应该是姑娘吧,那年我才19,瞒着我妈处了个对象,怀孕了不敢和家里说,等快生了才被我妈发现,做引产也晚了,我妈在医院托了熟人,刚生下来就送人了。过后我总问她,到底把孩子送哪去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可每次都是挨顿骂。唉!当时生完孩子疼得都快昏过去了,恍惚听大夫说是个姑娘。前几年我又问我妈,她说她忘了。后来我去医院打听过,人家说那时接生的大夫早退休了,去哪了不知道,把我打发回来了。金卓说完眼睛直勾勾的。万姐不敢再问下去,替她掖了掖被子,两人一时谁都不想说话了。
金卓睡醒过来已是下午,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怀孕了,肚子胀得老大,里面的孩子特不老实,连踢带踹弄得她肚子生疼,突然间就醒了。可能是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她醒来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睁开眼睛看到万姐把自己换下的衣服都洗净晾上了,人在厨房忙活着。她下了床先奔卫生间,出来时万姐已经把饭菜盛好摆在桌上,招呼道,看你睡得挺香就没叫你,我先吃了,你趁热吃吧,鸡炖得可烂乎了,多吃点儿。
金卓心里是暖的,嘴上却不会表达,她也是饿了,答应一声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万姐在旁边唠叨着,衣服今天干不了,下次出去干活儿我给你带上。我这屋子太小,要不我就留你在这住下,你一个人挺孤单的。
没事儿。金卓边吃边说,我都习惯了,我这人独性,就愿意一个人过日子,和别人一起住反倒别扭。万姐说,倒也是。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我,儿子念大学,以后还得给他攒钱结婚,一辈子就为他活着了,吃不敢吃,穿不敢穿的,从来没享受过。
啥叫享受?金卓说,你现在就是享受,儿子优秀,姐夫也是个有正事儿的人,就是钱紧点儿呗,其实全家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我倒是攒了点钱,还不都得给医院送去!
万姐对这个话题深有感触,和金卓聊起她男人看病的经历。他们夫妻原本在东市场有个猪肉铺,每天男人杀猪女人卖肉,日子过得很挺滋润。一年前男人肠子里长了息肉,被医生误诊为结肠癌,白白截掉一段肠子不说,手术还留下后遗症,男人的身体垮了,治病把家里积蓄花掉大半,生意也扔下了,最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当初万姐去医院交涉理论都没有用,索性当了医闹,仗着泼辣厉害的劲儿得了一点赔偿金,但也差点被拘留。她在那时认识了马小欠儿,被他拉来配合金卓,两人合作以后,讨债的成功率基本达到百分百,分到的提成比卖猪肉赚得多,慢慢也成了专业的讨债人。两人聊了会儿家常,估计万姐的丈夫该下班了,金卓坚决回绝万姐的再三挽留,趁着天没黑便匆匆赶回家。
自从有了智能手机,金卓觉得日子容易打发了。尤其是最近,她总感觉身子虚,乏力,一回家就在床上躺着,手机从来不离身,什么时候看得眼睛睁不开了,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现在她什么都不想,也不再回忆过去,她曾经走的每一步都是重复上一步的错误,她像是被命运下了蛊,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是真心爱她的,都像商量好了似的,骗她的感情,骗她的钱。每一次恋爱不论开始是如何轰轰烈烈,最终都会以狗血的剧情收场。
和最后一个男人分手后她彻底绝望了,发誓再不做坏男人的收容所。当时她刚查出自己得了子宫癌,那个被她视做下半辈子依靠的男人因此离开了她。从那以后,金卓便认命了。那段时间她找到了喝酒的借口,整天躲在出租屋里喝闷酒,因为没钱,很少买菜,酒也是挑便宜的喝,过得没白天没黑夜的,醒了就喝,醉了就睡,人折腾得脱了相,瘦得皮包骨头。
她拖欠了太久的房租,房东打发儿子过来收房,这小子本来是想把她撵出去的,正好赶上她喝多了耍酒疯,被她逼得一点办法没有,只好落荒而去。
这个人就是马小欠儿,他和哥们儿开了一家讨债公司,整天为追债忙得焦头烂额。如今法律越来越健全,过去野蛮的讨债方法已经行不通,为了不让手下人接二连三地蹲拘留,他们一直想改变战术,直到发现金卓,马小欠儿突然茅塞顿开,这个连他都摆不平甩不脱的女人,不是正好能用得上嘛!
马小欠儿从当大爷到装孙子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当天晚上他就拎着酒,领着公司的一个哥们儿来到金卓的出租屋,姐长姐短地一通神喝。酒真是个好东西,两人很快化干戈为玉帛,不但握手言和,还变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第一次讨债成功之后,金卓像是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她不但在每次讨债的过程中发泄了心中的郁气,还赚到大笔提成。金卓发现,越是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大老板,越容易变成无赖,眼看这些衣冠楚楚的人在自己面前或者狼狈不堪,或者惊慌失措,她都会有一种满足感。活该!她常常在心里唾弃,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你们不痛快!慢慢金卓越来越会运用自身的资源,一个真正的癌症患者,一份真实的诊断证明,再加上万姐和马小欠儿的推波助澜,很少有人能从这血淋淋的场景中脱身。因为他们这个组合不需要暴力胁迫欠债人就范,所用的人力物力相对较少,所以公司把大部分客户都交到他们这组,才干了半年多,金卓就差不多攒够了做手术的先期费用。
金卓打算春节前把最后一单客户做完,先休养几天再去省医院,她曾经托关系联系好了一位妇科专家,到时候她可以直接入院接受治疗。讨债这项业务,越到年底生意越好,这一个月以来,金卓和万姐他们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成天在外面跑,老穆成了他们的专职司机,人手不够时他会帮着录视频,或者帮着造造声势。公司私下里给每个员工都提高了分成的比例,这笔钱都是由财务直接打到个人的卡上,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员工之间不准有相互透露收入的行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就连金卓和万姐处得像亲姐妹一样,却从没想过打破这个规定。
马小欠儿最近经常逗趣,说金卓的演技已经达到了专业水准,那眼神儿那动作,尤其是昏倒时往地上那么一倒,一看就是快要死的人,现在谁还敢和这样的人较真儿!虽然他每次说这话都会挨万姐一巴掌,但大家知道他是为了活跃气氛,全当个乐子听。金卓也不以为意,跟着大伙儿一块儿打哈哈。
他们几个被卡上增长的数额刺激着,都玩儿了命似的,没有人嚷嚷累,谁都不提休息的事儿,客户一个接一个的,活儿干得顺了手,钱要得越发容易。金卓瘦得像个纸片儿,脸就跟多少天没洗似的,灰扑扑的,倒地时顾不得轻重,身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都不知道疼,有时佯装昏倒一头栽下去甚至都不想起来。其实不光是她,就是体格不错的万姐也有点扛不住了,她俩这活儿说起来简单,实际上特别消耗体力。这几天万姐感冒破了嗓子,喊出的声音就像用铁勺刮碗底,那种刺激,让金卓他们时而充满期待时而感到害怕。既希望这难听的声音能早点撕破对方的底线,又不想让自己的神经受到损伤。
年底最后一个大单让公司费尽周折,巨大的金额谁都不想放弃。这是个200万的款子,每个人在心里都估算好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这笔钱就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诱惑着他们拼了命地往前赶。
算上今天他们已经是第四次出手了。金卓早上实在没力气起床,摸着自己的身子感觉就像根剔净的鱼刺,瘦得就剩骨头架子,照镜子都不敢细端详,那副鬼样子有时能把自己吓一跳。这些日子她总发低烧,下身的分泌物比以往量多,颜色更加浓重,发出的腥臭味隔着裤子都能闻到,她抽空到药店买了好几种消炎栓,用完都没什么效果。她上网查过,知道病情加重了,有几次想收手不干,都被劝回来了,马小欠儿偷着给她加了好几次提成,要是把最后这几个大单做下来,卡上的钱就会翻倍。再挺挺吧,不差这几天了!每天都是这个念头支撑她爬起来,支撑她走出去。
这个难缠的客户是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法人,业界出名的老滑头,外号叫“鲶鱼”,欠好几个业主的卖房款不还,整天东躲西藏,很难逮到他。马小欠儿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行踪,带金卓他们堵了他好几回,都没看住,让他逃脱了。这次打听到他要去参加同学聚会,地点虽然远在市郊,但成功的机率会比较大,越是像他这种自诩有社会地位的人,在熟人多的场合越不肯丢面子。
金卓起床就昏昏沉沉的,早饭没胃口吃,这些天几乎没在家做过饭,从外面回来就随便对付点吃的,有时候万姐给她带点饭菜,回家简单热一热,为了维持体力,她每天都强迫自己吃点东西。今天车上的气氛不同于往常,连老穆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万姐破天荒给几个人都带了早餐,虽然只是每人一份面包牛奶,但大家还是很感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这几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已经建立了感情。
马小欠儿给他们这个组合起了个名字,叫“重案一组”。而且再三声明,今后不允许有人加入,更不允许有人退出。马小欠儿说公司把这次的客户当成今年最后一笔生意,他们几个打前阵,如果不成功的话,公司还安排了一个补救计划。大头和二愣子联系了几个混子都在另一台面包车上,昨晚他连夜在郊外刨了个大坑,弄不好“鲶鱼”在回家的路上就得挨劫。黑天半夜地被蒙上脸拉到大坑边,推下去土埋半截的滋味,没准儿就得让他尝一尝。但这是下下策,马小欠儿说,轻易不敢用这招,整不好就得犯法,大过年的,可别再给谁弄局子里。
他们让公司这种破釜沉舟的劲头儿激励得热血澎湃,都想让这次行动在他们手里成功,一个是关乎提成的多少的,再一个不想让二愣子那些人小瞧了他们。破面包车飞驰在公路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金卓在车上仔细穿好万姐准备的短裤,她已经熟悉沉甸甸的鸡血袋子坠在她腿间的感觉。
马小欠儿先下车在宾馆外的停车场里转了一圈儿,没有发现“鲶鱼”的车。他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很快便转忧为喜,冲他们打了个手势,消失在一辆车的后面。不一会儿,“鲶鱼”的身影就出现在宾馆的旋转门前,和他同来的几个人直接进了宾馆,他站在外面正四下里张望,正好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来,两人先是握手寒暄,接着就一起迈进旋转门。
马小欠儿趁机溜回车里,说道,赶趟儿,等他们人到齐了咱们再进去,大头他们的车马上就到,到时候前后门都有人守着,让他想跑也跑不了,要是咱们这招儿不好使,就得用第二套方案了。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是大头。马小欠儿接起电话,嗯嗯了两声。他们马上就到!挂断电话他干脆地说道。四个人继续盯紧宾馆的大门,不一会儿,就看到大头他们的车开到宾馆前的停车场。五分钟之后手机又响了,接完电话,马小欠儿命令道,把车开过去!金卓脱掉披在身上的羽绒大衣,仅穿一件白色的毛衣,她习惯性地抓了下头发,扯了扯毛衣的下摆,车正好停在宾馆门前,坐在前排的万姐打开车门,像往常一样哑着嗓子说,下车!
这个季节郊外宾馆的生意都很冷清,金卓和万姐一进大厅,就引起前台服务员的注意,后进来的老穆装做打听同学聚会的地点,马小欠儿赶紧领着她俩进入电梯。
上到三楼,一出电梯门就听到走廊尽头一个包房里传出热闹的人声。这时候老穆也从另一部电梯下来,一脸的警惕。马小欠儿故作轻松地和他开了句玩笑,老穆挺专业呀!是块干侦探的料。老穆可没有那个心情,瞪了他一眼,说,你正经点儿,这都啥时候了!马小欠儿耸耸肩,率先向包房走去,万姐挽着金卓的胳膊走在中间,老穆紧跟在后。
马小欠儿从虚掩的门缝向里瞄了瞄,便一把推开门,偌大的包房里宾客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伙聊得兴高采烈,没有人注意到走进来什么人。两人径直奔向最里面的那排沙发,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忽然发现了他们两个,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老穆和马小欠儿已经一边一个抓住他的胳膊,马小欠儿在他耳边小声说道,粘老板,不想闹大的话,最好马上还钱!我大姐就在门外,她的嗓门想必你是领教过了。被称作粘老板的男人正一犹豫,刚才和他聊天的男人也站了起来,打量着马小欠儿他们,问道,老粘,这俩人儿是谁呀?公司的业务员。“鲶鱼”边回答边向左边的马小欠儿狠踹了一脚,接着撞向老穆,迅速抽出胳膊向门口走去。
等在门外的金卓被突然冲出的男人撞了个趔趄,幸好万姐把她拽住才没有摔倒,没等两人回过神儿来,老穆和马小欠儿紧跟着冲了出来。“鲶鱼”跑了,快追!马小欠儿扔下句话脚没停步,直接向电梯跑去。跑了?万姐拉着金卓也急忙追了过去。
金卓像梦游一般坐电梯下到一楼,看到大头他们领着几个人已经把“鲶鱼”堵到了门口。万姐看来了撑腰的,正好想显显能耐,上前薅住“鲶鱼”的领子,扯开嗓门喊了起来,粘老板,可算找到你了!赶紧把卖房子钱还我!整天东躲西藏的,赖账不还……旁边的老穆早就打开手机视频,对准“鲶鱼”拍了起来。
马小欠儿也窜了过去,威胁说,粘老板,麻溜儿点!一会儿把你那帮同学喊下来,你的脸可丢大了。回头看金卓还倚着墙站在一边,脸白得和墙一个颜色,一时没有多想,大声招呼着,金姐!金姐!金卓像是从梦中刚刚醒来,她缓缓挪动着机械般的双腿,本应像往常那样直接扑到“鲶鱼”的身上,可没走两步便眼前一黑,像被抽了筋似的软软地倒在地上。血顺着她两腿间淌了出来。
万姐他们被金卓的提前昏倒弄得有些失措,到底是马小欠儿机灵,他一把从万姐包中抽出金卓的诊断书,递到她手里,万姐这才醒过腔,大嚎起来,哎呀我的妹子啊!你可别死了呀!粘老板欠的是你的救命钱哪!趁着“鲶鱼”慌神儿的工夫,一头把他撞到金卓的腿边,姓粘的,你给我看清楚了,这是我妹妹的诊断书,她是子宫癌晚期大出血!你要是不还钱就让她躺在这儿把身上的血都流光,反正都是死,早死早托生!
“鲶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沾了满手黏糊糊的鲜血,血腥味浓重得刺鼻,他一阵惶恐,不敢看地上那张死人一样的脸。原来一直看热闹的服务员也被这个场景吓得不轻,张罗着打电话叫救护车。马小欠儿赶紧过去制止,眼瞅着“鲶鱼”嚷嚷着,谁也别打电话!今天我豁出来了。粘老板,你要是不快点给我转钱,我姐这命就交到你这儿了!
“鲶鱼”的防线彻底崩溃,他哆嗦着掏出手机,拨通了公司财务的电话,急切地说了两句,便把电话交到马小欠儿手里。这期间谁都没有注意到电梯里下来的两个人,他们看样子是和“鲶鱼”要好的同学,其中一个男人跑到金卓身边,试了试鼻息,又量了量脉搏,惊恐地喊道,这个人快不行了,老粘,快去把车开过来,去最近的医院!
万姐这才注意到金卓的异样,发现她身下流出的血已经远远超出一袋鸡血的量,她整个人像是漂在血泊里。万姐这才真正感觉到心慌,她蹲下来握住金卓冰冷的手,不断叫着她的名字,金卓,金卓,你这是咋的了?你可别吓唬我,刚才还好好的呢,醒醒啊!金卓……
躺在地上的金卓尚存一点知觉,她想睁开眼睛问问万姐,钱要回来了吗?可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慢慢的像是飘了起来,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脑中闪过了一句话,戏演砸了!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