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朋友
2020-11-17达娃央金
这是暮春最后的几天,大地还未真正回暖。
早晨,当顿珠穿一件藏青色单外套出来时,云旦已经在晒太阳了。
“老头,别冻死喽。”云旦转过眯缝的眼。
顿珠冲着椅子上的猫挥挥手,这是只浑身是肉的老猫,一副臃肿样。它半睁着眼睛嘶哑地“喵”了一声,懒懒地跳下地。
“叶子都绿喽,小心发馊。”顿珠递过拐棍,挨着云旦坐下,两个拐棍并排陪起主人来。
“要不要借件棉衣,免费的。”云旦握住顿珠的手,“啊啾啾!”他夸张地打了个寒战,双手套进袖管里。
“两兄弟够早啊?”拎着个暖壶过来的是邻居多教授。
“大清晨的,有人就来挑衅。”顿珠朝云旦努了努嘴,嘴角皱成包子口。
“今天天气不错啊。”用天气转移话题最管用了,多教授也不例外。多教授其实不是教授,是个司机。早年,司机是大家非常羡慕的职业,见识广,收入多。很多漂亮的姑娘都挤破脑袋要给司机当老婆。多教授精着呢,他挑的老婆不光漂亮耐看还非常能干。
多教授的名字不是白起的。他没上过学,不认几个字,但是个万花筒。他脑子里储存的故事一串串的,故事里有很多人到不了的远方,独特的习俗,惊险的行程,可口的美食以及美丽的姑娘。两位老人听了很多年故事,记住的不太多了。忘掉了再听,还是精彩,就像回忆青春,有一丝丝的甜意。
故事听着,插曲也不断。一人听着,不断插话,另一人就毫不留情地怪罪、指责。这方就极力反驳,摆出道理,试图压下对方的气势。故事还没讲完,两位老人就吵得不可开交,活生生两个底气十足的少年在为真理而斗。到最后,他们都说不上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争,那些个话题和他们的岁数一样,也都长了毛,千丝万缕,理不清。
“还能吵出什么新意不?”多教授诡异地冲他俩笑笑。
“帮寂寞的人打发时间呢。”云旦理直气壮。
可顿珠偏偏不这样想。自从云旦的老婆走了后,自己就处处受云旦的气,顿珠怀念起那个女人。云旦老婆长了一张没啥规则的脸,身材滚圆,会让人想起结实的木墩。她的嗓门又粗又短,和个头非常协调。她是个大度的女人,从来没把顿珠当外人待,还常常替他说话。顿珠认她这个亲人,越是依赖亲近她,越是为她惋惜,女人要长成这样,还真是件伤心的事。
“你有人疼,可你的牙被谁偷了?你的头发被谁啃了?”顿珠故意摸了摸自己虽泛白但浓密的头发。
“连头发都这么赖,老了还赖着。”对自己这个反应,云旦感到非常满意,孩子般的笑容瞬间在他满脸褶皱间荡漾开去。
多教授惬意地看着眼前两位老人,像在盯一件宝物。他们比他年长,老人斑散落在密密麻麻的皱纹间,灰色的眉毛和胡子稀稀拉拉,像有气无力的顽童胡乱在青色的纸板上作画。膝盖弯弯的,身体向前曲着。前两年还能拄拐棍出出门,现在拐棍向前移一次的距离,他们要用三四步才能到达。他们摇摇晃晃如暴风雨中的树木,随时会被狂风折断推倒。他们没有勇气走出院子,人们也没有胆量看他们走出院子。这阳光、院子,这桌子,还有他自己就是他们白天全部的生活。
五年前,多教授查出肝硬化后,就和两位老朋友成了搭档。
“瞧你那身板,那医生准是瞎说。但我真高兴,不用天天看有人苦不拉叽的老脸喽。”当多教授告诉老人们自己的病情时,云旦用无比愉快的表情欢迎他。
顿珠和云旦是发小,他们一起掏鸟窝,用弹弓打别人家的窗户,偷小店的糖果,夜里经常从窗户里出入,白天从街头晃到街尾。后来,云旦先找到了工作。半年后,云旦替顿珠也找了份工作。据说,为了帮顿珠求到工作云旦花了两个月的工钱。血气方刚的俩青年,像被念了紧箍咒,开始老老实实工作,半辈子就这样过了。
在云旦面前,顿珠显得没多少主见。但当云旦和老婆要给顿珠介绍个姑娘时,顿珠平生倔了一回。那姑娘是大礼堂里的售货员,长得喜庆,挣的也比顿珠多,最要紧的没什么亲人,不愁别人对着顿珠挑三拣四的。为这个,云旦还请来多教授帮他做工作,可顿珠说什么也不理会这事,就这样,光棍到现在。
邻居们都喜欢这两个老朋友,因为两人一起走过的日子给了他们阳光般的温暖和底气。据说云旦单位盖了新房,但不知道如何照应顿珠就留在了老院里。五十多年了,无论是云旦老婆在世,还是现在,除了早餐顿珠都在云旦家吃。
这会儿,天上没有一丝云。院子里听累了的,晒蔫了的,都在疲惫地打着瞌睡。那只老猫正睡在顿珠膝头,顿珠的手一遍遍轻轻滑过它的背部,不时有灰白色的粉末四处飘飞。老猫眯缝着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
云旦原本黑色的皮肤晒出了褐色来,顿珠转身把自己的帽子扣在云旦头上。
“又给我戴破帽子。”云旦白了顿珠一眼。
“晒得跟牛粪似的。”顿珠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说,“你不怕你的血压再升上来吗?”
“好像你自己身体多好似的,你是怕我死了没人陪你吧?”云旦把帽子戴正。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多教授也插不上什么话。走南闯北这些年,自己什么都有了,面对着他们,才发现缺少了什么。如今,阳光、甜茶配两位老朋友,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多教授心想。
吃过午饭后,多教授照例午休去了。
“最近我总梦见死了的人。”顿珠一脸认真地看着云旦。
云旦噘了噘嘴:“别净胡思乱想,谁都不能长生不老。”
“还是会说人话的嘛。”顿珠抬头望了望天,用双手搓了搓脸,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清瘦的手上青筋暴突。
云旦认真地瞧了瞧顿珠,这张脸明显老了,脸上不剩什么肉,下巴像被拉长了似的,两个耳朵直楞楞挂在两边。除了高挺的鼻子,他看不出有任何年轻时的影子。五六十年前,这张脸还曾让他嫉妒过,小巷里年轻女人一看见他俩过来就会脸红,嘻嘻傻笑,云旦知道喜欢顿珠清秀脸蛋的人不在少数。生活真会开玩笑啊,他们长在同一个院子,做着相同的工作,多年走着一样的路。过着过着,就过成了不一样的人生;过着过着,顿珠都老成这样了。打小长得粗糙的自己,也这样老了么?过着过着,即将日落西山,叶子还要绿几回算算都不费什么劲了。
“呦,不吵了?”多教授走到院子里。
“梦见死人有什么说头吗?”顿珠转向多教授。
“你呀,还是换件厚点的衣服吧,老胳膊老腿的。”云旦打断顿珠的话。太阳已经移到了院墙外大树后,只有隐隐约约的散光透过来,明显有些凉意。
见顿珠不动弹,云旦喊女儿拿件厚棉衣和薄毛毯。可任云旦女儿左一声顿珠爸爸,右一声顿珠爸爸,顿珠愣是不干。云旦颤巍巍起身,狠狠地把毯子摁在他腿上,顿珠没有吱声。
这边,多教授带来的清茶冒着热气,云旦知道顿珠喜欢清茶,示意顿珠喝茶。
“别老催,想烫死我?”顿珠接过茶杯。
“喝凉的,怕你放屁。”多教授跟着云旦哈哈大笑起来。
这天,和平常一样,太阳才刚落山,他们就回家了。渐渐地,黑暗将院子里的一切笼罩起来,夜沉沉的,静悄悄的。当明天的太阳照亮那黝黑的石板时,几个老朋友又将如约到来。
顿珠喜欢稠稠的面疙瘩,但他的胃口像一台老机器,美食已经不能使他兴奋了。云旦趁机取笑顿珠:“这下尝到臭美的滋味了吧?!”顿珠继续咬着方才的一块肉丁,故意把牙齿露给云旦看:“听说有人吃面疙瘩,把假牙都套出来了!”顿珠斜睨着云旦,等着他驳一句。此刻电视里正在播放角马大迁徙的节目,面对着一条汹涌的大河,角马们陆续跳入河中,一部分角马已经抵达对岸,后面的成群结队奋力地游着。此时,鳄鱼却突如其来冒出,凶狠地咬断了一只角马的背部,被惊吓的角马们在四处乱溅的水花中仓促涌向岸边。那只受伤的角马还在奋力挣扎,但是很快水面上已经看不到它的头。鳄鱼也已潜入水中,水面平静了,却暗藏杀机。成群的角马顾不上回头望望那只可怜的角马,浩浩荡荡地行走在广袤的大草原上,继续着迁徙之路。紧张的角逐配上节奏激烈的音乐,云旦看得一脸凝重,眉头都皱成了一撮。
女儿见云旦看电视着迷了,就告诉顿珠明早她把面疙瘩热了给送过去。顿珠回屋了,他的背影像个稻草人,在微微晚风中摇摇晃晃的。
这天夜里,似乎是起风了,窗外的东西在极不老实地沙沙作响,偶尔吹来一阵一阵的哭声。云旦的身上冰凉,仿佛盖着的被子被巫师变换成了层层冰块,他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僵硬地凉去。女儿见他总翻来覆去的,就起身端了杯热茶。
“你明天再给顿珠阿爸说说,让他搬过来住。”云旦叮嘱女儿。
第二天,太阳已经升了一大截,云旦在椅子上坐了一阵子,还是不见顿珠来,他朝顿珠房子走去。
过了许久,只听见顿珠屋子里传来几声拐杖重重杵地的声音,那声音沉闷、悲戚、哀怨。云旦女儿和多教授立即跑过去,只见云旦坐在顿珠床边,拉着顿珠的手。云旦的目光呆滞,凹陷的眼眶湿漉漉的,业已消瘦的身体颤动着,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在隔壁,可他连一口热水都没喝上。”内心的重负似乎以加倍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眼看着每一分钟他都在变小,多教授觉得有一种阴冷的孤独和恐惧从四面压向他。
顿珠走了,云旦还是坐在太阳下。眼睛半睁半闭的,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呼噜。对于多教授的话,也只是“嗯嗯”应付了去。忽而睁开眼睛,也只是紧紧地盯着那把空椅子,眼神灰暗无光,嘴巴微微翕动却不出声。炽烈的阳光也不能使他生動起来,他把自己蜷缩进厚厚棉衣里,像艘搁浅了长久毫无生气的老船。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的云层,把天空罩成了灰土土的,茶杯里的茶凝结了,四周静得让人有些窒息,时光也仿佛停滞了。
四天之后,多教授听见了云旦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院子里,初夏的阳光洒在树上,绿叶发着耀眼的光芒。多教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那只老猫在黝黑的石板上洗着脸,三把椅子上还铺着自己年初新买的海绵垫子,椅子手把上的缠带也还换了没多久,茶杯上结着一层奶油。突然,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作者简介:达娃央金,女,西藏山南人。作品散见于《西藏文学》《西藏日报》《中国西藏》等报刊。《普赤和她的男人们》获第八届新世纪文学奖。